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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五十训他垂首,在辜苏右颊落下一吻……

傅儒许的案子又有了新的变化,傅行舟要求重启调查母亲之死,警方用了两个多月都没什么进展。

年代太过久远,他当时做得又隐秘,实在难以推进。

傅行舟在创业之余,公司警局两头跑,每天十二点之前不能归家。

辜苏则在别墅里和冯姨一起,一点一点地将花园重建。

“也许这样做没有意义。”她顿了顿,“也许有意义。谁知道呢。”

冯姨利落地将花盆搬到地上,再用抹布擦干净花架,笑道:

“一定会有意义的。等这里重建好了,少爷看到一定会很高兴。”

辜苏坐在亭子里,手上慢吞吞地编穗子,那是她准备拿来做温室装饰的。

技多不压身,她从前无数个兼职里,就有做手

工一项,因此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编出好看的穗子——只要冯姨告诉她颜色。

二人正交谈间,冯姨的手机响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起手机,那边却是周叔焦急的声音:

“少爷去监狱见老爷了。”

“见他怎么了吗?”冯姨还不觉得有什么,“老爷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他以保外就医的形式,把老爷接出来了。”

说到这里,冯姨还没有察觉不对,一边耳朵灵敏的辜苏已经听到了周叔的话,蓦地起身:

“他在哪里?”

“在……”周叔似乎转了一下头,声音变远了一瞬,“在去老宅的路上,我借口加油,顺便上个厕所,才有时间来告诉你们。”

辜苏的手机丢在卧室,他打不通,才打了冯姨的电话。

“冯姨,麻烦帮我叫车,我得去找他。”

辜苏起身,手中穗子掉落在地。

……

傅家老宅偏僻处的废弃教堂内。

惨淡阳光被玫瑰窗扭曲成七彩的颜色,洒在破败长椅上。

最前方牧师布道的宣讲台早已损毁,只余下破烂的木架。

傅儒许在狱中再次中风,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有顶级医疗设备随时待命,他的治疗耽误了片刻,便已造成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的严重后果,平日里悉心保养的年轻皮相也憔悴不少。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任由傅行舟将他推入教堂,没有注意到,傅行舟熨烫妥帖的西装裤袋中鼓起一小块。

“这里是我父亲和母亲宣誓结婚的地方。”傅行舟将他推到过道中央,正对着前方巨大的、绘有圣母像的玫瑰花窗,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怀念,“听母亲说,您当时对她很满意。”

傅儒许不开口,傅行舟便自说自话:

“您满意她没有强势的娘家,没有显赫的出身,长得足够漂亮,能留下优秀的基因,性格还温顺,不会像祖母一样强势。可是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满意她了呢?”

傅儒许依旧板着脸,在听到关于蒋莹的部分时,才微微抽动脸皮,一开口,声音就比往日苍老了十岁: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一个外人,置我们的血脉亲情于不顾,还为了她,大费周章地把我弄到这里。”

“母亲葬在这里,是您不允许她入祖坟的,所以父亲把她埋在了教堂后面的紫罗兰花海里。您想去见见她吗?”

傅行舟语气温和,却不给他选择的余地,问出口的瞬间,就已掉转轮椅,将傅儒许向外推去。

“混账!你难道还想听我向她道歉认罪不成?当年她已经坏掉了,在发布会上当着所有媒体的面发疯,你父亲也因为她的事情烦心,到处求医问药,还错过了几次重要的合作!你为了她,你死活不肯出国留学,捏着国外名校的offer,非要在国内读大学!再这样下去,你的前程就毁了!”

“那又如何?”

“坏掉的东西就该消失,是你们太优柔寡断!”傅儒许坐在轮椅上,神情激动,“我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为了更多人的生计,为了更大的成就!伏龙集团就是在她死后才做到行业龙头的,如果她还活着,如晦的心思根本就不可能放到经营上!我没有做错,你们却被世俗的善恶观洗脑了!我们这种地位的人,信奉的丛林法则,和那些时薪只值十几块钱的普通人不一样!杀一人是错,杀一人救千人就是善!伏龙集团扩张以来,提供了多少岗位,养活了多少张嘴,你数过吗?伏龙集团的哪个员工不感激我,哪个人不是领着我发的工资!?没有我,他们要怎么活!?”

傅行舟神色平静地推着他往墓地走,不把他的申辩放在眼里:

“可如果没有您,城南老街的那些人也不用死。”

“……”

傅儒许如卡了壳的机枪,喉咙噎住,不再发出动静。

秋露深重,黄昏的墓地四周种满紫罗兰,此时不是花季,紫罗兰的叶片呈暖黄色,让此处景色看上去不至于过分萧索。

傅儒许不信教,因此从未来过这里。

墓碑上刻着“李清溪”的名字和生卒年。

傅儒许此时即使面对墓碑,也没有丝毫愧疚:

“退一万步说,她那个状态,出事是早晚的事,我只不过帮了她一把,结束了她的痛苦罢了。行舟,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跟活人翻脸吗?”

许是自恃身份,相信孙子不会把他怎么样,又也许是为了伏龙集团入的狱,劳苦功高,所以他相当有恃无恐。

“不是死人,她是我的母亲。”

傅行舟垂首望向墓碑,瞳眸幽深,单手伸进裤兜里,缓缓掏出藏了一路的东西。

傅儒许眼角余光看到,立即向前俯身,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去:

“你疯了!”

“我疯了?您真是了解我。”傅儒许绕过轮椅,一步一步,缓缓靠近已经摔在地上,只用手臂的力量向前爬行的傅儒许,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给过您机会,是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的底线,伤害我最亲近的人,背叛我对您的信任。我不想听您讲您的善恶观,我其实也根本不在意这世上的善恶——善恶只是工具,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您认为您是善——”

傅行舟伸直右手,带血槽的军刀尖端径直指向祖父的鼻尖:

“我认为,您是恶。”

傅儒许呼吸急促,后背已经紧紧贴在墓碑上,语速极快地劝诫:

“我现在还在保外就医阶段,我要是死了,会有人来调查的!而且、而且!你没必要把自己变得跟我一样满手鲜血!我是你的亲祖父!傅行舟!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不为所动,蹲在已经抖如筛糠的祖父面前,面无表情:

“我很好奇,母亲当年,也这样求过您吗?父亲呢?你想过他们是您的儿子,是您的儿媳吗?您为了一己私欲,杀妻杀子杀媳,如今又来求我,要我看在一点血脉亲情的份上放过您——祖父,您的脸不疼吗?”

