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佣人见他在餐厅工作,纷纷放轻了脚步声,像幽灵一样绕着走。
全神贯注间,耳朵忽然捕捉到了桌椅被撞倒的声音。
他以为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佣人,不满拧眉,抬头刚要嘱咐对方走路小心点儿,却透过餐厅开阔视野,看到了摔在客厅地上的辜苏。
“……”
无论想说什么,他都咽了回去,僵着一张脸,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辜苏慢慢爬起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伸出两只手,在客厅里乱转,一会儿磕到柜子,一会儿又碰到壁毯,直到她跌跌撞撞朝着餐厅走来,无动于衷旁观了一会儿的傅行舟才冷冷开口:
“在找什么?”
她显然没想到寂静一片的一楼居然还有人在,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肩膀,直到分辨出他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是你……我在找……嗯……门。”
“门?”傅行舟看了眼狂风大作的窗外,“你知道今天有雷暴吧?”
“嗯。冯姨告诉过我了,我也闻到空气里的味道了。”辜苏浅浅点了下头,面上浮现出忧虑来,“但我有急事想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
“你一个瞎子,就别在这种天气出门了。”
傅行舟重又将视线落回平板上,在一张电子文件的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呼吸急促了几分,捂着嘴咳嗽起来,缓了一阵才哑声道:
“我已经记住从别墅出去的路了。我会在门口拜托警卫帮忙打车……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
感受到她的坚持,傅行舟这才从文件里抬头,打量她几眼——
她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开衫纽扣扣错位了,不过也怪不得她,这个牌子的衣服就是以别出心裁的设计闻名,左边扣子本就比右边少一颗,视力正常的人都不一定搞得明白怎么穿。
她瞎着眼,没穿反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他的食指
和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只觉得那错开的扣子格外碍眼:
“过来。”
她迟疑了几秒,才慢吞吞地向他的方向挪去,眼看着就要撞上桌角,他啧了一声,起身用手掌垫了一下,手心包住桌角,手背则撞在她的髋骨偏内侧的部位。
她睁着双懵懵懂懂的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倒是傅行舟,下意识将手一缩,强行先声夺人,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纽扣扣错了。”
“哦……啊。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道歉,就要转身重新去扣,傅行舟已经捉住她的手:
“你自己要弄到什么时候。我来。”
她闻言垂下眼,果然乖顺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傅行舟起身,从桌子后面绕过来,低头替她系纽扣的间隙,状似无意地问她:
“听说你是老傅总找回来的。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辜苏并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老傅总的亲孙子,于是回答得格外实诚:
“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需要别人捐一个肾才能活。我去医院做了配型,没有跟朋友配上,但是……傅总突然找上我,说我是他的孙女,还要把我带回傅家。还说,如果我能留下来,成为傅家人,他就帮我朋友找配型。”
至于所谓的让傅行舟带她去公司接触公司事务,代替他云云,都是傅儒许单方面对傅行舟施的压,辜苏理应一无所知。
她说话时的声音轻柔细弱,不疾不徐,因为咳嗽了几天,还带着沙哑,如一阵清风拂过湖面,听得人心都静了。
傅行舟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周叔说的的确是对的——她不是来抢夺他财产的私生女,也不是攀龙附凤的穷亲戚。
她只是个想救朋友的无辜者,无心之下被老爷子强硬地拖进了这一场有关遗产继承的风波。
如果这件事不是她的本愿,那么老爷子为什么一定要她跳出来跟他争?还要把这个私生女介绍给全B市的上流阶层?
按照约定俗成对待私生子的规矩,大不了每个月拨点钱养着,实在没必要让她站在聚光灯下,登堂入室。
不,也许她是在说谎。
也许根本没有这个朋友,她说的一切只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
又也许,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朋友,但她的目的绝不只是救人这么单纯。
还需要试探。
傅行舟垂眸将她最后一粒纽扣系好,顺手理了理衣摆,听到她怀着感激,真诚道谢:
“谢谢你肯帮我。自从住进来之后,我一直很害怕,还好有你。”
“害怕?因为什么?”
他又不吃人。
辜苏又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傅行舟怔愣片刻,才淡声道:
“冯姨说得对,这里的安保很完善,不可能有坏人闯进来。”
“可是……”
她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
“你说今天想出去,是要做什么?”
辜苏轻轻地“啊”了一声:
“是城南那边,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帮了我很多,今天要下暴雨,那边应该很危险。我想去帮忙。”
“你是去帮忙还是添乱?雷暴的天气,橙色预警都发了,你一个瞎子,过去能做什么?”
傅行舟毫不客气地斥她,就像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
辜苏垂下头,小声道:
“傅总给了我一些钱……我想,至少能给他们买点用得上的东西。”
傅行舟的视线锐利地钉在她身上,像是要透过这层看似柔弱,却总爱逞强和多管闲事的皮囊,探究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本色。
辜苏仿佛从沉默的空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小幅度地退了一步。
这一步落在傅行舟眼里,相当刺眼。
“不过是雷暴而已。那边的房子虽然破,但用料都是高档配置,倒不了。只要他们乖乖待在楼里不出来,雷暴就奈何不了他们。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回你自己的房间待着。”
傅行舟对自家的建筑工程相当自信,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客房里带。
“可是……”
辜苏被他半推半拽往前走,还想说些什么,就听门扉打开的声音,她被推了进去,接着,门板就在她身后合上。
“看不见就别出去乱晃,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隔着门,傅行舟冷淡的声音模糊不清。
辜苏张了张口,一股强烈的委屈之情汹涌而来。
她哽声道:
“我又不是……一开始就……看不见的。”
这句话隐约落入傅行舟耳中。
他迟疑片刻,还是选择转身,回去工作了。
……
雷暴来得气势汹汹,即使是傅行舟所在的别墅窗户都做了防护,半夜里也被震得喀啦喀啦作响。
辜苏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呜咽风声,睁着眼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她不是胆子小的类型,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的人类,偶尔也会生出些许无助来。
窗外又是一阵雷鸣,雨点拍打着窗户,啪嗒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辜苏久久没能入睡,忽然听到手机响了。
那是傅儒许给她买的按键手机,适合她现在的状态,不用触屏,只要记住特定的按键,就能结合语音播报的功能使用手机。
她听到AI女声清晰地报出了:
“来电人备注:蒋其声。”
她的手指几乎是立刻按在了拨通键上,在轻微的“哒”声后,对面传来一道急促慌乱的男声:
“辜苏?”
