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二十训你们傅家人,习惯把伤害称作……

辜苏一开始听傅行舟说要带她去公司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在说笑。

可直到被他牵进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时,才发现,他好像是来真的。

她刚坐下,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冰冰凉,触感温润,再摸,大致猜到了那是什么:

“盲杖?买给我的?”

傅行舟矮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被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紧实修长,左腿膝盖触地,平视着她茫然脸庞:

“摸起来怎么样?大小如果不合适,我再让人去调。”

辜苏顿了顿:

“如果我说不要,有用吗?”

“你需要它。”

傅行舟笃定道。

辜苏不说话了。

量身定制的盲杖都送到她手里了,这个时候再说不要,显得很矫情。

“我为我过去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道歉。你可以把它当成赔罪,我希望你能收下它。”

他再次慎重道。

辜苏轻声道:

“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甚至是个威胁。只要我还在傅家一天,就可能分走你的财产和应得的股份——”

“那就分。”

他说。

“……什么?”

她声音很轻,不敢置信般。

“还记得我说过,会查清你的眼角膜去向吗?”

他伸手,修长手指虚抚她眼尾,相隔毫厘,不曾触及,指腹温度却源源不断地透过空气辐射过去。

辜苏没有躲,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很寻常地询问天气:

“你调查的结果是什么?”

“当年拿走你眼角膜的,确实是‘小傅总’,但是根据当时的时间节点,‘小傅总’这个称呼,指的应该是我父亲。不过他已经去世,死无对证,我只找到了当时做手术的主刀医生。”

辜苏的表情一片空白,在听到真凶已经死掉时,整个人看着木木的,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傅行舟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将她手掌拢起,用沉稳的语气缓缓道来:

“医生证实了我的猜想,还告诉我,当时是把眼角膜移植给了我母亲……她角膜穿孔,又有抑郁症,不肯接受治疗,最后只好移植。”

说到这里,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还有许多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辜苏。

比如,他的父亲之所以一眼选定辜苏,就是因为觉得她的眼睛最好看,最像他年少时的初恋,又是个只能依靠他名下慈善机构的孤儿,善后起来最方便。

再比如,他的母亲在得知自己的眼角膜是从活人身上取下来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转头就毫不犹豫跳了楼。

母亲死后,父亲反倒演起了深情人设,年年忌日带他去扫墓,至死都没有再娶。

那些他父母辈的糟心事,他不想提到她跟前来。

他看着她美丽又空洞的眼睛,只觉得心底被某种隐晦的、深刻的哀怜触动——

她当年知道,取走她眼角膜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傅如晦当年知道,自己是在对亲生女儿下手吗?

先前,在回老宅接手爷爷书房里的重要文件时,他翻到了一张亲子鉴定。

她千真万确,就是傅儒许的亲孙女,傅如晦的亲女儿。

即使样貌没有一分相似,亲子鉴定也做不了假。

“和是不是私生女无关,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们傅家欠了你。那2%的股权给你,是合法合规,也合情合理的。”

傅行舟公事公办说这话时,冷静淡漠得好像初春冰雪未消的河面,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里头掺了许多细碎的冰碴,也不知这彻骨的冷,是对傅儒许,还是对他自己。

辜苏听到他说这些话,没有像他料想中那样或是愤怒,或是歇斯底里,只是嘴角抿了抿,露出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来:

“你要不再查查呢?”

“什么?”

“——当年你爸爸在产房就被你爷爷押走去做结扎,外面的流言都是这么说的吧?”

辜苏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那笑容却不是开心快乐的,而是噙着无尽苦涩与讥讽。

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必定会掀起的、势不可挡的横风。

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这件事还有内情吗?他其实没有结扎?”

他心中咯噔一声错了音,迅速将请人调查到的情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还有什么细节,还有什么细节是他遗漏了不成?

下一秒,他明显感觉手底下辜苏的手掌骤然握紧,听到她颤声道:

“他当时根本不爱你妈妈,只是想娶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就连安排你妈妈住院,都特意挑了他初恋作为护士工作的医院,就为了能天天看到她。他还利用自己的股东身份,特意指定初恋去你妈妈的病房工作。”

接着,下一句,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知道你爷爷肯定会让他去结扎,所以,在你妈妈生产的时候,把初恋……把我妈妈……强了。”

她说完这句,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当年一眼就从几十个小孩里面挑中我,是不是就因为,

我的眼睛跟妈妈很像?”

傅行舟身体僵在原地,有十几秒,一动也不能动。

他在艰难地消化辜苏话里的内容。

并非他的反应有多慢,或者脑子有多笨。

他只是没有想到,命运兜兜转转,竟叫他时隔数年,明明白白地、亲眼见证了父亲作的“恶”。

原来他不但对母亲不好,对喜欢的人,也会如此混账。

“不对……这不对……”

“哪里不对!?”

辜苏音量陡然拔高,随即牵扯到肺部,剧烈咳嗽起来,傅行舟立刻起身去拍她后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的女孩,眼眶略微充血泛红,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

“我不是说你说的话不对。”傅行舟一只手还在小心翼翼地拍她后背,“我是说,年龄不对。你比我小了八岁,不可能是那一次怀的——难道父亲在那之后,还骚扰过你母亲吗?”

他用的词是骚扰。

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理亏。

辜苏没有正面回答,只颓然问了他一句话:

“你们傅家人,习惯把伤害称作为爱,是吗?”