夕阳沉落,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将世界归还给黑暗。

墓园里亮起了白惨惨的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傅儒许眼瞳中倒映出惨白灯泡,他死死贴着身后墓碑,脖颈被冰凉坚硬的刀锋抵上,习惯了商业谈判与话术斡旋,活在锦绣堆里的傅儒许,第一次直面足以威胁他生命的凶器:

“你想要什么,可以谈!都可以谈!”

“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他单手揪住祖父衣襟,举刀的右手高高扬起,“告诉我,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傅儒许双手胡乱挡在身前,高声叫道:

“地屈孕酮片!我买了地屈孕酮片!这种药是用来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但是也会加重抑郁的病情!我加到了她的茶水里就离开了!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抛下了一切!”

是她不要的你!

傅行舟的双瞳一瞬间失去高光,像是陷入了泥沼中的旅人,四周无所凭依,只好一路向着深渊之底陷落。

——你的母亲曾经很想活下来。

——傅行舟,她很爱你。

不知是谁的轻声细语刺破了黑暗,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无垠黑夜,傅行舟瞬间驳斥了傅儒许荒唐的揣

测:

“她不是自愿死去的!是被你害死的!公道、正义、活着的自由,在你眼里,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东西吗!?”

军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寒光,那一点反射的光芒远远映入了正在扶着辜苏,往这里赶的冯姨眼中。

“他要对老爷行凶!”

冯姨急切道,辜苏闻言,立刻高声喊他的名字:

“傅行舟!不要做傻事!我说过的!”

这喊声如同伸入地狱的绳索,扼住了他往下戳刺的右手。

冯姨大松口气,扶着辜苏紧赶慢赶了几步,刚要走到傅行舟身前,就听他平静地发疯:

“冯姨,闭眼。”

“你疯了!”

冯姨与傅儒许说出了相同的台词。

“傅行舟!”距离傅行舟还有一段距离,辜苏为了拖延时间,一路上打好的草稿,不假思索地流淌而出,边劝他,边缓步向他靠近,“我从未向你许下完美的的正义……我也从未向你许下和平与幸福,我伸出援手,只为祝你享有为上述一切而战的自由!你还记得你给我读过的这段话吗?如果你认为这世上从来没有玫瑰园,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和正义,那请你至少相信,有人会对你伸出援手,有人会帮你,我会帮你——所以不要一个人冲锋陷阵,可以吗?”

“……”傅行舟默然片刻,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会帮我,挥刀吗?”

他想要的,不是救赎,也不是战友,他已在地狱之中。

善恶的界限已经被模糊,他现在所做的也许是“恶”,也许,是更大的“善”。

辜苏面上稍露迟疑,他手上的刀已经落了下去。

“不要——!”

冯姨尖叫起来。

辜苏推开冯姨,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去,没能摸到傅行舟衣角。

冯姨的尖叫,还有傅儒许的大叫,两道高低不同的叫声几乎震破耳膜,她高喊着“住手!”,跌跪在他面前。

军刀没入傅儒许心口,傅儒许惊惧地叫了半晌,手脚发冷,缺氧到大脑麻痹,最终才发现,无事发生。

傅行舟面无表情地把刀收回,收入刀柄的伸缩刀锋又弹了出来。

“……”

短时间内经历大悲大喜,死里逃生,傅儒许捂着心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行舟按下手机的停止录音,将其收入衣兜。

他要的证据,“作案手法”、“害死母亲的凶器”,已经到手了。

辜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傅儒许已经死去,她下意识想要去摸索傅儒许的尸身,却被一只微凉的大掌握住手腕。

傅行舟疲惫道:

“走吧。我们回去。”

“你杀了他?”

辜苏整个人都在抖,被他强硬地拽着手腕从地上半抱起来,一只有力手臂环住她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语气带着平日里罕有的狠戾与阴郁:

“杀了又怎样,不杀又怎样?辜苏,是你说要帮我的,是你说要助我享有正义和为正义而战的自由——杀个人而已,你就要离开我了?”

辜苏如坠冰窟,整个人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脸色难看到极点,但还是努力颤抖着手指,揪住他衣襟,小声道:

“你去自首……去自首,不对,先叫救护车,然后——”

“不去。”他闹起脾气,将吓傻的冯姨和傅儒许全都抛在身后,心情差到极点的他,撕去了温和冷淡的伪装,咄咄逼人,“我杀了他,你要怎样,离开我吗?还是——”

“啪!”

一道用尽力气的耳光落在他的左脸。

他舌头顶了顶左腮,感受着颊上火辣辣的痛感。

奇异的是,被打了之后,他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刚才和祖父交锋时压抑着的那些黑暗的、混乱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垂首,在辜苏右颊落下一吻,迎接他的,又是一记耳光。

辜苏一字一句道:

“现在,放我下去,然后,叫救护车。”

他轻笑出声,胸膛震颤,把脑袋埋在辜苏颈项,用和她打他时截然相反的力道,亲了亲她的肩膀,声音是笑着的,细听却有哭腔:

“辜苏,看着我。不要让我再回到地狱——我可以相信你吗?”

辜苏还在气头上,没有说话,他闷声道:

“你闻闻,没有血腥味。”

辜苏依言在空气里嗅了嗅,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等她开口,他就答道:

“我没有杀他。刀是可以伸缩的道具刀,找人定做的。只是想诈一诈他,好让母亲的案子往前推一点。辜苏,我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因为你。”

第102章 第一训人人爱沈恤,没有人爱他。……

辜苏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比系统预估的久得多。

她完成任务之后,愧疚值系统就不大管她,只在每十二年出现一次脱离机会的时候提醒她,其余时间为了节省能量,陷入沉睡。

第一个十二年,她利用傅行舟的投资,研发了专门为盲人服务的辅助手机——可以智能识别并扫描书本文字,转化成AI语音读出来,并且搭载了包括烹饪、导航、呼救等功能在内的生活辅助系统。

