沈悯在纹身的余痛中想,如今他对她,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已经半盲的夜行生物,守着一株会发出荧光的花。
他不会想去攀折她,不会想去玷污她,只
想守着,静静地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只要被她的光芒惠及,他的眼睛总有一天会重新看到完整的光亮,他的世界也一定会夜尽天明。
沈悯弯下腰,极近地注视着她的睡颜,碰了碰她的脸,又看向她颈侧的纹身。
半个巴掌大小,图案和色彩都很低调,不至于喧宾夺主,图案顺着她形状美好的颈部曲线延展。
他没告诉她,这个图案里其实框了他名字的艺术字,专门请大师设计的。
他自己的纹身里,也框了她的名字,所以其实这两个图案并不完全一样。
这是他的小心机,希望她一辈子也不要发现。
他伸出手,手指触及她的腰背,轻轻抚了抚,眼神暗淡下来。
如果他身体健康,这个时候可以把她抱起来,塞到车里,这样直到回到酒店,她都不用醒来,可以安心沉睡。
可惜他这副该死的身体,连她一半体重都抱不起来。
沈悯凝视了她几秒,冰凉手指上移,搭上她肩膀,轻轻推了推:
“醒一醒。”
醒一醒,沈悯。
时日无多。
……
曼谷的暴雨,明明掉下来的是水,却乒乒乓乓下出了冰雹的气势。
纹身店开在湄公河边,等他们出来时,街道已经和水域融为一体,无论是积水还是河面,全都是坑坑洼洼、不断溅落的水花。
辜苏坐上车的时候,脚踝以下都湿了,她不太好意思地并了并双腿,想尽量减少弄湿地垫的面积。
沈悯弯腰替她脱了鞋,顺手抽了纸巾,作势要帮她擦脚,她下意识想往回缩,沈悯不太高兴地紧了紧手指,握紧脚踝:
“别动。”
辜苏看着他,二人僵持着。
她觉得他最近越发奇怪了。
难道真是人快死的时候,就会性情大变吗?
她不确定,但好歹不再挣扎了,垂着眼看他把她的小腿搁在他大腿上,仔仔细细替她把湿透的双脚擦干,纸巾扔进垃圾袋,又用掌心贴在她冰凉的脚背上试了试温度:
“冷不冷?”
小少爷什么时候这么伺候过人了?
体贴周到得不像他了。
很像是过去做错什么事的时候,心虚的样子。
想看她又不敢看,想对她好又不敢让她发现。
辜苏忍不住道: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沈悯没说话,下意识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萨拉,接着收回视线,低低道:
“回去再说。”
等回了酒店房间,辜苏把他推进去安置在沙发上,自己则打算去浴缸放热水给他洗澡——外面下雨,他沾了湿气,手到现在都是冷的,必须尽快泡个热水澡。
也许是浴室热气蒸腾,又也许是连日来的劳累,辜苏蹲下身试了试水温,站起身时,眼前猝然一黑,砰地摔在了浴室地板上。
重物落地的声音很响。
外面拧着眉头看手机的沈悯,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第一下没能使上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毯上,顾不上疼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进了浴室,整张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恐慌和悔恨,声音不受控地发着抖:
“辜苏!?”
第127章 第二十六训会不会做?不会滚!……
辜苏手边还滚落着用来遮纹身的防水贴,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沈悯扑过去慌里慌张地跪在她身边,先是拍了拍她的脸,确定人醒不过来了,于是抖着手指摸出手机给萨拉打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两只手依旧因为恐惧抖个不停。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过。
萨拉接通电话,只说了句“您好”,就听那边传来沈悯暴躁的声音:
“联系最近的医院!”
他不知道泰国的急救电话,但在报出医院二字时,心重重地沉了一下,补充道:
“还有,联系法师,让她来医院一趟!”
……
二十分钟后,辜苏已经躺在了医院的高级病房。
萨拉的翻译不是医疗方向的,但她能翻出基本的词汇,在反复向医生确认了好几遍之后,面色诡异地看了眼沈悯,直把他看得下一刻就要揍人了,才结结巴巴道:
“沈、沈先生,您的女伴,应该是……是低血糖。”
跟酒店借了车,大费周章,一路红灯地飙过来,本以为是命悬一线的大事,结果只是低血糖而已。
萨拉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沈先生有多宝贝他的女伴,而是自己这趟算不算加班。
沈悯听到她的话后怔住了。
他想起,在贺连嶂带她出席慈善晚宴的时候,她好像也是因为低血糖晕过去的。
不过他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只是偶然。
沈悯将拳头收了回来,深呼吸,捂住脸,嘴角重重抿起,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唯一的、第一时间涌上来的念头是——
太好了。
下一刻,又立刻吩咐萨拉:
“不用找法师了。告诉她,不用过来。”
萨拉喏喏点头,也没敢告诉他,她联系法师的时候,已经无人接听了。
那位法师在附近都很有名,不像是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骗子。
可偏偏就是联系不上了。
好在沈悯还没发觉。
松了口气的沈悯,默默地坐在病床边,双手拢着辜苏扎着点滴的手,凝视滴壶里的葡萄糖一点一点滴下来。
她的手很冰,他想给她捂热,可他的手也是冰的。
他自身难保。
沈悯茫然地捧着她苍白的手掌,心底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沮丧与无力感。
护士来给辜苏拆针的时候,她被动静弄醒了,呻.吟一声睁开眼,迷迷瞪瞪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捂着脑袋:
“我睡着了?”
