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换个说法吧,”辜苏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拇指向上,掌心虚拢着伸到他面前,“沈悯,我愿意做你的朋友,也会真心对你。你不会再孤单了。”
她说得平淡,笑得也温吞,就在伸手的那一刹那,朝阳跃出迷蒙云层,将金光泼洒向茫茫森林与深山。
在湿漉漉的雾霭与晨曦之间,蹲在他轮椅前方的女人,眼瞳里映着他的倒影与背后金红色太阳,连发丝都镀着层暖光。
他听到心弦垂死挣扎,然后绷断的声音。
沈悯眼睛圆睁,雕像一般静止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来,与她交握,冷冷地扬着下巴:
“希望你说到做到。”
……
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个月,辜苏给他做了几天的清淡饮食,逐渐往里面加对他身体好的鱼虾、肉类,补充蛋白质。
好在他并不是不能吃荤腥,只是乍一接触,不太适应。
这几日的胃口明显比之前好很多。
可某日早晨,辜苏做好了饭,迟迟等不到他发消息告诉她自己醒了,便去敲门,房间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才看到,她刚束好的厚重窗帘又被拉上,整个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沈悯?”
她叫了一声,刚想去摸开关,却听他吼道:
“不许开灯!”
她只好收回手,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前走。
好在瞎过几十年,她很快摸到了沈悯床前,轻轻拧开昏暗的床头灯,看到他把自己包成一个茧,不知道正面在哪里。
她推了推茧:
“沈少爷?下来吃早饭了。”
他的声音从茧里闷闷传出来:
“他们要接我回去。”
“他们?”辜苏很快反应过来,“你爸妈?”
“他们不是!至少那个女人不是!”他在被子里闷了半
晌,终于憋不住气,把头伸出来,深吸一口气,“那个女人是后妈,我妈死了之后进的门。”
辜苏无意了解这些豪门秘辛,只斟酌着问他:
“他们叫你回去,你不愿意?为什么?”
“你不如问问他们为什么叫我回去!”沈悯唇边噙着丝冷笑,“二十几年来都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现在我快死了,反而要把我接回去上演父慈子孝,肯定没好事!”
辜苏对他的猜测也很赞同,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回去吗?”
“我——”
他话音未落,楼下响起了门铃声。
沈悯浑身泄力般闭上眼,用手背捂住眼睛:
“接我的人来了。”
第106章 第五训你对你的保姆下人吆五喝六也就……
令他们二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来接沈悯的不是司机或管家——沈氏夫妇二人是一起来的。
辜苏掀开一线窗帘,看到门口停着的库里南,又回头看了眼裹在被子里不想动的沈悯:
“起来换身衣服吧,我下去开门。”
不管他愿不愿意,既然沈氏夫妇亲自来了,那就没有他能挣扎的余地了——他现在住的房子都是他们给他买的,他没有任性的资格。
等辜苏给二人泡了茶,正准备上楼去叫沈悯时,便见他推着轮椅,已经来到了二楼楼梯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坐在客厅沙发的父母。
沈先生没有碰茶杯,仰头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一以贯之地温和:
“小悯,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向父亲,而是对着辜苏勾了勾手指,她会意,小跑着上了台阶,帮忙把他的轮椅卡在楼梯扶手安装的滑轨上,推着他平缓下楼。
沈悯的气色比初遇辜苏时好了很多,但或许是父子俩太久没见,沈先生依旧叹道:
“瘦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而沈夫人,从进来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落座,无声地打量着沈悯,眼神又在辜苏伤痕未消的脸颊、脖子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
沈悯没有对沈先生的心疼发表任何看法,直接开启了新的话题:
“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沈先生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斟酌片刻才道:
“跟我回家。小恤去世后,我跟你妈虽然伤心,但也没想过再要孩子,现在公司请了CEO打理,我们也闲下来了,想着能多陪你一天是一天。”
沈悯迎着他期待目光,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唇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但终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抬手一指辜苏:
“这个保姆,我要一起带走。”
“当然可以。”
沈先生甚至松了口气。
……
沈悯回家这件事,看似只是从一个地方住到了另一个地方,其中牵扯到的利益纠葛却比想象中要多。
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听闻这件事,都满脑袋困惑。
虽然医生说他活不过25岁,也就是说撑不过今年冬天,但如果沈先生真的对他没有感情,就像从前那样把他丢在深山里自生自灭就好了,又为何要接回家里来?
难道沈先生看到儿子大限将至,想起了他的生母,陪自己白手起家的原配亡妻,开始良心发现,把迟到的父爱全弥补在儿子身上了?
但一些知情人在困惑了片刻之后就明白了——
沈悯手上有生母去世之前留给他的5%公司股份,如果他死了,按照他成年时立下的遗嘱,这5%将会平均赠与董事会的五名大股东。
不为别的,这五名股东跟他也不熟,但他就是不想让沈琢痛快,不想让后妈痛快。
其中一名股东,是当初技术入股的科技大拿,名叫贺连嶂,所持股份是除去沈先生外第二多的,如果再拿到这1%股份,根据公司内部规定,他将会在重要决议上享有一票否决权。
而最近,这名姓贺的股东,与沈先生在公司发展方向上,产生了非常大的分歧,公司内部山雨欲来,有眼色的人甚至开始提前暗中站队。
如果沈先生不想办法让沈悯修改遗嘱,等沈悯死后,这位贺连嶂一定会在公司管理上跟他唱反调,造成巨大动荡。
也许是知道外界肯定会有万千揣测,沈先生刚把沈悯接回家,就吩咐他准备好第二天晚上去参加他为沈悯举办的接风宴。
沈悯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回到卧室,就对着空气发脾气:
“狗屁接风宴!是他把我赶出去的,现在又说要接我回来,我是什么想丢就丢,想捡就捡的东西吗!”
辜苏本来坐在床边削苹果,被他一吼,手指一抖,原本长长的一条苹果皮削断了。
她望着掉到垃圾桶里的苹果皮,又翻转手腕,瞧了瞧只削了一半的果肉,瞥他一眼:
“苹果还吃吗?”