傅行舟教的金融知识被她用来和对家打商战,初次试手,赢得艰难。

不过后来,她的对家老板反而三番五次地约她出去吃饭谈合作,气得傅行舟抄起商业武器,好一通针对。

第二个十二年,她主持组建的导盲犬训练机构日益成熟,以每年三十只左右的速度,为需要帮助的盲人提供导盲犬。

这个机构不但不盈利,每年还在往里面倒贴钱,即使有政府补助,年底的报表也能叫任何一个会计心梗,可无论是辜苏还是傅行舟,都没有放弃运营它。

第三个十二年,她作为B市人民代表,提出改善无障碍公共设施,尤其是盲道的议案,第一次明确对不铺设盲道路段、占用盲道行为的惩罚机制。

除此之外,还有对其他残疾人有利的人性化提案,得益于此,虽然微小,但大街上愿意抛头露面的残疾人,正在确确实实,一点一点地多起来。

这些年来,受限于攻略者身份,辜苏无法诞下后代。

傅行舟一生无子,早已将遗嘱立下,他去世后,所有遗产都归辜苏所有,如果辜苏也去世,那就由辜苏指定继承人。

系统逐渐目瞪口呆,暗自琢磨,它绑定的到底是愧疚值系统,还是大女主系统。

仔细一看,辜苏似乎也不是纯粹的大女主——在家里,她几乎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冯姨照顾她的生活,傅行舟则每日雷打不动地给她读书(在AI朗读诞生后依旧如此),与她交流今日遇到的事情,指点她在推进工作时遇到的难题,对待她的态度不仅仅是妻子,更是事业上的战友。

她想要做什么,傅行舟便主动递上他所有的资源,任她挑选,恨不得替她开路,诸般邪祟,不得近身。

大女主……不是这样的吧?

万一哪一天,傅行舟不爱她了呢?

她依旧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吗?

系统不确定地遍历了一回自己的数据库,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但是与不是,只是它纠结的问题,辜苏本人不在乎。

有资源就用,至少她帮助到的人,推行出去的提案,是实实在在的。

而且,她赢来的声望,也反哺了傅行舟的公司。

她不需要别人用一个简单偷懒的词汇来概括她。

她学到的东西,脑子里的设想,能有一个平台供她验证与发挥,对她来说已经是极佳的机会。

很快,系统就不再困惑了。

因为某一日,已经退居幕后的傅行舟,在某次乘坐飞机去大洋彼岸,亲自为辜苏挑选生日礼物时遇难。

他的尸体与包装精美的礼盒一起被送了回来。

葬礼上,辜苏面覆黑纱,在冯姨的搀扶下,戴着他亲自为她挑选的项链“Apollo(光明神)”,神态自若地迎来送往,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这些年来亲眼见证了他们爱情神话的宾客们窃窃私语,先是惊讶于辜苏的态度,可到最后都在讨论,傅行舟死后那一大笔遗产的金额究竟有多少,辜苏会怎么用它。

辜苏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最后给他上了一炷香。

第二日,她被发现,伏于他的棺木上没了气息。

那条镶嵌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红钻的项链,静静地坠落于地。

红钻内部用激光刻印了一行字:

你在注视我。

……

系统空间。

纯白的空间

里,辜苏缓缓睁开眼,这是她时隔数十年,第一次重获光明。

【积分结算完毕。自动修补灵魂,“目”已治愈。】

辜苏在这个世界滞留的时间过久,系统不得不对她的记忆进行了提纯与隔离,将那些记忆作为“经验知识”,而不是“情感记忆”,以免影响她的下一个任务。

辜苏沉睡了一整年,才将这些年来关于傅行舟的感情记忆压缩完毕,之后只要上传,就能只留下他教给她的知识与技能,删除与他有关的、多余的、会影响她状态的记忆。

普通人只能活一世,而辜苏在任务完成之前,都要给系统打工,这种记忆重置,不是一种掠夺,而是一种保护。

在上传前一刻,系统基于收集资料的需求,多问了她一句:

【宿主,你对傅行舟,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辜苏怔愣了很久,这一段空白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她想了些什么。

但片刻之后,她缓缓抬起手,捂住眼睛,身体的颤抖由轻微变为剧烈,从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地哽声道:

“我还没有见过他的模样……我还没有‘看见’过他……”

怎么看他?

她怎么看他!?

那些伴随着低沉磁性的声音入眠的夜晚,那只黑暗中坚定不移牵住她的手掌,那些几乎已经融入日常的探讨与互动。

她当初与无边的黑暗对抗,在离开与留下之间,做出的最明智也最不明智的抉择。

给予她新的高度与“视野”,骨子里矜傲自持,却低下身段,教会她许多知识的男人。

最终都在系统的叹息声里,化作一道数据流,汇入系统的数据库之中。

……

辜苏迈入前往下一个世界的传送门,片刻恍惚后,缓缓睁眼。

面前沉木雕花的卧室门扉紧闭,别墅里负责照顾沈悯的保姆阿姨正在向辜苏叮嘱注意事项:

“医生嘱咐,少爷的病情不能吃重油重盐的食物,也不能吃辣,还有要按时吃药,吃什么他自己清楚,问他就行。”

辜苏还想就沈悯的病情详细问问,保姆却已经低头看了眼手机,说句“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便匆匆转身,像逃离一个大麻烦。

辜苏叹口气,不禁抬手,摸了摸额头上贴着纱布的伤口。

时间倒回数日前——

她这具也叫辜苏的身体,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比先前的她幸运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父母去世后,有幸得到了一对富商夫妇的资助,得以顺利读完大学。

这对富商夫妇膝下有两个儿子。

长子沈悯从生下来就病痛缠身,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医生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次子沈恤年轻有为,身体健康,是夫妇俩指定的企业继承人。

直到她毕业这年,沈恤因车祸意外去世,沈夫人又已经无法生育,从未对她提过要求的沈氏夫妇,第一次求到她跟前来,以恩情为交换,求她给沈家生一个孩子。

起初并未牵扯到沈恤,原定要与她生孩子的,是沈先生。

她陷入恩情与自由的两难,最终是沈夫人亲手将她送到丈夫床上。

辜苏至今仍然记得,她从燥热中醒来,睁开眼,看到与她共处一室的沈先生时的惊惶。

房门被从外面反锁,她喘着气,浑身发软地冲进洗手间,边往浴缸里放冷水,便用冷水一遍遍洗脸,甚至试图拆开剃须刀,用刀片割开血管。

好在很久之前有过被下药的经验,为了不再陷入类似的窘境,她了解过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自救。

沈先生年近五十,保养得其实不错,虽然因为年纪太大,肌肉难免有些松弛,但依旧比同龄的中年男人好上太多,英俊面容上也多了年轻人没有的沧桑沉稳,对部分女人来说,甚至颇具吸引力。

可辜苏依然不愿。

靠着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的金钱资助,就想买断她今后的人生,支配她的身体——没有这个道理。

她咬着牙,铆足了劲用额头撞墙,试图利用疼痛保持清醒,鲜血顺着脸颊流淌,混入涔涔冷汗。

身后的沈先生似乎轻叹一声:

“抱歉,是我夫人一时心急,才做了错事。我不会碰你,也不愿意背叛她。但如果这件事不解决,她不会死心,今后你依然会不得安宁。”

辜苏红着眼圈,扭头看他,喘着气道:

“我可以把你们这些年资助我的钱,两倍,三倍,十倍地还给你们!但我绝不会同意以这种方式!”