沈悯连忙去扶她的背,让她靠坐在床头:
“没有,你低血糖晕倒了。”
辜苏的大脑迟缓运作了一会儿,才接续上晕倒前发生的事情:
“我给你放洗澡水来着……”
她侧过头跟沈悯说话时,长发垂落肩头,隐隐约约露出颈侧纹身,原本除了泛红的周边皮肤外,没什么异常,但那护士眼尖,一下就瞥见了纹身下方,接近肩膀的肌肤。
辜苏回酒店之后就换了身宽松T恤,松松垮垮的,布料随着她的起身滑落肩颈,露出半个圆润白皙肩头,在肩膀与脖颈的连接处,清清楚楚地露出了一些刺眼的红疹。
护士见多识广,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心中一惊,针头拔出来时,带起一片血珠,辜苏感到疼痛,嘶地一声缩回手,沈悯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点,瞬间暴怒,毫无预兆地抓起手边装药的托盘,劈头盖脸向护士砸去:
“会不会做?不会滚!”
他的脾气本已经好上许多。
可事关辜苏,又担惊受怕了一路,预设了无数种最坏的可能。
他的精神已经敏感脆弱得经不起任何波折。
托盘连带着上面的药瓶针头,都被砸在护士身上,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连连道歉,蹲下收拾满地狼藉。
萨拉缩在一边不
敢说话,还是护士长过来问了情况,把犯错的护士骂了一顿,又压着护士跟沈悯赔罪。
沈悯一只手拿棉签按住辜苏出血的手背针孔,一只手揽着她后腰,就坐在病床的床沿上,抿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卑微低头的护士,一言不发,脸色很不好看,眼神带着股杀人的凶狠。
辜苏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生气,劝道:
“没事,她不是故意的。别追究了。”
沈悯看她一眼,沉默了好几秒,才开口让护士滚。
那护士转身时眼中有泪,还没走远,就跟护士长争执了什么,护士长眼神一变,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辜苏。
沈悯一直冷冷地盯着他们的后背,见护士长扭头,眯了眯眼,问萨拉:
“那两个人说什么?”
萨拉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辜苏,又神色古怪地暗暗看了看沈悯,才说:
“那护士说,这女人有……那种病,她不想给她输液,怕被感染。”
四周气氛猛地一滞,仿佛突然之间重力翻了倍,拉扯得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都变得浓稠沉重起来。
辜苏脸色有些白,手指下意识蜷起,一直握着她手的沈悯敏锐察觉到了。
回头望去,辜苏的眼神没有焦距,表情也一片空白,嘴唇微微发着抖,就好像被护士无心的一句话推入了深渊。
她自从回到他身边后,其实对在沈恒那边的遭遇,一字未提。
就好像没有受到过什么影响。
只在一些极偶尔的瞬间,泄露出一星半点鲜少让人窥见的伤痛。
如果不是他去问了沈恒,可能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他仍然记得,沈恒说他让辜苏染了病时,对方灵魂都在颤栗的悔恨。
可悔恨有用吗?
悔恨能让时间倒流吗?
悔恨能换回一个清清白白的她吗!??
沈恒那个混账,怎么能,怎么敢,让她变成,连一个小小的护士都能随意奚落嫌弃的存在!?
她什么都没做错啊!
沈悯松开了辜苏的手,从床沿离开,眼睛直直盯着两个护士离去的背影,正要往前走时,衣摆被人攥住了。
辜苏还没开口,就被他拂去手指,他走得不快,但身高腿长,几步就赶上了二人。
护士只觉得后颈一凉又一疼,紧接着攥住她脖颈的人便仅用手部力量将她整个掐得面色涨红。
她喉间发出可怖的咯咯声,双手使劲抓挠着禁锢住她脖颈的手指,可沈悯的手却铜浇铁铸一般攥得死紧,根本不像是病人该有的力量。
萨拉怕出人命,连忙赶过来:
“先生,沈先生!请放开她,这里是医院,请不要这么做!”
沈悯眼神很冷,在护士长和萨拉一起来拉扯他后,才将人往地上一甩,淡声道:
“你们医院是可以随便议论患者隐私的吗?”
护士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和护士长都知道,他是住得起高级病房的外国人,说不准有什么惹不起的后台和本事,只好连连道歉,保证再也不会了。
她们怕惊动院长,到时候工作可能都要丢。
沈悯心情很差,即使惩治了她们,看着她们低三下四道歉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好转。
就好像心底有什么挠不到的角落,在缓慢又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苦水。
他无能为力。
回去的路上,他简单粗暴地丢了一沓现金给司机,当作来时一路闯红灯的赔偿,然后抓着辜苏的手坐到了后排,一路都没开口说话。
沈恒对辜苏做的事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尽管这一辈子已经剩不了几天,但他心里依然烦躁,烦躁得想给沈恒添堵。
恶念丛生。
想让沈恒死在监狱里。
……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
这个时间的曼谷,其实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沈悯已经不想折腾着出门了。
辜苏也很累。
她去自己的套间,洗了澡,擦着头发出来时,惊讶地发现沈悯就坐在她床上。
和白天时候的他很不一样。
他已经自己洗好澡,穿着睡袍,领口微敞着,一直延伸到腹部。
平直的锁骨清晰可见,胸口皮肤在暖色夜灯下像一整块温润的暖玉,平整光洁。
和他平时恨不得把自己全身都裹起来的穿衣风格很不一样。
所以辜苏乍一看到他,眼睛就被他白花花的皮肤晃得发晕。
他坐在床尾,直直盯着走出浴室的辜苏,双手垂在身侧,不知不觉攥紧了身下床单。
辜苏停住脚步,顿了顿,习以为常道:
“睡不着吗?”
