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苏轻轻点头,咳嗽了几声,沙哑道:
“谢谢你。”
冯姨已经帮她卸完妆,此时一张小脸素净苍白,和宴会上光彩照人的少女判若两人,从骨头缝里渗出股弱柳扶风、病恹恹的气质来。
“你的感冒还没好吗?”
他将睡衣放到床头柜上,习惯性用掌心将四角妥帖抚平,为了不冷场,随意问了句。
咳嗽声停了几秒,才听她瓮声瓮气道:
“不是感冒。”
他愣了一下,才依稀想起,冯姨好像跟他提过,她的病发展成了肺炎,也不知好了没有……他从没过问。
他从前,一点也不关心她。
望着她病弱面容,傅行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惭愧与不安,有些生硬地问她:
“医生怎么说?”
“说要慢慢调理,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咳咳、没那么快好。”
她一句话要分好几次说完,似乎今晚之后,病情又加重了。
“明天我请私人医生来家里帮你看诊,你先安心休息。”他犹豫片刻,伸出手,在她冰凉乌发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抚小猫小狗一般,“傅家已经公开承认你是我祖父的养孙女,我……不管怎样,我今后会将你当作亲妹妹看待。”
即使她真的和蒋其声勾结,只处置蒋一个就够了。
他会把她摘出去,最坏的情况,也是私下惩罚。
外人和家人是不一样的,如果连家人也一起处置,他一定会被媒体抓住机会戳脊梁骨的。
听到他的承诺,辜苏面上第一时间浮现的,却不是喜悦或者感激之情,反而显得有些难过,甚至脸色更加苍白几分:
“你的……妹妹?你刚刚也叫我妹妹,所以,你不是周幸,而是,傅行舟?”
她一开口,傅行舟才发现了要命的一件事——他至今没有向她摊牌!
都怪今晚突发状况层出不穷,先是蒋其声的无端恶意,再是祖父的猥亵丑闻、入院,然后是辜苏大病,和林鸢的争执……一桩桩一件件,全无空隙,让他一向冷静的大脑也忙昏了头,在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时,不觉忘记了他极力在辜苏面前隐瞒的事情。
不过,身份暴露的他此时还没有感到慌乱,只是有些猝不及防,于是用着和周幸一样的温和语气,告诉她:
“是。是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的目的,所以防备心重了些,不过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瞒你了。”
辜苏却并没有表现得像他想象的那样,平静接受这个事实,而是颤着嘴唇,轻声问他:
“所以,你是在……考核我,试探我,是不是别有用心地接近你,要和你争家产?”
他本想冷漠承认,却在视线接触到她表情时,骤然噤了声。
她的眼眶里像是浸了浅淡的血色,莹莹水波在无光的湖中晕开,只听到她极力隐忍压抑的泣音,话到一半,哭腔已经浓重得遮掩不住:
“因为我看不见,所以你才要骗我,捉弄我……瞧不起我?”
“不是捉弄,也没有瞧不起你!”他下意识辩解,甚至没意识到,为了让辜苏停止哭泣,说
了违心的话,“我只是做事谨慎一些,而且是你先误会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吗!”辜苏音量抬高,说完这一句便开始剧烈咳嗽,捂着胸口,伏在床沿的身躯震颤,几乎要把肺都呕出来。
他要去拍她背,她虚弱地一把挥开,嗓音嘶哑:
“我同意被傅家收养,不是因为我趋炎附势,也不是因为我见钱眼开,傅行舟!是你们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你们拿走了我的眼睛!也是你们要补偿我的!为什么我只是接受了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就要被你们这样欺负!”
女孩声声泣血,边哭边干呕,情绪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断断续续道:
“我在傅家的福利院里,被你们的人带走,说……小傅总看上了我的眼睛,要把我的眼睛给他!你们……你们逼我签了自愿捐赠协议,我做完手术,什么都看不见,眼睛也疼得快要死掉,可我怕留下来连命都没了,就逃走了!
“不久前是你祖父亲自找到我,说要弥补当年过错的!他还告诉我,我是傅如晦的亲女儿……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怀疑我……试探我……觉得我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你怎么可以……任由他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还让我淋了那么久的雨……”
她的纤细十指抓紧床沿,指尖泛白,床单被捏出褶皱,因情绪波动和剧烈咳嗽而连连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傅行舟的大脑已经停摆,满眼都是她哭诉时单薄得几乎要融入夜色的脊背,心神震荡地听到她含泪发出的最后一句控诉,轻若鸿羽:
“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辜苏!”他先前并不知道这许多,他不知道辜苏原来真的是父亲的私生女,也不知道原来祖父收养辜苏,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愧疚,心里一阵阵发慌,总之先上前掰开她攥得发白的手指,将人搂在怀里,轻拍她后背,替她顺气。
大掌触到冰凉后颈,才意识到,她方才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深呼吸,第一时间选择了安抚她的情绪:
“不要哭,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先前并不知道这些,欺骗你也不是我的本意,你先把身体养好……还有关于眼角膜的事情,我会去彻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彻查……”她不抱希望地惨笑一声,“无论查出什么结果,不都是随你心意吗?”
“这件事,我绝不会徇私,也不会包庇。但是我希望无论结果如何,都止于傅家内部,不要闹到外界去——辜苏,只要你听话,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深呼吸,靠着意志力使得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起身:
“你和你祖父一样,都只想让我闭嘴……我不该回来的……你放我走吧。”
傅行舟手上下意识用了力,扣住她后脑,微微俯身,将她下巴按在自己肩上,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语气却依然沉稳:
“你知道这不可能。”
她已经在全B市的名流面前亮了相,不管过程有多令人难堪,从结果上来看,她也已经与傅家绑定了。
再过几天,就会有人带她去办理户口转移,并入傅家,并且改名为傅苏。
她现在要走,已经晚了。
脑海中忽然划过今天蒋其声说的话。
“只要我什么都不做,小辜苏就能顺利摆脱你们家了……”
难道蒋其声安排今晚这一出,就只是为了让辜苏脱离祖父的掌控,顺理成章离开傅家吗?
让辜苏对傅家,对亲情,彻底死心,然后顺理成章地带走她?