沈先生考虑许久,才说:

“那你一会儿出去见到我夫人,就照我教你的说。”

他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辜苏主动提出,去照顾沈悯,生下沈悯的孩子。

一则可以让沈夫人暂时消停,二则沈悯休养的别墅远离沈家,沈夫人即使想管,也鞭长莫及。

她要在别墅里照顾沈悯,这期间不必她做多余的事情。

他会替她在自家公司挂名,给她正常发工资、交社保,就当是雇了个保姆。

沈悯最多活不过今年冬天。

等他去世,沈先生作主,她可以直接进沈家的公司历练,就当是照顾沈悯的补偿。

至于孩子,他会想办法劝说沈夫人。

看上去似乎是个不必出卖尊严与身体,就能获得好处的工作。

辜苏思索片刻,体谅到沈先生的爱子、爱妻之心,有些动容。

尽管这份约定对她来说,依然需要她牺牲一定的职业生涯,但她现在的学历与体面,是仰仗沈家得来的,沈家已经让步,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资格拒绝。

在秘密和沈先生签下那份“保姆协议”后不久,她就被送来了这栋名为“听泉云居”的山间别墅。

辜苏坐了半小时的车才抵达别墅,心中升腾起一个模糊的怀疑——

沈氏夫妇真的关心这个名叫沈悯的长子吗?

这样远的山路,一旦沈悯发病,甚至不需要叫救护车,可以快进到呼叫灵车来,直接把尸体拉走。

更何况,她查了地图,山下也根本没有像样的医院,只有一个镇级卫生所。

辜苏甩开一闪而逝的困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面前的这扇门。

门后就是传说中从不露脸、也从未留下过照片资料的沈家大少爷。

也不知他的诸多病症中,包不包含耳聋,总之在保姆已经推着收拾好的行李箱走到楼下时,辜苏依然没能敲开面前这扇铜墙铁壁般的大门。

她无奈,轻道一句“抱歉”,拧动把手,向内推开。

屋内拉着厚重窗帘,一丝缝隙也无,导致里面黑咕隆咚的。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气息,并非什么东西腐烂导致的,而是一种浓郁到连活人都能清晰体会到的,名为“死亡”的氛围。

沈悯当然没有死,他在辜苏推开门的一刹那,就将手中餐刀飞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却格外有力,刀身划破空气,“嚓”的一声,辜苏耳畔长发应声落地。

餐刀飞了一阵,撞到她身后大理石立柱,发出一声脆响,当啷落

地。

他本以为进来的会是保姆——除了那个天天机器人一样板着脸催他按时喝药、按时吃饭,除此之外把他当死人的马脸保姆,这栋别墅哪里还有活人?

他这副烂身子骨,早就该死去,好笑的是,他竟然熬赢了那个身体健康的弟弟。

啊哈,那个光环加身,背负万千人希望的救世主沈恤!

人人爱沈恤,没有人爱他。

可那又怎样?

死的是沈恤,而他沈悯还活着!

他很快就要死了,但他不甘心就在这座寂静的别墅里,无声无息地死。

他恶劣地想,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那个在他发病时冷眼旁观的保姆就不错。

可谁知餐刀脱手的瞬间,他看清了门外亮处剪影是长发,而不是保姆一贯的短发,指尖一抖,千钧一发之际,餐刀射偏,堪堪擦过对方的长发,侥幸没有钉入脖颈。

辜苏惊魂未定,僵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想好的台词也忘了个精光。

她从来没有一推门就得正对直冲面门来的暗器的经验,更何况屋里一片漆黑,她没有看清是谁差点伤到她,也没有看清飞过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等到她谨慎地微微侧过半边脸,眼珠转动时,才注意到落地的是一把锋锐餐刀。

心脏跳动的声音响彻耳膜,如果不是状况实在惊险,这次会面甚至可以被戏称为“令人心跳不已的初遇”。

实际上呢?

糟糕透顶。

她有那么一瞬,想转身就走。

这个沈悯是个疯的。

她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可沈先生疲惫的眼神,还有沈夫人的苦苦哀求浮现在眼前,辜苏的双腿只挪动一寸,就被钉回地面。

好吧——好吧。

她哀叹着想,至少命没有丢,说不定小少爷是故意给她个下马威,不是要她死呢?

说不定,他只是脾气差了点,人是善良的呢?

更何况,他是她的攻略对象,而且活不久了。

她没有时间了。

辜苏向屋里走了一步,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黑暗,视线还未来得及捕捉到沈悯的身影,就听角落里传出一道阴沉嘶哑的声音:

“滚出去!”

与声音一起袭来的,还有一只烧开的水壶。

壶盖脱落,滚水兜头泼下。

第103章 第二训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辜苏只来得及侧身,抬手挡住脸。

滚水泼向她的上半身,相当一部分洒在了手臂上,剩下的则落到肩膀和侧腹。

水壶烧开过了一段时间,但水温依旧灼烫,辜苏只觉得半张身子的皮都要被撕开,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热而是冷,紧接着便是疼——痛觉几乎不需要介质,直达神经。

缩在房间黑暗角落的沈悯,便这样冷眼旁观她拍亮电源,跌跌撞撞地跑进套房内的浴室。

水流声起,她在试图用冷水冲刷伤处。

辜苏咬紧嘴唇,将自己置于莲蓬头之下,用冰凉的水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伤处,但烫伤已经透过肌肤层层渗透,经过表皮,渗透到真皮层,热度不减,依旧在往里渗去。

紧闭的浴室门外,突兀响起一声砸门的动静,接着是重物落地声:

“新来的保姆?滚出去!”