他从前睡不着的时候,会来爬她的床,小孩子一样抱着她睡。
就好像在她身上寻找童年缺失的母爱一样。
辜苏觉得这没什么,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要求一个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
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她自己也是这样,所以可以理解。
沈悯有很多道理都不懂,也有很多感情搞不清楚。
但只要有人教,他就能学会。
她愿意教的。
面对辜苏的提问,沈悯喉结微滚,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丢下一句“等我吹个头”,就见沈悯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后,拿起梳妆台上的吹风机:
“我来吧。”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坐在桌前,任由他打开吹风机,手指在她发间穿行,手法生疏地梳理、吹干。
沈悯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她一样,甚至有些痒了。
辜苏忍着没说,透过镜子,却看到身后的人垂着眼,看似面无表情地替她吹头发,但眼眶里一直在往下掉水珠。
他以前从来不哭的。
可能是觉得从前的生长环境不安全,所以他总像个刺猬一样,不让任何人窥见他软弱的一面。
结果现在跟辜苏独处的时候,反倒变得爱哭起来。
辜苏怕扭头会影响到他吹头发,就对着镜子里的人问:
“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被吹风机的声音掩盖,沈悯只听了个大概,于是调小了风速,微微俯身:
“什么?”
“为什么哭?”
她问。
沈悯用指节抹了一下眼底,触到一片湿润。
他压抑着情绪,没有回答,直到辜苏的头发已经半干,他才把吹风机收了,弯腰从背后抱住她,感到放松地吸了口发间香气。
辜苏微微侧过头,还没说什么,就感觉耳后皮肤被他吻住了。
一阵酥麻感电流一样游走全身,辜苏不禁颤了颤。
“……沈悯?”
她这回没叫他沈少爷。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向她袒露。
像是某种小心翼翼伸出触角试探的动物。
“辜苏。”
他的眼泪掉进了她的脖颈里,透明液体沿着微微隆起的曲线一路流淌,流进看不见的地方。
她放低了声音哄他:
“到底怎么了?”
“来做吧。”
他说。
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之中。
不过也许觉得难堪的,只有辜苏一人而已。
她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向他确认:
“你说什么?”
“我说,来做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从背后拥着她,左颊贴着她的耳廓,一只手已经在解她的睡衣扣。
“沈悯!”
她猛地按住他的手,这次的直呼其名有了别的含义。
不是他期盼的那种。
“不行吗?”
他执拗地看她,即使被按着手,手指也毫无阻碍、毫不动摇地继续着动作。
她拦不住他的。
衣襟之下,第一颗纽扣被拧开了。
辜苏死死揪住衣领,眼睛直视前方,透过镜子看向他微微发红的面颊,还有正在解第二颗纽扣的手,正色道:
“如果你是想在死前体验一下这种事的话,可以让萨拉帮你找女——”
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被掰得侧过身去
,下巴被他粗暴捏起,唇舌不容抗拒地侵入进来。
陌生苦涩的气息铺天盖地,几乎将她整个罩住,对方唇舌温凉,亲吻她时,裹挟着明显到让她颤栗的绝望。
就好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吻之后,她再也不许他近身。
他以前会把心思藏在残酷的对待、别扭的关心或者居高临下的施舍中。
从未如此直白热烈。
愈发不像他了。
“唔!”
她下意识后仰躲避,可这软凳没有靠背,她整个人向后跌去,摔在厚厚的地毯上之前,已经有一只手臂挡在她脑后缓冲了一下。
二人直接从凳子滚到了地上。
沈悯双手撑在她脸侧,整个人都伏在她身上,浴袍早已被大幅度动作扯开,现在除了腰间一根细细的带子系住的地方外,该散开的地方早就散开了。
辜苏只不小心看了一眼,就礼貌地闭上了眼:
“你起来!”
却有人趁她闭眼的功夫,再次将双唇重叠,长驱直入。
“唔……你到底怎么……怎么了……”
辜苏在接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质问他,晃着脑袋抗拒,被他双手捧住脸颊固定住。
“辜苏……”
他开口说话时带了泣音,辜苏这才抬眼看他,发现他又在掉眼泪。
漂亮的睫毛都已经被泪水糊成一片。
“你……”
“传染给我吧,辜苏……”他将头埋在她颈间,哭得绝望又喘不上气,“好的坏的都分我一半吧……我不会让你……让你一个人的……”
辜苏推拒他胸口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道,怔怔地看着他。
他见她不再抗拒,缓缓将身体贴近她,像只得寸进尺的小狗。
男人清瘦身躯并不重,压在她身上也不觉得气闷。
在经过刚才近乎绝望的深吻之后,他静静地抱着她时,却是不带情欲的。
就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她,把不好的、沉重的包袱,分给他一半。
辜苏的心底酸涩震撼,甚至忘了让他放开她。
她近乎困惑地问他:
“你不怕吗?还是说,你觉得你快死了,就都无所谓了?”
她当初也问过沈恒类似问题的。
沈恒退缩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伸手拂去她额前发丝,指尖动作极轻极柔:
“好像有一点这个原因。但是更多的是……”
他望向她的眼神,似乎还蕴含着什么更深更缱绻的东西。
沈恒没跟他说细节,只说害得辜苏染了病。
他以为,沈恒找了得病的人,玷污了辜苏。
所以,他俯下身,额头抵着辜苏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告诉她:
“我怕你……对那种事有阴影。你可以利用我,如果你想的话。那个……我会努力的。”
第128章 第二十七训如果我明天就死掉,你会后……
他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不难看出私心。
辜苏手指抵着他胸口,不知该怎样打消他的念头,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讷讷道:
“你身体吃不消。”
“我可以!”他攥住她手指,按在胸前,几乎急切道,“我这些天已经好了很多,我有按时吃药,这里的气候也对我的病情有好处——他们都说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但我偏要活给他们看!”