蒋其声凭什么认为,他会因为今晚的事情,同意放辜苏走?
思绪纷杂,略微恍神间,他又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辜苏说她是傅如晦的亲女儿。
算算时间,该是他八岁的时候,父亲有一段时间要去外地出差,也正是那段时间,母亲稍微恢复了点儿活人气。
是出差的那段时间,结扎的父亲意外和别的女人生下了辜苏吗?
这可能吗?
……
城南老街,周叔连夜过来寻找傅行舟遗落在这里的手机。
手机有指纹认证,还有人脸识别的加密措施,他倒不担心会被别人破解,但一些重要资料的拷贝在里面,丢了也挺不方便的。
就在他举着手机,打开手电筒,拨开一片片高草丛时,听到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
“在找这个?”
他抬头,看到黯淡星空之下,有个身形瘦削的男人,坐在断壁残垣之上。
对方一条腿曲起,踩着身侧瓦砾,抬手晃了晃掌中手机。
“就是这个。”周叔向他走去,“谢谢你捡到,麻烦把它给我吧。”
男人手指一翻,手机已经消失在他掌中:
“我总得收点报酬。”
这也在周叔意料之中,城南老街多的是这种难缠的人。
他面容平静:
“三千块,够吗?”
“我不要钱。”
对方这样说,他反倒警惕起来,不再开口,只等对方开价。
蒋其声欣赏了一会儿他戒备的模样,忽然一扬手,将已经碎屏的手机向他丢去,后者手忙脚乱接住,听到他说:
“麻烦载我一程,我住在B市市内,这个点,这鬼地方也打不到车了。”
周叔放松下来——原来不是城南的人,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挟恩图报的小人。
他一口答应下来,让蒋其声上了车。
后者随口报了个地址,在上车后不久,就往后座坐垫缝隙里塞了一粒GPS。
周叔按照蒋其声说的地址,一路将人送到了一栋豪宅前,正是不久前挂牌出售的蒋家别墅。
周叔本以为蒋其声住在这里,肯定是已经买下了这栋别墅,可直到车子停下,他才看到别墅大门上依旧上着封条,是一副待售模样。
还没来得及起疑,蒋其声就推门下车,懒散道了句谢,转身往别墅里走。
“哎!这里好像没住人吧……”
周叔忍不住叫住他。
蒋其声侧过半张脸,漫不经心的语气:
“我不算人?”
“这,这别墅好像还没卖出去,你……”
他想问,你该不会是想偷偷溜进去住吧?
蒋其声没有理会,双手插兜,仰头看向那道两人高的院墙。
离家时年少轻狂,总觉得那道墙壁不算什么,一个助跑就能翻越。
可如今重回故地,再抬头看时,墙的另一头藏着的人和事,却已遥不可及。
他插着兜,头也不回地向院墙走去,只留下一句:
“放心,这不算私闯民宅。
“我只是,归家而已。”
第67章 第十六训多好的哥哥啊,上赶着让自家……
第二日,是傅儒许预定的给辜苏的“一位朋友”做移植肾脏手术的日子。
虽然中途出了些差错,但傅家高层已经乱成一锅粥,傅儒许的助理也忙着处理优先级更高的事务,没人顾得上特地去知会手术终止,于是安排好的手术很快就排上了日程。
然而当天躺在手术室中的,却不是蒋其声,而是另一个男人。
男人的妻子抱着婴儿,在手术室门外翘首以盼,蒋其声则双手插兜,倚靠着墙壁,漫不经心出口劝道:
“别现在就把精力用了,一会儿手术结束推出来,你们还有得忙。”
那男人的妻子闻言才稍稍收了焦急的心思:
“好心人,多谢您帮忙牵线,不然我老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合适的肾源,他这一辈子就毁了……”
说到这里,又抹泪抽泣了几声:
“只是您不要钱也不要别的回报,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以后要是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提,我们一家一定会报答您的。”
蒋其声原本兴致缺缺,都已经要转身走了,听到这一句,忽然笑道:
“报答不需要,毕竟他是因为尿毒症才被伏龙集团逼到离职的,这一出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只是需要一个理
由,哄骗辜苏去接近傅家,“恩人重病”,就是一个足以让所有人信服的理由,傅儒许信了,辜苏也信了。
换句话来说,他还要感谢这个男人才是。
如果不是他的检验报告瞒过了傅儒许,那摆明了想利用辜苏,从他手上诈出蒋莹留下的账簿的老狐狸,恐怕不会相信辜苏是心甘情愿被傅家收养的。
她心中也定会生出芥蒂。
他宁可让自己“重病”,叫辜苏为了帮他复仇,接近傅家的同时,心里能好受一些。
叫她觉得,她是为了还他的命,而不是为了全他的私仇。
无论他将要踏上的是怎样一条肮脏的道路,至少说出来时,陪他一路走来的辜苏,会显得干净一些。
……也不知道,傅行舟对她好不好。
想到辜苏,蒋其声脸上笑意淡了下来,看向女人:
“说起来,我倒是确实有一件事,想请教请教你。”
女人听到“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很是迷茫,又听他有事要问,连忙道:
“客气了客气了,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知道,一定会告诉您的!”
他环顾左右,向她招了招手,女人附耳过去,只听他问了几个字,面上表情便惊疑不定起来:
“您……您问这个做什么?”
蒋其声散漫道:
“我没什么想要的,但你既然存心报答,我便随口这么一问,你如果想说,便麻烦告知我,不想就罢了。”
女人忙道:
“我说,我说!不是不想说,只是觉得你一个大男人,问这个有些奇怪而已。”
他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
傅儒许还没有清醒过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远不如年轻人,不管保养得有多精心,一旦倒下,原形毕露。
他的助理已经把要交接的材料发给了傅行舟。
自傅如晦去世后转移到他手上的集团权柄再次易主,到了“伏龙集团太子爷”的手上——这个称呼听着有那么一些调侃意味,背后代表着的却是实打实的泼天权势。
傅行舟自己也没想到,那贪权的老爷子死死捏在手里的权力,会以这种形式提前来到他手中。
他开始忙了起来,但尽管如此,还是叫秘书林鸢将当月28号的行程空下来,留给了赵家的小少爷。
林鸢公私分明,自那日不欢而散后,第二天上班,并没有将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中,只不过在听到他要去赵家小少爷赵川的生日派对时,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冒昧问一句,傅总,您要带您的,‘妹妹’去吗?”
