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件可以拿来利益交换的商品吗?”

辜苏的声音也像她的身体一样浸入昏暗的阴影里,喑哑地发沉。

“你不是!”赵川试探着上前,手指微颤,扶上她的肩膀,“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辜苏,我是真的喜欢你,才会亲近你,傅行舟承诺的那家公司对我来说不痛不痒,有和没有,都没什么区别,如果是别人,我才不会为了一家公司就把自己的后半辈子赔进去!”

“真的吗?”她的肩膀消瘦,在他的掌中不堪一握,使得这句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反问,也显出些许脆弱来,“可我听说,同性恋是不会被掰直的。你不用骗我。”

“我……”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阴凉的地下酒窖此时竟叫他觉得闷热难当,不得不将隐瞒了很久的秘密和盘托出,“我不……其实我是双性恋,说是同,只是不想接受家里安排的联姻,辜苏,我也可以喜欢女人的,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辜苏抬起手,想将他推开,可赵川知道,等暴风雪过去,他们回了国,以傅行舟的独断专行,他们就再无相见之日。

他动摇不了傅行舟的决定,但如果辜苏以后还想见他,他们之间就还有机会。

“辜苏,我之前也是谈过女朋友的,我可以让她帮我作证——”

他昏了头,抬出前女友来,慌不择路,说到一半,才察觉不妥。

他不想在辜苏面前暴露自己的情史。

他恨不得自己一段恋爱都没谈过,以最干净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你不用——”辜苏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嘴唇覆上柔软触感,温热鼻息拂面。

她呆滞地仰着头,任由赵川在她唇瓣上轻柔碾磨啃噬,向更湿润柔软处探求。

身后几步就是墙壁,她

被推至退无可退,身前高大俊朗的男人弯下身来,珍重又颤抖地吻她。

倘若爱是有形之物,凡人能够触及。

那么必定在此时,此地,被赵川攥在手中。

酒窖昏暗气氛助长胆量,竟叫他有本事将傅行舟捧在掌心的妹妹摁在墙上。

辜苏还想挣扎,被他强硬地将手指扣住,抓着她环上自己的腰背,唇齿碾磨间,只听他含糊道:

“信我。”

她挣动间,肌肤隔着布料与他温热肌肉不经意摩擦,他从唇边漏出喘息,吻得愈发用力,破釜沉舟一般。

忽然之间,一股大力揪着他的领子,将他往后扔去,只听一声沉闷碰撞声,他跌坐在地,身后一整面架子的红酒一排接一排地倾倒,丁零当啷摔碎在他身侧和头顶,玻璃碎片落了满地,红色的酒像是鲜血,在他吃痛面庞上静默无声流淌。

也许真的有血。

与之相对的,是赵川隐忍疼痛的呻吟声。

听到红酒掉在地上的声响,傅行舟不放心,也下来酒窖了。

却没想到,会看到刚才的一幕。

酒窖的最暗处,那个混蛋在强吻辜苏。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傅行舟冷着脸三步并做两步冲过去,将那个混蛋扔出去,挡在辜苏面前,将她整个身子护住,冷冷地看着狼狈跌坐的赵川,眼帘低垂,声音像掺了毒:

“合作取消。傅家今后不会再和赵家有任何商务往来。”

赵川被他不留情面地拎着后领子扔出去,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你还不是掌权人,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吗?”

“你可以试试。”

傅行舟不欲和他多说,拉着辜苏就要绕行,却听辜苏小心问:

“他没事吧?”

刚才听动静好像很疼。

傅行舟向外走的脚步一顿,心头一股无名火蹭地蹿起三丈高,压着即将失控的暴怒,语气冷硬:

“有事的是酒,至少碎了八百万。”

辜苏倒吸冷气。

傅行舟即使在怒中,也依然感到好笑:

“被占了便宜还这么忙,又是担心他,又是担心酒?”

辜苏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抹了抹湿润的唇瓣,不说话了。

傅行舟看得心烦,伸手用袖子在她唇上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

手指不经意触到温热唇瓣,他有些气短地想——

这会是她的初吻吗?

在离开前,傅行舟视线隐晦地瞥一眼赵川。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暴风雪是在半夜降临的。

赵川被傅行舟抓到辜苏看不见的地方揍了一顿后,就被迫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现在有点庆幸辜苏看不见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辜苏原本在自己的房间歇着,敲门声被窗外的风雪声覆盖,她没有听到,直到傅行舟推门进来,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门口。

“外面,会不会吵?”

傅行舟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好看,好歹没有把气留到辜苏面前生——刚才揍赵川的时候,多多少少发泄掉了一些。

辜苏正站在窗前,乌发披肩,一袭宽松浅灰色棉麻长裙拖至脚踝,回头时,身后落地窗外暴风雪已经开始肆虐,雪花密集如纷纷扬扬的棉絮,横飞过境。

窗框如画,将她框入画中。

如果忽略她身周的别墅内装,活脱脱像是从雪原深处走出来的精灵。

属于荒野的、不羁的、游离的灵魂。

这一刻,傅行舟隐隐约约触及到了什么。

不等他细思,辜苏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窗户隔音很好,只会听到一点声音,不会吵到我睡觉。”

“嗯。”

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发现话题进行不下去了。

相对沉默片刻,他问:

“想听故事吗?”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睡前“仪式”。

辜苏其实并不需要听故事,她睡前刷不了手机和视频,但人又不是不刷视频就会死。

很显然傅行舟并不这么想。

他坚持认为,自己有义务把辜苏哄睡之后,自己再去睡。

拗不过他,辜苏慢吞吞转身,在他的引导下躺上床,钻进被子里。

傅行舟手上已经捧了一本书,见她已经躺好,随意坐在她枕边床沿的椅子上,修长双腿交叠,侧身向她的方向靠了靠,以便她听得更清楚些:

“今天的故事是……《*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

辜苏听到书名,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什么。

“不是俗套的爱情小说。”傅行舟像是知道她的心中所想,“我也是被书名骗过一次,后来,我的……我的医生,建议我读一读这本书。后来我觉得,他是我所有医生里最有用的一个。”

“医生?”

