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氏将事由经过道出。
姬雄武眼眸闪动,很快冷哼:“好一个三皇子党,敢算计阿锁,看来我劝说云让回楚王府是对的。”
舒氏惊讶:“侯爷?”
“一个胡家,一个楚王府,迟早我要把三皇子党的爪牙给折了。”姬雄武冷脸弑杀。
“侯爷,我们是时候得为阿锁相看人家了。”
舒氏叹了口气,她的眼尾有了泪,轻轻便抹了一把,“我总觉着阿锁还小,我舍不得她,想多留几年在身边养着我的姑娘,可外头总有人惦记着她。若有万一,哪日旁人真算盘成真,我非得心如刀割。”
“我又何尝不是想她多几年在身边承欢?阿锁自小体弱,也不如别家姑娘,能四处走走,我心里总觉得亏欠她。”
姬雄武揽住舒氏,不免叮嘱她:“要给她找个清白人家,她受不得委屈,不求荣
华富贵,万不可让阿锁嫁去日日抹泪。”
“我想的也是,人丁简单点最好,家中关系亲近,不多纷争的,侯爷以为呢?”
“阿锁心思单纯,待人真心,却脾气倔,夫人你所想亦是我想。”
舒氏凝视姬雄武,顿了半晌,复而叹气,提起了江曜的名字。
“侯爷,我想过可要让阿锁和云让定亲,云让到底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他不会差,加之他待阿锁极好,我信他真心万千。”
“不行。”
谁料姬雄武一口否认,满脸冰冷:“江云让是个好将士、好兄长,但我不会允他娶阿锁为妻。”
“我也只是想过,云让是楚王之子,却并非楚王独子,上头还有个蛮横的楚王妃,楚王府又是那般境地。”
“楚王府盘根错杂,这门亲事我绝不会答应。”
“我心中有数的,阿锁嫁去楚王府,只怕要被楚王妃当馅饼随意掐揉把搓,还是罢了。”
夫妻二人说了夜话,竟在姬时语婚事上,无比的心有灵犀。
两人都不愿意将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嫁去一盘散沙的楚王府。
江曜有这等身世,已被夫妻二人从人选之中舍弃。
舒氏打算给姬时语重新相看,早些定下她的未婚夫,免得再有人节外生枝。
……
隔日大雪绵长,夜里竟是停了。
江曜摸黑来到韶华院时,姬时语还未入睡。
姬时语端了把花梨西番莲纹扶手椅,坐于屋门前,捧着莹白柔软的小脸,往外头看雪。
“你不冷?”
江曜走近,他周身寒气逼人。
雪没冻到姬时语,她却被他的冷意冻得打了个哆嗦,气得鼻头通红,抬手推开他。
“讨厌,哥哥身上冻死人了,你离我远些。”
“我很冷吗?觉着冷你怎不进屋,偏要在屋门前吹冷风。”
小姑娘似撒娇,又似在抗拒,惹得江曜更舍不得挪步,只想挨着她。
江曜径直靠过来,从后扑上她身,一拥而上,双手环抱,紧紧将小人儿抱在怀中。
“我就要在这儿嘛!倒是你,还说不冷,你快莫要抱我了,知道我畏寒,你偏还要抱我。”
“抱一会儿给你暖暖。”
姬时语想说他如何给自己暖暖,又在哄骗自己,可是两只手都被江曜自后裹住了。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攀着她的手背,满满覆盖。
“这样多好。”
“你只是想抱着我罢了,还找有的没的由头。”
“被阿锁说中了,怎么办呢?”
江曜当然不会放,他固执地捉住她,双臂圈在她后,强硬环抱于她,不给走。
“你看你冷冰冰的,就是有在欺负我!“姬时语气哼哼。
姬时语柔软馨香的身子却很顺从的贴在他胸前,她歪了下脑袋,也没能挪动半分。
小身子真当暖暖的,令江曜忍不住想要靠近。
江曜垂首,嘴唇轻贴在她乌发顶上,吻了一记。
“阿锁,我疼你都来不及。”
清冷低沉的嗓音亲吻了她的耳尖,姬时语脸蛋微热。
江曜问她:“会讨厌吗?”
“嗯……”
姬时语禁不住喃喃:“不会。”
不会讨厌,反而还有些喜欢的。
凑这样近说这等话,听得都脸红心跳。
哥哥就是太过分了,只会欺负她脸皮薄,说不出拒绝的话。
“阿锁?”
江曜十根手指都插入了她的指尖,卷起手指时,猛然掐住了她的手。
紧紧的,偏执的,像十根挣脱不了的铁链。
钳制、锁住了她。
姬时语羞赧了,红着脸不应他。
“好冷,我要回屋了。”
姬时语故作咕哝,拨开了江曜的手臂,自顾自地持着矜持,往内室而去。
她身披一袭狐毛大氅,怀中手炉换置一柄新的热乎的,再度捧上。
隔了两步远,姬时语终于感觉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下来。
她没法和江曜挨着太近,怕抑制不住狂乱的心。
守着点分寸,对她和他都好。
姬时语偏头,不自在地关心他:“宫里没生什么事吧?”
“陛下宠幸了新人,是三皇子妃身边伺候的丫鬟玉香。”
江曜一双狐狸眼狭长,眼尾微斜,往她脸蛋倾斜了目光。
姬时语怔愣在原地,身子僵直的厉害。
那玉香,岂不就是领她去落华宫的丫鬟?
后知后觉,姬时语恍然大悟,之后便是一股难言的反胃与恶心不断在腹部痉挛。
三皇子党竟打了这样的主意。
把她送去给弘文帝?
江曜冷睨眼,他背手而立,身姿颀长,眼望姬时语撑在桌案,捂嘴不住干呕。
他好似十分平静地掀开薄唇,轻吐话来。
“阿锁想要三皇子党覆灭吗?”
这话如惊雷灌入姬时语的耳。
她迅速回眼,忘了肚里的酸楚,江曜半边脸落于昏暗,依稀烛火微光,照出他面容之上拢着的阴霾。
他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你在说什么?先是胡家,后又是三皇子,全因着我,你要他们……江曜,不可以!”
姬时语作惊恐状,是有些被吓到了。
以牙还牙可以,但她绝不是要杀人性命。
若轻易取了人性命,她夜半于心不安,恐难以入睡。
江曜顿时叹口气:“阿锁,还是太心善了。”
“你还未回楚王府,现在不过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却已惹了兵部尚书的恨意。江曜,你已是自顾不暇,还想着要为我动三皇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后果?”
姬时语说的激昂,便是想打消江曜意图毁灭几党的念头。
“江曜,我们从长计议。”
“阿锁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吗?不得不说,我是很受用。”
江曜还说:“不过大皇子本就想纳你为妃,只是大皇子妃碍了事,不得成。三皇子又谋划陷害你,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该杀了。”
“两位皇子若死了,日后谁来继承大统?江曜,你冷静点,大皇子、三皇子乃皇室子嗣,斩杀皇子可是大罪。”
每每听江曜口出狂言,姬时语便是难掩忧心。
她畏惧江曜的瑕疵必报,又惟恐他步入深渊,万劫不复。
“我只是想告诉你,害你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知你是心切我,可是,我也想你好好的。”
“阿锁这样记挂我?”
姬时语瞥了眼眸,她不解释,是不愿披露心意。
“我动了胡丰汕,胡家却不能拿我怎样,是因为他们寻不到由头,指责于我。”
江曜只当她是关切自己,他旋即笑了,阴郁的很,“楚王府,我会正大光明回去,如你期盼的那样。阿锁想我做到的,我都会一一办到。”
“你要回楚王府了?”
姬时语微楞,听这话,不知名的酸楚袭上心头,嘴中苦涩。
她好像很是贪心,一面怕江曜的狠,一面贪恋他对自己的好。
她不是个好姑娘啊。
江曜说着:“我在宫中遇见了楚王,他已知晓我的身世。”
“你……那你打算何时回王府?”
“恐怕就这两日了。”
江曜还是那副模样,不动声色,没有波澜,“我觉着是时候要回王府的,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什么事?”
“我想成家了。”
“你,你……已有了心悦之人吗?”
“有了。”
说完这句话,姬时语的喉咙像被巨石堵住,疼的她发酸,想说的话,吐出来却太过艰难。
说不出口。
江曜挑了眼望过来,那头的姬时语正掐着自己的手心,小姑娘白软脸蛋朝下低垂,眼睫稍显低落,连声调也垂了下来。
只一眼,江曜满足地笑了。
她还是舍不得他了啊。
江曜抬步,两下便走到姬时语面前,捏住了她的脸,他抚摸着她,嘴里是几近癫狂的固执。
“阿锁,看着我。”
姬时语想要摆头,奈何江曜执意捧着她脸,又将她掰了回来。
不得已,眼眸抬起,落入他黑沉沉的眼瞳之中。
“你告诉我,你想我走吗?”