“不爱吃!”沈悯坐在床上划平板,显然余怒未消。“你也滚……你也出去!”
辜苏俯身,将削好皮的那一侧转到他眼前:
“削都削了,吃一口吧。医生说你最好多吃点水果。”
他瞪着眼睛,只听她下一句话就是:
“我手上的伤还在疼……好不容易削了这么多,你多少吃一口。”
有些示弱的语气,虽然没有撒娇的意味,他听着却觉得心脏一软。
他迅速瞥了一眼她的手心,先前玻璃扎进去的伤势已经落疤,但终究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说伤口疼明显是借口。
不过,她侧脸的烫伤比手上严重许多,虽然及时处理了,但毕竟伤处娇嫩,再加上过度劳累,以及她本身好像也存在一些免疫系统的缺陷,因此脸颊偏下颌那块、以及一大片颈侧皮肤,都显露出与附近皮肤不同的深色斑痕,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出来。
每当看到这些他造成的伤疤,沈悯不知为何心情总是会平静下来,甚至有种隐秘的、占有欲被满足的快感。
不过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对着辜苏颐指气使道:
“放床头柜上,我自己吃!”
辜苏从善如流,将苹果放下后,叮嘱了一句早点睡,便离开了。
沈悯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端详了一阵,朝着削了皮的部位,重重咬了一口,汁水四溅。
……
第二日下午四点,沈悯便被送到了接风宴所在酒店的休息室,他将在这里完成上妆。
他脸色很差,只能靠妆。
但他的脾气和脸色是不相上下地糟糕,到处挑刺,连化妆师给他抓发型时左右次数不同都要生气。
化妆师职业生涯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难伺候的主儿,比某些明星还要离谱,但他爸给的实在太多了,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辜苏一直坐在旁边刷着剧陪他。
根据沈先生的吩咐,今晚他的一切事宜都交由辜苏负责。
她原本也得化妆,但化妆师拿着刷子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有什么需要加工的地方,至于烫伤的肌肤,医生嘱咐过最好不要化妆,化妆师颇为惋惜地哀叹:
“这么好看的脸,可惜了。”
辜苏没什么所谓,反倒是沈悯,脸色变得更差了几分。
在等待的过程中,看到沈悯对化妆师发脾气,辜苏先是频频抬头看他,等他不知收敛地怪化妆师给他打的高光太假,抬手要擦时,终于忍不住开口:
“沈少爷,温小姐是给许多明星都化过妆的专业人士。”
沈悯正因为身体里灼烧神经的钝痛焦躁不安,听到她的话,没好气地反唇相讥:
“是,我是外行,我连自己的脸都没资格支配!”
辜苏听到他毫无道理的、小学鸡水平的找茬,忽然福至心灵:
“身体是不是很疼?”
他平时虽然脾气差,但还没有到无差别攻击的地步,也不会没事找事,上赶着骂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焦躁另有原因。
他发病了。
沈悯听到了辜苏的问话,下意识嘴硬,绷着张脸,藏紧
发抖的牙根:
“你懂什么!?”
辜苏走过去蹲下,抓住他已经攥出指甲印的双手,拢在掌心,抬眸看他:
“你忘了吗?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懂的。”
她和他有一样的病痛,知道发作起来是怎样令人难以忍受、钝刀子割肉一样的疼痛。
“你——”
在沈悯诧异又有点感动的时候,辜苏将掌心他拘谨地蜷着的、修长枯瘦的手指拢到一起,紧接着看向化妆师:
“时间不多了,我抓住他了,你赶紧化吧。”
化妆师如释重负,道了句谢,在沈悯杀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继续给他上妆。
沈悯不可置信地看向辜苏,口中怒斥,手上却没挣开:
“你是哪一边的!?”
辜苏垂着眼睫,不回答。
几分钟后,化妆师化完妆,逃难似的收拾自己的箱子跑了,辜苏便立马放开了他:
“抱歉,知道你不喜欢跟人接触还这么做,是我违反约定了。你要是不开心,就罚我吧。”
沈悯第一反应是——
“什么约定?”
话一出口,他也反应过来了,是她刚到他身边那会儿,他单方面定下的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让她平时没事别碰他。
可刚才,当那双温软的手握住他时,他竟然不舍得挣开。
沈悯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上,喉结微动,小声道:
“那个,你、你知道就好,没想好罚你什么,等今晚结束了,回去再说。”
“……好。”
辜苏的回答有些冷淡,说完就推门出去换衣服了。
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沈悯将目光投向镜子,一时间有些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
他向内凹陷的脸颊被高光和阴影修饰得饱满起来,过于苍白的脸色用粉底和腮红遮盖。
现在他的病容被彻底掩盖了,看上去就像是个体面的、健康的阔少。
镜子里的人乍一看不像他,仔细一看又是他。
是没有生病的他。
也像极了沈恤,他那个早死的弟弟。
思绪飘到了沈恤身上,他的目光便沉了下来,整个人变得恹恹的,与镜子里的人对视几秒,便抄起手边的手机,重重砸向镜子。
碎裂声引来外人敲门,一道模糊男音在外面响起:
“我听到里面有动静,请问需要帮忙吗?”
沈悯正阴郁着,没好气地抄起手机残骸,掷到门板上。
外面静了静,便响起了第二道声音,是沈先生的:
“你对你的保姆下人吆五喝六也就算了,对我和公司股东也打算这样吗?”
他说着推门进来。
沈悯抬眼,看到紧跟着他父亲进来的,是那个和他仅有几面之缘的——
贺连嶂。
第107章 第六训你等谁死?你要试谁?