“是我!”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辜苏,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城南吗?”
他大声喊叫着,背景音是铺天盖地的雨声和雷声。
“不在。”她安抚道,“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好多人!好多人死了!房子塌了!你在哪儿?现在安全吗!?”
辜苏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房子塌了?”
——“轰隆隆!”
闪电劈开夜幕,将她的一张脸照得苍白,紧随而至的是震耳雷声,对面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清。
“你再说一遍——?”
“城南——!是城南老街的那片房子!全塌了!”
——“咔擦!”
又是一道闪电,好像劈中了什么,摧枯拉朽的断裂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一阵尖锐的摔打声后,通话中断。
“蒋其声?蒋其声?”
她再试探着叫他,已经没有了回应。
与此同时,救护车、消防车、警车纷纷呼啸着奔赴城南。
凌晨两点的城南区一向死气沉沉,从未像今夜这般热闹过。
今后,也不会再这样热闹了。
第57章 第六训她们的想法往往很简单,都在脸……
辜苏团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傅行舟远远地站着,在辜苏听不到的距离,一刻不停地接电话。
“傅总,这次的公关要怎么说?”
“傅总,新闻社那边来人了,说是要跟踪报道……”
“死亡人数统计还没出来,但保守估计两位数,这件事罪责还没划分清楚……”
他的眉头重重拧成了一个小山丘,身上压抑的烦躁已经实质化,但说出口的话语和内容依然是稳定简洁的:
“联系官方和自媒体,把伏龙集团关于那块地皮的开发史推广一下,重点强调那群人是自己住进去的,而且伏龙集团尝试过驱逐无果,这一切都和伏龙集团无关。注意控评。
“联系几个熟悉的狗仔转移视线,你知道该怎么做,钱不是问题。
“明天的行程空出来,我需要见几个人。”
在他挂掉电话的间隙,手术室的门一打开,医生还没说话,听到动静的辜苏就刷地站起来,许久没开口的嗓子险些破音:
“他怎么样了!?”
“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医生说到一半,就见那个盲女身后,有个高大男人远远地走过来,郑重道谢:
“多谢你们的及时救治,这个人的后续治疗费用,都由我以个人名义支付。”
这个男人眉目疏冷,皮肤苍白,西装革履,只不过外套被披在了盲女身上,瞧着两个人应该是一起的,关系也不错。
医生呆了两秒,迟疑道:
“请问你是?”
傅行舟一指病床上昏迷的蒋其声:
“他朋友的朋友。”
这个关系有点远,不过既然人家都说了愿意支付治疗费用,他当然没有二话,只是有一点很在意——
在男人凑过来说话的时候,身后居然还跟着三五个记者和摄像,看上去像极了摆拍。
医生叫护士把人推去病房,心中有些忐忑——他该不会在媒体面前做完样子,回头又赖账吧?
不然怎么会有人签字确认捐款之前,先找来媒体开空头支票?
什么操作?
辜苏一路跟着蒋其声回到病房,心思全在对方身上,完全没在意也看不到傅行舟身后的记者和摄像,只在他说会支付后续治疗费用时,抬眼“看”向他的方向,嘴唇颤了颤,那双映不出光彩的眼睛里,似乎也燃起了希望:
“真的吗?”
“嗯。”傅行舟顿了顿,又问,“他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生病的朋友吧?”
“是他。他突然从医院跑出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到了城南区……我以为他好好的……都是我的错……”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紧紧握着蒋其声的手,将额头抵在对方手背上,声音闷闷的,看不清表情。
傅行舟看她情绪不对劲,挥手示意记者们都退出去,接着走到辜苏面前半蹲下,把她的脸掰过来。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直视着那双无神的眼睛,声音冷淡又笃定,莫名有说服力: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错的不是你,不要自责。如果一定要给情绪找个出口,就来怪我。是我拦着你出门的,如果当时我和你一起去,或许就能救下他了,都是我不好。”
辜苏听到这段充满情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很是震惊,表情呆呆的。
傅行舟忍住捏她脸颊的冲动,站起身:
“行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在这里待着,我一会儿请个护工过来照顾他,怎么样?”