“我……”
姬时语抓住了他的手,手指攥紧,欲从脸上将他拽下,只是两下拉扯,她指尖没了力气。
她泄了气,放弃了挣扎。
宛如一具被禁锢的人偶,江曜握住她时,她最先起的反应,竟然不是抗拒,而是一股蓬勃的窃喜。
喜悦的是他还在她身边。
没有离开。
江曜捧近了她的脸,这厢之下,干净染了雪的味道裹挟了姬时语,她挪动双眼,轻轻凝视他。
“阿锁,你想吗?”
昏暗的内室,他的每一次喘息
都如此清晰,她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如若不愿,生起这个念头时,本就悸动的心腔,又怎会密密麻麻的疼。
姬时语柔软了眼,轻轻应道:“不想。”
这句不想。
是她的心意,如同诉说着,她喜欢他。
江曜情难自控,听得她说肯定的答复,捧着她脸,迅速覆下了唇。
突如其来的吻,姬时语抬手便要阻拦。
可是江曜捧着她脸,已是准确无误撷取了她唇。
他那双墨色的狐狸眼紧锁于她,如同霎时席卷数只大手,四面八方攀附抓取住她。
黑沉的癫狂,无尽泛滥。
江曜生猛擒住她唇,一个吮咬,姬时语脚下发软,他反手往下落,托住了她的腰。
嘴间火热难耐,江曜反复碾过她唇瓣,单手勾住她纤细的腰肢,他只是朝上一推,姬时语身上披着那件狐毛大氅便落了地。
姬时语被冷得打了哆嗦,江曜揽住她腰卷她入了自己胸膛,紧紧贴着。
吻势如翻涌洪水,越发浓烈,两人清醒之下,姬时语头回被亲得晕头转向。
她喘息不得,双手撑在他胸前,无力地推了推。
绵软的手掌触碰了江曜,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张口伸出了牙齿。
猛兽怎会满足于浅浅的一个吻,玉兰花香宛如沉醉的花蜜,引诱他入更深处的密林。
江曜咬住姬时语柔软的下唇瓣,她吃了痛,得了空隙,胸口不断起伏,她又去推他。
“你这是冒犯我……”
姬时语声色变了调,像娇嗔:“不要,我不能呼气了……”
“那我就冒犯你。”
可下一瞬,这点空子,又被江曜以唇封住。
这种时候,他不想听她开口说话。
只想亲她。
长长一个吻毕,姬时语白玉似的脸已染红透了,泛着娇艳欲滴的艳色,江曜舍不得放过她,又凑过脑袋轻轻啄了啄她的唇。
刚碰触,姬时语便疼得落了下了眼泪,眼眸水灵,她控诉道:“我的嘴破了,你不许再亲我了,好疼呀。”
她推他,无力也要推,嫣红小嘴被咬破了口子,偏江曜还在那处,吮了许久。
又疼又麻,姬时语只觉得她的唇定是红肿了。
江曜愉悦的笑,他握着姬时语的腰,没让小姑娘离了他的怀抱。
她喜欢他,也没有抗拒他的亲吻,还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吗?
“阿锁,你真好。”
江曜抚摸她微红的耳朵,嘴里还在回味方才花香的甜腻与娇嫩,她允他闯入,他便觉得好的不得了。
姬时语缩着脑袋,像只鹌鹑一般,趴在江曜胸前。
她不懂自己怎么就被亲了。
还是那么凶猛的一个吻。
仿佛要被江曜吃拆入腹。
可是他还说,自己已有了心悦之人。
他——喜欢的是她。
也想娶她。
姬时语喘不过气,心中沉甸甸的,有欢喜、有不舍、有恐慌,还有几分缠绵的依恋。
“哥哥……”
“阿锁,不要抗拒我。”
江曜轻轻道:“你也喜欢我,是吗?”
姬时语被他揽着,不时抚摸腰窝的软肉,她后背密密麻麻的难耐,喉咙间不自觉溢出一声叮咛。
“嗯……”
这回她主动应了。
江曜抱着她的手瞬间收紧,他话音像很饥渴,迫切道:“再让我亲一口。”
不等姬时语应或不应,江曜已捧起她柔软的脸,擒上了她的唇瓣。
听到她应了喜欢他的话,江曜已被满腔欢喜充斥。
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来的更为甜腻惹人。
他只想亲她。
姬时语被江曜褫夺着,托抱起了腰肢,浸入了这个吻。
她的唇瓣如同香蜜,引得江曜不住垂涎。
“好,好了。”
姬时语软趴趴窝在江曜怀中,喘气如香兰,一起一伏好似传递至江曜的胸膛。
身前的触感温热,方才那些事,皆作真实。
他们真的是两情相悦。
终被江曜放下了地,姬时语圈住他的腰,哼道:“你刚亲了我,是占了我的便宜,那是不是该听我的话?”
“阿锁也亲了我,那也是占了我的便宜,不是吗?”
“这怎么一样!”
姬时语对这诡辩立马不服,“明明是你先亲我的,你无赖。”
甫一抬头,对上江曜晦涩不明的笑眼,他直勾勾盯着她红润微张的唇瓣,喉结滚动。
姬时语生怕他再亲下来,她的嘴好疼了,不能再被亲的。
“不管,你得听我的。”
姬时语又埋头下去,她闷闷着说:“哥哥,往后不可以随意动刀杀人,答应我,双手不要再见血了。”
他每回强硬,不讲道理,都令她生出逃离的心思。
偏偏逃脱不了。
她不喜欢听他说看谁人不爽,便要要那人的脑袋。
十分不想看他动手杀人,满手血腥。
总想着江曜能变回从前,还是她温柔的哥哥,褪去冷漠噬血。
他说了喜欢她的话,如此一来,姬时语更有了底气。
江曜拨了拨她耳边的发,散漫地应:“嗯,听你的。”
……
近日,兵部尚书胡老太爷上朝,总横眉冷眼以对五军都督府,任谁也瞧的出兵部彻底和五军都督府交恶。
由头便是新上任的都督佥事江曜。
胡丰汕被废,胡老太爷查不出江曜插手的蛛丝马迹,但他就是看江曜不对付,直觉江曜暗地行了事。
因而今日上朝,胡老太爷有意上呈天听,奏弘文帝以江曜挟私报复为罪名,请求降他的罪。
然而十分罕见的,双腿残废,二十年前便自暴自弃的楚王,今日竟坐着肩舆来了太和殿。
这二十年来,楚王头一回与众位文武百官上了早朝。
坐于石阶龙椅之上的弘文帝,当着百官面,传召江曜于首。
“朕今日广而告之,都督佥事江云让,楚王之子,原名讳江曜,儿时流散民间,幸得忠义侯收养长大。即日起,恢复江曜楚王长公子的身份,宗人府择日为其上玉牒。”
弘文帝宣告众人江曜的身世。
胡老太爷眼冒金光,弘文帝竟不怪罪江曜其母罪女,便轻易归还了江曜身份?
岂有此理。
让江曜回了楚王府还得了!
第98章
年关头一日,京城风雪横扫一片。
雪后初晴,今日难得得了艳阳,冬日倦倦,冰雪渐融。
热闹的京城喧闹哗然,多的是为弘文帝昭告天下的新圣旨。
养在忠义侯府近六年的养子,时任五军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的江云让,竟是楚王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江曜!
楚王双腿残废十余年,当年楚王妃捣鼓歪门邪道艰难才怀上孩子,这时候冒出个庶子,还是楚王府的长公子。
原来楚王真是个能行的男人。
而忠义侯府又是个擅养人的,听闻江曜早年流落乡野,人如野狗,活得低微。
忠义侯府一手养其长大,如今已是锦衣玉袍、光风霁月。
这样如斯矜贵的江大人,生母又会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呢?
谁料,任各家翘首以盼,也无人得知江曜生母的庐山真面目。
有人道是楚王早逝的心爱之人,有人说楚王一时糊涂,犯下过错,与一女子有了江曜。
各人各执其词,这比过年各家门前燃的炮竹,还要劈里啪啦。
在这时,忠义侯府却大门紧闭,并未理睬府邸之外风雪席卷,流言蜚语。
一月已至,年一过,一月十五,便是姬合英与薛淮璋的婚期。
忠义侯府中紧锣密鼓的忙碌,没得空搭理旁话。
只是这事来的太玄乎,比之明光书肆新出的几册话本,还要像人撰写的,一点不真。
一月初八,年节早朝下得早,江曜准备打道回府,却便被薛淮璋喊住。
“江兄,喝一杯?”薛淮璋提了话。
江曜想婉拒,薛淮璋已是不由分说地攀着他,又扭头转身去寻了谭中仁和常元忠。
这两位是姬如萍和姬如蕊的未婚夫。
如此一来,江曜和姬时语的三位姐夫,齐聚在了京城最大的酒楼三元楼。
今日薛淮璋囊中大方,做庄请客,阔绰摆了一大桌。
酒过三巡,薛淮璋清秀的脸庞微醺,醉意上了头。
这人醉了,胆子便也大了。
“江兄啊,你怎么会是楚王的儿子?”