妹妹二字咬了重音,颇有些讽刺意味。
“这就是我的私事了,林秘书。”
傅行舟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但也与直接承认差不了多远。
林鸢不抱希望地提醒他:
“您不混二代圈子,可能不了解一些秘闻。赵川是个同性恋,只是还未公开出柜。”
“是吗?我不歧视同性恋。”
他轻飘飘地回答。
林鸢见他油盐不进,只好低头重重地在月底日程写上:
【晚18-23,博湖湾,赵川生日派对】
生日当天,傅行舟遣人封了份不出错的生日贺礼,放进后备箱,带上辜苏一同前往。
一路上,辜苏都没和他主动交谈。
自那晚的控诉过后,她就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既不与他争辩,也不搭理他。
他让她养病,她就养病;他让她吃药,她就吃药。
乖巧得就好像在忍耐着,然后等待一个契机。
——等蒋其声将她解救出去的契机吗!?
想到这里,傅行舟侧头打量她,只见她闭目垂首,只化了淡妆,遮住底下憔悴颜色。
整个人没什么生机。
“傅苏。”他这样叫她。
她没有理会他,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他默了默,改口道:
“辜苏。”
“嗯。”
女孩简短应答。
他的目光移到她手臂、膝盖上,因为看不见而摔出的淤青被粉底盖住,几乎和周围皮肤颜色融为一体,只有亲眼见过的他明白,底下是怎样的伤痕。
他眼神微动,嗓音低哑:
“明天,我陪你去买根盲杖吧。”
不知她过去是过于拮据,还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竟没有根盲杖傍身,只凭借双手,跌跌撞撞地摸索,而他从前竟也未曾想过替她添置。
是他的疏忽。
辜苏闻言,露出诧异表情,扭头“看”他。
他竟被这一“看”,弄得心虚起来,控制住抬手摸鼻子的冲动,平铺直叙道:
“有了盲杖,会方便一些,现在的盲杖还有求救和摔倒监测功能,很有用。”
她下意识抚上手肘淤青处,片刻后,低声道:
“不用了。我买不起那么高端的东西。”
“我会送你。”
“不如放我走。”
话题突兀被绕回死路,车内气氛骤然一滞。
他凝视着女孩倔强侧脸,一时间庆幸自己足够年轻,否则刚才那一下,险些被气出心肌梗塞: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你忘记了吗?我不介意重复一次结果——脱离傅家,这不可能。”
二人继续冷战,这种僵局一直持续到抵达游艇。
赵川亲自在甲板上迎宾,他们来得不算早,已经有不少人在甲板上开起了狂欢派对,鸡尾酒、泳装帅哥美女与彩带、礼炮,纸醉金迷的派对里不可缺少的元素,统统无上限地堆叠。
这一幕落在傅行舟眼里有些刺眼——他向来对这些东西敬而远之:
酒精,女人,性。
他下了车,一手托着礼物,一手自然地牵起辜苏的手,走上前去,与赵川寒暄了没几句,就介绍道:
“这位想必你也认识,我的妹妹,原名辜苏,现在改名为傅苏了。”
赵川面容俊朗,黑色中短发还滴着水,披一件花花绿绿的沙滩外套,收下他的礼物后,只掂了掂就笑道:
“又是酒,成,今天第二十五件了。”
傅行舟淡淡道:
“傅家从法国勃艮第的酒庄空运过来的顶级葡萄酒,不想要就还回来。”
“那可不成,我收下了就是我的了。”
赵川笑嘻嘻地把礼盒护在怀里,做了个“请”的动作:
“今日小傅总大驾光临,真是令蓬船生辉,小人颇感荣幸。这瓶葡萄酒,我一定会珍藏在酒窖里,当作传家宝,世世代代传递下去。”
“……”
傅行舟以前跟赵川不熟,也不知道他是这么个不着调的,只是听人说他身边干净,也从没弄出过风月传闻来,才起了带辜苏过来的心思。
他刚想领着辜苏上船,一转头,却见赵川已经自来熟地牵起了辜苏的手:
“这位就是辜苏妹妹了吧?”
“傅苏。”
他纠正道。
“叫我辜苏就行。”
她说。
原先是他严防死守她随意攀扯,如今情势颠倒,她反倒不愿认这个身份了。
世间风水流转,竟有如此迅捷。
赵川视线在他们二人中间逡巡几下,便亲昵地拍了拍辜苏手背:
“苏苏妹妹。”
……此人当真圆滑。
而且不要脸。
傅行舟想。
“小傅总很少出席这种人多的私人派对吧?”赵川忽然向他攀谈,言语间充满暗示,“不趁机去结交几个人脉吗?苏苏妹妹放心交给我,我带她到处逛逛,这船我最熟。”
这艘游轮身家上亿,足有六层楼高,里面配备了台球室、酒吧、游泳池、桑拿房、客房等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配套设施,本就打算今后一半时间自用,一半时间对外开放盈利,因此绝不仅仅只是一艘用于出海的游艇而已。
普通人在这儿逛一圈,铁定迷路,更何况辜苏是个看不见的小可怜。
傅行舟心里清楚,在场的这些二代们,不管是不是草包,将来多半都会继承父辈们的产业,他此时提早去接触
,建立人脉,才是明智之举。
可看着辜苏被赵川捏在手心里的另一只手,他却不知为何不轻不重言语刺了一下赵川:
“我一向不做低质量社交。今天会来,也只是想带妹妹来散心而已。”
赵川嘴角噙着仿若焊死的笑容,未做评价。
他家世不如傅行舟,经商才能也不如。
可他不傻。
如果傅行舟真的宝贝这个妹妹,又为何会在几日前的电话中暗示,以伏龙集团旗下一家平均年利润与整个赵家旗鼓相当的子公司作谢礼,只要他追到辜苏,就拱手相让?
这圈子里还有谁不知道,他赵川距离出柜就差一层窗户纸?