贺连嶂看上去和沈悯差不多大,跨过一地残骸,站在了沈悯面前。
他今日穿的西装颜色比沈悯略浅,剪裁合体,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意气风发,上衣口袋里牵出一根怀表金链,仅仅只看露出链子的精工程度,就能想象到那是一块多么价值不菲的怀表。
反观沈悯,因为与外界脱轨十数年,如今又是仓促回家,别说手表之类的饰品了,连西装都是临时凑的——
沈家压根没有时间给他定制动辄耗时数个月的手工西装。
他穿在身上的是大众版型,很明显与他这个病了半辈子的骨头架子体型不符。
沈悯撑不起这身西装。
他自己也清楚,但决不允许别人用怜悯或凌驾于他的目光看他。
面对着沈悯森冷目光,贺连嶂表现得温和有礼:
“真是许久不见了。”
沈悯微微抬起下巴,虽是坐着的,神情却倨傲得仿佛他才是物理上高人一头的那方:
“你来做什么。”
“今夜我有个重要的国际会议,需要飞往国外,航班在三小时后起飞,因此——”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就必须离席了,特来向宴会的主人告罪。”
沈悯往椅背上一靠,无所谓道:
“这场接风宴,承办的是酒店,出钱的是沈琢,我只是个吉祥物,你要告罪,该向出了钱的沈琢,而不是我。”
他嚣张的态度,和贺连嶂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一旁听他胡言乱语的沈先生,表情变得非常难看,但说话时依旧压着火气:
“小悯,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无人管教,竟然连对别人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忘记了。”
“我无人管教!?”沈悯坐直身子,沈先生预感不好,但他已经开腔了,“是,我无人管教,那本该教我的人呢?去了哪里!?”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二人离去时,贺连嶂丝毫没有无意间窥见别人家丑的不自在,反而宽慰沈琢:
“沈少爷心中对您有怨,您在他气头上跟他沟通,只能是火上浇油……”
二人说着话远去,沈悯放在化妆桌上的手攥成拳头,将上头的灯光、收纳与一系列价格昂贵的化妆品统统扫落在地,动静比刚才大上百倍,却再也无人管他。
……
数分钟前。
辜苏没有单独的更衣室,只好跟其他酒店服务员共用。
她的定位并非沈悯的女伴,而是负责照顾他的保姆,因此地位与服务员等同,要换的也是这间酒店的员工服。
沈先生非常谨慎,为了不让有心人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找到漏洞利用辜苏,他刻意隐瞒了辜苏是沈悯的保姆这件事,只让她扮作酒店里一名普通员工。
正在单独的小隔间里换衣服,辜苏听到外面走进来两个女服务生,边走边聊:
“听说是这次晚宴的主人公,我远远看着人长得超级帅,但看他脸色,感觉脾气不怎么好。”
另一人压低声音,用一种讲内幕八卦的语气神秘兮兮道:
“他六岁之后就被养在深山里等死,听说只有保姆照顾他,别说最基本的社交了,恐怕连情商都是负的,说不定话都说不利索,那种人看看得了,当心别真情实感。”
“谁要真情实感了!我只是随口说两句……哎别扯了,快换衣服吧,耽误了时间,一会儿王姐该骂人了。”
二人的交谈本该告一段落,正在此时,外面却走进来第三个人,听声音年纪不大,音调也更高一些:
“聊沈少爷呢?”
先进来的两人没有搭理她,看来是恨不待见这人。
第三人也不在乎,哼笑一声:
“像他那种从小缺爱的少爷,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屁颠屁颠地凑上来,赶都赶不走。要真被他看上了,不赶紧趁机捞一笔,图什么真情实感?”
“拜金!”
前头两人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钻进更衣隔间去了。
十几分钟后,几人都陆陆续续出去了,辜苏是最后一个从更衣间钻出来的。
她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刚想往外走,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手还没伸出去,便险些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身侧就有椅子,恐怕少不得要见血。
她跌坐在椅子上缓了缓,将旧衣服兜里的药瓶取出,数出几粒,和着温水吞下,又把药瓶、保温杯与衣服一起锁进置物柜。
刚关上柜门,手机便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面传来沈悯不耐的声音:
“你人呢?”
辜苏声音有些虚弱:
“衣服已经换好了,我现在就回去。”
沈悯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嗯?”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不需要你,你可以滚了。”
“……我衣服都换了……”
“换回去!”
“我去找你。”
辜苏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名义上她是他的保姆,实际上,辜苏听他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悯对她的自作主张无可奈何。
……
十几分钟后。
宴会上,身着各式礼服的男男
女女于铺着金丝镶边桌布的长桌上落座。
沈先生敲敲杯子,台下优雅交谈的人们静了下来,接着,便是由辜苏推着的沈悯亮相。
他西装上衣口袋里叠着块白色方巾,吸走了部分视线,叫人们不至于过分注意他那短至腕骨之上的袖管,与不太贴肩的西装肩部。
踩在踏板上的双腿,瘦骨嶙峋,即使有布料遮着,也能在行进时透过晃荡的布料,目测出底下是怎样一具皮包骨的骷髅。
与这样引人同情的现状相反的是,他立体精致的面容,与脸上那副与病弱身躯截然相反的矜傲神情。
很像是一颗鸡蛋,都知道他不堪一击,内里也是一盘散沙,可握在手中,无论如何使力,似乎都攻不破他那层脆弱的蛋壳。
沈先生简短宣布了将把仅剩的长子接到身边养病的消息后,便以他身体不好为由,让宾客们自便了。
辜苏推着沈悯下台,有几位想和他攀谈的同龄人刚往这里走,沈悯便抬起右手,往左边一挥:
“找个清静的地方,先吃点东西,饿死我了。”
辜苏推着轮椅,匆匆找了个位于人迹罕至露台上的室外桌椅,把沈琢安顿在这里后,便回头去找服务生来点餐。
她走后,沈悯百无聊赖地揪着雕花栏杆上爬着的紫藤叶,一枚一枚地往下掷,忽然听到对话声由远及近:
“可靠吗?”