江曜转着酒杯,刚抿了一口酒,薛淮璋便指了他,“外头都说楚王生不了孩子,你跟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
四人之中,江曜官身最大,谭中仁和常元忠与姬家人不算熟络,是以两人静静喝酒,一直并未攀谈。
见薛淮璋开了口,常元忠咧嘴大笑起来:“薛大人真会说,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江大人,哈哈哈哈!”
谭中仁扬唇:“我还是头一回听,世上有人能从石头里长出来。”
“我还真不是石头缝里来的。”
江曜给薛淮璋倒了一杯酒,回几人道:“薛兄,若我父王生不了,又怎会有楚王世子呢?”
“也是哈……世子,世子比你还小呢,你还真是楚王儿子。”
薛淮璋显然喝多醉了,大着舌头口齿不太清晰,他扒拉江曜到手边,攀着他道:“江兄,从岭西回来,你一跃成了都督佥事,如今又恢复皇胄之身,地位显赫。都这样了,你还未定下亲事,江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断袖?”
常元忠一口烈酒没咽下去,差点全喷了出来。
谭中仁捧腹大笑,不住摇头。
“我没听错吧?”
常元忠雄武的脸一转,问谭中仁:“薛大人说什么?”
“薛大人真是喝多了。”
谭中仁哪里见过薛淮璋这样失态醉意。
酒气上头就是不一样,户部尚书府的长公子薛淮璋,素来讲究礼节,竟也能光天化日,举止这般失礼。
亏得薛淮璋醉酒,一桌子四人再没了来时的拘谨。
“薛兄,你说。”
江曜脸全黑了,他咬牙一字一句:“我、是、断、袖?”
“你说你不是断袖是什么?”
薛淮璋揽住江曜的肩膀,醉醺醺的指着他便傻乎乎的笑,“合英说侯夫人为你挑几门亲事,还都被你拂了,你又不喜欢姑娘家,那不然呢?”
“我不喜欢姑娘家,我就是断袖了?”
江曜觉着薛淮璋之话太歪理荒谬,这传的同野史也无差别了,“再说了,谁说的我不喜欢姑娘?”
常元忠和谭中仁对视一眼,谭中仁好奇问了江曜:“看来江大人已有心仪的姑娘?”
“我有喜欢之人。”
江曜朝两人颔首,说起姬时语时,他挑起的眼尾染上柔和的缱绻,“喜欢她已有许久了。”
平日的江曜冷漠俊容,上朝更是沉默,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之后,军中苦不堪言,都传他是个冷面煞神。
可是这会儿,常元忠和谭中仁竟亲眼见他周身雪色沉沉落下,春光明媚起来。
“你真有喜欢的人?”
薛淮璋那面吃惊万分,“那怎么不告知侯爷和夫人?你不知道我和合英多担忧你,就怕你真是断袖,到时候才难办了。”
“你们还忧心我作甚?”
“我和合英不也是你的大哥和大姐吗?”
都是忠义侯府的人,便是自家人了,薛淮璋自己许的,他是江曜大哥,虽说这事江曜从未应过。
“好了,那你不必胡思乱想,一百个放宽心。”
江曜是万分也不想听薛淮璋说劳什子“断袖”,他撇开薛淮璋的手,又道:“先前没告诉夫人是时候不到,这些时日我是打算寻个日子,找侯爷谈谈。”
薛淮璋终于松气,从断袖一事走出来了,“那便再好不过。”
谭中仁笑道:“也便是说,江大人的好事也要将近了?”
“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入了江大人的眼啊!”
常元忠戏谑不已。
“你们都识得的。”
江曜也没想瞒着几人,他与阿锁乃天作之合,天王老子来了也莫想拦他娶她为妻。
若顺遂的话,在场之中皆为他日后的姐夫们。
江曜兀自勾了唇。
“我们认识?”
三位姐夫面面相觑,没想出个所以然。
江曜不语,不再谈此事。
再一侧首,便见薛淮璋抱着酒瓶子闷闷不乐,他寻了话端,问薛淮璋:“薛兄今日寻见我们,怕是心里有事吧?”
“唉……”
“薛兄和姬大小姐婚期便在七日之后,怎上哀怨上了?”
谭中仁不解。
“你们有所不知啊。”
薛淮璋又干了一杯酒,他喝了太多,打着酒嗝,愁眉苦脸,“这婚事近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我怕合英不满意我,到时想当场悔婚。”
常元忠摸不着头脑:“你们二人两情相悦,大小姐为何会不满意?”
薛淮璋满是醉意的眼,缓缓环顾三人,一个一个过,他露出发愁之色,神情难耐。
“真要我说?”薛淮璋踌躇了。
“说啊!”
常元忠大咧咧喊:“都是大男人,有何事不能说的?”
薛淮璋旋即耳根一红,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丢至桌上,侧头闭眼不再多看。
常元忠飞快接过,大手一翻便是掀开。
江曜离得最近,无需瞥眼,直愣愣的一男一女交叠,不给一丝喘息便闯入他的眼。
薛淮璋带的什么?
这和避火图,有甚区别?
“不是,薛大人你怎么在恼这事啊?”
常元忠快笑翻天了,薛淮璋竟揣了一本在身上,随时翻看,这是得多勤奋好学,不想让姬大小姐失望。
谭中仁抱拳掩了尴尬,“不过话说回来,薛大人官身不比姬大小姐,难免担心。”
这极力找补之意,下一刻便被常元忠给打破,他拉了薛淮璋过来,“我同你讲,这画有几分道理的,不过那样怕是不妥,要这样……”
常元忠用双手给薛淮璋做了教诲,薛淮璋连脖子也起了红。
谭中仁找不出词,窘迫尴尬,他看江曜:“江大人,你懂吗?”
抬手遮了额头,江曜闭眼的刹那,只觉得脑子里浮起的那一幕,全然成了身披红纱,身姿柔软娇俏笑靥的姬时语。
不能再想,怕出大事。
怪薛淮璋闲来找事,要人作陪荒唐
事。
“我要回了。”江曜立即道。
同几个大男人议论避火图里哪一副图最妙,等大婚之日用上,江曜才没这个功夫。
江曜阴沉着脸,起身便欲离厢。
……
当晚忠义侯府年节庆宴,三房聚首,众人围坐入宴,此意人丁兴旺,彰显府邸红火。
江曜恢复了皇胄身世,被姬雄武留在姬家,过了一个热闹的年。
楚王应准了。
新年守岁,亥时二刻,江曜来到韶华院寻姬时语。
宗人府已定好日子,一月十八适合更名,到时便将江曜的名字记上玉牒,入皇室族谱。
这个年一过,江曜便真真切切要离开忠义侯府,回归他本该的命运了。
京中的雪已止,这几日暖阳一出,雪层融的厉害,江曜踩踏过韶华院的青砖路,脚面不时有嘀嗒的水声。
屋中亮着灯,却不见姬时语身影,江曜朝院里一扫。
小姑娘静悄悄地蹲在韶华院墙角,面朝里,不知在嘀咕何话,默默低语。
“阿锁。”
江曜唤她。
姬时语的身子颤了颤,却未回头,无奈之下,江曜只得走至近处。
她的抽泣声随之而来。
姬时语又在躲着掉眼泪了。
“怎么了这是?”
姬时语闷头埋在膝盖里,她环抱着自己,肩膀微抖,哭声隐隐约约。
江曜心有猜想,许是姬合英将要出嫁,姬时语心有不舍。
也或许他便要离开忠义侯府,她起了难过之意。
不管为着哪个缘由,江曜都打心底盼着后者多些。
回府的路上江曜还在想,因着薛淮璋喝酒谈心,毫不避讳掏出一册避火图,江曜被惹得口干舌燥。
他不断回想,若见得了姬时语,他是该先亲亲她白软的脸蛋,凹出小窝窝,还是亲她的唇,看她满脸桃红,嫣然艳丽。
可是来到韶华院,姬时语躲着偷摸在哭。
这些念想便抛之脑后了。
江曜叹了口气,狐狸眼垂下,不动声色的,他走去姬时语身后。
身上裹着的那件狐毛墨色大氅被掀开,他一把罩在了姬时语头上,便将人裹入了氅中。
“哥哥?”姬时语抬眼啜泣。
“想哭便哭吧。”
江曜会陪着她。
姬时语被干净的竹林气息裹住,江曜的大氅很长,堪堪遮盖她全身。
被蒙在黑暗之中,姬时语又觉着不适应,她不愿意避于暗处,孤身一人,凄凄冷冷。
爬起来,姬时语扎入江曜怀中,埋头呜咽哭泣。
她揪心地哭喊他:“哥哥,我难受。”
江曜用大氅裹住她后背,她在他胸膛之处起伏,大掌抚着她后背,几下之后,哭声渐弱。
“是因大小姐要出嫁,还是因我要走?”