“谢谢……”她局促道谢,又匆匆补了句,“给你添麻烦了。”
这句话隐隐在为先前他说她给人添乱道歉。
傅行舟随口说了句不麻烦,刚要转身,就听辜苏问: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虽然我知道现在问有些晚!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他在原地站了两三秒,才答:
“周幸。”
“嗯!我记住了。”辜苏抬头“看”他,眯着眼,露出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我会报答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真诚,眼睛弯成娇俏弧度,嘴角上翘,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起来。
如藏在叶中的纯白茉莉,清丽,稚雅,轻易不给人窥见。
他心尖一颤,含糊应了句,匆匆走出了病房。
父亲留下的遗产太过可观,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即使她一开始没有这个心思,但在得知了遗产的数额之后,也难保不会动心。
傅行舟和她有利害关系,如果她真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那么在“傅行舟”面前的辜苏,一定是经过伪装的。
只有“周幸”,是和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当他对她温柔,伸出援手,再加以引导——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很容易被套出话来的。
他从小就被父亲带出去见世面,堪称阅人无数,也跟不少十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打过交道。
她们的想法往往很简单,都在脸上大写加粗居中置顶,不用猜都知道。
即使有藏得比较深的,也很容易被人撬开心防,无非是花费时间多少的问题。
辜苏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
“滴答、滴答……”
又有漏水的声音了。
辜苏挣扎着从床上睁开眼,抬臂摸索到手机,报时语音播报,现在是凌晨一点。
她之前在医院陪护昏迷不醒的蒋其声整整一天,现在才跟护工换回来,困得不行,可偏偏滴水声跟敲在脑门上一样,房门的隔音就像个笑话。
她猜测,大概是水龙头没有拧紧。
身体的疲累让她无暇去管那么多,原本已经将枕头捂在头顶了,过了半分多钟,却还是痛苦万分地站起身来,摸索着下了床。
虽说浪费的水也不用她给钱,但好歹借住在别人家,还什么都不用干,因此这种举手之劳的小忙,她还是愿意帮的。
卧室门无声无息地敞开,滴水声一下子清晰起来。
这些天,辜苏已经熟悉了别墅一楼的布局,不会再像刚开始那样动不动就磕碰到桌椅或是摔倒了。
所以在分辨出声音来源后,她本想迈出的腿,又缩了回来。
——来自浴室。
先前的恐怖经历还记忆犹新,她不打算再去和“呼吸砖”亲密接触。
身子僵硬地转过身,刚想把门关上,就听到一阵门扉开启的动静。
——吱呀。
好像是从玄关那里传来的。
她的心顿时被吊到万米高空,喉咙干涩,下意识地想把卧室门关上反锁,却因为紧张,嗓子刺痛,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瞬间飘荡在整个客厅,门扉开启的声音停了。
她想停止,可咳嗽是藏不住的,正扶着墙咳嗽的功夫,她感觉到自己肩上的一缕发丝被流动的风托举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
温热呼吸喷洒在脸上。
血腥气更浓了。
她茫然无措地瞪大眼睛,一片漆黑中,在嗅到血腥气的一瞬间,迅速撤回卧室,“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接着几乎是一瞬间就将门反锁上了。
门外的东西没有跟进来。
豪宅别墅的门,质量应该挺不错的……吧?
她不确定地想。
这一晚,她没办法睡着,根本用不着闭上眼,在时时刻刻都是黑暗的世界里,她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想起空气里那股血液甜香,还有近在咫尺、洒在她脸颊上的呼吸。
终于熬到第二天早上,她有些崩溃地想去找冯姨,却在起床磕磕绊绊穿衣的时候,听到门外女仆的惊叫声。
还在茫然的时候,冯姨就咚咚咚地敲上了门,她怕对方把门敲坏,忙连滚带爬下了床,边往门口走边喊:
“来了,来了!”
将反锁的门打开,冯姨看到安然无恙的辜苏,才长长松了口气,念了句菩萨保佑,接着仿佛顾忌着什么一般,欲言又止:
“辜苏小姐,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那可太不好了!
辜苏正打算将昨晚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却听冯姨声音颤抖着声音告诉她:
“您小心别往前走了,门口有一大滩血,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去打扫一下,您先不要出门,可以吗?”
她把一声惊叫扼杀在咽喉里。
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整她!
说不定就是不待见她的傅行
舟,他肯定早就看她不顺眼,想用这种方式把她吓走!
辜苏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一点。
但她没有声张,而是苍白着一张脸,往后退了几步,弱声弱气地问冯姨:
“请问别墅里有监控吗?”
“从前是有的。自从少爷搬进来之后,他不愿意让人看自己的私生活,就都给拆了。”
辜苏垂下头,讷讷“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坐在床尾,呆呆“望”向女仆们正在打扫的方向。
门外傅行舟经过,冯姨正要开口叫他少爷,又想起他昨天刚下过命令,在家不用这样叫他,便改了口,指了指地上那滩血:
“这就是昨晚吓到辜苏小姐的东西。”
傅行舟对此事并不意外,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打扫干净。
冯姨打扫的功夫,他长腿一迈,跨过似乎还散发着腥味的血迹,走进辜苏的房间,站在她面前,俯首柔声问:
“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辜苏惊魂未定,尽量清晰有条理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他听,还特别强调:
“我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妄想症,昨天是真的有个人……”
“嗯。我相信你。”他不等她自证清白,就轻声道,“那今晚,我们来‘捉妖’,好不好?”
第58章 第七训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人寥寥无几……
辜苏沉默了几秒,低头绞着手指:
“不用。我知道肯定是傅行舟干的。他想逼我搬出去。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被吓跑的。”
她顿了顿,又强调道:
“蒋其声现在还在医院,清醒的时间很短,还需要持续治疗。老傅总已经找到肾源了,他说下个月十八号就安排手术,我……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违背约定离开。”
傅行舟听到“十八号”这个时间节点,就知道他家老爷子打的什么主意。
用蒋其声作为要挟,逼迫辜苏留在这里,直到在B市名流面前公开露面。
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就算是过了明面,即使是他也不能动摇——他必须将父亲的遗产分给她。
那个冷心冷性的顽固老头,竟然对一个私生女如此上心……
如果不是老爷子年纪太大,加上傅老夫人还活着时,又是个有手段的,他都要怀疑辜苏是他自己在外面生的了。
傅老夫人名叫蒋莹,曾经查到老爷子在外面养了个小三。
数九寒天,她带着保镖把小三的衣服脱了,让她在雪地里跪着,活生生冻了三个小时。
没出人命,女方却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
从那以后,傅老爷子就歇了心思,再也没闹出过类似的事情,安安分分搞事业。
算一算时间,辜苏绝不可能是他的。
想到这里,傅行舟眼眸幽暗些许,嘴上则问:
“傅行舟……他也可以帮你找肾源的。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
如果辜苏不听老爷子的话,转而求助于他——
傅儒许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他可以帮她的。
辜苏下意识“看”向门口,想听听门外收拾地面的女仆们有没有离开。
“你有什么事,是要单独跟我说的?”