“不可靠我会拿出来说?沈琢的头一个儿子,老婆怀孕之前就生了,比沈悯还大上一岁,现在被他改名换姓,养在公司里,已经做到采购部总监了,等到沈悯一死,股份到手,就跟老婆离婚,把他调到身边学习……”
说话声越压越低,到后来几不可闻,不过二人明显是在沈悯身后的餐桌上坐下了。
他和二人之间隔着花架,如果他不站起来,他们是看不到他的。
沈悯停下手中撕叶子的动作,侧目凝神细听。
以为这里没人的二人,聊了两句沈琢的私生子后,又将话题扯到了他的婚生子沈悯身上: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父呢,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老子能不知道?看见没?今天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脸上有斑的那个——听说是跟沈悯一起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沈琢给他儿子找的女人。他手上5%的股份最后会归谁,得看那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如果她能在沈悯死之前怀上,骗沈悯把股份都转让给她,沈琢会给她留1%,那可是每年好几百万的分红!唉,我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赚钱多容易啊。”
“别瞎想了,你就算是女人,沈悯也不是谁都能看上的,不然你以为沈琢为什么费尽心思资助了个那么漂亮的?”
“哎,我要是她,我就把5%都自己留着了,反正是他转给我的,进了我的口袋,就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她有什么把柄在沈琢手上……”
二人聊得兴起,又因为这里无人光顾,更加肆无忌惮,越说越不像话。
其中一人叹道:
“可惜啊,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等沈悯一死,高低得试试——”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拍,悚然一惊,回过头时,一只尖锐餐刀已经物理意义上迫在眉睫。
“你等谁死?你要试谁?”
餐刀尖锐处映着大厅内璀璨冷光,距离他颤抖扩大的瞳孔只有毫厘之差,只要沈悯的手稍微抖一抖,或者今晚的风再大一点,他的眼珠子就会被毫无疑问地被破开。
男人连叫都不敢叫,恨不得连呼吸都停了,轻声细气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沈、沈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他对面的男人更是吓得要掏手机,沈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冷冷道:
“不许动,两个都是。”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被制住的男人更是感觉喉头发紧:
“沈少,沈大少爷,是我不好,是我口嗨,你看,我改日到你家登门赔罪怎么样?还有,你们沈家想要什么项目,我都可以送——”
“搞清楚,”沈悯持刀的左手稳得可怕,右手慢条斯理地掐上对方的脖子,扣紧,像掐住一只濒死的大鹅,“第一,沈家生意做得如何,我不关心,你送一百个项目都跟我没关系;第二,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杀个人不过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将男人的上半身向后按去,对方几乎45°倾斜于桌面,后背更是冷汗涔涔,湿了一片,可连发抖都不敢,眼睫更是一眨不敢眨,整个视野里只剩下悬在眼前变得无比巨大模糊的刀刃:
“沈少爷,是我错了,我错了,要怎样才肯放手,您说,只要我能做到……”
沈悯眼眸放空一瞬,似乎在思考,下一秒,便给出答案:
“你们说的那个女人,叫辜苏,我要你们帮我个忙,试试她到底是被沈琢派来骗我的,还是真的不知情。不要想糊弄我,也不要想背叛我——”
他松开右手,晃了晃手机:
“你们说的话我都录音了,虽然你们没说什么犯法的内容,但也够下流无耻的,送不到警局,送到你们老婆孩子手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们说呢?”
二人连连应是,他才微微撤了左手,手指一松,刀尖擦过男人裤.裆,叮然落地,把对方又吓了一跳。
沈悯伸手拍了拍男人发福面颊,心情愉悦:
“你们安安分分帮我,是最明智的选择,毕竟我‘快死了’,死一个是死,两个三个都是死,不是吗?”
直到二人落荒而逃,奔出十几米远,其中一人才忽然回过神来:
“他、他不是站不起来吗?刚刚,他是不是,站着的?”
另一人则完全没有心思管这些:
“今晚的事情别再提了!回家等消息吧……真是晦气,这酒店隐私做得也太差了!”
二人骂骂咧咧走远,无人注意,刚才话题中心的辜苏正从拐角处绕出,身后跟着一脸“吃了大瓜”表情的服务生。
第108章 第七训不许丢下我!不然杀了你!……
那晚之后,辜苏就一直等着沈悯出招“试探”,但他却像是得了健忘症一般,毫无动作。
次日的体检,负责他的家庭医生有了新发现。
医生之前每年会去听泉云居给他做一次体检,上一次是在十个月之前,如今换了环境,保险起见,又做了一次。
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沈悯的病情恶化状况比起医生预估的要好太多,原本半死不活的免疫系统好像突然之间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开始各司其职地运作起来。
他开的药并没有变化,不知该如何解释沈悯的突然好转。
有可能是回光返照,也有可能是医学奇迹,但他不敢往晦气了说,只能说是少爷有福气。
沈氏夫妇拿着体检报告单,听着医生给他们的汇报,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藏得很深的思量。
当晚的饭桌上,沈先生就开口了:
“小悯。”
沈悯正在挑剔辜苏给他剥的虾皮没弄干净,闻言头也不抬:
“什么事?”
沈先生眼神示意,便有管家给他递来一份孕检报告:
“你很快就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沈悯眼神扫到那份报告,孕妇一栏写着沈夫人的名字:范玉。
他神情很淡,把报告扔回去:
“不是说她不孕不育吗?”
对他的冒犯,沈夫人眉头微拧:
“是可以治好的。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治疗。”
沈先生看了沈夫人一眼,也不绕弯子了:
“沈氏集团的股份,你现在手上还有5%。我和你妈手上的25%,到时候会转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再加上你的那份,孩子就能有30%,超过了所有的持股股东,这样至少能保证他以后在公司的话语权。”
“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去管。至于我手上的那5%,是我妈死前留给我的,要给谁是
我的事,你们想要,就自己去买回来。”
他将龙虾肉一口吞下,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辜苏的手背,似是嫌弃她剥虾的动作不熟练,不让她再干了。
辜苏捂着手背,隐晦地瞪他一眼,他就当看不见。
沈先生敏锐注意到了他们的互动,慢条斯理道:
“《公司法》的一些规定,你可能不太清楚,你手上的是原始股,过了这么些年,价值早就翻了好几番,即使是我们,想要买回来,也得伤筋动骨。而且……你不是一直对小恤的死心有愧疚吗?就当是补偿他,好吗?”