傅行舟不太想多说,含糊应了一声。

辜苏本没有抱太大希望——傅行舟从前给她读的书,都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读物,目的是让她入睡前不至于那么无聊。

他不会给她读过于艰深晦涩的故事,也不会读情节跌宕起伏、叫人听了反而睡不着的故事。

一般都是十万字以内的小短篇,一晚上就能读完,听完故事后,她可以安心地进入梦乡。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挑选到这么多字数刚刚好的故事的——或许,是因为他的阅读量渊博得可怕。

傅行舟翻开第一页,声线沉稳,语调轻柔地开始讲述。

——如今的他不会料到,他给辜苏讲的这个故事,在之后将会在多么千钧一发的时刻,派上用场。

第77章 第二十六训不想后悔,就去睡。……

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完药后,赵川来到地窖,挽起袖子收拾一地残局,从他垂着的脑袋,就可以读出明显低落的情绪。

不是他自己想来的,而是把他揍完,放他回房间之前,傅行舟丢下了一句“不想我把账单寄给你父亲,就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挨了打,还要收拾挨打现场。

人怎么能这么命苦。

“叩叩。”

敞开的地窖门被轻叩两声,他抬首望去,刚刚面无表情地把他揍了一顿的男人,正站在门外的台阶之上。

看来是把辜苏哄睡着了,才来看看情况的。

赵川的心情有点复杂,他没有立场和脸面跟傅行舟置气,甚至连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的底气都没有。

是他做错了。

他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被空气里的红酒香气熏入了味儿,也有可能他其实本性就是这么一个强取豪夺的混蛋——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所以当他第一次面对“失去”这件事时,才会暴露本性。

也许他也不是那么喜欢辜苏,只是不喜欢失去辜苏而已。

是这样吗?

就当是这样吧。

他这样说服自己。

起码这样能让他栽的跟头看上去体面一些。

也能让他对以后无法和辜苏再见这件事释怀。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傅行舟打破了沉默,开口竟是一句关心:

“伤口还疼吗?”

赵川愣了一下,立刻道:

“不太疼。呃……谢谢关心?”

傅行舟若有所思,露出“还是打轻了”的表情,赵川立刻开始幻痛起来,忙岔开话题:

“有事找我?”

“……”

傅行舟沉默片刻,似乎自己也不太明了,找到这里来的动机。

本来辜苏入睡后,他就该回自己房间睡觉的。

但先前的失控给了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其实并不喜欢用动手来解决问题,不如说,虽然他一直有在练自由搏击,但也只是为了健康着想,从小到大跟人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的生活一直充斥着衣冠楚楚、仪态体面的上流社交,和他打交道的每个人,比起用拳头像个野蛮人一样殴斗,更擅长用合同与话术织成蛛网,将对手绞杀。

方才热血上

头,他竟也成了野蛮人。

难捱的沉默过后,傅行舟淡然开口:

“刚才对你动手是我做得不合适,但我说的话不是气话。傅家从此不会和赵家合作。作为补偿,承诺过你的公司依然会给你,能不能通过它打开国内市场,全看你们的本事。我只有一个条件——以后不要再见辜苏。”

赵川顿时明白了,他是来道歉的。

尽管他这种级别的天之骄子,其实没什么必要跟任何人道歉。

只要不是惊天动地的篓子,没人会想不开地揪着他不放。

所以他这次过来的重点,其实在最后一句话。

赵川想起老爹的嘱咐,也算是换种方式达成了,不由苦笑一声:

“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也向你道歉。等明天……苏苏妹妹醒了,我想当面再跟她说声对不起,然后……然后我就尽量不出现在你们面前,直到暴风雪过去,行吗?”

受过健全教育的成年人之间的问题,只要不触碰到原则,都可以有商有量地解决。

傅行舟没有当场答应他:

“要问她的意见。”

也就是说,辜苏有可能并不想见他。

赵川并不气馁,而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她……她那之后,有跟你说什么吗?”

傅行舟本来都要走了,闻言侧过身来:

“什么意思?”

赵川看他的样子,似乎辜苏并没有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他和自己谋划的事情。

所以傅行舟还当她被蒙在鼓里。

赵川隐晦地旁敲侧击:

“我是说,她会不会认为,我邀请她来这里,是早有预谋——”

“难道不是?”