“我——”

他刚要否认,又想起了小时候无意间推开的那扇地狱之门。

门后景象,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他确定,那时候父亲对母亲是有喜欢的。

辜苏说得对,他的父亲,把伤害包装为爱,才哄得母亲那么多年都咬着牙熬过来,不曾向外人求救过一句。

连最后的遗言也不肯留。

他记事很早,记得更小一些的时候,父母是分房睡的,早上也不会一起用餐。

父亲对母亲一直很冷淡,反而是母亲会在各种看见看不见的地方对父亲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搬去了父亲在的主卧,早上也会一起出来吃饭了。

虽然他对他还是冷冷淡淡的,也从来没有表露过大喜大悲的情绪,但小时候的傅行舟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爸爸是总裁,总裁就应该酷酷的,完美的,情绪稳定的。

他恨着父亲,却又不知不觉模仿着父亲的行事。

他时常会因为这种宿命般的螺旋,陷入痛苦之中。

直到长大后,读了很多心理学书籍,才知道这是一种复杂性创伤后遗症。

要用一生去治愈。

念及此,他呼吸愈发急促几分,语速略快地对辜苏解释道: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再伤害你——从今天起,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包括我自己。”

辜苏略微抬起手,就被他握住了,她看不到他希冀表情,只说:

“没有父债子偿的道理。我只是想离开傅家,现在我朋友的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再留在这里,很没有意思。”

“不……父债子偿,这是天经地义。”傅行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绪,语气逐渐变得坚定,“他做错的事,就由我来纠正,他做不到的事,我来做。”

辜苏愕然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升起了万丈高的责任心。

总不能是想证明给他父亲看,自己并不差吧?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还是秘书的敲门声打断了逐渐诡异的气氛。

林鸢捧着文件走进来:

“傅总,这是下个月的预算报告——辜苏!?”

她一身职业装,贴身剪裁,干净利落,把材料放到傅行舟办公桌上,才向沙发上的两人望去,语气稀奇又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鄙夷,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渣男:

“哄好了?”

傅行舟脸色微微发青,淡声道:

“资料送到就出去。”

林鸢常年跟他打交道,听他语气就知道他情绪不好,语速比平时快了零点五倍,字数也明显有所精简,是一副不想跟人多废话的态度。

只有不明真相的辜苏,还以为他只是在普通地发号施令。

林鸢一言不发,转身踩着厚高跟“笃笃笃”地走了,傅行舟顺手捞来一个平板:

“距离吃饭还还有三小时二十分。你平时在家都怎么打发时间?我给你放书听好不好?”

辜苏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一下,闷声闷气道:

“我平时,在房间里发呆。”

傅行舟划拉平板的修长手指一顿。

他想起来,辜苏刚来别墅的时候,可能是怯懦、怕生,或者单纯就是怕麻烦,总之成天闷在卧室里不出门。

他曾有无数次路过她的房间门口,有无数个机会进去关心她闷在房间里会不会无聊,想不想出去玩。

可他当时不在乎,只觉得浪费时间。

一个迟早要卷铺盖走人的、不知真假的私生女,还当不起浪费他的时间。

而现在……

每天早上八点雷打不动准时通过各项审批的部门经理小傅总,这个早上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在她身上“浪费”了足有四十分钟。

底下的人收不到他的审批回复,一定都以为他是过劳猝死了。

因为放在平时,他得是生病发烧到在阎王簿上若隐若现、反复横跳的地步,才会如此消极怠工。

第72章 第二十一训我是这家民航的股东,我想……

这之后的半个多月,辜苏一直像个随身挂件一样被傅行舟携带着上班。

他还借给全体员工体检的功夫,特意请来了眼科的权威专家,“顺带”给辜苏看了看眼睛。

专家说,当年辜苏的眼睛术后恢复得很不理想,永远没有复明的可能,现在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个事实,尽量适应。

他默然半晌,在日程表上写写画画,增增减减了半天,将每周一、三、五晚上七点半到九点的充电时间,都改为了陪辜苏。

想了想,把周日晚上的时间也划进去了。

给她念故事也好,一起听音乐聊天也罢。

都是他该做的。

除此之外,白天的日程也迁就了她许多。

他很忙,从前常常错过饭点,但自从带上了辜苏,就给自己定了闹钟,午休准时带人出去吃饭,连会议都不多开一秒。

他还请了个专攻特殊教育学的女盲文老师过来,专门在办公室隔壁的休息室教她,每个工作日来半天。

其余时间,都任由辜苏在休息室里吃吃喝喝,还给她留了门缝,方便叫他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能听到。

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叫过他。

休息室里,小冰箱的库存永远是满的,饮料和食物都贴上了特殊的标签,上头刻了盲文的凸点,有些易拉罐的顶部则自带盲文,标注了饮料口味。

辜苏一直没有放弃离开傅家,但如今这个形势,她也感到棘手。

她是个盲人,连自己摸去派出所迁户口都悬,更别提傅行舟天天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基本没机会逃跑。

而且,看傅行舟的架势,确实像是要代父赎罪,只是不知这副作派能维持到几时。

她在上个世界的时候,轮回过无数次。

为了方便做代遛狗、上门喂狗的兼职,再加上本身也感兴趣,所以就系统地学过犬类心理学。

顺道也修过一点点人类心理学。

辜苏把傅行舟这几天来所有的异常行为都回忆了一遍,觉得他大概是乍然得知真相,一时难以接受父亲的恶行,而产生的代偿心理。

当他的父亲去世,他本性中追求的、在世俗意义上超越父亲的目标骤然丧失,就会下意识去追求在别的方面补偿。

例如弥补父亲犯下的过错。

这会让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强于父亲,那个假想中的——嗯,可以说是仇人?

辜苏不太确定。

这不重要。

他的愧疚值一直在稳步升高,但升到一定程度后,骤然缓慢起来。

重要的是这个。

那是他开始补偿她的时间点。

辜苏暗自幽幽叹了口气,蹲在小冰箱前摸索,先不想了,打算在午餐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想吃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几秒后,她就感觉到头顶笼了一片存在感很强的阴影,连空气都不

流动了,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坦然道:

“找个三明治吃。”

“这里面有鸡蛋沙拉,培根虾仁,还有鳕鱼排,你想吃哪个口味?还是再看看别的?”