情绪激动之下,他捂住嘴呛咳,辜苏抬手顺了顺他的背,片刻之后,他恹恹地缓过神来,颓然低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吻着她颈侧新鲜的纹身,哀声问道:
“他们都怕被你传染。可我不怕。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接纳你的人——辜苏,从前没有,今后也没有。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
辜苏沉默了很久。
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可以包容他,不代表会忽视他性格里偏执和极端的部分。
他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她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辜苏怕直言拒绝会导致反弹,斟酌几秒才说:
“你先起来,你压到我头发了。疼。”
沈悯的神情呆滞了两秒,连忙将撑在她脸侧的手挪了挪,又理了理她散落的发丝,却没有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再度贴上去,试探地吻了吻她颈侧,一点一点向下移去。
他没有实践过。
在过去那些被药物与手术覆盖的灰暗青春期里,少有的几次被荷尔蒙驱使的躁动时刻,他也曾有过无名的幻想。
是在辜苏出现之后,幻想中的人才有了脸。
可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和她发生些什么。
他模糊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不是男女之爱那么简单,但从小感情缺失的沈悯,至今都没能琢磨出,到底该将其归类为何种情感。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离不开她。
辜苏抬手想阻止他继续,却被扣住五指,男人没有血色的手掌,与她掌心相贴。
手掌被带着翻转,他吻了吻她的手背,睁着泛起水汽的眼睛看她,神情迷茫得令人心碎:
“你讨厌我吗?因为我对你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情,所以你其实是讨厌我的吗?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我不好相处,对别人很坏,所以……你对我……”
他说不下去了,也没有再吻下去,而是将脑袋埋在她身前,肩膀小幅度颤抖着,极力压抑泣音。
前二十几年,打针再疼,他也没有哭过,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哄他,哭泣只会白白消耗体力,眼睛也会肿很久。
可眼泪就是用来释放情绪的啊。
让他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有至少一件可以暂时转移注意力去做的事情。
面对哭成这样的沈悯,辜苏觉得脑袋变成两个大,极力劝解:
“这不是一件事……沈悯,我……”
她想说不讨厌他,可这句话在舌尖溜了一圈,还是没能带出去。
从前那些细密的、不算刻骨铭心,却一刻也不停地刺伤她的言行,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她不算讨厌他,可也不能说毫无芥蒂。
她的迟疑被此刻尤其敏感的沈悯看在眼里,他没听到想要的答案,情绪崩溃了。
他已经退了这么多步,这么主动,这么卑微,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讨好过谁,连他亲爸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他已经尽力了。
可还是没有好结果。
从前的他恨不得她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连无意间的肢体接触都会被他狠狠训斥。
可能不久前的那个他根本想不到,之后的自己,会如何依恋和想要亲近她。
他过去对她太坏。
所以如今,要想求得她的原谅,仅仅是将她遭受过的再经历一遍,一定是不够的。
沈悯在绝望与悔恨的罅隙中,福至心灵般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不喜欢他不可一世的样子。
所以她没有原谅他,一定是因为他还没有将自己贬到尘埃里。
说不清是自卑还是自毁心理,他双腿跪在辜苏身体两侧,向后退了两步,弯腰俯身,抹掉眼泪,湿漉漉地向下吻去。
他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鼻音浓重:
“不要看我。”
辜苏瞪大眼睛,想起身时已经来不及了,双腿被他按住,眼尾和鼻尖哭得通红的男人自下而上看她,第一次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所有人都说沈悯活不过这个冬天。
可他抓着她大腿的双手,却按得她动弹不得。
他分明不像是快死的人。
“沈悯!”
辜苏的声音刚冲出喉咙就变了调,最后生生转成一声软弱的尖吟。
他的泪水掉落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睡衣浸透进去。
布料紧贴肌肤,一股由温转凉的触感让她做了个瑟缩的动作。
他哭得厉害,可想哭的人该是她才对。
沈悯发起疯来,连她也难以招架。
纤细白腻的手指猛地揪紧地毯,越攥越紧,她强忍着,断断续续开口劝他:
“你不必、不必做……这种、事……嗯……”
男人置若罔闻。
她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紧地毯的纤维,剧烈呼吸时,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曼谷夜晚的气温宜人,因此室内没开空调,原本是不会觉得热的程度,二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辜苏双颊和肩膀都泛着红,鼻尖挂着汗珠,仰头绷紧颈线,拿脚去胡乱踹他,可惜使不上力气,好不容易软绵绵地蹬在他大腿上,脚底触及一片灼热。
他的体温不再是往日偏低的触感。
烫得令人心惊。
是发烧了吗……
辜苏勉强撑起身子,从前养成的习惯让她伸出一只手去摸他额头,却被他抓住手指,摁在腰侧地毯上,指节因用力而陷入毛绒之中,揪得地毯都变了形。
“沈悯!你生病了!”
她短促地叫他的名字,甚至
要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推他,沈悯终于停下动作,抬首时神色阴郁,与她短暂对视后,才哑声道:
“我没有病。”
不知是不是为了强调,几秒种后,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病。”
眼眶通红。
不知他这句话究竟包含了几重意思,也许连他自己在说出口的这一刻,也没有意识到。
我没有病的啊——我也想要被当成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辜苏狼狈向后退去,他怔怔地松了手劲,这才让她挣脱开。
一脱离桎梏,辜苏就迅速从地毯上爬起来,腿脚有些发软,手撑着墙面才勉强站稳,心脏跳得厉害,血液一股股地往头顶冲,脑袋胀痛。
她狼狈地收紧睡裙,抖着手指一粒一粒扣好纽扣,语无伦次地骂他:
“你疯了……你疯了沈悯,你疯掉了,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
沈悯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她,眼睛里黑沉沉一片,辨不清神色,眼眶还红着,狠戾地舔了舔湿润嘴唇,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辜苏咬紧下唇,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理活动。
他变得更难猜了。
沈悯垂着头,说完那句话后,依旧颓然跪在那里,像是个重刑犯,在等候发落。
夜灯的光影被床铺切割开,他跪着的身影笼在大床的阴影之中,她捂着胸口立在他身前,大半个身体都笼着一层朦胧的橘色暖光。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最终,辜苏深呼吸,努力克制住语气里的颤音,平静道: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今晚一个人睡,可以吗?”