傅行舟反问。

“……是。”

他就多余提醒他。

赵川闭上了嘴,背过身去,继续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了。

辜苏没有提及,不管是想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也好,还是根本不在意也好,这件事都不该是他对傅行舟说。

……

夜深,别墅里寂静一片,只有窗外暴风雪肆虐。

玻璃和墙体都经过了特殊处理,隔音效果良好,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就像在欣赏一场纯白默剧。

傅行舟从地窖回来,将落地窗的窗帘左右拉开,让窗外景色尽收眼底。

从他的视角看,并非他被困在别墅之中,而是风雪被框在了玻璃窗里。

缸中之雪。

他蓦然回忆起童年时为数不多和母亲相处的片段。

他的母亲背景普通,是个小富之家出来的研究生,专修法国语言文学。

唯二的优点,一个是漂亮,一个是对生活的敏感。

B市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厚的雪,每到这时,母亲就会让佣人在顶楼的玻璃花园里摆上桌椅和点心,热红茶,和同圈子的其他贵妇人一样,带着他一起喝下午茶。

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光,因为只有母亲发话,他才可以不用去上名师一对一辅导课,去练游泳和自由搏击。

她有的时候会用中文或法语给他讲故事,有的时候只是静静地一言不发。

就在他撞破母亲被虐待的事情过后不久,就在一个下雪天,他到处都找不到母亲,福至心灵地跑到了顶楼花园,看到她把窗户敞着,一向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披散下来,被风雪高高扬起,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裙,长袖长裾,平日里因布料垂落而被遮掩的伤痕,明明白白地被狂风昭告天下。

他从未见过母亲那般仪态不整的模样。

中央空调提供的那点可怜暖气已经被吹得不剩一点余温,可母亲依然没有把窗户关上的意思。

他跑过去想关窗,却被母亲拉住手腕。

她低头看他时,有泪掉在他脸上,但他不确定,因为雪同时也飞了进来。

他听到母亲问:

“是我在缸中,还是雪在缸中?”

那个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母亲的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了。

如今是一样的风雪。

他记得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母亲来这里度假,但是从不允许他跟随。

小时候,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父母恩爱,母亲开心就好。

可如今再回想起来,这栋别墅里,甚至这个卧室里,曾经可能发生过什么——只要稍微一想,他就难以入眠。

先前初来乍到,加上身体疲累,他并没有在意这一点。

可一旦联想到了……

他略微烦躁地将窗帘倏地拉合,回身时,眼角余光瞥到闭合的床头柜缝隙里,夹着什么东西的一角。

他不记得往床头柜里塞过东西。

负责清理这栋别墅的佣人该扣工资了。

他这么想着,走过去将抽屉打开。

蓦地,浑身血液凝固。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根黑色的布条,已经被蹂躏得皱巴巴的。

很明显的使用痕迹。

……

已经是凌晨两点,辜苏的房门悄然打开。

她晚上因为傅行舟和赵川的矛盾,晚饭只吃了几口就溜回房间了。

现在很饿。

裹着防滑材料的盲杖轻轻点地,如触角般四处探索。

在抓着螺旋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到一楼时,她听到了客厅里存在着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略微粗重,很不规律,似乎很痛苦。

说是呼吸声,不如说是某种喘息才对。

空旷的客厅里极静,才让声音传到了她敏锐的耳朵里。

辜苏站在原地,小心辨认了一下方向,摸索着向声源处走去。

她做盲人的经验还不够丰富,不太能在脑内构建三维空间,对这座别墅也不够熟悉,因此只能谨慎地扶着墙,走得很慢。

喘息声很近了。

她嗅到了血腥味。

“傅行舟?”

她压低声音询问。

就在出声的下一秒,她明明看不见,却有一种被野兽锁定的错觉,毛骨悚然。

她不敢再向前,试图后退,可手腕已经被很大的力道攥住,有湿润的液体在手掌与手腕肌肤之间挤压碾磨。

血腥气很近了。

她被朝后推抵在桌沿,一只手下意识撑住身后桌面,摸到冰凉光滑触感,确认了这里是厨房的岛台。

大半夜的,他在厨房做什么?

喘息声轻了些,握着她手腕的手也随之松开。

傅行舟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是你啊。”

辜苏没有说话,抓住他松开的指尖,顺着指节、手腕,向上摸索,然后,很轻易地就摸到了手腕内侧还在向外渗血的伤口。

傅行舟垂着眼,似乎已经麻木一般,连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血肉外翻的伤口时,情绪都没有波动,也没有人体对疼痛本能的反射:

“没想到会吵醒你。”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说着,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微凉的手指从伤口处揪开,将人带到水龙头处,打开温水,无言地替她冲洗手腕上残留的血手印。

辜苏从刚才被他抓住起,就没有开口,他以为她被吓坏了,边冲洗揉搓着她的肌肤,边解释道:

“刚才……只是不小心切到手了。”

他没说为什么大半夜的会在厨房里切东西,也没说为什么明明会做饭的他这么巧就切到了手——还是手腕内侧。

过了几秒,他又补充道:

“抱歉。我之前说过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我没有做到。是我不好。”

辜苏见到他,原本想借机问问他,将自己推给赵川时,他到底是怎样的心理状态。

但看他如今这个模样,似乎并不是开启一个严肃话题的好时机。

这些天来,他对自己颇多照顾。

她不该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雪上加霜。

于是,在他低头用纸巾替她擦拭手上的水渍时,她轻声开口询问:

“你心情好像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行舟神色如常,在擦拭干净后,轻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二楼走:

“去睡吧。”

她不肯走,站在那里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头顶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不想后悔,

就去睡。”

第78章 第二十七训哭吧,辜苏。我不想亲自弄……

辜苏闻言,将盲杖换到被他攥住的那只手中,另一只手空出来,摸索着抚上他的脸颊。

她的手指微凉。

全屋地暖都捂不热她早年受过寒的身体。

五根纤细柔软的手指,缓慢地、带着麻痒地,在他脸庞上游移,然后很轻易地在眼尾处沾到了一点点湿润。

被她触到眼尾的瞬间,傅行舟抬手捉住她手指:

“别闹。”

辜苏没理他:

“你要怎么让我后悔?”