辜苏不答,她进来时已经反锁了,他一时半会儿踹不开。

等她浑身湿漉漉地在衣服外头披了条浴巾走出来时,看到这位初次见面的沈少爷正坐在轮椅上,指间把玩着餐叉,抬眸正打算再警告她几句,却在看到浑身湿透的辜苏时,瞳孔震颤,薄唇微张,发了足有三秒的呆。

辜苏也在这时终于看清了沈悯的庐山真面目。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是香灰燃到尽头,零落成泥、泛着死气的白。

也许是常年不出门的缘故,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皮肤裹着的青筋血管纤毫毕现,手背、脖颈,还有赤着的脚背上,都蛰伏着纤细黛青色细线,不用凑近就能看清。

除此之外,就是如鬼魅般鲜红的唇,也不知是不是涂了口红,但辜苏觉得,他应该没那个闲心。

那张轻薄红唇不悦地抿着,和它的主人一样,待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也许是因为病中,沈悯的脸颊微微凹陷,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凌乱披在肩头,显出极致的颓废来。

一双点漆黑眸反而幽深如夜,看人的时候,里头仿佛有块黑洞,深不可测。

辜苏迈开腿,一步步走向沈悯,对方这才如梦初醒,向后靠在轮椅上,浑身肌肉看似放松,实则每一寸都在用力,蓄势待发,如一只努力试图驱逐侵略者的野兽。

他迅速用眼神将她上下扫了一通,随即将视线别开,夸张地恶劣嗤笑:

“有什么好遮的?没一点看头。”

辜苏没有把他明显挑衅的话放在心上,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以不会让他感到威胁的速度,缓步走到他面前,在他由敌视转警惕的目光中缓缓蹲下,与他平视:

“医药费我会算进工伤赔偿,如果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赶我走,大可不必。你父亲已经和我签了协议,接下来都会是我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沈悯暴怒,手臂抬起,餐叉划过锋锐弧度,携一丝寒芒,稳稳停在她眼睫前方:

“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他不介意将自己最恶劣的一面展现给她,反正今后也不会有交集。

“我滚了之后,沈先生还是会源源不断地送人过来,不如我们两个磨合一下,凑合相处,你也能过得清静些,你觉得呢?”

辜苏双眸直视着他,纤长眼睫在餐叉逼迫下微颤,身体却没有退缩。

沈悯神情几度变换,手上餐叉依旧没有放下:

“你倒是查得清楚。”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父母总不会让你无人照顾。”

沈悯听到这话,发出好大一声嗤笑:

“往死里照顾?”

他没有错过辜苏眼神中的错愕,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开始弓腰咳嗽,缓过劲后,才单手捂着嘴唇,抬眼看她,目光讥诮:

“沈琢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他巴不得沈恤死,也巴不得我死!怎么,沈琢跟你签协议的时候,没告诉你,怎么让我死得快些?”

辜苏有些茫然,轻声道:

“我不知道这些。我签的协议,仅仅是照顾你而已。”

沈悯将餐叉收回,看也不看,反手钉入辜苏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指间,动作狠厉熟练:

“那是他要观察你,是不是一条好用的狗!沈琢要我死,他老婆要我活,好给她生一个能和小三打擂台的儿子!现在你清楚要面对的是什么了?不赶紧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辜苏低头看向犹在她指间震颤的锋利餐叉,皱眉将其自扶手上拔出,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

“你身边不应该有这么危险的东西,我会替你换一批。”

“你!”沈悯见她油盐不进,颇为恼恨,“喂,你叫什么?”

“辜苏。古辛辜,姑苏的苏。”出于礼貌,她轻轻笑了一下,谁知却扯到脸颊先前被烫伤的小块肌肤,笑容一闪即逝,下意识用濡湿的毛巾轻按住侧脸烧伤处,摇晃着起身,“我去上药,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沈悯在她转瞬即逝的笑容中怔愣,嘴巴张了张,在她背过身去时才恶声恶气道:

“医药箱在客厅壁橱里,你不知道在哪,推我过去!上完药就赶紧滚!”

……

辜苏就地对着客厅的穿衣镜,用棉签蘸了药膏,细细擦拭脸上烫伤处。

脸部肌肤细嫩,已经起了一串小水泡,她不敢去挑。

沈悯抱着医药箱,坐在轮椅上,僵着一张脸,等她上完药才把箱子推到她怀里,自己转身去柜子里翻药瓶。

辜苏看到他从柜子里熟练掏药,边收拾医药箱,边问道:

“你该吃药了是不是?能不能告诉我你该吃什么药,我以后会替你记着。”

沈悯不说话,只当她不存在。

“沈少爷——”辜苏绕了半圈,用身体挡住柜子,躬身平视他,状似无意地将烫伤起泡的半边脸凑到他面前,“多个人照顾你不好吗?而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签的是合同,又不是卖身契,别说合同没有坑,就算有坑,大不了交点违约金,反正我是不会听他们的话害你的。”

沈悯眼眸微闪,听到她的话,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相信我说的话?不觉得离奇?”

“离奇什么?”

她见他态度有所转变,眼角眉梢漫上欣喜之色。

“世上怎么会有希望子女死的父母?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在编故事。”

辜苏想了两秒,缓缓蹲下,微抬头仰视着他:

“你是说,以前的保姆都觉得你在编故事,我是第一个相信你的人,是吗?”

沈悯警惕地把嘴闭上了,与她僵持半晌,才忿忿道:

“不许分析我的想法!滚出去!”

辜苏再度将烧伤的那边往他跟前凑了凑:

“不滚的话,你要打我吗?”

他胸膛急剧起伏,后脊紧贴轮椅靠背,目光更是没有落在她脸上,看样子是被她的得寸进尺气到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说到一半,他忽然蹙眉捂住胸口,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了起来,口中含糊咒骂,看上去十分痛苦,大口呼吸着,抖着手指一个个拧开堆放在腿上的药瓶,艰难数出要吃的数量,熟练地倒入

口中,没有水,只能干着往下咽——就连干吃药这件事,他也习惯了。

以前的保姆要么不给他倒水,想让他最好自己噎死,好拿到那个男人的“奖励金”,要么一心想接近他,爬他的床,好生下孩子,拿到那个女人的“补偿金”。

他就像个物件,像个跳板,没有人在意跳板本身,他们只会在乎踩着跳板,能够着怎样的奖赏。

人人叫他沈少爷,无人看见他沈悯。

“水!”