江曜声色如雪,他发了问,姬时语猛地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浸了水,湿漉漉的。
她喃喃低落:“是因为姐姐要嫁人了……”
不是江曜爱听的回答,他因而吃味,抬手一把捂住姬时语晶亮湿润的眼,他揽住她腰,往前一带。
唇便咬上了她的。
舌尖舔过她的上唇瓣,复而咬住她下唇,扯动着吻了两口。
江曜宣泄着自己的不悦。
姬时语却被他大力的亲吻,吮得腰软,身子经不住塌陷下去。
江曜托举起她腰,姬时语忽地脚面离地,吓得惊呼,双手支在他肩上,寻求安心之感。
她微张了口,江曜便径直而入,吻得热切。
大氅蓦地垂落,没了遮盖与热意,姬时语一个缩脖,还想动作,唇瓣已被重重啃咬。
江曜不喜她的分心,惩罚了她。
姬时语喘息不了,脑子晕乎乎的,待一吻毕,柔荑软趴趴地勾在江曜的脖颈,没了力气。
江曜就这么托着她,她的两缕发丝垂下,轻而点在江曜的脸上,姬时语在上,俯视着他双眸。
喘了两口气,姬时语满脸红晕,拍打江曜,怒气勃发:“你怎么能亲我?”
“为何不能了?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我不喜欢。”
“太过分了!”
姬时语气急,江曜竟如此强横霸道。
“不会舍不得我?”
江曜执拗这桩事,抓着不放。
那双狐狸眼似融了雪,他凝望着她,眼瞳勾魂,偏又十足执着。
像比任何事来的都要重要。
江曜磨蹭过来,诱哄她说:“阿锁,你若说舍得二字,我便要将你锁起来,哪儿也不让去。”
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姬时语却被气笑了,她觉着这时候的江曜太孩子气,总喜欢在这档子事争高下,平白就吃味起来了。
“是,我也舍不得你。”她只得这么说。
“那你多说几句。”
江曜不厌其烦地追问,“说不好听的,我就亲你,亲到你改口。”
“才不要!”
姬时语红着脸,一拳头打在他肩上,她发了凶,吼他:“你敢!”
上回明明问过她,她道了不舍,江曜还是亲她,这回说什么也不要顺着他来了。
说不舍得要亲她,说舍得还要亲她。
得寸进尺。
不讲道理。
江曜没能骗到小姑娘,有些可惜,他低声笑了笑,耳旁听得她扭捏起来,要他放自己下来。
“今夜是守岁。”
“是呀。”她笑起来。
江曜抱着姬时语,夜风一哮而过,他带着她,转瞬的功夫便上了韶华院的屋顶。
“我们要一块守岁了。”
“哇,是正和街的烟火。”
姬时语指了远方,江曜眺望而去。
已近深夜,街上琼盏玉灯,火花飞散上天,犹如金冲散漫天星彩。
明光昭彻,深夜如昼,火焰几枝,璀璨辉煌。
坐在高处,江曜用大氅裹紧了她,两人相依相偎,竟不觉着冷。
今夜,他们同处一室,新年守岁。
姬时语侧首望江曜,她哭过了的,猫瞳微红,江曜贴近过来,蹭上她光滑的额面。
“喜欢吗?”
“嗯,很喜欢!”
“那往后的每一年,我们还要一起守岁。”
“可以吗?”
“自然。”
朝着江曜,姬时语绽了笑,笑颜比身后万千烟火明媚。
“哥哥,年年岁岁,岁岁平安。”
……
一月十五,姬合英出嫁。
姬时语很早便期盼姐姐姬合英这一世能觅得良人,没想到真到了这一日,她竟心生惆怅。
喜婆掐着吉时赶到,忙呼唤着:“大小姐,莫要误了时辰呐,得快些收拾了。”
屋中忙做一团,姬时语心口闭了一股气,她没守在屋中,转身去了外院。
忠义侯府喜气洋洋,院外薛家的马车已是在等候,身着新郎服的薛淮璋被姬家几位少爷拦在府门之外。
姬时河抱臂哼了哼,“没过我这关,不准带大姐走。”
“就是,不准带走长姐!”
忠义侯世子姬时成学着亲哥,抱了一把佩刀,气势汹汹堵着门。
谭中仁瞥眼,“那二少爷倒是出题啊,也好让薛大人作答。”
姬时河嬉皮笑脸耍赖,“那不行,我还没想好呢!”
“你这是赖皮!”
常元忠急吼吼,“让开,我要见如蕊,你们不会连我也要拦着?”
姬时河给了姬时成一个眼神,世子爷便就挡了过去,他小人鬼大:“不行,今儿个本世子谁也不放。”
“做的好,成哥儿。”
姬时河哈哈大笑。
被拦在外的薛淮璋不住踱步,急切万分,那双眼时不时眺两眼,两眼红红。
主院内,喜婆还在追着一道红影发疯了的跑。
“大小姐,大小姐!可不兴自个儿出院啊,还有那红盖头,盖头呢?”
喜婆心急如焚,姬合英却扬笑大步入了正屋,她跪下朝爹娘磕了头。
“爹,娘,女儿得你们养育长大,我庆幸我为姬家女,多谢爹娘随合英心
意,这些年来,是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舒氏酸楚的不行,侧头抹着眼泪,说不出话。
姬合英没戴红盖头,姬雄武瞬间蹙眉:“怎么不戴盖头?”
“我官位比薛淮璋要高,要盖也该是他盖。”
姬合英理直气壮。
“让你穿新娘喜服还是委屈你了?”
姬雄武横眉瞪眼。
姬合英应:“是,我就该穿新郎装。”
“你!赶紧出去,嫁去薛家,忠义侯府留不住你了。”
姬雄武被姬合英气到闷气。
姬合英嘴一咧,迅速爬起来,“那女儿这就走了,爹娘保重。”
舒氏快被父女俩气笑了。
姬合英常年待在岭西,性子要强刚直,舒氏曾以为五年前她一去岭西,不会再复返了。
此生却真等到了女儿嫁人。
罢了,孩子大了不由人,姬合英说的对,她是朝中女武官,嫁人自当不同。
未免外头宾客说道难听之话,舒氏喊了杨嬷嬷,吩咐下去:“给大小姐取一张喜扇,掩着些面,大婚之日还是莫要给外人看见了。”
姬时语守在外,江曜陪在她身侧,见她情绪低落,牵住她手,往身边带了带。
便在这时,喜婆大喊了一声:“新娘子出嫁咯!”
府邸门外,薛淮璋等人急得要入府,三房两个儿子阻着,这声喊一落地,众人是齐齐回看。
只见主院之中,姬合英喜服红衣,无人搀扶亦或背着,独自跨出了院门。
在姬合英手里,握着一把圆面镀金喜扇,堪堪遮住她的脸。
姬时语惊呆了,“姐姐竟没戴红盖头。”
府外薛淮璋急切朝里头喊:“合英,我来接你了!”
姬时河赶忙挪步,堵住他身子,他拦薛淮璋,“你不准进去!”
谁料姬合英已是大步踏来,一把拨开姬时河和姬时成,自顾自便将手递给了薛淮璋。
姬时语笑了出声,“哈哈,二哥有的闹了!”
被自家长姐拆台,姬时河脸皮快要挂不住了,禁不住就嚷嚷:“大姐,姐夫都没给咱家红包呢,这不合规矩!”
常元忠也嚷了过来:“都给了二百两了还不够?”
“不过区区二百两。”
姬时河瞥了常元忠和谭中仁,突然笑容加深了,“两位再过些时,便是我的妹夫了,我才想起来啊……”
姬如萍和姬如蕊乃是姬时河的亲妹,成亲之日还不知会被姬时河如何狠宰一顿呢!
常元忠和谭中仁吓得后背一冷,顿时大感不妙。
那厢姬合英上了花轿,吉时已到,薛家人在忠义侯府门外候了多时,彩头也丢了不少,喜婆笑嘻嘻扬了声。
“时候到,新娘子出嫁——”
薛淮璋面生热意,总觉得不真切极了。
花轿之中,姬合英哼了他:“呆子,都说了起轿走了,你还不走呢?”
“走,这便走。”
一声吆喝,薛家人带新娘子回府。
姬合英大婚,忠义侯府亦要摆宴,请的人不多,只有要好的几户人家。
沈家夫人蓝氏受舒氏的邀约,自然也是来了忠义侯府做客。
蓝氏同舒氏道喜:“大小姐得遇良缘,祝贺侯夫人了。”
“多谢沈夫人,我心中确实高兴。”
许是人逢喜事,舒氏笑容满面,“我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是出嫁,还余下个小女儿,希望也能寻个好人家。”
“定会的,侯府的五小姐同金花似的,日后的夫君定是如意郎君。”
蓝氏说的真心实意。
舒氏很是舒心,倏忽间,她想到什么,问了蓝氏:“我记得贵府长子,可是与薛大人为同窗?”
蓝氏道:“不错,南怀正是。”
“沈大人伤可痊愈了?”
“已是大好,没得大碍。”
上回秋猎,便是沈南怀不顾自身安危,救下姬时语,自己却落了满背的血肉模糊。
舒氏踌躇之间,还是问了:“不知沈大人可有婚配?”