他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如同一名罪人,剖开自己的胸膛:

“你不明白……我们一家人……都有罪。”

辜苏不太明白:

“如果你是说你祖父和父亲,我大概能理解。但如果是你……多严重的事情,要用罪来形容?”

傅儒许和傅如晦都亏欠她,她并不怀疑。

但傅行舟这些天对她的好,已经远远覆盖了曾经造成的伤害。

即使动过将她送出去联姻的念头,也很快中止了。

她不是铁石心肠。

就算需要刷愧疚值,也不会对一个已经缴械投降的人捅心窝子。

“多严重的事情,需要用罪来形容?”

傅行舟短促地从胸腔里挤出苍白气声,像是一个半途而废的苦笑。

他用最后的理智警告她:

“回去睡觉吧,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我保证。”

黑夜蔓延,窗外风雪肆虐。

客厅里的液晶屏中,融融火炉静默燃烧。

与黑暗一起爬上他背脊,凑到他耳边私语的,是父亲曾在这栋别墅里徘徊的恶灵。

或许,他很快也会加入其中。

现实中从来没有玫瑰园。

他的父亲没有许诺过,母亲亦没有。

他的花园中遍布荆棘,尖刺顶端开出的花朵不是玫瑰,而是从他手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

心理医生说书籍是避难所。

可他将所有推荐的读物都看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属于他的那一间。

雪夜寒凉,触景生情。

口袋里那根黑色的蒙眼布,隔着布料,灼烧他的侧腹。

他仁至义尽地给出了警告,可辜苏却置若罔闻,向前靠近半步,抬起手臂,严丝合缝地抱住他劲瘦腰身,如同对待淋雨彷徨的小狗般,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背脊。

她好像明白他现在状态不对,选择无言地安慰他。

可没有用,她弄错了人。

他不是淋雨的小狗,而是独行冷血的苍狼。

她轻抚的背脊上,爬着一只名为血脉的恶魔。

辜苏正抱着他,试图给他一点温暖,却在几秒后,就被他扯着手腕推开,下一刻,眼皮感受到一阵□□,她下意识紧闭双目,感觉到他将什么东西缠在她眼前,双手绕到她脑后,用力打了个结。

“傅行舟?怎么了?”

她感到不适,小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可她这样微弱的发问,没能得到回答。

辜苏心里升腾起不安,话音刚落,就被推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她无助地将手向后探去,想抓住些什么,可没等她的手指在虚空中扑腾出个结果,就被他捉住双腕,反扣在后腰。

有什么东西捆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软质的皮革。

现在她彻底动弹不得了。

辜苏试图用手腕的力量摆脱捆缚她的东西,但那东西韧性极大,不会把手腕磨破皮,也不会叫人挣脱出去。

“害怕吗?”

冰冷的声音贴在耳畔,两根修长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她被迫抬头,脖颈紧绷成一条直线,咽口水都会拉扯皮肉,极其难受。

她心里还是不太相信傅行舟会伤害她,或许是之前他给她的照顾与安全感太足,刚才找到他时,他也第一时间控制好了情绪。

所以辜苏倾向于,他其实只是想吓吓她,或者,只是情绪不太好。

他这样的人,有些压力是正常的。

于是,她维持着这个难捱的姿势,轻声问:

“这样做,你会觉得轻松一些吗?”

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他的雷区,傅行舟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过了几秒,才用一种极其寒凉的语气回答:

“你猜。”

辜苏不太确定,但她想赶快逃离现状,只好旧事重提,试图唤回他的理智或是——怜惜:

“你再怎么对我,也不会比我们刚见面的时候过分了。”

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前,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辜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紧贴着她后背的人,身体微晃一瞬。

她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

“我的手腕很疼,能不能放开我?”

傅行舟没有动,而是又紧了紧捏住她的手指,下了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哭出来。”

“……?”

辜苏即使被蒙着眼睛,表情也是茫然的。

她听到了什么?

“哭出来,我就放了你。”他说完,还不忘哄了她一句,“乖。”

辜苏有些恼了他的莫名其妙,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不会哭?”

他的脸越过她纤薄肩膀,凑过去凝着被黑布蒙住的双目,好像能透过这层透光的布料,看到底下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睛。

这块黑布上沾染过他母亲的泪水。

他刚才捏着这块布,站在厨房里,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母亲曾经充满智慧与神性的双眸,还有被那双眼睛中流出的泪水浸染成深色的黑布。

以至于鲜血滴到上头,也不曾发觉。

是这块该死的布,使得母亲本该闪闪发光的人生蒙上了阴翳。

而他本该去追讨公道的男人,却不负责任地先行死去了,甚至还将肮脏的物证留在了现场。

想到这里,他微微俯身。

“哭吧,辜苏。我不想亲自弄哭你。”

说话时,温热吐息喷洒在她耳廓,缓声威胁。

恶意不经意展露獠牙,苍狼从肉垫中探出一线利爪。

白日里衣冠楚楚的公子哥,终于褪去了伪装的人皮。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步父亲后尘的恶灵,还是尚且留在人间的生魂。

手底下的女孩,肩膀开始微微抖动,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可那黑布上,并无湿痕。

“怎么不哭?嗯?”他手上加了点力气,逼出女孩闷哼,“是觉得我不会伤害你?辜苏,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后悔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成年人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你已经满十八岁了,是不是?”