“我——”
“请你出去。”
话音刚落,察觉到她情绪的沈悯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与她擦肩而过。
几秒后,响起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辜苏松了口气,背对着房门,肩膀放松,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尖汗珠。
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就听到沈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如果我明天就死掉,你会后悔今天这样对我吗?”
辜苏猛地回头,只看到一扇彻底闭合的门。
他走了。
第129章 第二十八训你有没有良心!我他妈被你……
第二日,曼谷依旧暴雨倾盆。
不开灯时,屋里就像山洞一样昏暗。
高层的隔音玻璃让外界的雨声渗不进来,室内的动静便落针可闻。
“沈少爷?”
辜苏敲着沈悯房间的门,没有回应。
她有些担心,推门进去,发现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连地灯都不开了,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见一丝一毫。
与第一次见他的场景,一模一样。
“沈悯?”
她再次喊了一声,试探着开了灯。
与那次不同的是,迎面而来的不再是充满杀意的餐刀,而是腿边软绵绵贴上来的身体。
她在小腿外侧贴上一具温热身体的瞬间猛地一激灵,垂下头去,借着门外洒进来的微光,看到沈悯颓然坐在门边,半个身子靠着她,力量很沉。
辜苏蹲下身去,摸了摸他额头,并没有在发烧,也不像是偏头痛犯了。
可他的状态却很不对。
“沈悯?”
她叫了他一声,见他嘴唇动了动,忙贴过去听。
他的声音很轻地飘进她耳朵里:
“我没力气了……”
辜苏试图搬动他,没有成功,只好安抚道:
“我去叫人,把你弄上床,可以吗?”
可他的手指却倔强地攥住辜苏裙角,静谧的室内只存在他努力呼吸的艰难喘息:
“对不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沈悯,别睡。”
辜苏立刻掏出手机给萨拉打电话,边将他的身子扶起,仔细询问他:
“是哪里疼吗?”
他好像听不见辜苏的问话一般,气若游丝地抱着她的小腿,在她蹲下来后,又改成了抱着她的胳膊,身体在微微发颤。
沈悯身上有四五种复杂病症,溶血性贫血只是其中最影响生活的一种。
如今人在海外,突然犯病,熟悉的医生都不在身边——来之前,辜苏已经针对这点隐患提出过质疑,问他万一发病了要怎么办。
可那时的沈悯,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睛望着不知多远的远方:
“挺得过就挺,挺不过就死了。听说曼谷海葬不需要官方批准,你到时候直接把我烧了,一半做成钻石戴着玩儿,一半扬在海里……”
他这番在别人听来胡言乱语的话,在辜苏听来,却是一种掩藏在漫不经心之下的郑重嘱托。
她总能分得清,他什么时候是在说笑,什么时候是在认真。
辜苏尊重他的选择,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扔掉保姆留下的素食烹饪书,一点一点给沈悯过渡到肉蛋奶饮食;知道他喜欢吃水果,于是他的房间里永远会摆着一盆装满他喜欢的水果的果盘;知道他害怕一个人待着,所以即使在初期他非常厌恶她的情况下,也会尽量待在他的视线范围能触及的地方。
她想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而不叫医生,也是愿望之一。
辜苏索性坐了下来,在厚厚的地毯上,将肩膀借给他靠。
沈悯抱着她的力度非常轻,但辜苏察觉到,这已经是他使尽全力的结果,便侧了侧身体,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肩胛骨入手坚硬凸出,几乎是皮包骨,连肩膀也全是能划伤人的骨头。
辜苏知道他现在身体难受,不再追问,只静静地揽着他,沈悯也从一开始的坐姿变为侧躺,脑袋搁在辜苏的大腿上,整个人蜷缩着,呼吸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垂头看他闭着眼的侧颜,心尖一颤,忽然有所预感一般,问系统:
【他还有多久?】
【男主的生命指标一直在浮动,但任务最后期限就在这个月内。】
辜苏看了眼手机,今天是26号。
怎么会垮得这么快?
冬天……冬天还没有来啊。
……
沈悯从床上睁开眼的时候,室内还是暗的。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在乎,侧躺的姿势让胳膊压得难受,便缓慢翻了个身,谁知手臂触碰到了身侧的一具温热躯体。
他太熟悉她身上的香气了。
沈悯的动作顿住,然后很轻很轻地往外侧挪了挪,才侧向她的方向。
什么都看不见,他于是伸出手去,小心谨慎地在黑暗中摸索。
冰凉指尖触碰到她手腕,他缓缓上移,掌心捧住了她柔软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拂过眼尾,沉默片刻,才哑声道:
“醒了为什么不说?”
辜苏已经在黑暗中看了他好一会儿,此时才开口:
“怎样才能让你开心起来?”
“我说了你就会答应吗?”