他心中一动,半蹲在她面前,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她柔软的手指摸索着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倾身凑近他耳畔,轻声道:
“有一件事,我只讲给你听。”
柑橘沐浴露的香风扑面而来,他耳朵痒痒的,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瞥一眼门外女仆,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示意,懂事地关上了房门。
辜苏于是附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
“我不喜欢傅行舟。”
“……”当事人听到这句,霎时变得面无表情,收拾好语气才开口,“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你这么讨厌?就因为害得你淋了雨?”
她迟疑半晌,不肯说了。
原本,她讨厌谁,喜欢谁,对傅行舟来说无所谓。
可事关自己,他莫名其妙在意起来,也用上了烂大街的话术:
“你可以讲给我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无神的眼睛看向前方,傅行舟甚至产生了一种她真的在看自己的错觉。
“不是因为淋雨。我不想说。”
她有些抗拒,甚至想跳下床去。
傅行舟连忙起身后退,避免她撞上自己,又劝道:
“你先别忙着走……我是说,你们两个素未谋面,他怎么可能得罪你呢?除了那件事,我想不到别的了。”
见辜苏已经摸索着向门口走去,他忙上前一步,扶住她肩膀:
“当心别撞到门……你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嗯?”
辜苏见他执意追问,沉默片刻,平静地告诉他:
“我的眼角膜,在他眼睛里。”
……
雷暴持续了一天一夜,如今好不容易只剩了个尾巴,抢险救灾工作才得以顺利进行。
城南老街绵延数十里的废弃楼房倒塌了近三分之一,一片废墟之中,破败水泥和着泥沙,还有尸体,几乎不分你我。
几个死者聚集的重灾区已经拉上了黄色警戒线,警犬和它们的训导员正在排查废墟之下是否还有生者。
有消防员看到不远处向这里走来的两个人,高高举起双手摆动,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边挥手边高喊道:
“这里危险!随时有可能二次坍塌!请你们离开!”
但那二人好像置若罔闻一般,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一个女孩,女孩好像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水里。
消防员又喊了一遍,二人已经慢吞吞走到近前。
女孩走近了才开口:
“你好,我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我知道哪里住了人,也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和籍贯,想着可能会帮上你们的忙,就过来了。”
原本住在这里的人?
消防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长得很漂亮,可惜是个盲人,身上穿的衣服用料也很考究,设计独特,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姑娘,身旁那个搀着她的男人,刚刚他可看得分明,是从劳斯莱斯上下来的,应该是她的司机。
这样的人,说她从前住在这片低保户聚集的废墟里?
见消防员犹豫,周叔佐证道:
“她从前确实是住在这一片的,对这里的人都很熟悉,让她来帮你们搜救,应该能省不少事。”
消防员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一番,虽然心中还有疑虑,却也不愿因为这点疑虑就将救人的力量排除在外,只嘀咕道:
“那我问问队长……你听力应该不错哈,如果有人呼救,说不定能听到。”
辜苏怕他真把自己当警犬用,忙解释道:
“我不是天生的盲人……所以听力也只比普通人好一点。”
对方闻言,尴尬一笑,小跑着去跟队长汇报了。
周叔扶着辜苏站在原地,心里默默琢磨着少爷态度转变其中的猫腻。
这一片楼盘本来因为资金链断裂,就这么荒废在了这里,过去十几年了,风吹日晒,再加上无人维护,倒塌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倒霉的是,这片地皮实质上依然属于伏龙集团,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即使法律上不担责,伏龙集团也依然要在舆论上应对大众的怒火。
傅行舟忙着去处理沸腾的舆论和对家的煽风点火,忙得脚不沾地,但即使是这种情况,也依然把周叔派来跟着辜苏,不管她做什么,都叫他帮着点儿。
他还记得不久前,少爷对她的态度还是——
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这才几天?
周叔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女孩问他:
“请问,你能看见这附近有没有一棵大槐树吗?”
“槐树?”