“还不曾。”
三言两句之间,蓝氏已然明了舒氏之意。
忠义侯府有意与沈家结亲,对此,蓝氏欢喜还来不及,当然求之不得。
蓝氏笑说:“南怀和五小姐有过几面之缘,若非在意,不会豁出性命。”
舒氏拉过蓝氏的手,顿感亲热,“那敢情好,事了后我请你过府一叙。”
蓝氏应了好。
府门外铜锣喜声愈发远了,忠义侯府也落得冷清下来,姬时语往江曜身上靠了靠,眼眶酸酸涩涩。
她问江曜:“哥哥今日便要回楚王府了吧?”
“嗯。”
一月初八那日,过年守了岁,江曜便被楚王派人叫了回去。
但江曜放心不下姬时语,执意等到姬合英出嫁,再打算归府。
江曜舍不得放开姬时语的手,他眼里热切,很是深意。
姬时语一抬眼,便见他那双渡了旖旎的狐狸眼,不敢直视。
她喉间酸涩,字眼难以吐出。
绞着他细长的手指,她难得顺从了心意,也没有撒手。
江曜在她身边,缠得厉害时,她会有不虞,推他又拍打他,妄图他能让自己喘口气,不要长久霸道执拗。
有时他脾气乖戾,不听她的,下手冷寒血腥,她是想逃离他身边。
可是等到这一日,江曜将离开侯府了。
她又不想他真的走了。
喜欢被江曜捧在手里疼爱,喜欢他万事以她为先,将她一点小心思也放在心上,记挂着。
姬时语满心俱是不舍之情,这只手跟不听话似的,便拽着江曜不放。
如小时候那般,想一直牵着他。
“去了王府,你要时时留心楚王妃和江子墨,他们背靠胡家,朝中声望大权势重,你行事不可太过冲动。树大招风,初入王府还是谦逊避着点风头。”
姬时语胡乱理着江曜的袖角,不知不觉说多了,“哥哥,万事都不及,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说的像是我们永不可再见一般。”
江曜捉住她柔软的手,回道:“我是去王府,不是上刑场。”
“嗯。”
“阿锁,我先回了,你要乖乖等我。”
闻言,姬时语笑眼弯弯,“知道啦。”
第99章
一月十五,姬合英出嫁。
忠义侯府红锦毯一路铺至主院,红绸锦色妆点各家院子,房檐庭角,连梅花树枝红花朵朵开,艳丽一片。
萍亭说着:“红艳艳的,这才是大吉之日呢。”
喜宴已毕,侯府上下着手清点绸缎,萍亭和萍柳也去做了帮手,两个丫鬟就着韶华院附近的几处院墙,将红绸一点点从枝头摘下。
萍柳还说:“再过两个月,三房的两位小姐出嫁,这些绸缎还用得上哩。”
“好日子是一个接一个的来啊。”萍亭笑。
与两个丫鬟满心喜悦不同,姬时语捧着脸做怅然状。
姐姐姬合英已是出嫁,此后便是薛家妇,她不得随心所欲想见便去寻姐姐。
即便薛家亲切,也得过了薛家的门房。
而江曜也已搬离忠义侯府,她父亲忠义侯亲自护送,将江曜送去了楚王府。
两人都走了。
姬时语叹了口气。
被江曜固执缠着,她心生过些许不悦之情,以为他强横不讲道理,偏搂她搂得紧,钳制地吻她。
她若在他身侧,江曜便会固执己见,拼了命地锢住她。
不论是四肢,还是身躯,皆被江曜缠得几近窒息,让人喘不过气。
那时候,姬时语想过,倒不如让江曜早些回楚王府。
也免得他成日便无节制地缠她,不管不顾,没得烦人心乱。
可真到了江曜离开,她心里头又是空落落的,像是叫人给抛在了这处,没了念想似得。
她又不那么真切的,想他走的远远的。
她不愿江曜弃她太远。
会太寂寞。
他能站在自己触手可得之地,那便最好。
她喜欢他,便要他在自己身边。
姬时语捧着脸,回想起江曜清俊的容颜,唇角下意识便高高翘起了。
诸多烦心事一撇脑后。
院中树枝被清扫干净,红绸罗缎已被丫鬟们收进库房,韶华院没了火红装点,余下院中堆落的雪白一片。
没了火红,倒显得冷清。
姬时语留待在侯府,却没少了打探江曜的消息。
不怪她有心打听,而是江曜这些时日便处在风头浪尖,京中流言蜚语四面八方满天飞,便没平息过。
遗落在外十八年的皇冑,还是残废楚王的儿子,这比话本唱戏还要精彩绝伦。
谁人不知,当年楚王妃乃是老楚王为楚王择的正妃,楚王不愿娶,却被老楚王强行逼着娶回了府里。
两人成亲当日,楚王甚至以双腿不便没去迎亲,与楚王妃的拜堂他亦是拒之。
后甚至让王府下人抱来一只公鸡,直言自己行走不得,委屈楚王妃与公鸡拜堂行夫妻礼。
可没给在场宾客看了好一出笑话。
楚王妃胡氏竟一一忍了。
还在两年之内,诞下了一个儿子,是为楚王世子江子墨。
众人大呼,胡氏乃奇人也。
本这事十八年已过,楚王府再无波澜,楚王仅这么一个儿子,老楚王只一个嫡长孙,日后承爵,不是世子江子墨又能是何人?
天意岂止这般作弄人,命运多舛的江曜被忠义侯抚育成人,与岭西奋勇杀敌、骁
勇善战,得弘文帝赏识,特赐封为二品都督佥事。
楚王终得以亲见了江曜。
这一见,老泪纵横,竟全了父子十八年后的相认,感天动地。
一面是楚王妃唯一的嫡子江子墨,一面是年少俊才,十八岁便已坐上二品朝中重臣之位的江曜。
孰重孰轻,一眼明晰。
京中四下便传,楚王已有改立世子的念头,江曜归府,他亏欠这个儿子,便想倾尽偿还于他。
楚王府之中,楚王能想到最昂贵之物,那便是楚王之位。
江曜为长子,虽不是嫡出,可占了楚王心头十八年的愧疚、悔恨与思念。
这份情深意重,是被逼无奈娶回的楚王妃无可比拟的。
然而,胡家眼下自顾不暇。
分不出功夫去顾及楚王妃胡氏的处境,为她出谋划策。
“奴婢听说江大人头两日上奏,揭发胡家牵连了命案,此事当真啊?”
萍亭笑着和姬时语说:“江大人好生勇猛威风!”
“萍亭也真是的。”
萍柳怨怪笑她,“早前你一个劲江公子的喊,谁不知道他是咱们小姐的兄长,才一离府,你便疏离喊上江大人了。”
“这不是江公子已是皇冑,楚王府的公子,哪好再喊江公子了?”
两个丫鬟互相打趣,听得江曜的事,姬时语心情舒畅,她生了好奇问:“哥哥为胡家何事而上书?他还真是迫不及待,才一回王府就闹了个大的。”
“胡丰汕两年前霸占民女,致使那姑娘一条白绫吊死在了胡家,胡家怕事迹败露,便刻意隐瞒,就地在西面刨了坑将人埋了。”
萍柳唏嘘:“这姑娘好可怜,不得坟冢立碑,就这么埋在胡家的院里。”
“胡家做此等事是真不怕鬼上门。”
姬时语满眼鄙夷不堪,说的更是嘲讽之话:“胡家草菅人命,在院子里将人姑娘埋了,成了孤魂野鬼,当真是残忍。”
“因此才是可恶至极了,亏得胡丰汕还想求娶小姐,光想这一出便是令人厌恶。”
萍亭点头:“好在江大人行事正道,替冤魂鸣冤了。”
胡家嫡长孙手沾人命,此乃大事一桩。
隔日姬时语坐马车前往明光书肆,一路上周遭议论四起,说的最多的还是胡家之事。
弘文帝已命刑部接管此案,搜查胡家,挖土寻尸。
而身陷万丈风声的兵部尚书胡老太爷,也因此被弘文帝暂且停职侯查。
姬时语知晓,胡家和江曜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马车复而停下,姬时语下了马车,戴好白纱帷帽,她素手拢起肩上斗篷,缓步踏入明光书肆。
今日来,是为了尘世的最后一卷。
陆掌柜亲自来迎,萍亭将包好的书页递过去,他喜不胜收:“少东家,各家班主这几月催的紧,就等着您这一出尾卷了。”
“日日夸我话本做得好。”
姬时语笑说:“那掌柜的可要助我红红火火,财源滚进啊。”
陆掌柜闻言,信誓旦旦:“少东家便一百个放心吧!”
目送姬时语上了马车,陆掌柜心中仍感慨着,少东家俏丽明艳,心思细腻,还有一手好笔墨。
世间不可多得。
尘世上了戏班过后,他定要与少东家再催催。
天下来钱,其富如此,还不得尽早做写出几个话本?
……
姬时语前脚才从书肆折返回忠义侯府,便听下人来报,说时姐姐姬合英三日回了门。
她转了脚换路。
那厢姬合英已在海棠苑陪同舒氏。
“合英在薛家过的可还好,没受委屈吧?”
舒氏十分关切,而姬合英一脸潇洒,洋洋喜悦,笑着回:“母亲,薛淮璋在我这儿只是花拳绣脚一个,能让我受什么委屈?”
“哪有这么说你夫君的?”