“昨晚那种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次,辜苏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沈悯率先抢答:
“我昨晚说的话,你也没有反驳不是吗?我从前对你的不好,你都记着,你被我碰会觉得恶心,觉得嫌弃——”
说到一半,嘴巴就被捂住了。
辜苏掌心温热,止住了他滔滔不绝的自暴自弃。
“不是这样的。我不觉得你恶心,你从前对我是不好,但我没你想的那么介意,否则也不会继续对你好。”她没来得及思考太多,“我只把你当成脾气不太好,还需要照顾的孩子——”
她确实是这样看待沈悯的,他的年龄虽然已经二十出头,却因为缺乏阅历,在某些方面幼稚得如同孩子,疯起来也跟要不到玩具的小孩一样不管不顾。
没有被保护过的人,无论外表与表层人格有多成熟,深层次的心智都会永远停留在幼童时期。
她读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所以看待他的角度,和普通人不一样,也不会觉得他是个怪胎。
因为她清楚这一切发生的根源,不在他,而在沈琢。
刚才她本想坦言说开,告诉他,没有血缘的男女之间,其实不是只能有一种关系。
可话说一半,已经踩了他的雷区。
说只把他当孩子的杀伤力,比当面说他恶心还大。
沈悯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气得从床上坐起来,想发脾气,又头晕目眩,一边生气,一边恶心犯呕,一时间也不知道哪种情绪先上头,冷笑道:
“把我当孩子,哈哈,把我当孩子!去他妈的孩子!”
因激动导致的缺氧中,他恍惚意识到,其实他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在她身上寻找缺失的母爱的。
所以谁也别说谁。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才更加绝望。
他不懂两性关系的本质,也缺乏非黑即白以外的感知力。
身份的倒错让他刚刚修补好的情绪又漏了个大洞,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辜苏摸索着抓住他冰凉手腕:
“你去哪里?”
他顿住身形,只留恋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甩开她的手,拖鞋也不穿地跑了。
辜苏几乎是前后脚地追了出去,却只见大门怦然关上。
她鞋也来不及换就冲向入户梯,可电梯已经下行,等她终于等到一班电梯,下意识降到酒店大堂时,已经哪里都没有沈悯的身影了。
看到她追出来,已经熟悉贵客相貌的前台带着些微惊惧表情,在她开口之前,就直指门口。
酒店的玻璃门外,暴雨倾盆,天地倒转。
……
辜苏已经在雨中找了他很久。
遮天蔽日的雨水里,能见度只有一臂远,再加上嘈杂雨声的干扰,喊声基本传不出去。
要找到他,即使再来十个辜苏也不够。
她颓然地撑着大腿,弯腰站在人行天桥上喘着粗气,脚上拖鞋已经跑丢,赤.裸双足踩在水泥地上,脚踝以下都浸在水里。
不久前,他还温柔地让她把腿搁在他的大腿上,替她擦干脚底的雨水,如今负气出走,却叫她不得不光着脚来追。
辜苏浑身的骨头缝都因为剧烈运动和冷雨侵袭泛着疼,有那么一瞬,已经不想找了。
可想到他不断浮动的生命指标,又不得不咬牙继续找下去。
走到这个地步,她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赚取愧疚值而行动了。
她不知不觉背负起了一个人的性命。
还有错乱的、沉重的爱意。
如果沈悯对她一如既往地坏,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他、欺骗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可偏偏接触下来,他是她最没法应对的那种人。
他做事太极端了。
先前的世界里,她接触的好歹是正常的成年人,做事有逻辑和理智在。
沈悯不是。
他是个……世人眼中的疯子。
没有人能猜到,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
就比如,现在。
辜苏趴在天桥上,吃力地在模糊的雨帘中向下搜寻,透过不断闪烁的红绿灯光、稳定移动的车尾灯光,隐约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也多亏了雨势小了一些,才能让她勉强辨认。
等看清他在做什么时,辜苏眼瞳骤缩,脚下一转,便跑下了天桥。
对面的天桥上,隔着重重雨幕,他已经翻过了围栏,脚底下,是流光溢彩的车水马龙。
……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被撞得粉碎,拖出去几十米远,就没办法把你做成钻石,戴在身上了。”
这是喘着粗气爬上天桥后,辜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沈悯没有回头,两只胳膊向后折着,卡在栏杆后面,不置可否:
“你跟我什么关系,值得你把我的骨灰带身上?”
又恢复了初见时那种厌恶全世界的带刺模样。
“……沈悯。”辜苏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在天桥栏杆外低垂晃悠的双足,“一般来说,这句话的正确说法是,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沈悯的语气很平静,是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平静:
“哦,那你做吗?”
“你过来,我就答应你。”
“哄小孩好玩吗?”他侧过半张脸,雨水顺着精致的脸廓流淌,一双下垂的厌世眼里盛满嘲讽,“你过来,我就答应你,你听话打针吃药,我就来看你,你乖乖的不闹事,我就带你去迪士尼,你对一下口供说沈恤是意外身亡,我就告诉你妈妈的墓地在哪里,你放弃股份继承权,我就让你不喜欢的保姆滚蛋——辜苏,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辜苏呼吸一窒,有些无措地上前一步:
“沈悯……我不是你爸爸。我不会骗你。”
“你这个骗子!”沈悯拧过身体,用胸腔的力量吼道,“你骗我离不开你,骗我喜欢上你,骗得我像个傻逼,然后再告诉我,你只把我当孩子看!辜苏!你有没有良心!我他妈被你当成狗一样耍!我——”
在他失控的时候,辜苏已经接近他,此时向前一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深吸一口气,紧紧拽住,打断了他:
“沈悯!”
被她抓住的瞬间,沈悯就像被静了音一样,抗拒地看着她,手上却没有挣扎的意思,乖乖地任由她捏着。
辜苏顿了顿,才说:
“你要逼我在这里脱吗?”