这一次却有所不同,辜苏将满满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澄澈双眸中盛着的不是算计和欲望,而是纯粹的担忧。

他眼神复杂地扫过她的脸庞,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等他缓过来,才有余力细细咂摸:

“刚才的水,味道好像不对。”

辜苏眼神游移:

“不知道你家饮水机在哪里,所以接了水龙头的水。”

沈悯刚刚才有所缓和的脸色,瞬间铁青,玻璃杯在手中几乎捏碎,刚刚压下去的痛感,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他深呼吸,吸气,呼吸,往复好几次,才调整好情绪,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问她:

“你要怎么才肯走?”

“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

“我不需要!”他随手抄起一旁医药箱中的剪刀,抵住辜苏咽喉,“不滚我就刺下去了!”

辜苏经历过几世的心理素质何其强大,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将脖颈往前送了送,剪刀尖端扎破了她的肌肤,一线鲜血如蛇,顺着细嫩脖颈蜿蜒流下。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他不肯撒手,辜苏也不肯退缩,视线交汇处,有某种晦涩的情绪在蔓延。

第104章 第三训我们家的保姆,没资格上桌吃饭……

沈悯眸中隐约有幽暗风暴凝聚。

他如同被挑衅到的犬科动物一般,鼻子迅速皱了一下,将剪刀收回,平放在膝盖上,动作间已经平复好了情绪: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辜苏垂眸在医药箱里翻找创可贴,神情自若:

“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的,”

沈悯轻哼一声,自顾自道:

“你要留下来,可以,但我们要约法三章。”

辜苏拆开一包创可贴,伸手递给他:

“在那之前,能麻烦你帮我贴一下吗?我自己看不到。”

沈悯冷笑,两只手都稳稳地放在扶手上:

“第一条,我讨厌肢体接触,非必要情况,不许碰我。”

“……行。”

辜苏无奈起身去找穿衣镜,对着镜面往脖子上涂碘伏,贴创可贴。

“第二条,我想吃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没问题。”

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第三条——”他拖了长音,苍白如鬼魅的脸上,薄唇微启,“除非我叫你,否则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真的很讨厌她了。

辜苏好脾气地一一应承,看了眼手机: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你平时几点吃晚饭?”

沈悯视线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抬起下巴,朝着一侧扬了扬:

“推我去厨房。”

辜苏将创可贴抹平,走过来正要将手搭在轮椅后面的扶手上,就听他恶声恶气地警告:

“小心点,别想碰我一根头发。”

辜苏胸口起伏几下,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推着他向厨房走去。

这栋别墅的设施相当齐全,厨房也很宽敞,冰箱里塞满了食物,还用保鲜膜封了几只碗。

她拿出来一看,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豆芽炒菌菇……青椒炒豇豆……番茄蛋花汤……你每天就吃这些?”

她仔细看了眼沈悯,觉得他这样没有血气的脸色,多半是因为营养不良。

沈悯本人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

“既然知道我每天吃的是什么垃圾,你总该知道该怎么做饭了吧?”

“有忌口的没有?”

辜苏已经将围裙摘了下来,往身上系。

“随意。”

沈悯在她身后,嘴角扯出个冰冷弧度。

……

沈悯不耐烦在这里看她做饭,乘电梯回了自己房间。

辜苏等汤煲好的时间里,扶着椅背,慢慢坐到一边椅子上,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六点,于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用温水送服,缓缓闭上眼,直到定时器的铃声将她惊起。

十分钟后,沈悯面无表情地被她推至餐厅,鼻子先于眼睛,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着的菜香,是他久未沾染的荤腥味。

他喉头微滚,咽喉收缩,不动声色地压制住隐隐泛上的反胃,扫一眼桌上菜色——

三菜一汤,也许是照顾到他生着病,胃口可能不太好,菜的量都很少,用小碟分装。

有开胃活血的洋葱炒蛋,蛋白质丰富的红烧肉,由茄子土豆和青椒组成的地三鲜,还有一小盆鲜鸡汤。

他的面前则摆着一小碗珍珠米饭。

同样的菜色,桌子对面应该是她的座位前面,也摆着一份。

辜苏将他推到桌前:

“厨房里没找到料酒,味道可能差点,你先尝尝合不合胃口。”

她的水平也就只能做些家常菜,如果今后小少爷突发奇想,点一些奇奇怪怪的菜色,她就只能现学现卖了。

沈悯用瘦得皮包骨的苍白手指别住筷子,迎着辜苏期许面容,夹了一筷红烧肉往嘴里送。

胶质弹滑、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进到口中,便引起他口腔甚至是胃部的痉挛,他用筷子使劲将肉往嘴里怼去,紧紧闭上嘴唇,叫那直冲脑门子的油腥味被锁在这副皮囊之中。

“怎么样?”

辜苏有些紧张地问他。

她已经有很久不做饭了,刚刚的饭菜全是临时上网查的,她自己也拿不准,到底好不好吃。

回答她的,是轻微的艰难吞咽声。

沈悯微微张开眼,眼睑半阖着,声音有些怪:

“还能入口。”

辜苏大大了松口气,正要往自己的座位走,便听他冷冷道:

“谁允许你上桌的?”

辜苏怔住,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对面,自己的那一份饭菜,有些明白过来:

“这也是你的规矩吗?”

“我们家的保姆,没资格上桌吃饭。撤下去!”

沈悯傲慢地用筷子指向对面。

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一句话没说,转身默默将自己的那份饭菜撤下去,搬到厨房去吃了。

餐厅里一时间只剩下沈悯一人,他眼神晦涩地看着辜苏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把目光收回。

许久不沾荤腥的沈悯,只是吃了块红烧肉,胃里便痉挛得难受,几次欲呕,都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等缓过一阵,又伸筷去夹肉,连那盆飘着油星子的鸡汤,也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等他吃完的那一刻,辜苏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我推你回房间。”

他闭着眼,正坐在轮椅上与那股反胃对抗,辜苏一推轮椅,如同往骆驼背上轻轻放了最后一根稻草。

“呕——”

他突兀捂住嘴,背部弓成虾米,宽松的白T恤包裹住骨节突出的脊椎,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残渣前赴后继地被胃部挤压出来,涌过喉管,吐了一地,间或掺杂着

血丝。

“沈少爷!?”