多好的哥哥啊,上赶着让自家妹妹做同妻。
第68章 第十七训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笑起来……
赵川和一些需要仰傅行舟鼻息过活的富二代们不一样,他家产业主要是在欧美,亚洲并不是主要市场,因此和国内公司的交易往来并不频繁,完全可以佛系社交。
他不需要买傅行舟的面子。
不过没有人会嫌钱多,能白得一个公司,还是越过父母,划归自己名下,这对赵川来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身边确实干净,没有乱搞男女……男男关系,因为他的每段恋爱都是正儿八经一对一谈的,和某些单纯追逐快感,玩得又花又乱的二代比起来,简直是一股清流。
不知道傅行舟是不是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觉得如果以后他把辜苏娶回去,她至少不会受委屈。
这算什么?比烂之下的无奈之举?
赵川心念电转,暗中已经揣测过无数种可能,连“傅行舟看上的其实是他”都猜过一遍了,面上则依然端着四平八稳的和气笑容,递给他一本试发行的导览册:
“小傅总要是对交朋友没兴趣,不如看看这个,上面标注了整个游艇的娱乐设施,还有完整地图,您看看,想怎么玩?”
傅行舟接过册子,松开牵着辜苏的手,将折叠的纸张打开,还未来得及细看,余光就见赵川已经将辜苏往旁边引了几步,低首态度亲昵地与她说悄悄话,台词调侃又不失关切:
“苏苏妹妹,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今天尽管提,玩得不开心不许回家。”
辜苏感觉到握着她手掌的大手温暖宽厚,力道轻柔,不会过分强势,很有分寸感,心下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轻声答道:
“我可以跟着你。”
话语中的信赖满溢而出。
赵川只凭几句短短交谈,就大致摸索出了辜苏的脾气和上手难度,大大松了口气。
开玩笑,他一个身经百战的情场老手,要搞定这么随和温顺,白纸一样的小丫头片子,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更何况,辜苏漂亮又乖巧,他并不亏。
赵川望着辜苏姣好面容,心里越发对她喜爱起来。
虽然大多数同龄人都知道他是个同,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他是个双性恋。
男女通吃的那种。
轻微的“啪”一声过后,傅行舟已经将导览册合上,目光冷淡地看向正在与辜苏攀谈的赵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先去三楼的自助餐厅用餐。”
赵川抬头,不经意与他幽黑瞳仁对上。
奇怪。
他明明已经按照对方的期望接近辜苏,托他这么做的人反而不高兴了?
……
三楼的自助餐厅,集合了八个不同国家的菜色,二十四小时开放营业。
如今游艇正在“内测”阶段,赵川的生日派对就被他当作了筏子,邀请所有相熟的、会玩的二代过来,游玩的同时,也在对游艇上的设施、服务和酒水餐点进行测评。
此时游艇才刚刚离岸,大多数人都在甲板和娱乐室,餐厅里几乎看不到人影。
赵川牵着辜苏走进餐厅:
“你爱吃什么?有忌口的没有?”
她摇头,只听傅行舟在一旁道:
“找个地方坐下。想吃什么,我帮你去取。”
辜苏今夜像是故意要跟他唱反调,逼他生气,把她赶走一般,闻言立刻道:
“你可以打电话问冯姨,只有她知道我爱吃什么。”
……这是在明示他不关心她了。
被她拿话阴阳了一句,傅行舟表情不变,坦然接招,态度非常谦逊:
“之前是我疏忽怠慢了你,我向你赔罪。回去之后,你可以和我一起用餐,也可以点想吃的菜。”
他这么一开口,下不来台的反而是辜苏。
她没想到傅行舟竟然会这样答复,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被赵川解了围:
“苏苏妹妹,我带你一个一个介绍过去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就讲,我叫人送到座位上去。”
她立刻向赵川的方向微微靠了靠,露出雀跃神情:
“好。谢谢你。”
傅行舟目睹了她那细微的依恋动作,脚步顿住,只这么一息的功夫,二人就牵着手走到了前面,赵川温柔耐心的讲解飘到耳朵里:
“先从开胃小菜拿起吧,这里是法餐区域,除了招牌鹅肝之外,我强烈推荐你尝尝我们的米其林厨师做的鱼子酱贝果……”
和傅行舟不一样,更年轻一些的赵川,没有以保护者身份自居,并非让她“坐着等他取餐”,而是牵着她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过去。
费时费力,细致入微。
他是如此不厌其烦地愿意了解她。
二人越走越远,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回头看傅行舟一眼,甚至都不曾发现,他没有跟上去。
傅行舟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
辜苏不再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行走,有人牵起了她的手。
而从前……他宁可冷眼旁观她摔得浑身青紫,都不肯施舍半点怜悯。
他原本以为自己做得已经足够好,足够体面了。
可原来有了对比才知道,他对她的关心浮于表面,他的弥补也显得可笑又不合时宜。
他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给她的东西,从来只合他自己一个人的心意。
傅行舟垂着的左手无力地蜷了蜷,布满小臂内侧的疤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是他把她推出去的。
他该习惯才是。
……
餐桌上,赵川妙语连珠,侃侃而谈,与生性冷淡、从小就必须高强度接受不同精英课程的傅行舟不同,他年轻时就天南地北地到处飞,聊起各地见闻,生动有趣,还掺着许多宝贵的个人体验。
傅行舟眼见着辜苏多吃了几口勃艮第红酒炖牛肉,起身打算再给她拿一盘,再回来时,就听见赵川的话题已经从西藏的天葬转到了印度尼西亚。
“……‘恶魔的眼泪’是一处很小的海角,岩石底下有两个形似眼睛的空洞,附近的海水蓝得很正宗。但世界上比它漂亮、比它湛蓝的海水多了去了,马尔代夫随便一处海湾都能吊打它,但只有巴厘岛的这一处海水赫赫有名,许多人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它到底有多蓝,而只是为了它的名字,想要来探究它背后的故事。
“实际上,它究竟是不是恶魔留下的一滴泪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切知晓的是,每年都会有游客前赴后继,溺亡在这滴眼泪里。”
赵川坐在辜苏身侧,替她剥虾,笑吟吟道:
“愚人们不明白,恶魔是不会流泪的,会流泪的只有天使。那洞穴只是恶魔留在那里的一对眼睛,要我说,该叫它‘恶魔的眼睛’才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伸手将剥好的虾递到辜苏唇边:
“张嘴,天使妹妹。”
辜苏脸颊一红,嗫嚅道:
“为什么这么叫我……”
他手指一递,顺势将虾肉塞进她口中,借着这个亲密的动作,在她耳畔轻声道:
“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哭起来也一定好看。”
辜苏的脸彻底红了。
“啪。”
装着红酒炖牛肉的盘子被搁在辜苏面前,也顺势分开了靠得过近的二人。
“你回来啦。”赵川顺势自然地用辜苏的筷子夹起一块牛肉,“你哥亲手端来的牛肉,这可是亲妹妹才有的待遇,快尝尝。”
辜苏脸上笑意和红晕都淡了些许,抿紧嘴唇,偏过头去,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啊,不爱吃吗?”赵川把牛肉放进自己盘子里,“还是吃不下?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傅行舟在二人对面重新落座,视线盯着那块被冷落的牛肉,只觉得心口窒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定是室内的空调温度打得太高了。
赵川还在问:
“要不要来点餐后小甜点?冰淇淋爱吃吗?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冰淇淋对不对?”