“还是说,你在指望我心软,放过你?”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微弱,带着怯弱的颤,但依然想要安抚他:

“你不要这样……这不像你会做的事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你是我?”他俯身,无慈悲地将人往怀里摁了摁,胸膛虚贴着她形状明显的蝴蝶骨,脆弱脖颈在他眼前毫无防备地袒露着,催得那股让他遍体生寒的暴虐欲成倍增长,“摆清楚你的位置,私生女。”

他眼眸幽深,面上却古井无波。

心脏一点一点沉下去。

父亲临终前笃定的笑容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傅行舟终于确定,他和父亲一脉相承。

他终有一天,也会像他父亲一样,伤害身边亲近的人。

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人之所以高于其他动物,原因之一就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可他们一家人就好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总是会对弱者的哭泣和乞怜上瘾。

他们是披着人皮的兽。

也正因为流淌在兽血液中的本能,才使得他们对商场上的交锋得心应手。

他们能毫不心慈手软地吞并、剥削,不理会示弱,不展露怜悯。

商海浮沉,伏龙集团在傅家人的带领下,如同一艘不没之舟。

就在他源源不断地产生自我厌恶之情的时候,却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泪水已经透过黑布渗出湿渍,白皙娇弱脸庞

在黑色衬托下显得苍白如纸。

傅行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的眼泪,心脏却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兴奋震颤。

他甚至怀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惶恐感。

“辜苏……”

他张开唇,却没发出声音。

事情好像变得无法收场了。

第79章 第二十八训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

背对着他、手腕与眼睛皆被捆缚的女孩,正在无声无息地流泪。

傅行舟心脏处生出尖锐的疼,又被她的泪水蛊惑一般,一时间进退维谷。

辜苏的眼泪止不住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受——

你曾被一个人伤害,决心再也不要信任他,却在他日复一日的蓄意补偿中软了态度,即将张开曾经紧闭的蚌壳,试图原谅他过去的傲慢、刻薄与扎向你的尖刺时,却突然发现,这个人对你的态度,其实从未改变。

他依然会轻蔑地称呼辜苏为私生女。

这让她曾经的心软像个笑话。

蒙眼布已经湿透,她嘴唇咬得发白,胸腔短促起伏,在傅行舟失神地将掐着她下巴的手指松开后,脑袋垂落下去,如同心死的天鹅。

“……”

傅行舟失去了声音,他知道自己该道歉的,该告诉她,自己其实没有恨她或是看不起她的意思,他刚刚那句话,只是……只是鬼迷心窍地想欺负她。

他自以为和父亲不一样,但恶劣之处深究下去,又大同小异。

他知道不对,但他还是那样做了,从说出口的瞬间就开始后悔。

人这一辈子有许许多多口出恶言的时刻,那一刻也许并不是真心那样想,或许这个念头只占了微不足道的1%,可能直到死都不会诉诸于口,可总有那么一瞬间,天时地利人和,叫他祸从口出。

辜苏还在哭,难以遏制的情绪叫她对外界的感知变弱,等察觉时,拦在眼前的布料已经拆下,捆住双腕的皮带也随着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被解开扔到了地上。

傅行舟绕到她身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一手轻抚她柔顺长发,一手扣住她腰背。

他低头,嘴唇在她发顶轻轻一触,饱含歉意地哄她:

“别哭……是我错了。”

她垂着眼帘,泪水又急又凶,不管他怎么给她擦眼泪,都好像停不下来了。

他正不知如何哄她,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松开手,去看她手腕。

已经被勒出一圈红印,横亘在白嫩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他用指腹轻轻推揉,她却反应很大地将手抽回,低着头,不停抹眼泪。

“痛吗?”他指尖一顿,僵在半空,“我去拿药膏。”

他把辜苏扶到沙发上,匆匆回身去找医药箱。

辜苏在他走后,则蹲下身去,在地板上摸索刚刚掉落在地的盲杖。

她不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片刻后摸到杖身,她撑着地面爬起,却听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伴着赵川的由远及近的惊呼:

“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摔着了?”

辜苏低着头,可被他扶起时,脸上泪痕在光屏壁炉的暖光中清晰可见。

“苏苏妹妹?你怎么哭了?”赵川声音不由自主轻了下去,伸手小心替她拭去泪痕,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是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这样讨厌我……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补偿你,可以吗?”

辜苏缓缓摇头,轻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闷闷的:

“跟你没关系。”

赵川刚刚关心辜苏,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此时为了找出她难过的根源,向四面环顾一圈,轻而易举看到了散落在地的黑色蒙眼布和皮带。

“……”

他愕然,呆立当场。

他确信,晚餐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

而且,都是成年人,这两样东西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明白的。

更别提他注意到的,辜苏手腕上那一圈红痕。

“是……你哥?”

他梦游一样发问。

“跟你没有关系。”辜苏依然固执道,“可以送我回房间吗?”

赵川小心地牵起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开口,牵着她往电梯走去。

在将人送到房门口之后,他讷讷道:

“傅行舟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吗?他,他之前也这样?”

他无法想象。

就这几天他观察到的,傅行舟的妹控程度来看,根本不可能欺负她。

可辜苏的眼泪打破了他的这个认知。

她低着头,抬手拭泪,没有说话。

似乎是一种默认。

赵川看她这样,更是认定傅行舟和她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纠葛,把心一横,急促道:

“苏苏妹妹,如果你不愿意待在傅行舟身边,觉得难受,我可以帮你离开。”

辜苏缓缓抬头,空洞视线茫然与他对上。

迎着她无神双眸,赵川从身体里涌现出无穷无尽的怜惜之情,柔声道:

“我有办法的。”

辜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未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森寒声线:

“松开她。”

赵川一个激灵,差点没跳起来,回头看到走廊尽头,傅行舟提着医药箱,正大步向这里走来。

真的很像下一秒就要揍到他脸上。

他犹豫一秒,突然咬紧后槽牙,挺身挡在了辜苏面前:

“你不该那样对她。”

傅行舟面无表情,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落在被他挡在身后的辜苏脸上时,重又恢复温和:

“辜苏,进屋去,我给你上药。”

竟是将赵川无视了个彻底。

“你根本没有资格把她留在身边!”