沈悯原本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但在沈恤的名字出现之后,眼神蓦然沉了下去。
他一扬手,餐刀飞越整张餐桌,不偏不倚地扎在沈先生面前的牛排上,入肉三分,还在兀自颤动:
“先不提我对沈恤有没有愧疚——补偿他,为什么非得把股份转给一个野种?”
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什么野种!是我跟你爸的孩子!还有,你对你爸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你爸其实一直很想——”
沈先生抬手制止她,拔出牛排上的餐刀,见怪不怪地放到一边:
“看来精神不错。这样吧,你的股权,可以给你的保姆1%,毕竟如果不出意外,今后她会一直照顾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理应拿这一份钱。你说呢?”
听到1%,沈悯原本要去拿备用餐刀的手顿住,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辜苏表情。
她愣愣地看向沈先生,不确定他是临时起意,还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但她又不能向沈悯解释,否则就会暴露她偷听昨晚对话的事实。
此刻她的愣神看在沈悯眼中,就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深呼吸,咬牙咽下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拿起餐刀,熟练切开面前五分熟的牛排,切面平整带血:
“这件事,我要再考虑一下。”
“你最好给个期限。虽然我们期盼你能活得久一点,但有些事情也是拖不得的。”
这不像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会说的话,但沈先生说得无比自然。
感谢十几年的骨肉分离,他如今没必要演得对这个儿子有多情深意重。
“一个月。”沈悯与他对视片刻,随口答道,“一个月后,我会告诉你们,我的答案。”
沈先生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沈悯已经给了期限。
即使有夜长梦多的风险,也比没有进度条要好太多。
他没有再开口,一顿晚餐,三人吃得各怀心思。
晚餐过后,保姆收拾残羹剩饭的功夫,辜苏才能去厨房吃她的那一份,可在她把沈悯推进卧室,转身要走时,手腕却被攥住。
他坐在轮椅上自下而上地看她,神情执着:
“你想要股份吗?”
他这句话问得平静,眼神里却暗藏汹涌。
辜苏蹲下,反问他:
“你想让我拿吗?”
“我在问你。”
“那是你的东西,你愿意给谁就给谁,给我我就拿着,不给也没什么,我已经在领沈先生的工资了,钱是够花的。”
沈悯仔细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到类似于“贪婪”、“拜金”的破绽,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好干巴巴地警告道:
“没有给保姆留遗产的道理,不然保姆会盼着主人家死。这……这不是我说的,是网上都这么说。”
他在我行我素的领域里一骑绝尘,通透敏锐,与人交谈从不会被绕到沟里去,主打一个遇事外耗他人,绝不内耗自己。
但在复杂些的人情世故方面,又只能倚仗网络上得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活得相当矛盾。
明白了他的顾虑,辜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她表现得不是很开心,沈悯的肢体动作立马透露出慌张的小情绪,攥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几分,语无伦次地生疏解释道:
“我不是说你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不得不防——我是说……我是说,万一有人利用你……万一你被人骗了……”
“所以你要防我吗?”辜苏笑了,笑容却有些哀伤,“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活不了多久?我和你到底谁会先离世,还是未知数,你说我会因为贪图你的股份,盼着你死吗?”
沈悯瞳孔震颤,立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想抓住辜苏的手腕,却被她轻轻推开。
辜苏站起身,垂首看他,虽还是笑着的,眼里已经没了平日里看他时暖融融的温度:
“沈少爷,我记得您说过,不喜欢我碰您。”
“我……”
“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我想先去吃晚饭了,我很饿。”
辜苏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别走!”
身后传来一阵凌乱动静,辜苏还未迈出几步,就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一撞,很快反应过来,贴上她的是一具微凉身躯,对方的双手还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不放她走。
沈悯的下巴搁在她左肩,她微微侧头,以不会碰触到他的角度,小心打量他的脸色。
他的额上已经渗出汗水,脸颊和嘴唇都煞白。
这个金尊玉贵却疾病缠身的小少爷,身上有不止一种疾病,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偏头痛发作了。
辜苏顾不上去思考他是怎么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刚想抬腿,却听他带着颤音的威胁,台词凶巴巴的,语气却软弱得很:
“不许丢下我!不然杀了你!”
“我去给你拿药。”
她说了这句话,感觉覆在后背上的躯体才逐渐远离,回头看到沈悯满头大汗地跌坐在轮椅上,轮子甚至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力,向后滑行了一段距离。
她匆匆小跑着去给她拿药了。
沈悯发作起来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等辜苏带着药回来,他已经痛得伏在地上打滚,居家服被蹂躏得皱巴巴,扣子也崩了几颗。
她叫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佣人,费了好大劲才把药灌进他嘴里。
看着沈悯毫无尊严地被按在床上灌药,和精神病院的疯子待遇也差不了多少,辜苏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等到药水灌完,他也精疲力尽,佣人们才放心离去。
辜苏长叹一口浊气,坐到他床边,低头注视着他,却见他的眼角有一行晶莹没入鬓发,在灯光中反射着不明显的微光。
“我不是防你……”他张了张嘴,哑声道,“我不是防你,我只是怕你被人利用。我就像个镀了黄金的泥菩萨像,人人都想把我身上的宝贝扒下来,又碍于面子,要敬神畏神,所以不敢做得太张扬,只好往我身上泼水,指望我自己化掉,垮掉,死掉,他们好捡漏……辜苏,你就是他们泼向我的水,你知道吗?”
她默然不语。
她不觉得现在的沈悯需要回答。
又自顾自说了一堆混乱不堪、神神叨叨的话后,沈悯苦笑: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欠沈琢的助学贷款,等我死后会有人打给你,你拿去还债,然后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辜苏当然不可能走,无论是作为她自己,还是作为攻略者。
她抬手,在沈悯不解的目光中,将他的被子掖好,才道:
“你在家里闷久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明天陪我出去玩一天,好不好?”
沈悯没想到,自己这样沉浸式悲伤,她竟然还在想出去玩的事情: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所以才觉得,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以前在深山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但是现在搬到了市中心,我觉得,你该去见见,别人都是怎么活的,免得你天天想着死,你说呢?”