傅行舟冷冷打断他:
“她还生着病,不能吃冷的。”
赵川轻轻地“啊”了一声,看向辜苏:
“你病着呢?”
辜苏轻声细语道:
“肺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我说苏苏妹妹怎么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我还以为是我今晚讲的故事不够精彩,既然这样,不如我给你找个客房休息吧?”
也许是想要跟傅行舟对着干,辜苏摇了摇头:
“我不累。你刚才答应我,要让我玩得尽兴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轻轻捧起赵川的左手,柔柔地没有用力,手指温软,叫赵川半边身子都麻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你还想玩些什么?”
辜苏倾身,一只手伸进他裤兜里,懵懂又自然地抽出了方才被他收进去的导览册——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纤细手指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在赵川大腿外侧轻轻划过,并未逗留,也没有任何旖旎暧昧的意思,可赵川偏偏喉头发紧,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直到她摸索着将导览册塞进他手中,才听到她在他耳畔柔声道:
“还有些什么项目,你念给我听,好不好?”
柑橘味的香风,少女温软的甜美气息,在空气中浮动,牵引着他的神魂飘飘荡荡。
赵川的脑袋晕乎乎的,满口答应,直到展开导览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是,说好的对她手拿把掐呢?
怎么被拿捏的好像变成了他?
可是她看上去好像真的是无意的……
可恶,她到底对他有意还是无意!?
赵川拿不定主意,视线在她乖巧等待的面庞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脑子一时被美色所迷,卡了壳,呢喃道:
“苏苏妹妹,你,有心上人没有?”
女孩好像被他问懵了,微微歪着脑袋,迟疑道: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川问完这句就有些后悔,他还是太唐突了,可不等他开始懊悔,就听对面的小傅总板着他那张万年冰块脸,替他铺了台阶:
“他问你,要不要去甲板上的派对。”
辜苏有些不确定。
她刚才听到的发音,好像不是这个啊?
不仅发音不对,字数也对不上。
他不会也听错了吧?
可是,一向耳聪目明的小傅总,斩钉截铁道:
“就是这句。”
第69章 第十八训不要怕自己做不好,我会成为……
午夜十二点,游艇绕湖一周,回到了码头。
辜苏在赵川的陪伴下尝试了他亲手调制的鸡尾酒,还去做了套全身按摩,蒸了据说能强身健体的桑拿,又去甲板上听了乐队的生日演唱。
原本赵川还打算怂恿辜苏跟他学游泳,但被冷着脸的傅行舟以她生着病为由拒绝了。
辜苏对傅行舟以兄长身份管束她的行为很是不满,整个晚上都没怎么跟他说话。
她没有别的办法,能做的唯一反抗,似乎也只有不理人。
赵川作为生日宴会的主人,完全没有主动招呼其他客人的意思,一整晚都黏在辜苏身边。
原本还打算拉着她继续嗨,但看到她困得发懵的样子,心也软了,哄她拿出手机,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并偷偷设置了置顶:
“以后想出来玩了就call我,不管是想再来游艇上,还是想骑马,潜水,蹦极,登山,露营,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
短暂的接触后,他越发对这个乖巧柔弱的小姑娘恋恋不舍。
兴许是他圈子里的女孩都是健康独立,风情万种的,辜苏这样凡事都必须依靠别人的盲女,他压根没见过,保护欲作祟,由此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怜惜的情绪。
更何况,比起直男,他更倾向于共情和保护弱者。
在将手机还给辜苏时,他用手指暧昧隐晦地勾了勾她的小指,凑过去在她耳畔小声补充:
“不要怕自己做不好,我会成为你的眼睛。”
辜苏哪里听过这样热烈真切的告白,当场怔住,表情由怔愣转为羞涩,脸颊悄悄泛了红,咬了一下唇,声音很轻地婉拒:
“会麻烦到你的。”
话是这么说,她却藏不住面上跃跃欲试的神情。
赵川说的这些,她都没有体验过。
在她贫乏的过往人生里,大多数时间都是作为一个贫苦的孤儿挣扎求生,光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不要说这些需要一定门槛的娱乐运动了,就连游乐园都没有去过。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可以纵情挥霍青春、父母双全、被富养托举的女孩子。
她也想……享受世界的。
赵川读懂了她的口不对心,眼睛一弯,道出一个很多人都懂,却偏偏选择性视而不见,自欺欺人的道理:
“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嫌你麻烦的。”
她的头埋得更低,手指紧紧绞着,整个人快要被蒸熟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直在一旁不远不近地游离着的傅行舟,却唯独把赵川的这句话收入耳中。
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嫌你麻烦的。
他出神地看着辜苏的侧脸,忆起今晚她展露的笑容,是他从前见过的总和还要多。
是赵川比他会哄人,还是他过去做的真的太糟糕?