雨水将二人衣衫打湿,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了移。
他喉结微动,艰难道:
“这算什么。”
辜苏松开他的手腕,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他:
“太冷了。我要回去了。你呢?”
沈悯垂着头,想了想,默默地从栏杆上面翻了回来。
第130章 第二十九训小事。以后有其他事情也可……
沈悯一路安静地跟着辜苏回了酒店房间,二人浑身都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她从柜子里翻出换洗衣物递给他:
“有力气自己洗澡吗?”
他被冒犯般一把拽过衣物,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
这间豪华套房打通了上下两层,为了方便沈悯,辜苏安排他住在一楼,她自己则去了二楼的浴室洗澡。
洗出来时,没看到沈悯身影,她敲了敲他房门,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还在洗。
她想了想,转身回了自己房间,看一眼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卧室门传来几不可闻的两声敲门声。
真是稀奇了,沈悯进她房间从来不敲门的。
“请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倚在床头看国内新闻。
沈家的公司因为内斗,股价动荡,估计沈悯分给沈琢的那2%股份现在已经跌成了一堆废纸。
更有娱乐花边新闻爆出,沈夫人流掉的孩子其实不是沈琢的,沈琢年龄渐长,再加上长期不注意生活健康,导致生育能力出现了很大问题,沈夫人唯一的亲生儿子沈恤又意外身亡。
如果她再怀不上孩子,将来就不得不为沈琢的那许多私生子让路,所以她在外面找了个年轻的男大,借精生子,想搞一出偷梁换柱。
可惜最后棋差一着,不知是事故还是人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依旧是流掉了。
如今范玉已经彻底和沈琢撕破脸面,昔日里圈子里人人称羡、恩爱有加的模范夫妇,如今不惜在公众面前互揭丑闻,斗得天翻地覆。
本就不存在多少情意,在切身利益面前,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私生子沈恒被沈琢亲手送进监狱,贺连嶂看到公司每况愈下的股价后,更是抛股出走,彻底和他割席。
戏剧性的是,经过这一出背叛,沈琢反而念起陪他白手起家的亡妻的好来,连带着对她留下的沈悯也多了几分关照,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给沈悯打了一大笔钱,叮嘱他在国外玩得开心,不要急着回国——
这是沈悯当笑话讲给辜苏听的。
沈琢说,亡妻的墓地已经被他迁入了沈家祖坟,名字也补录入了族谱,沈悯对此只回了一个字:
滚。
“看这些新闻做什么,心烦。”
沈悯的身躯从侧面覆上来,将手机从她掌中抽走,搁在床头柜上。
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淋雨毕竟对他的身体有很大影响,体温也偏高,她甚至不确定是淋雨导致的,还是贫血症导致的。
“只是好奇后续。”
辜苏的眼珠随着他的的动作移动,看着他从她这一侧爬上床,翻到另一侧,抱住她纤细腰身,过了一会儿才问:
“辜苏,你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好奇沈家那些事的后续。”
“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
“你非得跟我装傻吗?”
“……”辜苏与他对视,在他微颤的眼瞳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执拗地盯着她。
她赖不掉了。
辜苏的手覆在睡裙的第一颗纽扣上,眼中满是迟疑。
雨中说的那句话,只是权宜之计。
她当时只是找了太久的人,又累又冷,看到他还在发脾气,自己也生气了。
当时除了叫他下来之外,什么都没想。
可如果她不履行那句话,是不是就坐实了沈悯的指控,她和沈琢,都在骗他?
一只骨节分明、没什么温度的大手忽然按在她手背上。
在刚才辜苏迟疑的三四秒里,沈悯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面色很是颓然,轻声妥协:
“我抱着你睡,可以吗?”
“沈悯。”
辜苏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轻抚他冰凉脸颊,那是即使是热水澡也无法捂热的,来自将死之人的寒意。
被她直呼全名的男人,抱着她的腰身,自下而上地看她,手臂悄悄收紧。
辜苏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凑过去,沈悯像是跟她较劲一般,咬着牙,分寸不让,直到呼吸交缠,二人近在咫尺,谁也不曾闭上眼,唇与唇只隔一线。
她心中全无旖旎之意,眼睫几乎与他的眼睫相触,唇瓣轻贴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他浑身的僵硬。
短短一秒过后,他的呼吸粗重起来,翻身将人压到身下,小狗一样毫无章法地开始舔舐她的唇瓣。
她毫无抵抗的动作,任由他将她唇瓣吮得发麻。
两个人的吻技都不怎么样,但这种事仅凭本能也能得趣,沈悯激动得甚至称得上鲁莽,不知餍足地深入、啃噬,险些把双方的嘴唇磕破,还是辜苏推了他胸口一把,才微微分开,粗重喘息时,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黑且幽深。
辜苏的明澈眼眸已经泛起浅浅一层水光,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下,只问他:
“你真的分得清吗?”
“什么?”
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某种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
“分得清,你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母亲?”
话音落地,沈悯彻底愣在当场。
他应当否认的,他分得清,他要的是辜苏,是辜苏这个人,其他人,女人也好,母亲也罢,他谁也不要!
可就在辜苏问出这句话的当口,他的心神还是不受控制地游移了一瞬。
这个问题,辜苏问出来,是有些仗着阅历,欺负他的意思了。
他从未有过母亲,自然也分不清,来自辜苏的照顾,和来自母亲的照顾,有何不同。
当然也更不会理解,在男女关系中,男方就是会从女方身上本能地汲取类似母亲的关怀,那会让他们感到安全和温暖。
可以类比,蜷缩的姿态让人感到安全,是因为那很接近在母亲羊水里的姿势。
这是一种隐藏在DNA里的本能,刻在代代传承的基因里的集体潜意识。
诚然,可以做到用理性去抗拒这种本能,但他连上述道理都不懂,显然不可能具备这种能力。
所以沈悯现在面对这个取巧的问题,又有些崩溃。
他刚因长达二十分钟的接吻而稍稍发热的肌肤,又迅速冷却下来,恍恍惚惚从她身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要下床,却被辜苏拉住了。
面对她的挽留,他小小地爆发了一下:
“你又要耍我了,是不是?”