沈悯的表情明显是觉得荒唐又可笑,但辜苏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他脸上的怒意、讥讽与不屑驱散得干干净净: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出去玩过,我们明天一起,好吗?”
沈悯久久凝视着她,半晌才矜持点头首肯:
“也不是不行。”
当夜,凌晨一点,那晚被沈悯威胁
的两个男人,原本心惊胆战得睡不着觉,却突然收到了来自沈悯的短信。
二人不约而同点进去看他究竟有何吩咐,打算如何试探辜苏,却见他发来的只有短短一句话:
“算了,不用试了,我信她。”
第109章 第八训两个将死之人的临终狂欢,也不……
出去玩的地点是沈悯定的。
他有意捉弄辜苏,报复她几次三番拿捏忤逆他,便自作主张,定了一家非常有名且昂贵的网红餐厅,餐厅的卖点就是——在高空用餐。
这里的高空,指的既不是坐在飞机上,也不是摩天大厦的顶楼,而是字面意义上的高空:
餐桌中央安装滑轨,可以沿着旗杆一样的装置上下移动,食客围坐四周,厨师现场烹饪。
和跳楼机有点像。
时长为两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整套餐桌椅连同食客和厨师,都会上升到数百米的高空。
与此同时,餐桌还会缓缓旋转,保证可以360°无死角俯瞰这座城市。
辜苏原本以为他只是带自己来简简单单吃个饭,在见到停留在地面的餐桌时,面上尚无异色,以为只是露天用餐,但在视线落到高耸入云的滑轨上时,就慢慢变了脸色。
她猜到接下来会在哪里吃饭了。
“沈少爷……”她推着轮椅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捏紧,骨节泛白,“我们换一家吧。”
辜苏在他面前时,总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使初见时被他刻意恶意对待,也没有流露出愤懑激烈的情绪,连如其他保姆那般的鄙视厌恶都没有。
如今倒是从她脸上看出害怕来,沈悯觉得新鲜极了,存了扬眉吐气的心思,唇角勾起:
“订都订了,退订费你出?三千块钱,是你一周的工资吧?”
辜苏无可奈何,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沈悯道:
“不是说要带我出来散心?这点愿望你都不肯满足,你不如现在就回去把工资结了,然后滚蛋。”
正在此时,已经有工作人员递来一张协议和签字笔,二人扫了一眼,大致是一些安全规定和免责声明。
辜苏抬头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滑轨,心下生怯,沈悯看热闹一般催她:
“赶紧签字!”
工作人员忙制止他:
“先生,这份协议是自愿签署的,这位小姐如果害怕,有权——”
“让你说话了吗!”
沈悯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死死盯着辜苏,将签字笔塞到她手中。
她无奈接住,收回视线,认了命:
“不要对工作人员大呼小叫,这不礼貌。”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尊重和理解,也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礼貌和社交,让他野蛮生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所以她从现在开始教,希望为时未晚。
可惜——
“你在教训我?”
沈悯更加不满。
“……”
笔尖悬停纸面之上,辜苏闻言,将笔一掷,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他。
二人身周似乎萦绕着无形的低气压,叫人难以呼吸。
工作人员在一旁不敢说话,回头瞥了眼餐桌,大部分食客已经绑好安全带准备就绪,只有沈悯这边分外难搞。
他心中焦急,却不好开口催促贵客。
沈悯见辜苏丢了笔,脸色也不太好看,怕她真的要回去结工资走人,连忙将笔捡回来,再次强硬塞进她手心,手指圈住她的手握紧了签字笔:
“我不大呼小叫总行了吧?快签,我饿了!”
辜苏沉默签完字,他才接过协议,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还没写完就催促她:
“赶紧推我过去!”
辜苏没说话,推着他经过胆战心惊的工作人员身边时,悄悄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轻眨右眼。
那工作人员愣了几秒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原来她不是闹情绪才给沈悯摆脸色,而是让他知道,他做得不对——不该对服务员无礼。
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少爷,仔细一想,好像也挺好懂的。
入座时,辜苏本想让他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也省得她花力气,反正他似乎也并不是真正的不良于行。
他却借口站起来腿会疼,仰着脖子命令她搀他坐过去。
辜苏此时才知晓,他从前坐轮椅,只是因为懒和怕疼。
他的四肢常常会疼,那种疼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惫懒酸痛和潮湿恶意,坐轮椅能让他感觉好一点——但也就仅仅是一点点。
沈悯说这些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她脸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疼了这么多年,就不能依旧怕疼吗?”
辜苏第一时间否认:
“我只是在想,我将来,会不会也变成你这个样子。”
她的症状算轻的了,这得益于沈氏夫妇肯花些钱替她续命,再加上他们有关于遗传性溶血性贫血的顶尖医疗资源。
可这种涉及基因的遗传病在医学上仍然是不治之症。
也是考虑到她命不久矣,沈氏夫妇才愿意放任她接近沈悯,不作任何约束。
一个将死之人,是成不了威胁的。
她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得连站立片刻都会觉得骨肉酸痛。
总之看着沈悯,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将来。
沈悯原本还想用话刺她几句,见她想的和他预设的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情绪有低落下去的趋势,眼神慌了一瞬,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没话找话地硬聊:
“晦气,这种时候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爱吃哪个?牛羊肉还是生蚝?一会儿上去都是现做,我请客!别想着给我省钱!喂,看我一眼!——啧,想不想吃龙虾?我给你剥总行了吧?”
辜苏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视线开始闪躲,才轻笑一声:
“谢谢你。”
沈悯本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摸了摸鼻子,小声道:
“剩下的时间你跟着我,带你把没玩过的都玩一遍。”
两个将死之人的临终狂欢,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是不是?
……
餐桌缓缓升空,停稳之后,辜苏反而没那么怕了,也许是因为来都来了,加上面前的美食确实好吃,让她暂时忘记了恐惧。
再扭头去看沈悯时,却发现他的状态有些异常。
辜苏担心他又发病,仔细看他表情,却见沈悯四下张望,兴奋到面颊涨红:
“好高!”