“……都可以。”

傅行舟于是俯身,手臂越过她肩膀,从冰箱里捞了一个鳕鱼芝士三明治,拆好包装,默默塞进她手里。

她整个人几乎被他的阴影笼罩。

辜苏咬了一口,发现是她最近有些上头的口味。

……该不会冰箱的补货也是他做的吧。

她正狐疑着,又听傅行舟在她头顶上问:

“公司团建,你想去哪里玩?”

“什么?”这句话,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你问我?”

她都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问她做什么?

“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荷兰,或者国内的九寨沟,乌镇……再或者……”他说话时,手掌撑着膝盖,半弯着腰,笼在她身后上方,垂眸凝视她没有被发丝遮住的小半截白皙耳廓,想起上午赵川发到他手机上,原本是给辜苏的邀约,音色又低了几分,“我们不去团建,我带你去玩,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我最近刚接手公司,上面的运转虽然还算正常,但祖父一倒,许多事情都不得不让我来处理,所以最近可能都没有时间,等再过一个月,带你去滑雪,好不好?”

他乍一提起傅儒许,辜苏才意识到,好像从出事那天晚上起,傅行舟就没去医院看过他。

甚至叫救护车的时候,也没跟着上车,最后陪同的不是傅行舟,而是傅儒许的管家。

他们的关系不好吗?

这个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辜苏的注意力又被最后一句夺走:

“滑雪?我吗?”

傅行舟嗯了声:

“就算你不想滑,就当是去度假也好。那里……有很多……”

他本想说,那里有很多自然风光,又立刻止住了,小心翼翼换成了:

“有很多特色美食,还有各种各样的人。”

对于看不见这件事,他比她还敏感。

辜苏刚想下意识拒绝,就听他说:

“是赵川请我们两个去瑞士玩。”

她的眼睛微微瞪大,脸上又流露出那种他许久未见的、纯粹的雀跃:

“真的是赵川吗?请我们两个都去?”

他张了张嘴,薄唇本已闭合,却又鬼使神差吐出一个字:

“是。”

……

去滑雪的日期定在了四月底,那是傅行舟能挤出时间的极限期限。

傅儒许倒下后,已经昏迷了快一个月,虽然人是没什么大碍,但就是醒不过来。

傅行舟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几乎把自己一个人掰成两半在用,每次晚上陪完辜苏后,又继续回自己书房办公,灯火几乎彻夜不熄。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几天,眼下就生了淡淡的乌青。

可惜辜苏看不到,因此也就不曾过问一句。

直到有一次,他在给辜苏读故事时,书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原本蜷在被子里,整个人昏昏欲睡,被这一声惊醒,坐起身去摸索才发现,他已经伏在床沿睡着了,推都推不醒。

她上手确认时不慎触到他的眼睫,比想象中浓密不少,划过指腹时又长又软,和想象中的高冷气质很不吻合,也和他说话时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语气很不相符。

傅行舟平日里说话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也沉稳有磁性,让他来读故事,很有助眠的作用,比AI读书好多了。

所以她没有拒绝他给她讲故事。

可她从不知道,他会把七点半到九点的这段本该拿来应付公司事务的时间,挤出来给她,又把自己雷打不动本该入睡的时间往后拖,十一点、十二点、凌晨两三点地无限往后延下去。

那之后她就禁止他来陪她了。

那之后的几天,傅行舟在公司里的脸色就没好过。

本来就烦,再加上傅儒许丢给他一堆烂摊子,那段时间几乎人人见到他,都跟见了债主似的,一副命很苦的表情。

“你有这工夫送苏苏妹妹上飞机,没这工夫去处理你公司的一堆——”

机场,赵川话说一半,但是这欲言又止,供人填空的杀伤力,高于把什么都说了。

傅行舟目不斜视地拿着辜苏的身份证去换登机牌,一手紧紧牵着她,对待赵川和辜苏的态度,相当两极分化,勾得赵川绕着他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一番:

“你们行李是不是带多了?好多东西那边都有得卖,没必要带两个行李箱吧?你是把枕头被子都打包带走了?不会还有苏苏妹妹的什么玩具抱枕之类的吧?”

傅行舟淡然道:

“枕头被子之类的大件,那边的住处都有,也不用买。”

“那,那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看着挺沉的。”

“我和她两个人的行李。”

赵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不是,你,你也要去?我头等舱可就只订了我和她的!”

傅行舟反倒是用一种淡淡的、真的感到困惑的表情问他:

“我是这家民航的股东,我想坐头等舱,需要挑日子吗?”

赵川:“……不需要。”

第73章 第二十二训您只是中风了,不是过去了……

落地瑞士之后,他们换乘了两次交通工具,最后坐上了前往雪场的小火车。

雪场在山上,那里不允许行汽车,傅行舟又没来过这里,于是也没有租直升机。

赵川一路上一直在殷勤地给辜苏描述火车窗外的景色。

他也不顾忌辜苏看不见,反而在尽力给她描述她无缘得见的风光:

“从窗户就能看到我们要去的雪山了,山底下有个被称为童话小镇的地方,常年被积雪覆盖,屋顶像盖了层棉被,小屋的墙面都是暖色调,棕红色、暖橘色之类,据说是为了防止抑郁。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先在小镇逛一逛,逛够了再去酒店也不迟。哎——不对,小傅总,你既然来了,咱们是不是可以不用住酒店了?”

他说完看向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默默捧着平板的傅行舟,不觉嘀咕了一句:

“还在忙公司的事情?”