可他原本对她心存芥蒂,是误会导致了他对她的窘境不闻不问。
如今他已经知错,他已经决心以亲哥哥的身份疼爱她,将她与风雨飘摇的前半生一刀两断,保她后半辈子荣华富贵——难道还不够么?
为什么她还是想离开?
他眉间折起一道浅痕。
可当他开始回忆与辜苏相处时的细节,打算用做投资复盘的态度,复盘他们的过往,从中找出突破口时,才怅然发现,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过往。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要什么,他作为她本应最亲近的人,却一无所知。
……
最近,伏龙集团总公司,日常上演着奇怪的一幕。
集团唯一继承人,目前担任产品部经理的傅行舟,最近上班时,总会带着他的小瞎子妹妹过来。
鲜有人知,傅老爷子曾经对小傅总耳提面命,叫他一定要带辜苏来熟悉集团事务,他原本不打算照办。
但自从傅儒许入院昏迷之后,傅行舟逐渐开始意识到一件事——
在整个傅家,辜苏能倚仗的,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他能看顾到的地方,自然会尽心尽力,但如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辜苏再遭遇类似那晚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他决定还是把人带在身边,这样明面上也算是完成了傅儒许的嘱托,到时候对方也没有立场来问责。
傅儒许毕竟是他祖父,还是他名义上的上级,他也不好以下犯上。
私下里代为补偿已经是最好结果,作为代价,他对辜苏只有一个要求——将那晚发生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辜苏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带她上班的第一天早上,他洗漱完毕之后,去敲辜苏的门——他早已吩咐佣人将辜苏的卧室安排在了二楼他的卧室隔壁。
敲了几下没人应,他又压下门把手,却发现门扉反锁,里面静悄悄的。
“辜苏。该起床出门了。”
他又敲了两声,温和道。
里面没有声响。
他只好下楼去拿了钥匙,回来的时候,门已经开了,辜苏扶着门框,脸色略微苍白。
他松了口气:
“醒了就好,今天我带你去公司。”
辜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在他话音未落时就问:
“我想去看看蒋其声,可以吗?”
“……什么?”
“他刚做完肾脏移植手术,现在还在医院休养。我昨晚跟他通过电话了,他情绪不太好,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辜苏。”傅行舟突兀打断她,“你们从前,关系很好吗?他是你的什么人?”
辜苏立刻闭上了嘴,显出有些无措的表情来。
如果告诉他,蒋其声是自己的恩人……他知道蒋家与傅家的恩怨吗?
万一他查到蒋其声对傅家抱有恨意,那么被蒋救过性命的自己,是否也会被怀疑接近傅家的动机?
如果被傅行舟掌握到这样关键的线索,那么他先前建立在愧疚之上的信任,将荡然无存。
她会被永远剔除在他的信赖名单之外。
拿不定主意的辜苏,含糊又谨慎地答道:
“他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值得你去做肾源配型?万一配上了,你还真打算把肾割给他?”
傅行舟难得如此咄咄逼人。
辜苏张了张口,在哑口无言的边缘,突地颓然道:
“我明白了。我会跟你去公司的——我,我不会再去见他。”
傅行舟僵立当场,从辜苏的语气中轻而易举察觉到了她的妥协。
但他要的不是这样的妥协。
胸腔中蓦地升腾起一股没有来由的怒气,又被向来强悍的理智高效镇压。
他没有接辜苏的话,而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描淡写道:
“早餐做好了,你洗漱一下,我扶你下楼。”
“不麻烦你了。我数过有多少级台阶,不会再摔跤了。”
辜苏客气地说完,转身,房门在他眼前合上。
傅行舟望着紧闭门扉,幽深黑瞳里爬上一抹痛色,左手神经质地抽了一下。
新添的伤口崩裂,渗出一线血珠。
……
早餐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傅行舟吃惯了的西餐——干面包配鱼子酱、虾仁和牛油果沙拉,一边是特意为辜苏准备的中餐——调养肠胃的南瓜粥,洒了新鲜葱花,配菜是两个现制的茶叶蛋,一碟爽脆的酸辣白菜,还有她点名要吃的腐乳。
傅行舟望着装在镶了金边的精致小碟里,依然与整个餐桌氛围格格不入的腐乳,嘴唇颤了颤,没说什么,在辜苏落座后,替她将椅子往前轻推,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辜苏拿起勺子,准备去摸索粥碗,捞了个空,正要继续摸索,就听身边传来男人沉稳嗓音:
“我来。”
她动作僵住,看上去明显感到困惑和混乱。
要命的是,片刻后,唇边真的抵上只陶瓷勺子,粥的温度刚刚好,已经被吹凉了。
“张嘴。”
他的声音里细品居然能咂摸出一丝温情。
要命,这个男人想干什么!?
辜苏不太敢真的张嘴去喝,向后撤了撤,真心实意地发问:
“你这样做,不会迟到吗?”
根据从前观察和询问冯姨得到的经验,这个人的作息极其规律,精确到了分钟。
如果不加班,晚上十点必熄灯上床睡觉,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晨跑一个小时后回来洗澡,连洗澡的时间误差也能控制在一分钟之内。
他还要什么手表,他就是手表本身。
如果他今天执意要一勺一勺喂她吃完,耽搁的时间可不止一分钟。
“考虑到今早要照顾你,我预留了时间,比平时起得要早一些。”
他面色不变,勺子又往前递了递。
辜苏退无可退,不管他今天发的什么疯,看来都躲不掉了,只好张口咽下。
见她接受,傅行舟眉眼间染上浅淡笑意,又挽起袖子,去给她剥茶叶蛋。
修长如竹节的手指骨节分明,淡青色血管伏于手背,西装袖子妥帖翻折,露出突起的腕骨,卡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是百达翡丽与某品牌的联名限量款。
表上的时间显示却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留有余裕。
这个点,已经是他往常出门的时间了。
周叔迟迟等不到傅行舟,直觉是天塌了,下车跑到玄关处探头探脑,远远瞧见二人在餐厅气氛和谐地用餐,刚想露出欣慰笑容,就接收到了傅行舟冰冷眼风,尴尬地缩回脑袋,去门外候着了。
辜苏一无所觉,沉默地一口口接受男人的细致投喂。
他和赵川完全不一样,连喂饭都跟设定好的程序一样,频率、角度甚至是吹凉的温度,都大差不差。
原先和他没有多少交集,辜苏对他的印象仅止步于刻薄,不好接近。
如今……
她有些出神,心里第一时间涌现的情绪,竟是可怜他。
他一直活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不出丝毫差错,平稳地、一成不变地运行着。
可是人又怎么可能活成机器呢?