薛淮璋便坐在姬合英手边,舒氏睨姬合英,让大女儿收着点,莫要掉女婿的脸面。
姬合英却笑眼一瞥,推着薛淮璋:“母亲不信我,那你来同我娘说。”
薛淮璋宠溺地望姬合英,他笑道:“岳母,合英说的是实话,我能娶她为妻是我的福分,在薛家,她欺负我,我也不会还手一下的。”
“得了!”
姬合英赶忙拉住他,脸是红了:“早知还不如不让你说话,文官就是文绉绉,说不清。”
姬时语眉开眼笑。
看薛淮璋疼爱姐姐,姐姐在薛家过得便不会太差,她心里真为姐姐欢喜。
舒氏摇头:“合英,在薛家你也这么欺负淮璋呢?”
“我可没欺负他,他都说了,是他让着我的。”
姬合英说一不二,薛淮璋却不会反她的嘴,两人相处得心应手,舒氏便也安心不已。
“对了,母亲,我今日来还有事要告知你,淮璋的调任下来了。”
姬合英说起正事,她眉飞色舞,是真的开怀:“陛下调他去往岭西,身兼岭西府任同知,虽是外放,却是升官。”
姬时语大吃一惊。
岭西府任同知,是从五品的官位。
说是同知,实则与知府已一步之遥。
凭着薛淮璋的才识与薛家的底蕴,怕是外放结束,再调任回京时,便可晋升京中重臣。
不过眼下,对姐姐姬合英而言,能去岭西是她的心愿。
姬合英说来牵住薛淮璋的手,“母亲,这调任是淮璋亲自去请的,他想陪我在岭西待几年。”
“淮璋心中总系着你的,你能嫁给他,是真嫁对了。”
舒氏心中宽慰,夸赞薛淮璋两句,看向薛淮璋的眼更显慈爱,“既然要去岭西,你们几时启程?”
“就这两日了,到时父亲会护送我们过去。”
姬合英转瞬望向姬时语,“阿锁,你也随姐姐一起去岭西吧?”
“我吗?好啊,娘,我想去!”
姬时语不曾去过岭西。
姐姐总说边关浩大广阔,连江曜亦在岭西待了五年,她亦心生向往,想亲眼见识。
舒氏犹豫:“可阿锁,我还在发愁她的亲事呢。”
“待她去岭西几日,归京之后再给她相看也来得及。”
“娘,我要和姐姐一同!我还未嫁人,你就拘着我,那往后我更没得日子出府了。”
两个女儿你一言我一句,驾着舒氏头疼晕厥。
说不过两人,舒氏只得应准,让姬时语随同姬合英一道。
只是这回去罢了岭西,回京后说什么也要定下姬时语的亲事,不得再由着她胡来推拒。
姬时语不悦鼓脸。
可又没得法子。
两日后,姬合英策马来忠义侯府接姬时语,萍亭萍柳两个丫鬟提着行囊,伺候小姐上车。
薛家马车已在北城门等候,姬合英高骑大马,随身护送姬时语。
姬时语闲不住心,纤细手腕撩了车帘,水灵灵的眼刚探出车外,便被一双黑沉的狐狸眼锁住了。
笑意凝在了她那张娇俏婉丽的圆盘脸上。
外头的人竟是江曜。
算起来,两人已有五日未见,这还是江曜从岭西归京,两人分离最久的时候。
今日江曜一袭墨袍劲装,没着朱红官袍的他,仿若突而之间,又回到了那些在忠义侯府的日子。
他执意要抱着佩刀,做姬时语的小侍卫。
可是她要去岭西,哥哥来做什么?
江曜看穿了姬时语的心思,勾了笑,薄唇轻启。
无声将话随冷风递到了她眼里。
他说:莫想撇了我独自去岭西。
姬时语颦眉,眼里染着两分心虚。
她想随姐姐姬合英去岭西游玩这桩事,因喜悦过了头,却是将告知江曜抛之脑后。
她并未派人知会江曜。
是真忘了。
匆匆放下车帘,小姑娘躲回了车厢之中。
薛家车队行驶近两个时辰,姬时语便就窝在马车之中一刻未出,当她知晓江曜亦是同行,便歇了要沿途赏景的念头。
待到午时,一行人就地停靠,修整用膳。
姬合英常年在野外军营驻扎,对此得心应手,她招了几个侍从,随她深入林中,抓鱼采野果子。
雪融之后,河流冰面薄层塌陷,姬合英一脚踩下去,便是咔嚓一生断裂。
那面姬合英入了树林,这边姬雄武整顿人马,将几两马车归拢,命侯府侍卫围守看护。
姬时语便在这时候撩了车帘,欲下马车。
只是她探出半个身子,车前便多了一个人。
江曜已是在她下首站定,伸出手来。
他微昂头,冬日初霁,细碎的浅光洒进他的墨瞳,没得执拗的深意,倒是很温和的色泽。
姬时语凝着身前那只玉骨分明的手掌,她不动,他便就执于半空,也不动。
在这件事上,显得很固执。
偏要牵她。
这人可真是的,让人没辙。
姬时语顿了顿,后还是没有太矫情,把自己的手递给了他。
江曜便牵着她下马车。
姬时语边问他:“你不是身有官职,怎么要去岭西?”
“我同陛下告了假,若我不来,你已是独自离京了。”
“可我是和姐姐作伴,爹爹又护送我们去,不会涉险的。”
江曜不留痕迹地瞥姬时语那张莹白玉脸,她系着兔毛斗篷,圆滚滚的绒毛顺着脖子裹紧一圈,衬得她脸蛋更娇小。
是娇美可人的小姑娘。
“是吗?唯独没喊上我。”
江曜忽的拽紧姬时语的手,她身子一晃,便扑进了江曜的怀中,他勾着她纤细的腰肢,抱得满怀。
抵在他胸膛之上,姬时语右手撑起,神色娇羞:“你……好多人呢,别这样。”
“阿锁,你长能耐了。”
“哥哥,先放开我。”
“不要。”
江曜说的沉沉,他又攥起姬时语的另一只手,徐徐举到了他脸庞,一侧首,他冰凉的脸贴上了她的手。
小姑娘手心柔软滑嫩,他贴着磨了几下,舒服的喟叹。
有情人多日未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已让人抓狂。
“五日了,我都没见你一面。”
“哥哥……”
姬时语挣扎,却抽不回手,江曜说着想她的话,举止十分强横,每回都是这样,她又羞又恼,脸蛋飘起了红晕。
因是与薛家车队同行,姬时语又下了马车,周遭不时有奴仆经过,抬桌端碗,偶时朝两人投来一眼。
被外人瞧看着,姬时语脸皮薄,顿时红晕燥热,她几乎不能抬头了。
姬时语卷起手,再不给江曜贴着,她板起脸,“江曜,你别闹了,太多人都看着呢!”
她似娇嗔又不悦的嗓音勾得江曜挑眉,他是放开了蹭她手,可另一只手还牵着。
“阿锁,我还没在这儿亲你呢。”
江曜说的呵笑。
姬时语瞪眼了:“你敢!”
江曜一双狐狸眼阴郁挑起,他薄唇微勾,不置可否。
他还真敢。
只是吻下去,小姑娘怕要恼得和他置气,往后再不搭理他的。
江曜不语,装了乖巧,又牵着姬时语柔软小手,自顾自把玩起来。
他一作乖顺状,姬时语便心软,拿他无一点法子。
“你们两个,做个待在这儿不走了?”
这时薛淮璋撑着马车艰难爬下了车,神色恹恹。
行程颠簸,尚书府的公子哪里受得住这等苦,半路便苦不堪言,几番做呕。
姬合英还照料他,特意命车队放慢路程。
薛淮璋见姬时语和江曜直愣愣站在跟前,疑惑不解,他肚里翻涌,也不等两人回话,踉踉跄跄便往树林里跑。
姬时语拧眉,“姐夫他无事吧?”
江曜再度将她攥紧,他偏要问清楚:“阿锁,为何没派人禀报我?”
“是姐姐要我跟着,四处走走,我从未去过岭西,姐夫调任,得此机会,我自然愿意。”
姬时语扁嘴,她那张娇俏小脸写满了不虞,是对江曜的,“再说了,我和姐姐还有姐夫去岭西,又怎么了?”
“我才离开侯府几日,你已不拿我当身边人看了。”
江曜垂眸,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他嗓音低落,应是在自嘲,“阿锁总是待我这般无情。”
“我又是哪里无情了?”
姬时语的手几番推搪江曜,良久也未推动,便是这股不讲道理的劲儿,惹得她不快的很。
犟脾气一上来,她也不饶人。
“你便说说,你在我身边安插的人手,我去哪你会不知情?”
姬时语小脸浮起冷光,“上回秋猎我遇到的那个哑巴少年,是不是你的人?”