“抱歉。”
“你现在道歉又是为什么?”
“抱歉,让你不开心了。”辜苏的本意是让他安静下来,别总想着从她身上索取她难以给予的东西,但在看到他崩溃之后,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只要他的愧疚值,可没想要他的命。
沈悯顺着她的力道坐回床上,很明显一副要人哄的样子:
“你岂止是今天让我不开心。”
辜苏没理会他刺的这一句,侧身过去抱住他,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跟你争吵上。”
沈悯沉默下来。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副烂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毫无预兆地倒下。
山里的气候实际上能最大程度遏制他的病情,在回到沈家之后,他反而经常感到不舒服,在辜苏离开之后情绪不好,更是进了一次急救室。
但这些,他都没让她知道。
最终,他只是哑着嗓子说:
“你放心,我没那么快死掉。”
辜苏只当他在安慰她,却没想,他推开她,直起身,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柔地按上她的唇肉,视线停留其上,像是在确认什么,认真重复道:
“我没那么快死掉。放心,我们,会一起死的。”
看着他幽深偏执的双瞳,辜苏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个捡到瓶塞的清晨。
那天醒来时,唇上还有湿润的痛感。
原先还不甚明了的行为,如今在她看来,忽然真相大白。
她眼神一动,没有当场拆穿他做的事,而是直言问他:
“你想要我,和你一起死?”
“不可以吗?”
他反问。
辜苏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沈悯眼中光亮瞬间黯淡下去:
“你不愿意?辜苏,你和我不是同一种疾病吗?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不能一起死?”
“我们得的,真的是同一种疾病吗?”辜苏说到这里,那些已经远离她的、被遗忘的、担惊受怕的记忆,还有无数吞下苦涩药片、去医院输液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眼眶忽地泛了红。
看到她不但不心虚接受他的指责,反而一副罕见的要哭的模样,沈悯瞬间慌了手脚,嘴上却还硬着:
“你、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你跟我说的——”
辜苏伸手从床头柜取来自己的手机,解锁拉到和贺连嶂的聊天界面,翻出他发过来的报告,情绪外露地将手机摔到愣神的沈悯身上:
“我们得的,真的是同一种疾病吗!”
沈悯人都懵了,抖着手点开。
久病成医的他当然看懂了医院的报告单,上面写着辜苏得的是骨肿瘤,中期,还有密密麻麻的用药历史,那些药大部分是止痛药,而医生的治疗意见也很明确,那些非止痛药的处方药,实际上是加重了肿瘤的扩散。
他颤抖的手指误触了图片,图片缩回,是和贺连嶂的聊天内容。
【贺连嶂】:到底是哪个庸医说你得了溶血性贫
血?
【辜苏】:我不知道……在被沈家资助不久之后,我就在体育课上晕倒了,再醒来的时候,校医是这么诊断的,还给我开了药,之后,就是去沈家给员工体检的合作医院看病,他们有医疗费减免……一直以来,所有的医生都是这么说的啊!
【贺连嶂】:……
【贺连嶂】:那群混账。
【辜苏】:我该怎么办?
【贺连嶂】:总之先停药,我给你安排医生,做一次全面检查,还有讨论治疗方案,你别慌,一切有我。
【辜苏】:谢谢你,贺先生!
【贺连嶂】:小事。以后有其他事情也可以找我,别自己一个人扛,沈家其他人没一个靠谱的。
沈悯看得怒火冲天的同时,又倍感心酸。
辜苏遇到问题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从来不是他。
她是什么时候被贺连嶂偷走的?
她不愿意接受他,是因为贺连嶂吗?
他不该带她去蹦极的,如果不是那次自己的发病,她就不会被范玉解雇,也就不可能遇到贺连嶂!
痛悔一瞬间席卷心脏,让他整个身体都麻痹了。
不过比起这些小事,更让他心惊的是——
“辜苏,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去沈家合作医院看病的!?”
她眼里有一滴泪利落地划过脸颊,跪坐在床上,语气很平静:
“这重要吗?现在追究责任,我从前受过的伤害,就能被弥补吗?”
沈悯有些慌,上前小心翼翼地拢住她肩膀,想把她往怀里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这件事不是沈琢就是范玉干的,我都知道的,你受委屈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然后我会找他们算账,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辜苏,你别哭啊……”
辜苏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带着隐约的哭腔告诉他:
“医生说,我的病被耽搁太久了……如果早哪怕一个月,都可以做手术,可现在已经治不好了……我就算比你活得久,也不过是多三五年而已,可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我本来打算,照顾完你,就……离开这个世界。”
这句话,没有一个字是虚言。
只有辜苏和系统知道,离开这个世界,指的就是字面意义的离开。
不过是投入下一个世界罢了。
但,沈悯不知道。
他的心已经被过去自己扔出的回旋镖密密麻麻扎满了。
她愿意陪自己去死的!
她和自己想的一样!
他想。
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份真心之上加诸枷锁,去质疑她,防备她,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找什么……找什么法师,喂什么狗屁的开光水!?
她捧给他的,是一颗全然纯粹信赖的心,无论给予他的是爱情还是亲情,是不忍还是同情,他都不在乎!
该死的,他返给了她什么?!
除了伤害和一颗阴暗的疑心,他给过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