辜苏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饭菜里有什么相冲相克的成分,连忙要绕过来扶他。

沈悯眼眶中溢满生理性泪水,浑身剧烈震颤着,双眸不敢置信地瞪大,在那一瞬,所有的傲慢和尊严都被击得粉碎,顾不得还在灼痛的胃部和喉咙,狠狠推了她一把,嘶声驱逐她:

“滚开!离我远点!不许看!再看杀了你!”

他嘶吼着不让她靠近,又忍不住弯下身来咳血,地板上一片狼藉,辜苏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跑进厨房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唇边:

“喝点水润润嗓子——”

“滚!”

他的嗓子已经喑哑,手上腿上满是秽物,为人的体面和对外撑起的矜傲荡然无存,眼尾通红,生理反应造成的泪水自眼眶落下,反手将玻璃杯用力拍开,杯子砸得粉碎,炸裂一地晶莹尖锐。

“沈少爷……”

辜苏又去拿纸巾替他擦拭,可依然被他粗暴地拒绝,甚至推搡了她一把。

辜苏没料到他身体这么差,可手劲却不小,再加上地面湿滑,尖叫一声,径直向后倒去,手掌被玻璃碎片割破,鲜血瞬间涌出,被满地水渍晕成淡粉色。

可她顾不得许多,采取了一些强硬手段,拉着轮椅,将沈悯从地上那堆狼藉中救出来,不容抗拒地用纸巾替他擦拭了嘴唇、下巴,又用力拉过他攥紧的拳头,将指缝中的脏污也擦了一遍,再端来温水,语气强硬了许多:

“喝下去,缓一缓,我去叫救护车,带你去看一下。”

“我不去!”

沈悯说着又要摔杯子,被辜苏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同样的错误,她不会犯第二次。

她第一次没有蹲下平视着他说话,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父亲和我签订的合同,履行期限是直到你去世为止,但我不想因为想要得到自由,就盼着一个无辜的人去死。所以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努力让你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我希望你和我的目标一致,就当——就当,不让你的父亲阴谋得逞,可以吗?”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打一棒子,给了个甜枣,这几乎是以他的盟友角度考虑了。

沈悯瞥向她还在滴血的手掌,眼神微动,但胸中坚冰非一日之寒,他作出无所谓的表情,嫌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脏了的裤子:

“这招没用,劝你省省力气。”

辜苏没理他,拨通120,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挂断后把沈悯推到他的卧室,刚想替他找一件出去穿的牛仔裤,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睡衣。

“你从来没有出过别墅吗?”

她侧身,看向坐在床头,躬身吃力脱下睡裤的沈悯。

“关你什么事,随便拿一条!”

他说完将脏污的裤子狠狠掼在地上,神情嫌恶,不知是在嫌恶这条裤子,还是在自我厌恶。

辜苏叹口气,找了一条和他上衣同色系的裤子,走过去半蹲下,正要替他穿上,便被他一手抵住肩膀:

“滚出去,我自己穿!”

辜苏的视线在他过分纤细苍白的腿上转了一圈,将疑问咽回,在他暴怒之前,把裤子递过去:

“那我在外面等你。”

在辜苏推门出去之后,沈悯分别慢慢抬起两条腿,将裤子穿进去,又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穿好。

等辜苏进来时,他已经端正坐在轮椅上,衣装整齐,仿佛恢复了初见时那个苍白如鬼魅,却又过分漂亮的沈少爷。

……

听泉云居周边除了山,就是一座名叫涌泉镇的小镇,据说是因为山上的温泉得名。

镇上只有一个卫生站。

听了辜苏描述的咳血病情后,医生欲言又止:

“病人长时间只吃素菜,突然接触大量荤腥,是有一定概率会出现呕吐症状的,再加上病人的胃不是很健康,发生了剧烈呕吐,不过不用担心,问题不大。我开一点药,回去按时吃——”

辜苏忙道:

“他还有几种药一直在吃,能麻烦看看冲不冲突吗?”

沈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医生翻了一下病历,提笔准备记录:

“也好,他的病历最后一次更新是在一年前,我不确定这期间有没有改变用药,麻烦报一下。”

辜苏看向沈悯,他眼神放空地坐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辜苏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恹恹地报了几种药名。

他身上各种奇怪病症不止一种,可笑居然活到了今天,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辜苏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还有叶酸片。”

“你偷看我的药!?”

沈悯瞬间挺直腰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遗传性溶血性贫血,”辜苏侧头看向他,脸色在白炽灯照射下,有一丝和他如出一辙的苍白,“你吃药的时候,我只是扫了一眼。不是偷看。”

得了这种病的人,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年。

无法治愈。

沈悯眼神变冷,下巴抬起,与坐在他右手侧的辜苏对视:

“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

“不是讨好。”辜苏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

她将手伸至他眼前,手心向上打开。

白皙瘦弱、生命线寡淡的掌心中央,躺着他十分熟悉的小瓶。

沈悯瞳孔微震,他眼中如万年寒冰般的倨傲冷漠,在这只平平无奇的小瓶面前,寸寸碎裂。

第105章 第四训辜负真心的人,不得好死。……

正在沈悯要伸手去拿时,辜苏蓦地缩回手:

“别看了,你自己也有……还有,今天的事,是我没考虑周全,抱歉。”

他顺着那只收回的手,目光偏向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指间血迹已经干涸。

他别过脸去,台词有些磕绊:

“把该处理的伤都处理了,然后回去。”

辜苏低头看向掌心,才发现还有几块非常细碎的玻璃嵌在里面,于是将手掌伸到医生面前:

“麻烦了。”

那医生倒是见怪不怪地起身去拿镊子和酒精,坐回来时委婉劝道:

“既然你和沈先生是一个病……还是趁着年轻,多享受享受人生吧。”

辜苏垂眸盯着他熟练地处理伤口,随口道: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医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不再劝,等她包扎完伤口,又开了一管烫伤膏后,便叫门口保安下班顺路开车把他们送回山上。

沈悯在五菱宏光的车后座上安坐如山,透过后视镜,看着辜苏在保安的帮助下,吃力地将他的轮椅叠好,准备抬入后备箱。

保安看上去快三十岁了,虎背熊腰的汉子,皮肤晒得黢黑,穿一身洗得发皱的白色老头衫,见她是个女孩子,压根没让她出力,一个人就把轮椅轻轻松松抬了上去,使力时肌肉鼓胀,青筋虬结,看上去很有力量感。

沈悯冷冷地旁观辜苏向他微笑道谢,放在双腿上的苍白手指蓦地收紧。

等到东西搬完了,辜苏刚打开副驾驶的门,就被他喊住:

“滚到后面来。”

她看了眼开车的保安,有些犹豫:

“这样不好吧……”

“行。”他冷哼一声,“那你回去就收拾行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而且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

辜苏再次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也忍不了他多久了,对保安说了句抱歉,转而开了车后门,从另一边上了车,跟沈悯解释道:

“如果我们都坐后面,不就显得把大哥当司机了吗?”