江曜没作回答,他狐狸眼沉了沉,转而抬起手别在了姬时语肩上的斗篷。
手指划过兔毛,没触碰她脸,姬时语却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而后江曜抚着她斗篷的扣带,朝里一盘,又系紧了几分。
江曜说:“怕冷还不穿好。”
他避而不答,不知藏了多少鬼。
姬时语气恼的厉害,她拍开江曜的手,兀自哼了哼,以发不满之意。
江曜不给她解释,她便也不想和江曜说话。
很快,车队的另一头,姬雄武浑厚的声音高喊了过来:“阿锁,过来用饭。”
“爹爹,来啦!”
姬时语甩了江曜的手,笑着捉住斗篷便往姬雄武那面奔去。
江曜直直跟着她的背影而望,烈日当头,他竟对上了姬雄武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
……
薛家车队在半路休整了半个时辰,姬合英生火烤了几条鱼,喂给姬时语两只。
小姑娘胃口小,只吃了一只便摆手说着不要了。
他们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了叫花鸡,堆在土坑里烧熟,敲开土皮,肉嫩油香,香气四溢。
姬时语被分了一只鸡腿,她捧着小口吃了。
姬合英笑着问:“如何?”
“好吃!”
姬时语小鸡啄米似得直点头。
这顿午膳众人纷纷吃了个半饱,唯有薛淮璋在树林溪水边坐了许久,是一口未进食。
姬时语便问姬合英:“姐姐,真不必管姐夫?他像是很不适。”
“哎呀,随他去,他身子太弱受不住颠簸。后头还要走半日路途,能忍则忍,不能忍只能难受着,还是不吃为妙。”
姬合英看得开,头回远行的人皆会难耐,薛淮璋还算好的。
用罢午膳,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算着时辰,大抵再走半日便可抵达岭西。
姬时语窝回车厢里,后半程路途,她闲得发慌,再度撩了车帘。
可是这回,竟没在外头瞧见江曜的身影。
一问萍亭,没成想是她父亲姬雄武有要事,将江曜唤去了车队前列领路。
听后,姬时语舒畅地笑了两声。
待到戌时一刻,山衔落日,薛家车队终入了岭西的上岱城。
薛淮璋调任府同知,依着圣旨赐封府邸,同知府便在这座上岱城之中。
姬时语坐的身子骨快要散架了,好不容易下了地,车外冻得她手脚冰冷,频频哈出冷气。
已是一月下旬,可岭西的天却要比京城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十二月还要冻人。
姬时语畏寒,才在府外站了一会儿便瑟瑟发抖。
姬合英见状,忙让人先去取烧好的手炉,下人匆匆折回,她将暖炉塞进姬时语手中。
“阿锁,岭西比不得京城,要冷得多,快别被冻病了。”
“为何这样冷?”
“地处太西边了,又多是高山寒地。”
暖意卷上她身,她嘶得颤抖,姬时语双手捧住手炉,像终于活了过来。
此行不光姬时语受冻,还有个薛淮璋,他人是苦哈哈地爬下马车,这一路颠簸消瘦了许多,路都站不稳。
姬合英让下人们先搀扶薛淮璋入府,她来收拾行李,马车还需卸货,她得照看着。
可还未安顿姬时语,姬合英遂问她:“阿锁是要回府歇着,还是上街游玩一趟?”
“啊?”
姬时语疑窦万千,“这么冷的天,街上还有人支摊吗?”
“何止呢,我们可赶上了岭西的好日子,今日是赶火日,为新的一年祈福,消灾求福。这时候天也暗了,街上该是要来乐声的。”
姬合英的话音刚落,一道如凤鸣的唢呐声已跃过几条小巷,飞至两人头顶檐角悬挂的纸皮灯笼。
火红烛火微晃,声动火动,铜锣与鼓点同奏,男男女女歌声轻扬,宛如仙音。
寂静的夜,登时热闹起来了。
“姐姐,我想上街去。”
姬时语顿时来了兴致,一把挽住姬合英手臂娇笑,“赶火是这样子的?我要去,我要去,你陪我去嘛!”
“阿锁,我让人去唤江曜,他陪你去好了。”
姬合英笑的意味深长,她知道江曜在身边,妹妹会多欢喜。
于是她拍拍姬时语的手,故作道:“府上事多,我脱不开身,江曜护行,我和父亲都可放心。”
容不得姬时语推拒,姬合英已吩咐下人去寻江曜。
可是姬时语还未消气呢,江曜冷脾气,遇到不愿出口的事,她如何盘问,他都是闭口不谈。
不多时,一袭墨袍的江曜走来府门口。
“阿锁。”
江曜朝姬时语递过来手,有心想和她牵着手去游街时。
小姑娘硬脾气的哼了两下,直直越过他,自顾自地朝前走去,压根没拿一道正眼看他。
走了好一会儿,姬时语抱着手炉,怎么也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随。
她回了身,却见江曜还留在原地。
呆滞着,他的手未收回,眼神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你这人怎么回事?”
姬时语扬声嗔斥道:“不是说好了陪我游街吗?我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呢,哼,莫非还要我亲自去请你不成?”
是因着江曜难以捉摸的脾性吗?
姬时语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江曜了。
真是气死人了。
哄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
她怎么就被这么一个心眼多、又捉摸不透的人给缠住了。
还喜欢上了他。
姬时语绷着脸扭头,不多时,身后有脚步渐渐跟近。
江曜几个大步之下,又来到了她身边,他执着地去摸姬时语的手,姬时语不悦地摆动开,笑哼哼说:“不要,我还要捧着手炉呀!”
“你捧着,我不碍着你。”
江曜低低沉沉凑过来,牵住她手心,一根一根掰开,将自己的手指穿进去。
姬时语好气啊。
被他牵住手,她只得单手捧手炉。
这哪里是不碍着了?
根本就是霸权,得寸进尺,太过分了!
她心软一分,他能亲近一寸,恨不得扒开个缝儿也要钻进去。
“阿锁,我的手也很暖。”
江曜的狐狸眼倪来,神色一柔。
姬时语的唇角牵起,她心生起欢喜便随着他去了。
第100章
灯火花树,目中宛若星河,上岱城夜里时分,街道却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主街有一条队形高举圆盘火灯,旋转之时带起数片花火。
“这就是赶火吗?头上点着火星,也不怕将自己发丝烧着。”
“多年数次的练,为的便是今日,点着乃是大错,那些人岂会这般容易出错?”
江曜回了她,姬时语歪了下脑袋,兔毛擦过她的下巴,微微痒,她“咦”地感叹起来。
“哥哥,你先前可是来过上岱城?都说这里离着大陇很近,那时候逢年过节,也是在这儿过的赶火日吗?”
“我不记得了。”
江曜说的太平淡了,以至于姬时语心生了不悦。
“怎么能不记得了,你可是在岭西度过了五年,这五年之中做了何事,你都不愿意同我一说吗?”
姬时语的眼瞳映出灯火,亮的惊人,江曜望回来,一双狐狸眼平静似水。
“不是不愿说,而是没上心过。”
江曜垂眼,顿生了阴沉之色,说着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阿锁,你不在身边,不是多好的日子,我记不住心里去。”
一时之急,姬时语喉里梗塞,她几乎说不出更多的话。
“赶火日便是赶火日,正如新年只是新年,与我和昨日、今日、明日,并无差别。”
江曜静静凝望于她,说道:“阿锁,你能明白吗?”
他将自己一颗孤寂的心,明明白白摆在了姬时语跟前。
她如何不明白,又怎会不动容?
姬时语好想在这一刻,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抱他蹭蹭,再撒一通娇。
然而,一道婉丽清扬的歌声随着鼓声传来,旋即止了姬时语将朝江曜迈去的步子。
那头的姑娘她唱着:“归来的儿郎呐,此欢可愿同享?”
“是央金姑娘!央金姑娘的赶火舞来了!”
“快点儿,莫误了时候,可被挤到后头看不见了。”
“走走走!”
欢笑而至,人群纷涌,街道之上火灯愈发的聚拢,火势越烧越旺了。
姬时语睨去眼。
不远处,一圈圈火把坐落,围成一道圆,火圈中央,有个满身琳琅的女子正旋舞跳动。
赤金的火苗在她大开的衣裙之下星星燃着,她的脚尖好似踩在火尖。
曲调突而变了味儿,是姬时语听不懂的话,却仍旧好听。
她拽了江曜的手,问他:“岭西还有自己的岭西话?”
“不是。”
江曜回:“她唱的是大陇语。”
“啊?她是大陇人?”
“是。”
江曜颔首。
“大陇人为何能入岭西?城中百姓竟也无怨言,我方才听他们呐喊,像是很拥戴这位央金姑娘。”
姬时语探头探脑,又朝火势的中央瞥去。
央金双臂举起如蛇舞动,火光照样下,一身小麦色的肌肤亮丽,眼尾带勾,歌声清亮。
与京中贵女不同,央金生得一副大陇女子的外放。
姬时语大为吃惊,她早听闻大陇与岭西交战多年,忠义侯府便是镇守岭西,以挡大陇铁骑踏破边关城池。
可如今,战事已平,两国握手言和,大陇之人竟也能随意出入岭西,与岭西人同庆贺赶火日。
“祸不及平民百姓,边关人心淳朴。而且,战事早已结束,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江曜说着话,姬时语听得也认真,她俏生生地扬起笑来,转而改握住他的手。
“大家伙都去那头瞧看,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啦!”