傅行舟瞥他一眼,把平板放下了,淡声道:

“只是在看攻略。”

他提前让人做了攻略,还拿着去问了几个去过瑞士雪场的朋友,最后又问过辜苏,才敲定了行程。

刚刚只是在做最后的检查。

他又回答了赵川刚刚的问题:

“我在雪场附近有别墅,已经通知人去打扫完毕了,随时可以入住。”

赵川略有些好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顶级富豪家的别墅是什么样的——他家撑死了算A8阶层,跟A9的傅家还是不能比,而这两个阶层之间是有壁的。

这就导致了他虽然可以认识傅行舟,但基本不可能成为对方核心圈子的朋友。

他是真的想开开眼界。

赵川摇摇头,感到可惜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订酒店了,27万一晚上,退订费13万呢。”

“你可以不退房。辜苏跟我住别墅,第二天雪场见。”

傅行舟态度很冷淡。

赵川忙道:

“别呀,我还想看看雪场附近有价无市的别墅到底长啥样呢!”

虽然傅行舟不爱滑雪,但傅如晦爱,从前每年都会携妻子来这里度假。

不带傅行舟的那种。

傅行舟略一停顿,算是默许,又把平板递给他,指着上面一行字道:

“看一下这两种滑雪服哪个更防寒,我让别墅的管家去采购。”

问到赵川的专业领域,他立刻凑过去认真挑选,一一对比。

无人注意的间隙里,傅行舟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辜苏。

她安静地坐在窗边,头微微侧向窗外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表情恬静淡然,唇角噙一丝笑意,好像还在想象方才赵川描述的景色。

“这种滑雪服的牌子虽然小众,但是我试用过,是真不错,算是我的宝藏私

藏——”

赵川说到一半,发现听话人心不在焉,抬头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原来目光的尽头落在辜苏身上。

他一直絮絮叨叨的话语戛然而止,傅行舟察觉异常,突地收回视线,眼底还有来不及撤回的浅淡温情,微微颔首道:

“你继续说。”

赵川说不下去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傅行舟伸手一指,修长的、覆着不明显青筋的手指点到了平板上,赵川刚刚挑好的一件滑雪服:

“这个系列,每样送你一个,当作是给你的谢礼,之后麻烦你把收货地址发给我。”

赵川立刻就忘了自己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喜悦:

“哎,那我可笑纳了!”

礼物的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傅行舟送的。

这是一种承诺。

赵川甚至有了些许被他纵容的幻想——会是鼓励他追到辜苏的开端吗?

……

傅行舟的别墅有五层,一层有会客厅和餐厅厨房,二层是各有特色的雪景卧房,三层向上,则是娱乐区域——影音室,桑拿房,桌球室,游戏室,应有尽有。

别墅还附带一个地下酒窖,和室外温泉。

看着比傅行舟在国内的别墅小一点,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赵川惊叹了。

傅行舟从未来过这里,跟着管家转了一圈,熟悉环境后,回来看到赵川正带着辜苏在厨房岛台捣鼓什么。

赵川把冰箱里刚送来的三文鱼片端出来,正打算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留学多年的手艺,就听傅行舟淡淡道:

“这个不急,先去看你们的卧室。”

赵川没有多想,放下三文鱼,洗了手就打算跟上,一扭头就看到傅行舟已经牵了辜苏的手,往电梯走了。

哎——他就洗个手的工夫。

辜苏刚刚还准备去拿放在一边的盲杖,就被傅行舟阻止了,一双摘了保暖手套的温暖手掌拉住她手腕:

“我牵着你。”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来得及拒绝,那只手就已经从手腕下滑到手掌,抓住带走。

说好的盲杖送她用呢?

为什么不让她用!?

傅行舟给辜苏安排的卧室在自己的主卧旁边,自带独立卫浴,她以后再也不用跌跌撞撞地出去客厅找厕所了。

赵川的是没有独立卫浴的客房,不过他也没什么怨言,能住在别人家白吃白喝,已经很好了。

他乐颠颠地跑去看自己的雪景卧室,看了一会儿,想想时间不早了,该出去准备晚饭了,谁知刚推门,就听走廊尽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原本无意偷听,但他一眼看过去,是傅行舟背对着他,在跟谁通话,在他撤离之前,就已经听到了只字片语:

“我现在在瑞士,走不开。

“您只是中风了,不是过去了……

“绝无可能。我不会再让你见她。除非您想被送进去。”

赵川听了几句,迈出去的腿,又默默收了回来。

“晚安。”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觉得这个晚饭不吃好像也无所谓。

……

第二日,风朗气清,雪地白得发光,是难得的好天气。

辜苏还在倒时差,睡得昏天黑地,傅行舟推门进去时,是上午八点,她还在睡。

他安静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走廊上有人在哼歌,歌声越来越近。

正当赵川哼到“Diamonds,brilliantandBel-Airnow”时,前方不远处辜苏的房门骤然打开,差点拍他脸上,他猛地一个激灵,倒退好几步。

傅行舟从屋内疾步走出,对他竖起手指,抵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赶紧住了口,用手指了指屋内,意思是她还没醒?

傅行舟颔首。

“叫她起来?”

赵川用口型道。

傅行舟沉默不语,神色有些忧虑。

“怎么了?”

赵川看他表情不对,也跟着感到不妙。

“她有些发烧,不确定。体温略高,我正要去拿温度计。”

傅行舟说着,匆匆越过他时,已经拨通了管家的电话,询问医药箱的位置。

赵川目送他远去后,回身在门板上轻叩两下,推门进去,看到辜苏还在沉睡,乌发披散在香槟色枕头上,双手规规矩矩交叠,从外表看,并无异常。

他又试探性将手背贴在她额头上,感觉好像有点烫,又没超出人体正常的温度——只凭手感,确实测不出什么。

更别提看外表了。

不对,等等,那傅行舟到底是怎么发现辜苏的体温好像有点不对劲的?