赵川见他又逼近一步,立刻抬高音量。

“赵川,同样的话,我不会提醒你第二遍。”

他淡淡警告。

不要再见她。

赵川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杵在原地,分毫不让:

“你知道她不是你亲妹妹吗?”

顷刻间,满室寂静。

……

客厅地暖温度正好,坐在沙发上状似自然地给辜苏上药的傅行舟,却觉得额上生汗。

他听着赵川说,在地窖收拾红酒残骸的时候,是怎样找不到放置扫除工具的杂物间,又是怎样误打误撞发现了隐藏在红酒展示柜后头的暗门。

暗门里,藏了个密室。

里面有什么,赵川只让他自己去看,并且丢出了一本不薄的笔记本。

正是将这本笔记翻了一遍,耽误了时间,他才会凌晨才从地窖爬出来。

也正是因为看完了这本笔记,他才笃信,辜苏绝不会是傅如晦的亲女儿。

傅行舟不紧不慢地给辜苏手腕缠上纱布,又用剪刀精细剪去多余布料后,才拎起那本笔记,强自摁下颤抖手指,打开第一页。

他不知道赵川是哪里来的自信,一口咬定辜苏身世。

但这本笔记里大概记载了些什么,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猜测。

抬头日期,是很久之前的时间点了。

乍一看好像是日记,但看了几行就会发现,这里面的一切只与别墅内部发生的事情有关。

很像是“罪犯”的“犯罪心得”。

笔迹他很熟悉。

是那个男人的。

最早一条记录,是三十年前。

他的父母成婚第一年。

笔记里,用他父亲一贯稳健大气的字体写道——

“我表现得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对妻子尊重、体贴、温柔,压抑本性去表现得爱她,纵使事实截然相反。我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人。

“她看我时,眼中有光。我经常在别的女人眼中看到,有些腻了。

“她尚且不知我的真面目,不过没关系,等她生下继承人,就会知道了。

“期待她那时的表情。”

二十六年前。

“我的儿子出生了。

“她跑不掉了。

“昨晚,她哭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了,山川在她眼前崩裂一般。

“她错了。世界末日才刚刚开始。

“她的血,比别人的都要香甜一些。”

二十三年前。

“儿子三岁了,我提出单独带她来这里度假时,看到她惊恐的眼神。

“她怎么还不明白?

“因为我还算喜欢她。

“所以她活下来了。”

二十二年前。

“为什么?她没有得到快乐吗?

“我不相信,只有我一个人快乐。

“她为什么不爱我了?

“为什么?”

二十一年前。

“她说我是怪物。

“我不开心。

“罚了她。

“半夜给她上药的时候,她吓醒了,让我滚。

“第二天早上,我抱着她说早安。可她再也不肯和我说话了。”

十八年前。

“特大暴风雪来了,我们可能会被困在这里一个多月。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推开门,冲进了风雪里。

“她差点死于严寒和窒息。

“我不能失去她。

“她是孩子的母亲,傅家的女主人,我的——(此处用黑色线条重重涂去)”

“这一个月,待在别墅里很无聊。我忍住,没有再碰她。

“但没有用。她还是拒绝和我交流。”

“很久之前,光就熄灭了。

“我也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她的笑容了。

“我想看到她笑,想看到相亲初见时,让我决定就是她的那个笑容。

“可她甚至不再看向我,还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

“我把布扔掉,她又捡回来。

“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了。”

“到了六月初,通讯才恢复。

“她抑郁症病发,把自己淹在了浴缸里。

“如果不是我呼叫了直升机救援,她会死在这里。

“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等回到家,看到儿子,她就不会有这种荒唐念头了。”

“我把别墅内外都装潢成了暖色调,据说可以防止抑郁。

“下次再来,我不会再罚她了。”

这一句过后,很久都没有记载,直到八年前,也就是傅行舟的母亲死去的那一年。

“我的儿子,你在看,对吗?”

“我被查出癌症,如果接受治疗,可以生不如死地活十年左右。

“如果不接受,应该一年之内就能下去见你母亲。”

“我很想活,这是人之常情。而死亡从来不是一件需要着急去做的事情。它会是每个人的终点。

“你的母亲是个蠢人,她拥有名分、地位、用之不尽的财富和旁人艳羡的目光,却还是不开心。她简直是愚蠢至极。

“她以为谁都能成为我的妻子?”

“你以后的妻子,得是你祖母蒋莹那样的,不能娶太敏感脆弱的女人。

“她必须懂得牢牢将权势和财富把控在手里,用尽一切手段去争抢资源,格局要大一点,*这样的女人才不会因为胡思乱想而得抑郁症。

“不要步我的后尘。”

最后一段话还没看完,傅行舟就“啪”地合上笔记本,把辜苏也吓了一跳。

他还未从这本笔记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就听赵川说:

“我问过苏苏妹妹真正的生日,是在二月。”

先前成人礼上所谓的生日,只是个随便选定的日期,为了方便尽早把她推到台前。

这是一些富豪的迷信,他们认为生日是非常私密的东西,为了不被有心人利用,对外公开的生日都是假的。

辜苏真正的生日在二月,实际年龄也并非十八。

正常推算的话,她的母亲怀孕,应该是在十八年前的五月份。

十八年前,整个五月份,傅如晦都和妻子在雪山里。

又怎么可能让辜苏的母亲怀孕?