周叔四顾,很快锁定了一棵倒塌的树木,也是先前被雷劈中,砸在蒋其声身上的那棵。
“蒋其声说,他在树底下埋了个东西,要我过来帮他挖出来。周叔,能请你帮个忙吗?”辜苏说到这里,又强调道,“挖出来之后,还请你不要打开,他叮嘱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周叔应下了,围着倒塌的槐树走了一圈,但是刚下过雨,到底哪里被挖过,实在看不出来,只好跟救灾人员借了铲子,一点一点挖了起来。
正在这时,负责救援的消防队长来找辜苏,他在听了刚刚那名消防员的报告后
,取来了一本名册,塞到部下手中:
“目前抢救出来的受害者都在这里,你把你记得的人名之类的情报都告诉他,他会做好记录。感谢你对抢险救灾做出的贡献。”
他交代完这些,又步履匆匆地走了。
她看不见,但耳朵里总是飘着高低不同的哭声,是刚被救出来的人,还有被埋在地底下呼救的人发出的声音。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系统就给她捏造了一个原本不存在的身份。
这个身份的过往经历都是完整可查的,世界也做了相应的修复。
在灌输到她脑海的那些本不存在的记忆中,这些人曾经在她找不到吃的,饿肚子的时候,把她叫到外头吃大锅饭,也曾经在她因夜晚寒凉,受了冻时,给她送来不用的御寒衣物。
他们自己已经过得很苦了,却还是把最大程度的善意给了她。
尽管是虚假的记忆,却是难忘的恩情——记忆中这些人的举动,都是系统推演出来,最符合他们性格的举动。
如果她真的亲身经历一遍,他们是真的会如记忆中一般,对她伸出援手。
辜苏抿了抿唇,闭上眼,声音平稳地报出了她所记得的一切:
“最靠近马路的那一侧,住的人最多,三层以下,每一个空房间都住了两户以上的人家,我记得,从左往右依次是……”
消防员低头刷刷记录,直到记了一整面,她还没有停,才觉得惊讶:
“你记性真好。”
辜苏没有回答,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报着人名和他们曾经透露过的身份信息。
不是她记性好,而是这些对她来说相当于三天前刚发生的事情。
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人寥寥无几,陌生人的善意对她来说,重于泰山。
即使是虚假的温暖,她也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人名报到一半,周叔捧着个脏兮兮的盒子折了回来:
“辜苏小姐,盒子挖到了。”
她摸索着接过,小心地用手指擦去上头的泥灰。
蒋其声很紧张这个盒子,在难得清醒的时候,叫她挖出来,藏起来,还嘱咐她,谁也不能给。
她粗略回忆了一番和蒋其声的关系,决定相信他。
辜苏报完了最后的人名,在消防员感佩的目光下,被周叔搀扶着回到劳斯莱斯上,抱着盒子,安安静静地坐着。
周叔平时不是个喜欢多问的,但因着傅老爷子这一层关系,免不得对她多照看一些,便随口问了句:
“里头装的是什么?这么宝贝?”
辜苏抱着盒子的手臂紧了紧,想了几秒,转移了话题:
“周叔,我晚餐想吃点甜食,可以吗?”
周叔一怔,随即答道:
“回去跟冯姨说就行,不过我家少爷不爱吃甜的,你让冯姨单独给你做。”
他从辜苏生硬的转折中,听出了她不愿谈论盒子,于是也不再多问,接下来的路程相安无事,一路无话地来到了傅行舟的公司。
傅行舟这两天一直在连轴转,舆论风波基本已经平息,还剩下伤者、死者的抚恤,各部门和伏龙集团内部都在扯皮,争吵不休。
他刚结束了一场关于是否下拨人道主义抚恤金,以及具体金额的会议,身心俱疲,打电话给周叔,让对方来公司接他下班。
等他拉开车门时,却看到后座已经坐了个辜苏。
女孩的鞋上全是泥巴,还有星星点点的泥水溅到了裙裾上,已经干透,多半是又跑去了城南。
真不知道那片破地皮有什么吸引力。
他今天一天都在为解决那片土地上发生的破事奔波,看到跟城南有关的一切都觉得烦,眉头微皱,关上车门,顶着周叔诧异目光,一言不发地绕到副驾驶坐了进去。
辜苏先前听周叔接电话,说要来接傅行舟少爷下班,本就有些忐忑不安,刚说过不喜欢人家,就要跟正主第一次正式会面,她十二分心虚。
谁知还没说上一句话,对方就嫌弃似的坐到副驾驶去了,根本不愿和她同坐后座。
她垂下眼,抱住盒子,又把自己缩得紧了一些。
车内气氛凝重起来。
第59章 第八训她已经全都记住了。不会再摔跤……
傅行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回到别墅,他先下了车。
辜苏摸索着往外爬的时候,差点撞到车顶,但她在撞上去的前一秒,清晰地感觉到有谁的手掌伸过来,垫了一下,做了缓冲,才让她不至于磕到脑袋。
一股熟悉的怪异感涌上心头,她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状若自然地下了车,紧接着,听到冯姨迎了上来:
“少爷,辜苏小姐,你们回来了……少爷,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辜苏看不见,但很识趣,闻言转身就走。
她印象里,周叔会将车停在正对别墅大门的方向,只要走上三步,就能踩上台阶,上了五级台阶之后,再走三步就能进门,然后走到底,大约二十步左右,左拐,尽头就是她的房间。
她已经全都记住了。
不会再摔跤了。
傅行舟想开口叫她等一下,他送她进去,却猛然想到她现在还以为他是“周幸”。
即使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试探辜苏是否“别有用心”,甚至已经倾向于相信她的无辜,但已经骗了她这么久,乍一暴露,实在令人尴尬,于是忍住了,跟着冯姨往旁边走了几步,眉眼压着股不易觉察的烦躁,视线一直追随着辜苏慢吞吞的背影:
“说吧。”
冯姨小声道:
“老傅总今天白天的时候来过。”
他目光一凝,刚想问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联系他,冯姨就好像预判了他的反应一般:
“我给您打过电话,但那时候您在忙。”
他深呼吸,插在西装兜里的右手有些神经质地握紧,过了一会儿才问:
“他来做什么?”
“来找辜苏小姐,不过她白天出门了,所以老傅总就问了我几句,关于辜苏小姐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还有爱吃什么之类的,好像都是关心的话。”
傅行舟嘴角扯了扯,觉得真的有必要去鉴定一下辜苏跟傅儒许到底是不是父女关系了——他小时候都没享受过这样嘘寒问暖的待遇:
“他还问了什么?”
“还问了……”冯姨回忆片刻,“辜苏小姐住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行李。”
“行李?”
他拧眉,不知道老爷子关心一个孤女的行李做什么。
“对,行李。不过辜苏小姐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什么也没带。连衣服都是我之后帮她现买的。老傅总问完这些之后就走了。”
傅行舟的目光再次飘到了辜苏背影上,忽然想起,她刚才一直捧在怀里的盒子。
老爷子要找的……会是那个吗?