先前那点微妙的违和感,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没过多久,傅行舟拿着体温计回来了,看到赵川像一只大型犬一样蹲在辜苏床边,将她一只手捧在手里,默默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做。

那样柔和担忧的视线,简直露骨得叫人厌恶。

傅行舟走过去,居高临下道:

“麻烦让一下,我给她量体温。”

——赵川只是家中次子,而且整日里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

——就算身边干净,为人也挺真诚,但硬伤还是太多。

——配不上辜苏。

——要不换个人选吧。

他冷漠地想。

……

辜苏的体温确实有点高,不过没有大碍。

她本人对去童话小镇这件事异常期待,二人也就由着她。

傅行舟把VOGUE的新品大衣和披肩给辜苏套上,把她从内到外裹得严严实实,为了防风,还戴了口罩和墨镜,冷风连一条缝都透不进去。

她靠双手来摸索世界,他特意叫人给她定制了一双很薄的保暖防寒手套,又给盲杖套了层雪地防滑保护套,让她在万一跌倒时有个支撑。

几乎把能考虑到的都想了一遍。

赵川对他们的互动视若无睹,在一旁数着手上的瑞士法郎,好像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算是明白了。

这位要啥有啥,偏偏三代单传的伏龙太子爷,小时候一定许过要一个妹妹的愿望。

所以现在真有了一个,就变成了超级大妹控。

赵川撇嘴,觉得这小傅总一定是会在辜苏出嫁的婚礼上,哭得昏天黑地,还要暴揍新郎一顿的那种哥哥。

要不自己从现在开始练挨打吧。

傅行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给辜苏套好全副武装后,又简单叮嘱了她几句,一路上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万一走散了,遇到人就出示他给她塞在兜里的纸条,上面写了他在国外的临时手机号,还有这栋别墅的地址。

她英文不好,瑞士也不是人人都说英语,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他考虑得面面俱到,叮嘱的语气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等叮嘱完,才记得回过神来对赵川说了句:

“麻烦零钱分我一点,谢谢。”

态度冷淡疏离,全是礼貌用语。

差别对待非常令人心寒。

赵川撇嘴,分了一半零钱给他:

“不是有卡?”

“以防有些店铺不能刷卡。”他说完,看了一眼手上钱币,“你就兑了1000瑞士法郎?”

“那里我都逛腻了,也就买点小女孩爱玩的纪念品,送给——”赵川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眼辜苏,声音低下去,“送给苏苏妹妹玩。”

——送礼也只送便宜货。

——换人吧。

傅行舟面上没有异色,把钱收好,拉着辜苏的手走了。

第74章 第二十三训好奇。但他不让我摸。……

尽管一路上,傅行舟和赵川都在向辜苏描述小镇有多么美丽,还给她买了许多东西,但不能亲眼得见,还是令人感到遗憾。

那些壮阔的雪山,覆盖了积雪的屋顶,尖顶红砖的教堂,精巧又别致的小纪念品……

是她的想象力太贫乏,无论多么生动的语言,都无法在脑海中重现出十之一二。

她越逛到后面,话就越少,几乎都是他们在说。

注意到了她异常的沉默,傅行舟和赵川也渐渐地不说话了。

几人在诡异的沉默中回到了别墅,赵川进了门就开始故作轻松地找话题:

“苏苏妹妹,你先去休息吧,我昨天晚上说要给你做大餐的,再等一个小时就行!”

辜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转过身,傅行舟立刻伸手牵住她,把人往电梯的方向带。

她想,她不会再摔跤了。

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的关心,她已经不那么需要了。

但她依然知道感念。

他本可以不管她的。

可他做的,已经远远

超出了应做的范畴。

也许……也许,万一之后蒋其声又反悔了,到头来,蒋家的家仇,可以不用应在傅行舟身上。

毕竟那些事,都是傅如晦和傅儒许做的。

她也可以……试着接受他的补偿。

毕竟曾经造成的伤害都是真的,而她从不打算默默消化,忍气吞声。

辜苏胡思乱想着,被傅行舟牵着走进次卧。

他把人安置在单人椅上,半蹲在她面前,温声道:

“我去给你放水,你先泡个澡,有需要就按这个。”

他说着,捧起她的手,托着手背,掌心向上,将一只对讲机放在了她手里:

“按这个按钮是开启通话。我会把对讲机带在身上,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但是只能在别墅内用,出去之后就没有信号了。”

辜苏照他说的按了一下,他西装上衣口袋里果然响起提示音。

明明两个人都在别墅里,却要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想到这里,辜苏有些忍俊不禁。

看到她忽然笑了,傅行舟虽然没搞懂她的笑点在哪里,却并不妨碍他松了口气。

辜苏今天的兴致并不高,他原本还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忧虑。

现在看来,她的情绪低落只是暂时的。

看到她笑起来灿烂明媚的脸庞,傅行舟鬼使神差地抬手,手掌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这是一个非常宠溺亲昵的手势。

辜苏怔住,不敢相信一向高冷的他做了什么。

不过结合他这几天的态度,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辜苏索性礼尚往来地在他头顶也拍了拍。

咦,她本以为傅行舟应该是那种满头发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霸总。

可手底下触感柔软,发丝顺滑,没有一丝丝发胶的痕迹。

甚至有点好摸。

她有些惊奇,再加上傅行舟并没有拒绝,于是又顺着力道,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他的头发,想搞清楚他是什么发型。

不过平心而论,别说没有了,即使他有做发型,被她这么一揉,也全都白费。

她纤细白嫩的十指就这么穿插在他发间,凑近时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

已经没了那股血腥气。

傅行舟被她这么没大没小地乱摸,也不生气,甚至略微低下头来,让她摸得更顺手些。

他半蹲在她的椅子前,甘愿垂首。

窗外雪地倒映着月色柔光,暧昧散射进屋内,仿若油画中,授勋的骑士在向王座上华服的主人宣誓。

宣誓什么呢?