他从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一直过得如同死水一潭,清汤寡水加上刻板的生物钟,毫无娱乐的深山隐居,叫他年纪轻轻就活成一把年纪。
普通的娱乐已经无法让他的心脏触动。
直到刚才,第一缕微凉高风,携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他低下头,如神祇向脚底城市投去俯瞰一眼。
霓虹灯构成城市脉络,张开细密亮眼的网,几栋地标性建筑隐约可见,包括世界第三高的那座著名大厦。
沈悯曾经在归家途中自那大厦底下经过,远远地就看不到顶,等车驶过许久,再回首,依旧高不可攀。
可如今他虚弱的双腿凌空踏在大厦之上,向下看去时,头晕目眩。
高处的感觉,让人着迷,也让人颤栗。
人类根植在血脉之中对于高处纯粹的恐惧,大力敲击着他的心门,心率飞跃式上升。
在风中微晃的座椅发出轻微吱呀声,像极了死神逼近的脚步声。
他努力用理智指挥大脑控制着颤栗躯体,控制着血压与心跳,让他不至于因为过度兴奋晕厥过去,中断这来之不易的体验。
辜苏用餐刀柄轻轻碰了碰他肩膀:
“说好给我剥龙虾,算不算话?”
他因辜苏的打断,从置身高空的失控感与濒死感中解脱出来,回过神看她时的前几秒,眸中还有狂乱和迷茫,但几秒过后,便稳定了情绪:
“算,我说话当然算话。”
他点了份波士顿龙虾,戴了手套,开始一板一眼地帮她剥了起来,厨师在一旁礼貌问询:
“先生,我们提供剥壳服务。请问需要吗?”
沈悯眉心一皱,抬头刚
要说些什么,就撞上辜苏不赞同的目光,硬生生把那句“关你什么事”咽了下去,改成了:
“不用了。”
辜苏看着他,眉梢微挑,给了他一个继续的表情,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补了句:
“谢谢。”
她这才露出笑容,轻声夸他:
“很好,很有礼貌。”
他不满她教小孩一样教他,甚至隐隐觉得她有点像在训狗,却也没说什么,低着眉眼将坑坑洼洼的龙虾肉丢进她盘子里,嘟哝道:
“吃吧,本少爷亲手剥的,价值起码要翻三番。”
她咬了一口虾肉,虽然看上去坑坑洼洼,但虾壳都被他细心地剥干净了,入口全是细腻鲜香的虾肉,她咬了几口才注意到沈悯在偷偷打量她,但在她视线投向他时,当事人却又转过脸去,和盘中炙羊肉搏斗。
她转回脑袋,许久才发觉自己在笑。
笑着笑着,她又陷入了沉思。
沈悯的生命所剩无几,但如果刷不满他的愧疚值,她就会永远滞留在这个时空。
如今沈悯虽然也犯过错,但远远达不到让愧疚值的满值,今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让系统特地把她叫到这个世界?
她不知道,但也不着急。
按照系统的说法,他们的算法会预测“男主”与她预设的“身份”之间大致会发生的大事件,如果不是会发生足以提供给愧疚值系统庞大能量的重要事件,是不会将攻略者叫到这个世界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
自从那次高空用餐之后,沈悯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他回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再出来时,兴冲冲找到辜苏,甚至连轮椅都不摇了:
“帮我收拾行李!”
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刚洗完澡,裹着浴巾推开浴室门,正好和闯进来的沈悯打了个照面。
头发上的水珠滴落锁骨,顺着莹润泛粉肌肤滑落,融入浴巾,因病痛而显得消瘦的身材多了一份弱不禁风的怯弱,先前被烫伤的暗伤依旧如一片深色污渍,趴在她白皙肌肤之上,自脸颊至肩膀、侧腹,都是这样大片蔓延的痕迹。
她在看到沈悯的第一时间就迅速回到浴室,将门拍上,隔着门板高声问他:
“你为什么不敲门!”
沈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脑海里还在回放刚刚看到的那些烫伤。
他比他预想中……将她伤得更加严重。
第110章 第九训从我身上滚下去!
十分钟后,沈悯坐在辜苏房间的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她在他对面用毛巾擦拭湿发。
她擦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停下动作:
“你刚才好像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没说话,忽然凑近,伸手去碰她爬着伤痕的左脸,辜苏立刻往旁边一避,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所以其实她还是怕他伤害自己的,是不是?
沈悯悬在空中的手略一停顿,便再度贴上去,微凉指腹触及那片还未长好、褶皱不平的肌肤,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少爷?”
辜苏伸手想把他的手拨开,却被反手抓住手掌,沈悯没有开口,只是将她的手按回膝盖,指腹重新搭上她脸颊,顺着烫伤的疤痕慢慢下滑,划过颈线,止于纯白睡袍的领口边缘。
疤痕一直向里蔓延,他看不到了。
辜苏下意识将领子拢了拢,便听他沉声回答了她刚刚的问题:
“我之前说,要你帮我收拾行李,我要出远门。”
“目的地是哪里?”
“湘市。”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靠在沙发上,精致到锋锐的眉眼和他的人一样充满攻击性,看向辜苏的目光却晦暗难明,甚至有一丝柔软的意味。
他本以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不让所有人好过。
没有任何人会爱他,他也无法拥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
一日后,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抵达目的地,辜苏推着行李箱下了飞机,沈悯则早已被长途旅行和公共场合的嘈杂折腾得暴躁不已:
“早知道包专机了。”
辜苏瞥他一眼:
“不是不想让你爸妈知道你去了哪里吗?”