……
入夜,躲在房间里吃完晚餐的辜苏吸取教训,将门反锁了。
她刚把盒子洗干净,藏在枕头底下,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警惕地停下动作。
“是我。”
外面传来“周幸”的声音。
她在白天向周幸讲述过自己晚上遇到的怪事后,果断地将此事扣在了傅行舟头上,他当时没有发表看法,态度上却不是很赞同她的猜测。
她不知道他这个时间来找她做什么,难道还是念念不忘所谓的“捉妖”吗?
他是想证明什么?傅行舟的清白?
辜苏慢吞吞爬下床去,摸索着给他开门。
傅行舟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在开门的一瞬间,辜苏就嗅到了一股甜香。
“这是?”她迟疑,又嗅了嗅。
“冯姨做的虎皮卷。周叔说你想吃甜的,蛋糕花的时间比较久,没来得及在晚餐前做完,现在才出炉,你尝尝?”
他说着已经捏起一只蛋糕,递到她唇边。
辜苏犹豫着咬了一口,一股甜而不腻的软糯口感在口中蔓延,她瞬间瞪大了眼,捧起蛋糕,三两口就吞吃入腹。
“好吃吗?”
傅行舟这句虽是疑问句,却对冯姨的手艺十分笃信。
“好吃……”辜苏的声音带了丝难得的符合她这个年龄的雀跃,“再给我一个!”
“好。”傅行舟自己都没发现语气中的宠溺,又拿了一个给她,“别站在门口吃了,我帮你放进去。”
辜苏毫无防备地侧身让开,侧头笑道:
“谢谢你呀,周
幸。”
周幸。
这个名字把傅行舟已经飘飘然的心又拉回了地面。
他想要摊牌了。
可是她说……讨厌傅行舟。
他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扶着辜苏坐回床边,瞥到枕头底下露出盒子不起眼的一角,试探着问:
“你……你白天说的,你的眼角膜在傅行舟身上,是怎么回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他的眼睛没有出过问题。也没有接受过捐献。”
辜苏听他说得这样肯定,身子受不住打击般轻微晃了晃,垂眸沉默片刻,开口却是:
“你把蛋糕拿走吧。我不吃了。”
“……”傅行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抵触聊起这个话题,感到些许懊恼,“无意冒犯,我只是好奇。”
“我不想提。”
辜苏再次重复道。
她很少有这么坚持的时候。
“那,晚安。”他看向门口,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记得刷完牙再睡,我帮你锁门。”
“嗯。”
辜苏的话更少了。
她摸进客房的洗手间,磕磕绊绊刷完牙出来,傅行舟已经带着床头柜上的虎皮卷走了。
辜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索着走向门口,轻手轻脚地检查了门锁。
——果然没有锁。
这种门是可以从外面用钥匙反锁的,锁上后也可以从里面打开。
钥匙除了管家持有之外,还会放一份在客厅的柜子里。
如果他没有锁门,只代表一件事——
他很快会再来。
辜苏咬紧嘴唇,思索了片刻,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身回到床上,自顾自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应该不会丧心病狂到半夜摸进来杀了她。
辜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打算撑到半夜不睡着,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不会锁门的,因为即使阻止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傅行舟不是失败一次就会彻底放弃的人。
比起提防下一次不知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试探,她选择在这一次就把事情全部解决。
只可惜她高估了自己。
原本咳嗽就没好,医生给开的药物中含有助眠成分,再加上下午又去城南奔波了一趟,她连后半夜的边儿都没挨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一楼的佣人们都睡着了。
傅行舟某种意义上算是个好雇主,比如他在晚上十点之后,绝对不会找他们。
因此他们睡得相当放心。
门扉被推开的时候,声音很轻。
这种豪宅都会做定期保养,门轴也好好地上了润滑,因此开关门时,几乎不会发出令人厌恶的嘎吱声。
只有轻微的风在流动。
软底拖鞋踩在柔软的羊绒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楼的窗外种了些景观植物,黑影浮在窗玻璃上,映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男人粗重的呼吸声慢慢靠近,床垫塌陷,辜苏一无所觉。
一只大掌隐忍地抚上她沉睡脸庞,像是在试探她是否熟睡。
男人喑哑嗓音压抑低沉,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呢喃:
“醒醒——”
有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嗅到不祥的气息,辜苏拧紧眉头,就好像做了什么噩梦一般,轻微挣扎着。
她陷在梦里,醒不过来。
口中微弱地、含糊地念着什么,听不分明。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替她将挣扎时稍稍滑落的被子向上提了提,抬手时,宽松睡袍袖子滑落,露出手臂内侧纵横交错的疤痕。
就如同草席的纹路一般密密麻麻。
那只白玉般修长干净的手在帮她掖好被子后,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手的主人哑声哄道:
“睡吧……睡吧。”
声音轻柔温和。
辜苏在小心翼翼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
她呼吸平稳绵长,胸口缓慢起伏,平躺着,双手散漫地搭在枕头上,是个毫无防备的姿势。
黑影在她身侧看了片刻,悄无声息地将手伸进枕头下方,缓慢地抽出了那个盒子。
借着微弱月光,他看清了盒子上的纹路,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相似的纹路,他在祖母,也就是傅老夫人的嫁妆盒子上看到过。
这是蒋家的盒子。
蒋家……蒋其声!?
……
清晨,辜苏在鸟鸣声中醒过来,迷茫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昨晚下定决心千万不要睡觉!