傅行舟抬首凝望她,心想,就宣誓护她无痛无灾,一生顺遂吧。

辜苏摸了几秒才觉得这个动作好像不太合适,刚要抽回手,就被他握住手腕,掌心不知是有意无意,被他拉着贴到了他脸颊上。

傅行舟的声音有些哑:

“听说盲人可以靠摸脸型和五官认人。你会吗?”

辜苏有些无措,想把手抽回来:

“我……我没试过。”

“试试。”他手上一点也没松劲,直直地看向她,“可以拿我练手。”

辜苏不太想试。

她觉得,自己在傅行舟脸上乱摸,跟摸老虎屁股没什么区别——虽然这个比喻糙了点,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可看样子,他不打算放过她。

辜苏抿着唇,手指轻轻向下移动。

察觉到她的松动,傅行舟也松了手,闭上眼,任由那微凉十指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摸索。

先是耳朵,辜苏没摸过别人的耳朵,唯一的感觉是他的耳垂很凉,和温暖的手掌完全不一样。

然后是脸颊,他的皮肤很好,摸上去没有糙感,脸廓立体流畅,下颌收线干脆利落。

她的手停住了。

在距离唇角只有一毫厘的地方。

傅行舟睁开眼,看到她的脸慢慢红透了,小声嘀咕:

“感觉有点奇怪。”

“我长得很奇怪?”

他拧眉,说话时,唇角不经意触到她手指,把她吓得忙收了回去:

“不是说你长得奇怪。我是说……我从来没这么摸过别人的脸,有点怪怪的。”

“蒋其声也没有吗?”他问。

“没有。”

她老实摇头。

傅行舟默了两秒,声音听在辜苏耳中,竟有些愉悦:

“那你就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吗?”

“好奇。但他不让我摸。”

“理由?”

“我想摸才需要理由吧?而且他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很容易害羞的。”辜苏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被他带跑,“不对,你干嘛突然让我摸你脸?”

“我也好奇,你是不是能认出而已。

“——放心,只是单纯地好奇。”

傅行舟说到这里,想起洗澡水还没放,站起身来,结束了这个话题。

辜苏坐在椅子里,刚刚摸过他脸颊的手指,还在微微发烫。

她抬手,用发烫的手指捏住耳垂降温。

……

几日假期匆匆而过,临近尾声的时候,傅行舟越来越忙,每天回来之后,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晚都不出来。

他不在的时间里,赵川就带着辜苏在别墅里打发时间。

这里的娱乐房间,包括吃喝玩乐都是一体的,还时不时有管家过来补货,往冰箱里塞新鲜食材,因此二人过得相当惬意——至少在赵川看来,比傅行舟在的时候惬意。

那个大妹控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每次跟辜苏相处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股探照灯一眨不眨地扎在自己身上。

连他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感受到了,而且不是错觉。

这足以说明傅行舟盯得有多频繁了。

好不容易逮到个傅行舟必须开远程会议的下午,确信对方从一点到六点都腾不出时间来,赵川乐坏了,悄悄带着辜苏去了雪场的新手雪道。

“苏苏妹妹,这个雪道可是我第一次滑雪时候的新手村!”他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志得意满,“你要是想滑,我就带你,要是不想,咱们就去旁边的餐厅喝热可可怎么样?热红酒也行!”

辜苏连连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滑雪服:

“我看不见,怕摔跤,还是不滑了。”

她原本有些跃跃欲试,但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充分听了一耳朵“谁谁谁摔断条腿,谁谁谁栽进雪地里把手机给丢了”之类的传闻。

她认怂认得相当快。

“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我跟这里的老板熟,我让他给你做隐藏菜单!”

赵川一秒钟犹豫也没有,立刻拉着辜苏往餐厅奔去。

刚踏进餐厅,就听里头有个老式广播,滋啦滋啦地播放着噪音,等二人落座,赵川点了餐,忽然从那断断续续的噪音中,传出成语调的字句:

“暴风雪即将接近……请做好防寒措施……大雪有可能封路……”

赵川心里先是一紧,再又听到广播说,2014年5月1日的广播,为您放送。

辜苏听不太懂英文,但是听懂了“snowstorm(暴风雪)”这个词,有些忧心:

“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好像会有暴风雪。”

赵川心很大,手一挥:

“雪山嘛,年年都有暴风雪,都习惯了,给冰箱做好补货就行,熬几天就好了。而且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现在开始发警报,多半是下山的路已经封了,现在着急也无济于事。”

辜苏听到这话,心里一惊。

她倒不是怕暴风雪会威胁到生命。

只是如果不能按时返回……

蒋其声能说到做到还好,万一没能

放弃复仇,趁现在傅行舟在国外,傅儒许又住院了,他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他会在偏激的路上越走越远。

这可不是她当初答应帮他的初衷。

她并非真心想做他的刀,而是想在他身边站着,于他即将失控坠入地狱时,将他拉入人间。

因为她知道,满心满眼都是复仇的人,再怎么劝他不要去做,都是没有用的。

她经历过,所以明白。

而她之所以忧虑蒋其声的真正心意,原因在于这几天对方的风平浪静。

他说他后悔了,不想复仇了。

可他和她通话时,从未提过要将她从傅家救出来。

他是不要她了,还是摇摆不定,不想放弃复仇?

无论哪一种,都是极差的结果。

她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赵川在她面前打电话:

“苏苏妹妹和我在外面呢。”

对方应该是在家开视频会议的傅行舟。

对面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让他们回去的话。

赵川不太乐意:

“我们都出来了,而且刚坐下,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辜苏默默凑近一点听,比常人灵敏的听觉立刻捕捉到了傅行舟的声线:

“吃完就回来。气象局发了预警。”

过了一秒,对面补充道:

“和十八年前一样大的暴风雪。”

辜苏怔住。

十八年前?