包专机需要报备航线,这样他去了哪里,会第一时间被沈先生知晓。
他没再说话,精神萎靡地摇着自己的轮椅,没走几步,抬头看路时,忽然顿住。
辜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几十米处被几名记者簇拥着的,正是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贺连嶂。
对方一身鼠灰色休闲装,身后跟着助理,唇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边走边耐心和记者交谈,看上去氛围很好的样子。
沈悯这次是偷跑出来的,不想被熟人看见,将轮椅一转,掉头走了。
……
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无风无云,辜苏陪沈悯来到他此行的目的地,下了缆车,对眼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
面前是起重机机械臂一样伸出峡谷的“桥”,还没走上去,站在峡谷边缘向下看时,就已经头晕目眩——底下是深渊一般的峡谷底部,纵深数百米,比他们不久前去的网红餐厅还要高上不少。
即使是这样险峻的地势,游客却依然不少,没走几步,就听见身旁一对小情侣中的女生在哄男生:
“别怕,一会儿眼睛一闭一睁,嗷一下就过去了!”
男生崩溃地蹲在地上不肯往前走,辜苏经过时,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女生的腰,哭嚎道:
“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跟你打赌的!游戏机全归你!我不玩了!咱们走吧!”
喔,原来是真姐弟。
原本还对男生的心有余悸感到小题大做的辜苏,在真正站到峡谷边缘往下看时,突然觉得他的哭嚎是真的人之常情。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踌躇着开口:
“要不我就不——”
“你跟我一起下去。”沈悯打断她,眼瞳深处闪着兴奋的光,紧紧盯着眼前正在绑安全绳的游客,“有双人蹦极项目。”
辜苏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行。”
签好免责声明,安全员给他们绑上绳子之后,让辜苏把头发扎上去,又细心讲解了安全规则:
“有心脏病、高血压、脑血管疾病、癫痫病史的人不可以蹦极,孕妇也不可以,问一下二位没有这样的情况吧?”
辜苏还在回忆,沈悯已经面不改色地点了头:
“没有。”
他的病虽然多,但好巧,刚好没有以上部分,这也是他将蹦极选为消遣项目的原因之一。
他想疯,但暂时还不想死。
辜苏依然有些担忧,往下看时,心中生怯,却见他伸手拽了拽她的安全绳,确认牢固:
“都绑好了?”
安全员点头:
“是的,还有一些注意事项——”
他话音未落,就目瞪口呆地看见沈悯揽着辜苏的后腰,向前倾身,推着她一起向下坠落。
“啊——!”
风将辜苏的尖叫吹上来,安全员也忍不住发出尖锐爆鸣:
“我还没说完——!”
已经没人听他讲话了。
辜苏只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弹跳绳和绑带紧紧缠在后腰以及大腿上,沈悯则用力抱着她不肯放手,抱得她几乎发痛了。
在这世界急速上升的短短几秒内,她就已经体验过了从生到死的距离。
四周景物一片模糊,失重带来的恐慌让辜苏忍不住抓住手头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在这无尽坠落的恐慌之中,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将她紧紧按入怀里的人。
极致的生死罅隙,会生出扭曲的花朵。
他身躯并不健硕,抱着她的手却很稳,耳边呼啸的狂风里,传来他的一句模糊低喃。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好不好?”
他要带走她。
她和他何其相似,何其不幸,命中注定,会在地狱重逢。
她没有听清。
十分钟后,辜苏双腿发软地被安全员搀扶到一边休息,附近没有长椅之类的东西,她随便找了块平滑一些的石头掸了掸。
沈悯走过来发现地方不够,索性坐在她脚边的地面,侧着身子看她,眼睛很亮,刚刚过于兴奋的潮红已经褪得差不多:
“生气了?”
她捂住还在狂跳的心脏,好半天才开口:
“你能不能听别人把注意事项说完?”
他无所谓地耸肩:
“人家一天要讲百八十回,早就腻了,他该向我道谢。”
辜苏知道跟他说不通了,索性别过脸去,不再开口。
沈悯将胳膊肘搭在她身旁石头上,抬头看她侧脸,明知故问:
“真生气了?注意事项我都提前看过了,旅游册子上写着呢。”
辜苏没理他,几秒
后,眼角余光却见他捂住心口,缓缓缩紧身子。
“你怎么了?!”她赶紧弯腰查看,“是不是心率过快了?哪里疼吗?”
“呼吸……”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辜苏俯下身子,刚要解开他衣扣帮他通风缓解,就被一只手往下拽去,重心不稳,直直从石头上跌落,沈悯顺势往后躺倒,闷哼一声,用身体接住了她。
辜苏砸到他身上的那一秒,立刻单手撑住他身侧地面,试图起来,后腰却突兀贴上他的手掌,掌心发力,甚至用力把她往他身上按。
得逞的沈悯,在辜苏惊怒目光中,扣住她按在他纽扣上的手,指腹在她光滑手背上摩挲几下,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我说什么你都信啊?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辜苏难得沉下脸来,挣扎了两下,发现居然挣脱不开这个病秧子的臂弯,索性放弃,只严正警告他:
“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情,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以后万一你真的发病,我当你在开玩笑,不救你怎么办?”
“那我也不会怪你。”他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左颊,眼里闪着的,是兴奋、诡秘又复杂的光,“我们总会再见的。”
在地狱里。
辜苏垂眸看他,看他微微弯起却毫无笑意的眼睛,看他苍白到令人担忧的脸色,看他病态般红润艳丽的薄唇。
见她不说话了,沈悯也住了口,气氛冷却下来,他竟然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了辜苏的唇上。
他们贴得很近。
近到这个距离如果接吻,刚刚好。
他早听到自己心如擂鼓,只好奢望辜苏能当场聋掉。
可她的手正被他按在心口,摸一摸就能知道。
是他不让她离开。
辜苏隔着薄薄的布料,不但感知到了他微热的体温,还触及了他不受控制的心跳。
那是一颗未被污染的,跋扈骄纵,却又无比恳切的心脏。
在沈悯期待又纠结的目光中,辜苏撑着他的心口起身,坐在他腹部,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
“沈悯。”
“嗯?”
他确信自己维持住了平静表象,至少声音中的紧绷听不太出来。
“不要总想着死,死亡只是每个人都必定会到达的终点。”
在这旖旎时刻,辜苏兜头给他灌了一碗鸡汤。
“……”
沈悯这下是真的觉得呼吸困难了。
他恼羞成怒:
“从我身上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