第80章 第二十九训我要娶辜苏。

从瑞士回国之后,傅行舟甚至连家都没有回,就带着辜苏去机构做了加急鉴定。

赵川则一下飞机就被他早早赶走,走的时候,一脸茫然地捧着一家外贸公司的股份转让合同,外加一张八百万的支票,当作是别墅里发生事情的封口费。

一天后,结果出来了,辜苏果真不是他的亲妹妹。

得知这个结果,他竟不知心里是松快多一些,还是烦躁多一些。

辜苏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双手搁置膝盖上,听医生说他们不是亲兄妹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好像无论事实如何,她都无所谓。

傅行舟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张报告,就听辜苏轻声问他:

“我可以走了吗?”

他立刻扭头观察她的表情,接着起身,牵起她手心:

“累了吗?我带你回家。”

可她却轻轻挣开,将他送的那根盲杖代替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

傅行舟的心跳重重地往下落了一拍,只听她说:

“还给你。

“我不要了。”

“辜苏——”

他还想说些什么,她已经松开手,与他擦肩,跌跌撞撞向记忆中的门口走去,他转身要去扶,却见诊室的门被推开,一道颀长身影映入眼帘。

辜苏听到开门声,如倦鸟投林,扑入来人怀中,被对方一把抱住。

双方都很驾轻就熟,就好像曾经这样做过很多次。

“……是你。”

他见过他。

在城南老街,也在下属递上来的资料里。

蒋其声单手扣住辜苏腰肢,稳稳地扶住她,道了句“我来接你了”,没有分给傅行舟半点视线。

被无视的人遽然动身,伸手去抓辜苏肩膀,却被蒋其声啪一声拍开,护食一般:

“是她让我来接她的。她不是傅家人,没有留在傅家的理由了。”

傅行舟立刻反驳:

“血缘上确实如此,但当初收养她时,并非因为她的血缘。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她都是傅家的养女。”

当初,当众宣布的理由是,她的器官配型和傅如晦配上了,虽然傅如晦已死,但收养辜苏,也算是解了祖父没能救下儿子的愧疚之情。

见鬼的愧疚,他就没见祖父有过愧疚之情。

他倒是有另一种猜想:

辜苏的肾脏和傅如晦能配上,那就多半能和傅家其他人也配上。

不,不是多半,以祖父的行事风格,肯定当天就做过检测了。

祖父是在把她当成器官储备库在养。

蒋其声才不管什么收养的理由,他将辜苏脑袋按入怀中,双手紧紧捂住她耳朵,才压低声音,狠戾道:

“是你那个人渣爷爷垂涎小辜苏的美色,才不要脸地收养了她,不管有没有血缘,我都要带她走!”

傅行舟寸步不让,看向对方按着辜苏后背的手,眼神冷冽:

“她的户口还在傅家,我和祖父不同意,她就不能脱离。更何况,上了傅家的族谱,除非犯了大错,否则终身不得脱离。”

无论从风俗还是法律的角度来讲,蒋其声都没有资格管她。

但这一点似乎没有难倒对方,蒋其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件,伸到傅行舟面前,轻蔑道:

“哦?是吗?”

那是一张已经填好的结婚登记申请表,只差辜苏的名字没有填。

在他们去瑞士的这一个月里,蒋其声将放弃复仇后要走的路,重新规划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对辜苏的安排。

他要给辜苏最好的条件,不能让她再跟着他风餐露宿。

身体很弱,早年落下了病根,他也要准备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医药费,还要请最专业的营养师来调理她的身体。

她生活不便,他在外挣钱的时候,还得请人来照顾她。

蒋莹死后给他留了一笔钱,但他大部分都花在了复仇上——

买通人调换亲子鉴定,将辜苏送入傅家;

买通酒店服务员,让对方当晚配合辜苏的安排;

买通许多新闻媒体,将城南老街房屋倒塌、死伤惨重的消息大肆报道……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如今剩下的,只有十之二三。

仅仅只能让辜苏过上普通人衣食无忧的生活。

——还不够。

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她更为脆弱。

蒋其声垂眼看向辜苏姣好脸庞,生出懊悔之情。

对抗傅家,如同蚍蜉撼树,可他只顾与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斗争,却忘记了珍惜眼前人。

他将结婚登记表在傅行舟眼前晃了一圈就收回:

“不需要你们同意,只要她嫁给我,从此就和你们傅家没关系了。不管是法律上,还是血缘上。”

傅行舟面沉如水,手里捏着辜苏的盲杖,视线紧紧攫住她的后背:

“辜苏,这是你跟他商量之后的对策吗?”

辜苏肩膀一颤,依旧埋在蒋其声怀里,没有说话。

看来是默认了。

蒋其声揽着她肩膀:

“结婚登记不需要户口本,现在身份证也在小辜苏自己手上——再见了,小傅总,我们要去民政局了。”

蒋其声办事相当雷厉风行,早就把材料都准备好了,辜苏要做的,其实只有签字而已。

她看不到,按手印也是一样的。

傅行舟气极反笑:

“蒋其声,你以为我没查过你吗?你跟傅家的那点事,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没有动你,是看在辜苏的面子上。”

蒋其声向外走去,没有回头。

“你想要拿回蒋家的东西,我可以一点点还给你,只要你有这个能力,就来拿!”他提高音量,“现在的你,手上又能有多少钱?你还要让她陪你去住城南的破房子吗?”