第75章 第二十四训他们不会有孩子。

回到别墅,已是日薄西山。

金阳斜晖,平整雪地遍覆金沙,如同浩瀚沙海,柔和地泛着光晕。

一栋亮着暖橘色灯光、半边墙壁都是透明玻璃的别墅嵌在雪坡避风处,如同沙海中的指路灯塔。

别墅外观设计简洁漂亮,整体都是暖色调,与童话小镇相比,也毫不逊色。

于暴风雪降临之前,显得愈发静谧的雪山,没有一丝微风。

气温已经直降十几度。

赵川将辜苏从雪橇车上扶下,连声叮嘱慢点。

雪橇车的主人跳下来,将车后的物资一个个搬出来。

回程之前,辜苏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想摸摸雪橇犬,谁知赵川财大气粗,直接刷卡租了一队专业的哈士奇送他们回来,共有十只,个个年轻力壮,载着三个大活人加一车物资,在雪地上健步如飞——百公里油耗仅需一只冷冻羊腿。

她闻到雪橇车主人腰间挂着的羊肉味了。

辜苏摸了摸脸颊,感觉面部裸露在外的一丝丝皮肤,被一路上过于干冷的空气灼得生疼。

不过把脸埋进哈士奇毛茸茸的温暖侧腹后,那种感觉就烟消云散。

新鲜的小狗味,还带着湿漉漉的雪。

赵川正在上手帮忙搬运临时采购的物资,一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辜苏一下车就拐去蹭狗,咳嗽一声:

“苏苏妹妹,麻烦你联系一下小傅总,叫他下来帮忙看看,这些物资够不够,不够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再去搬一趟——”

他话音刚落,不经意抬头,就与站在别墅二楼落地窗后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冷漠的、审视的视线。

上位者不与下位者平视。

即使物理上是,心理上也永远不会是。

对视了短短一秒,男人转身,消失在了窗后。

辜苏看不到傅行舟,不知道对讲机在别墅门口能不能用,松开直喘粗气的哈士奇,试探着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隔着超级薄的保暖手套,顺利按下了呼叫键。

对面几乎是立刻接通了,声音和刚才冰冷的视线截然相反,平和温柔:

“欢迎回家。”

辜苏左手握着盲杖,站在雪地里,用空出的一只手打电话:

“能下来看看物资够不够用吗?”

他那边响起轻微脚步声,似乎在别墅里走动:

“这些既然带来了,就搬进来吧。地窖里还有许多食物,不至于连一场暴风雪都挺不过去。”

辜苏将他的话如实转述,赵川笑道:

“我就该想到的,他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饿死在别墅里。”

二人说话间,傅行舟已经推开门,沿着每日都有人清理的道路,走到二人近前,牵起辜苏的手:

“外面冷,你先进去,这些我们来搬。”

她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呼哧呼哧直喘气的哈士奇,一言不发地跟着傅行舟走了。

赵川刚把物资都卸下来,却听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有些稀奇,看到来电显示是“爸”,眼瞳渐渐暗下去。

他坐在一箱物资顶部,接通后抬手将手机摁在耳边,腰背微微弓起,眺望着远处即将沉入山脊、被积云压得几乎看不见的落日:

“我在欧洲,有事回去再说。”

他爸开门见山:

“听人说你跟傅家的公子去滑雪了?我一个侄子在瑞士看到你们了。”

“是。”

“好好把握,他这次把他妹妹也带过去了,你知道的,如果我们两家能联姻,在国内的市场就好打开得多。”

C国一直是一片广阔的市场,赵家先前只在国外发展,并不是不想回国,而是历史遗留问题,加上当时的经济实力不够。

如今趁着政策,倒是可以回国看看情况。

这件事他从前没跟赵川说,是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赵川上面有个哥哥,他本只要吃喝玩乐,当个头脑简单的阔少就行了。

如今既然有机会攀上傅家,自然要跟他分析分析利弊得失。

赵川沉默地听着他爸的分析,原本和辜苏玩了大半天的兴奋柔软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人家的心意最重要。她和那些从小生长在豪门的千金不一样,傅家以前没给过她什么,现在要是做违背她心意的事情,逼她为家族牺牲,恐怕她不会愿意,傅行舟也不会同意。”

“那你让她愿意不就行了?”他爸也许是意识到了这句话有些不妥,找补道,“趁这个机会,多跟人家相处一下,争取把人拿下。你知道的,要是能得到傅家的帮助,我们家不说更上一层楼,至少不会背债……”

最近几年,全球经济高速发展,沉沉浮浮中,有的企业异军突起,有的企业却濒临消亡。

赵家就是后者。

就连赵川过生日的那艘游艇,当初全款买下时,本是独给他一个人用的,后来也因为现金流吃紧,被赵父拿来创收了。

赵家现在其实也很难过,全靠赵家长子顶着。

赵川深吸了口气,轻声道:

“我会试试,但不会强求……不一定会成。我……我确实挺喜欢她的,但是我不确定她的心意。”

“愿意试就好,愿意试就好!”

赵父的声音都透着股喜气。

赵川颓然挂了电话,眼前天幕晦暗,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但雪地还是光洁一片,倒映着雪亮月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哈出蒸腾雾气,又很快消散。

原本追辜苏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再加上他确实挺喜欢她。

可现在,他爸一个电话,就莫名其妙背负了家族企业的兴亡,这件事的动机,就变得更不纯粹起来。

让他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隐隐感觉是对辜苏的亵渎。

他再次叹了口气,起身正打算把屁股底下的物资箱搬回去,一转头就看到傅行舟静默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不知听了多久。

他讪讪地打了个招呼:

“……哟。来帮忙搬的吗?我一个人就好。”

傅行舟缓步走过来,弯腰提起一只物资箱,肌肉发力,如同拎一只泡沫塑料箱,转身就往别墅里走:

“进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搬走地上剩下那只,默不作声地尾随着对方。

只是走了几步后,傅行舟忽然开口:

“你说得有道理。”

“啊?”