“不是吗?”

他面容冷峻地看向后视镜。

他的眼尾天生微微上挑,没表情的时候就显得异常不好说话。

辜苏刚要调节有些凝滞的气氛,只见保安大哥憨厚一笑:

“没事儿,你俩坐后面还能有个

照应。

“哎,不过话说回来,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回去之后可能还得调理一段时间,妹子,我看要不咱俩加个微信吧,以后要是他再有什么不舒服的,你直接微信叫我——”

“用不着。管好你自己。”

沈悯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眉头已经越皱越深,到最后直接打断,脸皮绷得很紧,毫不掩饰他的厌恶。

保安大哥嘴角耷拉下来,这时才似有所感地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不再开口了。

辜苏都快尴尬死了,小声道:

“人家好心帮我们,你干嘛呛他?”

她说话时不自觉带了些嗔怪,为了不让保安听见,还靠得近了些,叫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体香,在一车令人头晕目眩的机油味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悯端坐着,脑袋不动,只有眼珠微微往她的方向瞥了瞥,不知为何心脏竟有些烦躁的刺痛,开口时并未控制音量:

“什么人都能加你微信?”

辜苏第一时间去看保安脸色,对方表情不太好看,但也许是念在他是个脾气很差的病人,或者看在他有钱有势的份上,没说什么。

她道了声不好意思,又扭头看向沈悯: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恶劣吗?”

他不答,抿紧嘴唇,定定地看向窗外,就好像外面有什么百年难遇的流星之类。

辜苏见他拒绝交流,也就歇了搭话的心思,坐远了些,靠在另一边的窗户上闭眼假寐。

在她闭上眼的几分钟后,沈悯才慢慢扭过头来,视线落在她脸侧被烫伤的皮肤上,又慢慢游移到她绑着绷带的肩膀、侧腹和手心上。

医生要给她包扎的时候,她要求让女护士来,所以他没看到她身上那半边烫伤到底有多严重。

但女护士出来时,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善。

沈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是快死的人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他莫名想看看辜苏身上的伤。

想看看……他留下的印记。

这也许是他在世上能留下不多的痕迹之一了。

……

回到别墅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辜苏下车之后,说什么都要给保安一点小费,保安推脱着说不要,等她把轮椅卸下来后,一踩油门跑了。

辜苏只好推着沈悯回去,轻声细语道:

“我给你熬点粥吧,你现在应该很饿。”

她的话瞬间将他拉回数小时之前的不堪,沈悯刚刚有些转晴的心情又蒙上阴霾,语气强硬:

“不需要!送我回房!”

辜苏看了眼他的脸色:

“那你要是饿了,可以随时叫我,我住你隔壁的客房。”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对她住哪儿毫无兴趣。

……

第二天清晨。

不知沈悯平日里几点起,但当辜苏打着哈欠下楼时,看到的便是坐在落地窗前的沈悯背影。

别墅的落地窗占据了三层楼高,采光良好,窗户外面就是一览无余的山下景色,视野开阔。

不过此时还未日出,山间飘着雾。

沈悯坐着轮椅的背影与巨大玻璃形成鲜明对比,一身白色居家长袍,颜色淡得几乎要溶入雾气之中。

“早,早饭我给你做鸡丝粥好不好?”

辜苏怕打扰他,隔着一段距离向他搭话。

沈悯没有回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

“手机给我。”

辜苏迟疑,就听他怒道:

“昨晚我找不到你!加个微信,以后二十四小时待命!”

辜苏这才明白过来,快步走过去,边递手机边猜测:

“你昨晚真饿了呀?”

沈悯转过轮椅来,脸色很臭。

饿了一晚上肚子的人,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辜苏轻咳一声,有些懊恼,低头却见到他是用她的手机发送了好友申请,然后才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通过。

行,连加微信都得是别人求着他。

这个少爷的脾气真是坏透了。

辜苏接过手机,却听他漫不经心地问:

“手好点没?”

她下意识以为他在关心她,有些诧异地微张着唇,却见他不耐道:

“什么蠢表情,问你手好了没,会不会影响做饭!”

辜苏眼神微闪,默默垂下眼睫:

“不影响的。”

接着又补充道:

“放心,就算真的没办法做饭,我也会想办法联系人来帮忙,不会饿着你的。”

谁知沈悯听了这番话,并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反而更显焦躁,皱眉盯着她,直到她试探着问:

“那我去做饭了?”

他这才拧着眉出声:

“我从小没跟外人接触过——其他保姆不算!”

辜苏不太理解地“嗯?”了一声。

沈悯恨恨地盯着她:

“所以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样,在我这里只有一条规矩,想跟我套近乎,就必须遵守!”

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要给人立规矩,倒像是冻僵的旅人,既想要篝火的温暖,又怕掉进灼灼火光里,万劫不复。

辜苏半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嗯,我在听,你说。”

“——辜负真心的人,不得好死。”

他目光狰狞,像是要吓唬她,但他那张过于苍白英俊的脸实在没有威慑力,因为做了这个表情,看着反而比平时生动了不少,有了丝活人气。

辜苏歪头想了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做朋友,用真心换真心?”

沈悯几乎要气疯了!

她怎么能这么扭曲他的话,怎么能把他形容成急着交朋友的小孩子!?

他沈悯,一个快死的人,要什么朋友!?

“辜苏!”他咬牙切齿叫她名字,“我今年已经24岁了,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是不赶你走而已,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不需要朋友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辜苏看穿了他的脆弱一般,伸手点了点他瘦骨嶙峋的心口,“没有人能够独自活着,再强也不能。”

他挥开她的手,冷冷垂眸看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上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辨不清眸中神色,只是让人莫名觉得他在委屈:

“我不想听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