他什么情绪都是淡淡的,处理起突发事件,也是游刃有余,第一时间就能给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将影响降至最低——比如成人礼那一晚。
辜苏本以为有了她那么一闹,傅行舟必定会觉得她丢人,为了挽回伏龙集团形象,会把脏水泼在她身上,指责她先勾引傅儒许,在摘出傅儒许后,再将她逐出傅家。
这样做是最佳方案,缺点则是后患无穷——只要她手里有监控,再找个媒体曝光他,伏龙集团必然会受到冲击。
赌的就是她能不能赢过已经运营多年、套路成熟的伏龙集团公关部。
明眼人都知道她不会赢,因此才是“最佳方案”。
可他偏偏选了最需要耐心和精准判断力的方式。
他的第一反应,是在照顾她的情绪的同时,迅速将现场事态压了下去,用利益让证人闭嘴,又销毁了监控证据,和她摊牌,要求她从此闭嘴。
他判断出在场宾客只为利来,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收买,许出去的利益,也都是互惠互利的项目。
他判断出整件丑闻的关键其实在监控录像,只要录像不存在,她日后就难以反咬。
他还判断出她伶仃一人,无依无靠,但能做成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相助,所以不可打草惊蛇,在威逼她闭嘴的同时,还许以利诱——
比如,不允许她脱离傅家,将她与傅家绑定,要她困死在这个姓氏上。
再比如,那一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的承诺。
看,他如今不就是在践行那个承诺,安抚她的情绪吗?
为了让她保密闭嘴,就连带她一个瞎子去公司上班,这种听着就荒唐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可真是煞费苦心。
察觉到辜苏的走神,傅行舟停下了手上动作,看一眼碗底,还剩大半碗,不禁暗忖她吃得太少,要么是身体还在难受,要么是菜品不合胃口,不由发问:
“吃饱了吗?”
辜苏回神,念及他如今的关心统统是建立在代祖父愧疚,外加想让她闭嘴的基础上,只觉得原本美味的南瓜粥,也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饱了。”
一片寂静黑暗中,辜苏忽然感觉到额头覆上大掌,像是在试温度。
没有发烧迹象。
“是没胃口吗?”
他凑近问,从刚才开始就若有若无萦绕在辜苏身边的冷香,此时越发清晰可闻了。
辜苏不适地往后避了避,鼻端忽然嗅到掺杂在冷香中,微不可闻的一丝血腥气。
是和受惊的那两天晚上一模一样的,血腥味。
果真是他。
果真是他在吓她!
辜苏心惊胆战了那么多天,他明明就是罪魁祸首,也知道她的不安,却从未想过摊牌表明身份!
她不明白,要多大的恶意才会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房门口泼血!
她
看不见的恐惧,是这座别墅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所以不必理会,尽管捉弄。
是吗?
辜苏下意识拍开他的手,“啪”一声脆响,陶瓷勺子掉在地上碎成几片,连着几滴热粥也溅上了傅行舟穿得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
第70章 第十九训蒋其声想,他后悔了。……
辜苏听到瓷器碎裂声,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听傅行舟安慰道:
“没事。我去重新拿一把。”
就好像她刚才那一挡不过是无心为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厨房收拾灶台的冯姨听到动静赶出来,就见他脱下沾了粥的外套,递到她手中,这是要她送去干洗的意思。
她匆匆用湿纸巾将脏污的部位先擦了一遍,才把外套装进待洗衣物的打包袋里,忙完这些回到餐厅门口,却听到了辜苏石破天惊的一段话,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那天晚上我在卫生间里摸到的所谓‘呼吸砖’,是你对不对?还有在我房门口泼血的人,潜入我房间偷盒子的人,都是你,对不对?整个别墅里就那么几个人,你真的以为我猜不到你身上吗?我是看不见,但我不是傻子!”
傅行舟沉默了,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一时间却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洗干净,但起码有一点,他必须告诉她:
“我并非有意这么做。初衷也并不是为了欺负你。”
“难道你要说你有梦游症吗?!”
傅行舟往日里逆境中也能绝地翻盘的大脑,在看到她写满怀疑的表情时,竟忘了如何辩解。
他藏得最深的秘密,即使是冯姨也不知晓。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
“傅苏……辜苏。”他按住她即将站起的身子,十指抓着她削薄肩膀,似是安抚,又似是某种心理暗示地顺毛捋,用稳定温和的声线道,“我之前做的事情吓到了你,我很抱歉,我也不是要用梦游症来给自己辩解,我没有那种病……”
他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冯姨就站在门外,轻轻摆了摆头,示意她离开。
冯姨悄无声息地退下后,他才倾身抱住挣扎着要站起的辜苏,仿佛这样就能控制住她乍然得知真相后,满溢而出的——不管是愤怒,后怕,痛苦或是别的什么,对他来说陌生又难以安抚的情绪。
他没有哄过人,除了认错之外,连保证也透着股古板:
“以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你不用再怕了。是我的错,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是想出去玩吗?之前赵川说的那些……等我下周的日程排期出来,我找个时间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现在唯一想到也许能讨好她的灵感,仅仅来源于她听到赵川所说的那些运动项目时,脸上一闪即逝的心动。
那是他和她交谈时,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
辜苏见挣扎无用,索性也歇了力气,被他半揽在怀中,面上仍是费解表情,眉间拧起几道浅痕,声音很轻:
“我不明白……”
“什么?”