“傅家从前什么都没能为她做。所以,也不该向她索求什么。”

尽管他的初衷并非用辜苏去换取利益,但,赵川受他指使,追求辜苏这件事,她本人万一知道

了,不一定会原谅。

她总有些固执的原则在,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可一旦触及到这些原则,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翻脸。

傅行舟心里明白,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没有尊重她。

他那个时候,只是想找个合法合理的方式,把辜苏嫁出去,远离傅家的财产。

是他理亏。

“我们的约定作罢,公司照样给你。”进别墅之前,傅行舟在台阶下停了停,回身看向赵川,“我也会抽时间去跟你的大哥洽谈合作。如果你们的企业资质确实过关,我会将其纳入我们集团的合作方。”

听起来,赵川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一切。

但听到这话,本该开心的人,却屏息凝神,用颤音问出:

“条件呢?”

“把她追到手的条件作废。”傅行舟怕这句话生出歧义,又补充道,“你以后都不用见她了。”

赵川怔了一刻,又挤出个勉强的笑容:

“小傅总,其实我跟苏苏妹妹玩得挺好的。即使不能联姻,做朋友总没问题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傅行舟的视线更冷了几分:

“以后都不能见她,请问我是哪个字没说明白?”

被看死物般的目光直视,赵川只觉得血液凝结,四周的冰天雪地快要将他吞没。

他抱着物资箱,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杵在雪地里,想讨个说法: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苏苏妹妹跟你说,她讨厌我,不想见到我?”

傅行舟没料到他还有这一问,视线隐晦地将赵川从上至下打量一番。

对方不算惊天动地的大帅哥,但胜在家境优渥,养尊处优,因此将衣品、发型,还有精神面貌等等综合起来看,已经是寻常难见的俊朗了。

单从外貌来看,无可挑剔。

可他的性取向……

当初把辜苏推给他,看中的优点之一就是这个——

他们不会有孩子。

私生女的血脉,不会流传下去。

可如今、可如今……

傅行舟下颌紧绷,隐晦地磨了磨后槽牙,最终,长年的礼仪教养让他只说出一句:

“不是她不想见你,而是我认为,这次度假结束之后,你们就没有必要见面了。”

“理由呢?”

“你是个同——”

话音未落,傅行舟身后的门被打开,辜苏轻轻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声道:

“你们还没好吗?”

“来了。”即使沉稳如傅行舟,也差点惊出一后背冷汗,立刻转过身去,抬手轻推着辜苏的肩膀往里走,“外面冷,你进去。”

赵川憋着一股气,也抱着箱子进去了。

二人都没有注意,辜苏捏在手里的对讲机,此刻才轻微地发出“哒”的关闭声。

……

晚饭是傅行舟下厨。

辜苏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会做饭。

傅行舟背对着她,围着靛青色围裙,挽起袖子熟练地切着苹果片: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压方式。”

辜苏坐在开放式厨房外的高脚椅上,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她从前做饭,是因为如果她不做,就没有人会做了。

楚沉做饭,只会把厨房炸掉。

做饭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必备的生存技能。

赵川有些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地坐在距离二人有些远的沙发上,自己托着杯红酒,视线游离在落地窗外覆了层糖霜的雪松顶部。

雪松的枝叶开始微微晃动,积雪簌簌抖落。

暴风雪的前奏。

另一边,傅行舟将苹果片在平底锅中煎了几秒,又将准备好的黄油、迷迭香和牛排摆进去煎制。

在滋滋冒油的小火煎制中,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过赵川明显心不在焉,接了几次话后,就沉默下去。

辜苏试探着叫他名字,赵川立刻坐直:

“嗯?”

“我想去地窖挑瓶酒,可以陪我去吗?”

赵川起身,自然地将手递到她面前:

“当然可以。不过苏苏妹妹,没听说过你会喝酒?”

“没喝过,但是刚刚在外面太冷了,想暖暖身子。”她诚实道,“不行吗?”

“行,可太行了。哥哥教你喝酒。”

赵川笑盈盈地牵着她温软手指,离开前下意识扫了一眼厨房,果然与傅行舟寒凉的目光对上了。

他笑容僵了僵,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辜苏带走了。

对方说了是在假期结束之后不能见面,又不是现在不能。

他理直气壮地想。

他们走后,傅行舟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用木铲将牛排翻了个面,滋滋声骤然升高。

哥哥。

他怎么说得出口。

她都没叫过自己哥哥。

……

为了避免红酒变质,因此地窖里光线很暗。

这里一半的场地存放各种各样的红酒,另一半的场地则是食物储藏室。

赵川牵着辜苏下来后,在墙上摸索片刻,开了灯,直呼太暗了。

辜苏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的世界本就是黑暗一片。

这几个月来,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她叫赵川一起下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挑红酒。

在赵川东张西望,试图找到红酒区域的时候,辜苏忽然开口:

“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赵川还没反应过来,还在想,刚刚在岛台那边聊了些什么。

辜苏又补充了一句:

“你是同性恋,傅行舟让你来追我,是吗?”

赵川刚提起一瓶酒的手指一抖,红酒哗啦一声碎裂在地,酒水溅了他半身。

第76章 第二十五训倘若爱是有形之物,凡人能……

酒瓶落地后,赵川在逐渐蔓延开的一滩红酒中愣了一会儿,紧张得嘴唇发干,咽了咽口水,声音很轻:

“你说什么?”

辜苏的半个身子都浸在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居家服的裙摆。

赵川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大脑飞速运转着该怎么解释,整个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都是真的吗?”

辜苏问他时,语气平静。

“……我……虽然是真的,但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