她惊得直接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枕头底下摸盒子。
手底触到坚硬触感,她才刚放下心来,那颗心却随着盒子的位置直直下落,直至沉到谷底。
她昨晚睡觉之前,千真万确把盒子倒扣着放进去的——上下颠倒,花纹理应在下方。
可现在摸到的盒子,花纹在上方。
她即使睡觉再怎么不安分,再怎么四仰八叉,也不可能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盒子蹂躏成上下颠倒的样子。
更何况她很肯定,自己睡相非常规矩。
所以,某人动过它。
辜苏摸索着打开巴掌大小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叠纸张,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又不敢随便给别人看,踌躇半天,才问系统:
【可不可以……】
系统秒回:
【本系统只提供调整身体状态、查看剧情走向、积分兑换等功能,不提供生活服务。】
【……】
辜苏重重地合上了盒子,塞回枕头下面。
接近早餐时间,冯姨照例把餐点送到了辜苏房间,却在开门的刹那,惊在原地,早餐也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怎么了?”
辜苏也被这异常的动静吓了一跳,“看”向门口。
冯姨咽了口口水,轻声道:
“十分抱歉……辜苏小姐……我马上来收拾。请您去客厅稍候。”
辜苏从善如流地在冯姨的搀扶下去了客厅,片刻后,冯姨折返,跨过掉了一地的饭菜,来到了辜苏床前。
雪白的枕头上、床单上……
印着好几个血红的手印。
第60章 第九训他真心实意地恨着他的父亲。……
白天,傅行舟照样早出晚归,未与辜苏碰过面。
这天晚上九点多,他回到别墅,在冯姨心神不宁地向他报告了在辜苏床上发现的血手印后,沉默良久,才说:
“这件事不要告诉她,你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会处理。”
冯姨瞥了眼辜苏的房间,小心道:
“那要不要让她搬到二楼去住?辜苏小姐很害怕,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先前还问我能不能跟我住一个房间……我哪儿敢让她住下人的房间啊。您看要不让她搬到您的隔壁去,她心里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傅行舟沉吟片刻:
“今天太晚了。明天……不,后天再搬。”
明天就是她的成人礼了。
等到明天之后……究竟是否有必要搬,最终搬到哪里去,也应该会有定论了吧。
……
傅行舟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也许是父亲新丧导致的心神激荡,这天晚上,他久违地梦到了去世的父母。
却不是在体面的场景。
梦里,他回到了六岁。
也
是一个与前些日子相似的雷雨天。
他小小年纪,性子就磨砺得沉稳非凡,打雷对他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
但在雷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后,还是抱着枕头跑去敲了父母的房门。
不是出于怕,而是出于爱。
想要被爱。
这对一个六岁的、父母双全的小孩来说,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更何况,白天的时候,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才因为他的一幅字在省级儿童书法竞赛中获得一等奖而夸了他。
父亲问他要什么奖励时,他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开口,于是矜持地说,要再想想。
如果现在他说,想要的奖励是和父母睡在一起,应该不会被苛责吧。
他只要一晚就好。
豪华宽阔的大床太过冷清,他也想要亲人的怀抱。
毕竟自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和父母睡在一起过,连拥抱都少有。
父亲根本没有抱过他,母亲也很少跟他有肢体接触。
也许上流社会的人,感情就是如此内敛吧。
他有些酸涩地说服自己。
不过今晚不同。
父亲答应过奖励他的。
所以今晚,是可以像普通人家小孩一样撒娇的吧。
就在满怀希望的小孩敲门无果,推门进去的瞬间,被闪电照得惨白的卧室里,映出的却是一副末日般凄惨的画卷。
平日里优雅矜贵的母亲,像只破败的玩偶一般被细丝绑在床头,血珠从割破的肌肤内部渗出,蒙眼覆口,平日里被昂贵布料遮蔽的雪白胴体上,满是红痕。
腰腹、肩颈、私密处……新旧交错。
血在被褥间蜿蜒。
也许是母子间的心电感应,她在床榻晃动间,蒙着眼的面庞侧向他所在的方向,漆黑布料被泪水洇成深色,绑着布条的口颤动着,只能发出破碎呜咽。
父亲沉浸其中,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此没有发现,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旁观者。
父亲是在祖父的小情人被祖母整治到流产,直至终生不孕之后,才娶的母亲。
他吸取了祖母太过强势、导致祖父吃亏的教训,娶了个出身平凡的普通姑娘,除了长得好看外,没有可以撑腰的娘家,也没有足以和他分庭抗礼的财富。
母亲是怀着满心欢喜嫁进来的,也曾被许多人半是嫉恨半是羡慕地念叨,麻雀飞上了梧桐树,也算是成了只平民凤凰,脚下的树杈都是镶金镀银的,再也不会吃苦了。
可记忆里娇艳幸福的母亲,却不明原因地一日一日枯败下去,直至今日被自己的孩子撞破真相。
精心营造的、恩爱和美的假象碎成血色裂纹,落进他稚嫩的眼睛里,生根发芽。
年幼的傅行舟在当时其实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父母素日里的恩爱蒙蔽了双眼,虽然惊怕,但依旧懵懂觉得应当不会出事,便悄无声息地关门出去,抱着枕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像一个懂事的小孩那样。
可直到年纪渐长,初通人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母亲当时遭遇了什么。
可惜为时已晚。
十八岁那年,母亲在参加完他的成人礼后,从酒店的最高层一跃而下,不着寸缕。
身上的新旧伤痕被蜂拥而至的媒体拍得一清二楚。
她选择了用极其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她不体面的一生,没有给她的丈夫和儿子留下只字片语。
知情人都说她疯了。
也许她早就疯了。
父亲花高价收购了所有媒体手中的照片,并且把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连他也被瞒了很久。