“‘他不喜欢你,希望你赶紧搬出去,但是他祖父坚持,他只能暂时妥协。所以你今后必须安静待着,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也用不着当面谢他。’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你现在又说让我留下,陪我出去,让我不要再怕的话,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
“我……我当时……”
他勉强从记忆里搜刮出了这段话,现在想起,已经恍若隔世。
那时候他以为她接近他是谋夺财产,别有用心,淋雨也是自作自受的苦肉计,因此对她没有好脸色,将人送到医院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
可他从未想过,会亏欠她至此。
也没想过,她真的对傅家财势毫无留恋。
他先入为主的揣测,都落了空。
当时的冷漠都化作冰箭,扎穿了他的心脏。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辜苏看不到他带着痛色的表情,只在心里忧虑该如何离开傅家。
她本就是为了蒋其声的病而来,如今手术成功,她的心头大患已经去了其一。
而先前成人礼上打算配合复仇出示的账簿,后来也被蒋其声告知只是个诱饵,那张纸并非真正的账簿。
自那晚过后,他再也没有告诉她有关后续复仇的计划,时至今日,她甚至连账簿的内容都不知道。
昨晚的通话中,蒋其声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
她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他却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小辜苏,你真的认为,想复仇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吗?”
她当时还很惊诧:
“你改变心意了吗?”
在得知蒋家与傅家的恩怨后,辜苏并未一味劝他放下仇恨,享受生活。
她只是说,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舍命陪君子的慷慨豪情,也没有摇摆不定的彷徨犹疑,她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件事实——
他做什么,她都奉陪。
那个在绝境中也不曾放弃过她,为了让她活下来,放弃所有尊严的少年,她不会辜负他。
可现在,蒋其声好像后悔了。
他手里捏着服务生交给他的监控录像,已经辗转难眠了好几个晚上,每每念及她在镜头中的挣扎哭泣——无论是演的还是真的,都忍不住抽自己几个耳光。
在他的计划里,盒子里那张纸起到的作用,只有不着痕迹地将可能坏事的傅行舟引到城南,无法搅局而已。
他本也没有指望一举一动都在傅儒许监视下的辜苏,能顺利出示“账簿”。
他的安排,并不在台前。
可他从不知道,辜苏竟然愿意为了他,牺牲到这个地步。
而她做这一切之前,拜托他帮忙的只有一件事——买通酒店的服务员,将一份监控视频证据带出来。
她这一步棋险之又险,一旦成功,傅儒许将彻底臭名昭著,再无翻身余地。
而这件事又非她来做不可,其他任何一个普通女人都不行。
因为在名义上,她是傅儒许的“养女”。
以现在的情势,即使傅儒许醒过来,也大势已去。
众目睽睽,铁证如山,只要辜苏起诉,傅儒许绝无胜算。
这是她以自身为饵,打出的一记“将军”。
她赢得漂亮,却又赢得鲜血淋漓。
服务生交给他的视频与投影在酒店里的客厅视频不同,还包括了卧室内暗藏的针孔摄像头拍到的画面。
那些由于二人离开监控范围,导致在场宾客未能目睹的、惨烈的现场,被摄像头忠实收录。
一开始,傅儒许或许确实只是想将她藏在胸口的“账簿”夺走。
可她一个蒙着眼的孤女,容貌昳丽,身段纤弱,无助挣扎的样子,几乎是瞬间就激起了傅儒许奔流在血脉里的施虐欲。
那是傅家人无法摆脱的诅咒。
上位者的予取予夺向来随心所欲,他们没有必要压抑欲望,因为他们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也许辜苏一开始的欲拒还迎还有演的成分。
可到了后来,蒋其声能看出来,她是真的害怕了。
在将花瓶砸到对方头上时,她的手指还在颤抖。
看完监控视频,蒋其声彻夜未眠,几乎把离家出走以来,所有遭受过的苦难都细细回想了一遍。
将那些苦难和恨意,以及蒋家现在的惨况放在天平上衡量。
天平的另一边,只有辜苏。
只有她一人。
直到今夜,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联系上辜苏,愧悔万分地抛出了这句话:
“我没有想到,你会用自己的清白作赌注。”
听到他这样说,辜苏平静反问:
“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学历,没有存款,没有见识也没有背景,还是个瞎子。我除了这张脸,一无所有。不用这个方法,我还能用什么作为武器呢?
“蒋其声,你觉得我卑鄙吗?”
“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对面立刻抬高了好几层音量,完全不像是个刚做完手术的病患,“我只是觉得,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只要帮我转移视线——”
“蒋其声。”她打断了他,“即使是最艰难的绝境里,你也没有放弃我,为了让我活下来,不惜向路过的每个人磕头,那天你流的泪,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我都记得的。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不会辜负你的。”
岂止是不辜负……岂止是不辜负!
她为了他,把自己唯一的武器,也是最易受人攻击诟病的弱点摆在了台前!
她当真知道,视频一旦被当作起诉材料,在法庭上公开,她将会面临什么吗?
公众是不会在乎她的动机和隐痛的,他们只会逐帧欣赏,保存传播!
这才是大部分人的心态!
只有当她为他做到这一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复仇的路上走了太远。
连她都察觉到了他迟迟没有进展的焦躁,才会用这种破釜沉舟的方式,为他加码。
蒋其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颓然道:
“如果我现在说,我不会公开这段视频,我想放弃复仇了……小辜苏,你会看不起我吗?”
她的声音依然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和缓:
“决定要不要继续,是你的事情。我所希望的只有,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你都不要后悔。”
蒋其声想,他后悔了。
后悔复仇了。
可他至少还能,及时止损。
将辜苏……从那个流着肮脏血脉的男人身边抢回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账簿”。
上面记载了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伏龙集团当年在建设城南老街时,真正的账目往来,也就是俗称的暗账。
其中清清楚楚记载了偷工减料后真正的材料、人工费支出,可以作为豆腐渣工程的铁证,把伏龙集团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不过以伏龙集团目前的体量,即使向上举报,也不过是干掉他们一个房地产分支,他们的集团是一整个庞大复杂、多领域发展的利益团体,如蜈蚣断掉一足,不痛不痒。
第二样,则是一串密码,对应着某个保存在某科技公司保密级别极高的云端服务器里的,一段音频。
蒋莹的律师告诉他,如果决定听这段音频,就去找他,但要做好,从此无法回头的心理准备。
并未完全下定决心的蒋其声,没有当场给出答复。
他想和辜苏一起听。
或许他内心里存有一丝丝希冀,期望辜苏能够在他脱轨的时候……
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