他脚步顿住,刚想回头,就被辜苏扯了扯衣袖。

她侧过脸,对傅行舟说:

“人活着,本就不需要太多东西。体验过很好,没体验过,也没什么遗憾的。但我不想留在一个……”

她沉吟几秒,在思考措辞时,傅行舟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她说:

“不想留在一个,从心底里看不起我的人身边。”

“我并非——”

“对我好只是你的修养使然。给我买东西、带我出去玩,对你来说都算不上付出,因为财富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你只是不介意给我一点小恩小惠,给我造成你很重视我的错觉。我信了,上当了,我觉得你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血无情,我甚至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可是错了,不对,你不可能对任何人温柔。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辜苏一口气说完了这一长串话,便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傅行舟追出诊室,在寂静的VIP楼层走廊上匆匆追赶二人,拦在他们面前:

“先不提我怎样,那蒋其声呢?他就是个好人吗?他利用你复仇,把你送进傅家,你就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吗?”

“我是自愿的。”辜苏挽着蒋其声的手,认真强调,“他要做什么,都会开诚布公地跟我讲,告诉我他的目的和想法,他从来不会骗我,也不会逼我,不会假装对我好,又突然欺负我,然后又跑过来跟我说,他不是故意的,要我原谅他。这样反反复复,是要做什么呢?傅行舟,真心被辜负一次,就不会有真心了。”

傅行舟哑然,蒋其声嚣张地从他身边走过,肩膀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听到了吗?麻烦让让。”

被撞的肩膀微痛,傅行舟知道再追上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伫立在走廊上,目送他们远去。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听到恶灵在耳畔低语。

它说——

你配不上她。废物。

……

疗养院的高级病房里,傅儒许正在落地窗前练五禽戏,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房间。

和普通病房纯白内装不同,这个病房几乎可以和总统套房媲美。

傅行舟面无表情地敲门进来,静静地站在祖父能看到的角落里,等他打完。

收拳,傅儒许长舒一口气:

“有什么想不通的,要来见我?”

自从傅行舟的母亲自杀身亡后,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就降至冰点。

职场上虽会交流,但平时如无必要,一般不会私下里见面。

傅行舟开口第一句就是:

“成人礼当天,你的酒被下了药?”

见傅儒许默认,他又道:

“蒋家遗孤要把辜苏从傅家带走。”

傅儒许轻呵了一声:

“有人跟我报告过了,那小子想跟她结婚?”

“不能让他得逞。”傅行舟此时的语调异常冷酷,“辜苏即使要嫁,也不能嫁给他。”

傅儒许似笑非笑用眼风瞥他一眼:

“不嫁给他,嫁给你?”

这一句话,已经暴露了他原本就知道辜苏的身世。

傅行舟喉结微动,紧接着冷然正色:

“蒋其声什么都没有,把辜苏嫁给他,没有一点好处。”

傅儒许很满意他的思维方式:

“不错,如果蒋其声真的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无能的话。”

“什么……意思?”

他声音不由得轻了些,一种无端敏锐的糟糕预感从心间冒出头来。

“他在音乐上毫无天赋,但……”傅儒许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似的,惋惜地摇摇头,“当年,辜苏的成人礼,我叫你来,你不肯来,我已说过,你不要后悔,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你告诉我,你悔了没有?”

傅行舟薄唇紧抿:

“祖父,您转移话题的手段并不高明。”

“那天成人礼,如果你去了,我本想顺势宣布你们的婚讯的。这样一来,辜苏照样能入我们家族谱。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即使没有亲子鉴定,我也会让她进傅家。她是你父亲的遗憾。当年因为如晦搅局,辜苏的母亲远走他乡,又为了躲他,匆匆和别人结婚,结果遇人不淑,早早因为家暴去世,生下的女儿也流落在外。

“在他发现自己为了妻子,挖掉了初恋亲生女儿的眼角膜时,他就动了收养辜苏的心思。可惜那时候内忧外患,没有顾得上。后来……后来你母亲去世,眼角膜也救不回来了,他无颜面对辜苏,留下的遗言之一,就是求我帮他办成这一件事。

“不管是收养也好,还是让你娶她也好,总之让她有个挡雨的屋檐可以栖身就行。”

傅儒许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缄默半晌,才道:

“你知道吗?如晦他,一辈子就求过我这一件事。所以,即使知道有人算计我对辜苏出手,我也懒得去查了,猜都猜得到是谁。”

那天晚上他被人算计喝下了下药的酒,在被辜苏砸晕过去的前一刻,他忽然想通了——是将辜苏送到他面前的那个人,以她为饵,下的套。

成王败寇,怪只能怪他老了,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至于此事主导究竟是辜苏还是蒋其声?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蒋其声心狠手辣,为了复仇,牺牲了辜苏。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她嫁给蒋其声?”

接二连三地接触真相,傅行舟面上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波动,语气却紧绷得发涩。

“是你自己不要她的。如今嫁给他,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谁。”傅儒许似乎对辜苏的终身大事并不上心,“早点嫁出去,不用我操心去照顾,也挺好的。蒋其声那小子够狠,够下作,不要让他成为你的敌人。你可以把蒋家的产业交给他打理,但要防他一手。”

傅儒许像以往每个叮嘱孙子行商秘诀的瞬间一

样,对他身边的人物评头论足,言辞犀利冷酷。

傅行舟过往对他虽然冷漠,还时不时会刺他几句,但他的建议,向来会听。

可如今,却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傅儒许也不生气,想知道自己这个惊才绝艳的孙子,现在在想什么对敌杀招。

可傅行舟抬首,眸中映着晨光冷冽,泛着细碎的、冰寒的光。

他说:

“我要娶辜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