强权之下,母亲的死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直至前段时间,父亲病入膏肓,将他叫到病床前时,他才惊闻这段隐秘过往。
原来母亲不是出车祸去世的。
她是……自己选择了拥抱死亡。
为了不给儿子留下遗憾,她甚至强撑着参加了他的整场成人礼。
在生命结束的前几个小时里,她甚至微笑着给他献上鲜花,然后,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
傅行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
只知道,也许从久远的那个雷雨天起,他就病了。
心理医生都说,母亲自杀不是他的错,不要有多余的负罪感,要尊重他人选择。
他们建议他多接触户外运动,培养兴趣爱好,广泛交友,转移注意力……
他们熟练地念着书本上白纸黑字分门别类写好的应对措施,就好像鉴别非黑即白的判断题一样,鉴别着他的病情。
可惜那些心理学书籍,早已在他的床头堆成了山。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皮特沃克《不原谅也没关系》、阿德勒《自卑与超越》、荣格《红书》……
他通晓心理医生的一切话术与套路。
在他面前,他们才是学徒。
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没有人能将他从噩梦般的深渊打捞上来。
他们都在劝他释怀,放下,忘记,原谅。
可是……
错了。
他们都错了。
南辕北辙,错得离谱。
他从未将那段雷雨天的记忆告诉任何人,因此也无从诉说,他的病,从何而来。
他不敢跟心理医生说——
成年后,每当回忆起母亲被父亲蒙着眼睛、含泪向他侧目的那一幕时,他感受到的除了微弱的心疼、愤怒、不可置信与屈辱外,还有……
强烈的欲望。
扭曲的、病态的、隐秘的、永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罪恶感。
心魔日益滋长,爆发于和父亲临终前的争执。
他指责父亲不该那样对待母亲,可那个男人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
“行舟,你是我的儿子,体内流着我的血。你跟我是一样的,以后也会这样对待你的妻子,除非你的妻子和你祖母一样,娘家不好惹,性格又强势,在第一次遭遇侵害时,就敢拿着剪刀威胁你祖父,要给他净身。
“不然你以为,你祖父为什么要在外面养人?”
他幼时崇拜、视其为榜样的父亲,扭曲地笑着,告诉他:
“男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们更加有权有势,所以整个社会的底线和规则都会为我们让步。等你自己也掌握了权力,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
他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男人的生命已经如风中转烛,一段话要分好几次说完。
人之将死,却吝于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留下一丝丝善意——
自从母亲死后,他们的关系就彻底决裂了。
他真心实意地恨着他的父亲。
“父亲,您活不久了,就不要操心死后的事情了。”
他嘴上这样讲,却不敢不把父亲的预言放在心上。
他所渴望的、所能为之沸腾的,是他父亲强加于母亲身上的枷锁与屈辱。
他的癖好与父亲一般无二,源自血脉的复刻总是如宿命般难以挣脱。
可他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
……
城南楼盘倒塌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眼看着辜苏的成人礼也逐渐逼近。
无论这些天他如何小心谨慎地扮作“周幸”,一旦到了成人礼那天,一切都会露馅。
要么主动摊牌,要么被迫暴露。
——如非必要,他不想选择道德上有瑕疵的后者。
为了给摊牌铺垫,傅行舟找人查了自己从小到大就诊的私人医院病历,并没有眼部手术的记录,也因此对辜苏口中的“眼角膜”一事更加怀疑。
除此之外,更让他疑心的,还是从辜苏房间里拿到的盒子。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叠折好的、写着时间地点的纸。
下个月的十七号,晚八点,城南老街公交站附近的大槐树下。
这个时间恰好和辜苏的成人礼晚宴撞上,而且城南和酒店距离相当远,一个晚上几乎不可能同时跑两个地方。
给了他一个完美的不出席理由。
他不知道这个盒子究竟是要交给谁的,却在看到纸条的瞬间就决心亲自前往。
反正,他本就不想参加所谓的“成
人礼”——
有关于这项传统的回忆,已经够糟糕了。
更何况,辜苏……
充其量只是他痛恨的父亲在外面的风流债。
他管她吃喝,已是仁至义尽。
她不该奢想兄妹名分。
他也没有必要,用自己的出席,给她撑腰。
……
辜苏一大早就被冯姨叫起来,她人还懵懵懂懂,就被化妆师捧着脸赞得天花乱坠。
她无神的眼睛“望”向冯姨所在方向,就听化妆师解释道:
“晚上八点,您需要出席您的成人礼,因此傅老先生吩咐我们今天来给您做造型。”
辜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困意:
“晚上八点……为什么现在就要把我拉起来……唔……现在还没到中午吧?”
化妆师笑道:
“按理说要提前三天做准备的,不光是试衣服,做造型,还有护肤和美体,傅老先生亲自交代,要让您成为全B市最耀眼的明珠。最后还是小傅总发话说,您大病初愈,不适合折腾,才让我们只给您准备发型和礼服。”
辜苏有些诧异:
“是……傅行舟吗?”
“对,小傅总当面吩咐的。”
这时,冯姨插话道:
“对了,小傅总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您,他说他今天要出国去参加会议,赶不回来出席您的成人礼了,说等他回国之后再给您补礼物。”
冯姨心里有些感慨,不愧是家里有大集团的体面人,即使背地里再怎么不喜欢她,面子上的功夫都做得如此之足,叫当事人一点也察觉不出不妥来。
辜苏沉默片刻,状似一无所觉般试探:
“他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冯姨视线飘向半敞房门外,那露出的一截裤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耳朵:
“他……他就是,嘴上说说。您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妹妹,他不疼你谁疼你啊?你说是不是?”
辜苏垂下头,任由化妆师轻缓地梳着她一头瀑布般的乌发,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
“他不是去开会了,而是根本不想出席……他讨厌我,对吗?”
门外本欲离去的身影,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