央金的舞已跳完,她立于火圈中央,昂首高歌。
在她额前,吊着一串五彩珠串,流光四溢。
姬时语好奇心颇起,不经意牵住江曜便往主街的河道挤了过去。
四处乐声不断,鼓点还未止,和着拍子,她脚下跟着舞动,又抓起江曜的手腕,举过头顶。
小姑娘娇俏灵动,笑意轻盈。
“哥哥,你来陪我嘛。”
“你还会跳舞?”
江曜兴味地挑眉。
“自然是不会的,但……你陪着我,那我便就会啦!”
姬时语随心扭动,她身上裹着兔毛绣海棠花披风,微扬起时,海棠好似开了花。
她皓腕伸来,细长白玉的脖颈也跟着拉长了。
见她乐于玩闹,江曜便也只好捉着她的手腕挑高起来,与乐声一道,引着她轻迈步子。
乌发间,姬时语头顶的珍珠流苏与环佩
作响,江曜没来由的叹息。
“阿锁出门,没带上铃铛。”
“做什么偏要铃铛了?我这流苏金钗不好看吗?”
姬时语推了江曜一把,身子朝后一跃,她远离了他两步。
火光星河在后,姬时语雪白娇颜,舞了好半晌,她捧着手炉,气息微喘。
朱红的纯明艳娇嫩,微微张开时,她又抿了两下。
姬时语还在笑,明眸皓齿,眉眼弯弯,“我不戴铃铛那也是漂亮姑娘!”
确实是小娇娘。
江曜是真的口渴了。
上前一步,他便揽住了姬时语的腰肢,又强横地将人抱进了怀中。
姬时语大呼:“我还有个手炉,会烫着你……”
可是江曜才顾不上那么多,即便姬时语双手挡在他胸前,他还是再忍耐不了地低下了头。
朝她的唇上覆了下去。
“好!”
身后突然响起热闹的喧哗,原来是央金歌止了,人群欢呼起来,拍掌叫好。
霎时,姬时语被惊醒,反应飞快抬起了手,捂在了自己的唇瓣。
江曜的吻落在了她的手背。
没亲到她的唇,江曜不满唤她:“阿锁,拿开手。”
“才不要呢。”
姬时语眼里含杂了不虞,作势又是推搡他,不准他在外头胡作非为。
虽是身处于岭西的上岱城,人生地不熟,无人认得她为忠义侯府的五小姐。
可是人多眼杂,都看着呢。
姬时语脸皮博,怎么都不愿意。
她娇嗔瞪他,“你坏,不准你亲我。”
说罢,姬时语拿手推脱他的脸,来回捧着揉搓,便是不让江曜凑近过来,再触碰自己。
少年脸面冰凉,而姬时语的手烤过手炉,还暖和和的。
她不给他亲,江曜总有法子能给自己找回来。
握住她作乱的手,江曜啄上她的手背。
轻轻一个吮咬,红痕便留在了小姑娘柔嫩粉白的手上,赫然显眼。
姬时语又是一个瞪眼。
殊不知此刻她的眼波如丝,映在无数火花之前,明媚的如同一束璀璨冬花,勾得江曜想亲到她闭眼。
“不要这么看我,不然我要在这儿亲你的。”
“说什么都是你有理了,真讨厌!”
姬时语哼得拍他,江曜拿亲她做威胁,她脸皮薄,是比不得他厚脸皮,只能乖乖认栽。
瞥开头,姬时语再不和他对视。
……
赶火日,顾名思义。
上岱城今夜难眠,火光冲天,四散而行的人群几近人手一只火束。
姬时语看得十足新奇,在岭西这样的寒冷冬日,人人举着火,好似冬日也不再彻骨的冻人。
行走不过片刻,姬时语感觉身上也被主街烘暖和了。
姬时语边走边听江曜说央金的火裙舞,是赶火日的重头之戏。
央金一舞了毕,也意味着这赶火去病痛,为新年祈福消灾,就此结束。
“所以,赶火日年年都少不得央金姑娘啊?”姬时语了悟。
“可以这么说,城中爱戴她亦是如此。”
“能将全年重要之日交给大陇人,看来她的舞是旁人真比不了的呢。”
“小姑娘,这你就不懂了吧?”
姬时语还在感慨,身侧有道声音叫住了她。
她一睇眼,竟是一位眼盲抓瞎的老者。
老人抚着胡须说道:“央金命里便是要从大陇来到岭西,她其名央金,是为仙音天女,天命乃归上岱城之仙乐韶舞,她造化了上岱城,上岱城便也未亏待她。”
“原来是这样啊。”姬时语点头。
“不过这位小姑娘,你并非岭西中人吧?”
老人没让姬时语走,而是说了句莫名之话。
姬时语仔细端瞧,老人眼窝凹陷,一双瞳孔涣散无神,是真的瞎了,可却循声朝她这面望来。
“老先生,你如何得知的?”
“口音,方才我听你说话,你说着,尾音朝上调了调,该是京城中人来到了岭西。”
这老人支了个破烂摊子,桌上只有三五铜板,他拄着破旧木棍,默默低念道:“不过有些怪了,你这命途我竟看不透,看似双生,实则只有一人,真乃怪哉怪哉……”
旁人听不懂,姬时语却十分清楚。
前世今生,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眼前的老人短短一刹,便将她的天机看破。
姬时语心头猛跳,径直追问:“老先生,你还看见了什么?”
“你信我?”
老人笑了笑,好似在自嘲。
姬时语没作他言,她摸出荷包,取来一两银子递到了老人手里。
“要不了,要不了。”
老人却直摆手摇头,“我只收五个铜板,多的不要咯,给多了我可不算,姑娘去寻别家吧。”
见老人如此固执,姬时语只得换了五个铜板,重新给他。
这回老人收了。
他摸着铜板,苍老佝偻的手不住摩挲,铜板翻了又翻,念叨声顿了近好一会儿。
“六爻纯阴,阴转纯阳,卦象六冲,动荡不安,不过最终归于六合,诸事可回归顺遂。”
姬时语听不懂,便问:“老先生,此卦怎解?”
“我看到姑娘你深陷困境之中,这泥潭不浅,短时日内你恐怕难以逃脱,内心太多杂乱之事,你看不清自己的心。”
老人直直看过来,沉了声道:“这话不是说你所行便错了,小姑娘坚信其路,倒也无错。但我得提点你一句,定要当心你的熟知,你以为的亲近之人,许并非你所想,有时候,亲近之人伤你,可比外人捅刀来的怖人。”
“老先生,你说的这人?”
“我怎会知道?凡事还得你自个儿去解,卦只得看一层,看不穿万事。”
老人不忘叮嘱她:“我算得的卦象来看,你命里还有一劫,日后才可顺遂。而这一劫,就来自于这个人,小姑娘,你要当心了。”
姬时语听得后背起了冷寒,她捧着手炉却仍感寒冷。
老先生一番话,引得她不敢侧头,只因江曜便站在不远处等她。
而这些话中之话,她第一时便想到了他。
老先生要她当心江曜,是说江曜会是她命里的劫。
可是,他陪了她好些年啊。
姬时语脚面挪动,后知后觉走回江曜身边。
小姑娘哈出一口凉气,吹散的白雾缭绕于她水灵灵的眼眸。
江曜平静的目光扫来,眉宇未染风雪的出尘。
姬时语心下一动,上前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子,任由身子依偎进他的胸膛。
“怎么了?”
“想抱你了。”
姬时语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她想抱时,便执意要抱他,不愿意时,百般能寻个由头,也不应他。
因而江曜的手刚抬起,抚上她纤细的腰肢,姬时语已是回转手腕,摁住了他手。
她说:“不行。”
江曜挑眼看她。
姬时语眼瞳一转,笑得盎然:“由着你,又要胡来。”
江曜便真的不动了。
可是怀中的小姑娘伏在他胸膛,贴脸磨蹭,她抓着他衣袖不时哼两声,直叫江曜难忍。
他艰难咽了口水,嗓音哑了:“阿锁……”
“嗯?”
姬时语鼻息间是江曜干净的气味,令人安心,又是不舍,她便想再多抱他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抬眼,一触及江曜黑黑沉沉的墨瞳,心头便是一个咯噔。
这种感觉。
他想亲她了。
姬时语立马惊觉,跳出了江曜的怀抱。
江曜狐狸眼瞥来,清清淡淡的问她:“方才说了何话?谈了许久。”
“闲聊几句罢了,没事。”
姬时语笑着应他,心想该是她多心了,反手便将手腕递至他的手边。
她笑盈盈地攀住他的护腕,亲昵地撒娇:“哥哥,有些冷了,想回去。”
“很冷吗?”
江曜抬手捉住了她的素手,他用唇碰碰她的指尖,揉搓几下之后,揽入自己的掌心。
十分令人诧异的是,江曜的手本也该是凉的,可他的手掌心,贴着姬时语的那一面,却莫名的能捂热她。
温热源源不断朝姬时语涌来。
好似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