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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沉默了良久,姬时语蠕动嘴唇,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张了张口,问道:“江曜,此事是你做的?”

江曜并未回答,如死寂的狐狸眼一动不动凝视于她,他笑了笑,反道:“阿锁问的是何事?”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都这个时候,还在她跟前装傻呢。

姬时语十足恼火。

偏江曜不随她愿,挑了眼笑而不语。

说时,小姑娘的下巴尖又转了回来,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瞳静静回望江曜,她眼神澄澈,如一面明镜。

映照出昏暗的少年。

“江曜,我的话本……”

“你说话本子啊,我确实看了。”

江曜自顾自地走近,姬时语无处可逃,他伸出遒劲的手臂,只是那么一撑一抓,便将她的手腕牢牢地摁在书柜之上。

两人呼吸纠缠,他干净的气息裹住姬时语,她只是微动鼻子,鼻腔之中便沾满是他的味道。

离的这样近,姬时语很不自在,心起逃离的念头。

但是江曜,最是不喜欢见她逃避的眼神。

轻笑了一声,江曜从怀里掏出一本话本,兀自在姬时语跟前翻开了。

狐狸眼一垂,他照着话本所写念道。

“屋外大雪纷飞,小公主的帐内却是热火中烧,她拉住他的手,让他留宿过夜,两人的指尖只是那么一触碰,多年以来的思念在这一刻,全然结为对彼此的渴求与欲念。他问她:‘你可会悔?’,她说‘从来都不会。’”

“别念了!”

姬时语小脸通红,一双眼连看哪儿都不知道了。

江曜拿着她写的《浮尘》,念的可不就是小公主和少年将军多年不见,重逢过夜的那一回。

被禁锢住了双手,姬时语羞愤难耐,奋力挣扎,可江曜又大力攥紧。

姬时语在他怀中,动弹不得。

江曜还在念:“

那一夜,他们尝试了许多,他还是喜欢她趴在自己腿上,那样他便可轻易啄她雪白的背,她喜欢怎样,他都依着她,不管是水里、桌上还是在榻上……”

“真是够了,江曜,不准你再念了!”

姬时语一张莹白脸蛋羞得霞云遍布,她羞赧又躁动,黑眼瞳烧着火。

那架势正如江曜胆敢再继续念下去,她便要扑过来咬他。

给小姑娘逼急了,她确实做的出来。

江曜笑着收了书,挑眉恣意问她:“阿锁好文采,你还未出阁,却连夫妻之事都知道,跟谁学的?”

姬时语被他抬了下巴,她复而甩开他手,哼道:“没跟谁学,我乐意写什么便写什么!”

“那好,既然阿锁喜欢的是这些。”

江曜颔首,似下定了决心,“那往后便依着你话本办吧,我已是知道了你喜欢怎样摆弄,那些姿势不多难,我会学的。”

“学什么?不是,你在说什么?”

“不论是水里、桌上还是在榻上,阿锁不是喜欢这个吗?还有主动坐上去,再趴下,我竟不知道,你背地里想了这么多呢。”

江曜眼里笑意深深,他说着下流之话,面色正经的不可思议,让人丝毫不觉得他是风流公子。

反而这话太过下流,还有些配不上他。

“呸呸呸,你不要说了!”

光天化日之下被江曜说这事,姬时语更是羞死了,满脸彻红:“我都说过那只是话本子,做不得真。”

“嗯……”

江曜沉吟,又笑说:“是这样吗?”

他不信。

话本子他可要留好的。

往后寻个时候,同阿锁一起尝试,看可是话本里的滋味。

阿锁不也写了,书里的小将军很喜欢小公主主动。

他也要。

“好了!江曜,我同你说正事呢,你莫要扯东扯西的。”

姬时语是压根不愿意再说这事,她咬了牙愤愤:“再不许你拿我的话本子取笑我。”

江曜笑道:“那阿锁想问什么?”

“你看过尘世,定也看了其他话本,是不是?”

姬时语只能直截了当,问他心中所想,“你知道我在写话本,其中有两本《戏说》,写的便是胡丰汕,而现在,话本一一成了真。”

江曜点了头。

“你……你看了便知道我对胡丰汕下了多大狠手,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他断了根?”

姬时语颦眉,她惧的是江曜脾性心狠手辣,为何从未让她知晓,隐瞒欺骗了她这么久。

她还惧他在自己面前不是真的他,若是这样,那两人之间的感情又是真是假。

可一抬头,手腕却被江曜捉住反摁住。

姬时语恼的很,想要挣扎,他却在她头顶,笑了出声。

“不是都说了,废了胡丰汕的是正道大侠,所为正道之剑吗?与我何干?”

姬时语直愣愣瞪他,少年的狐狸眼嬉笑着,如此的漫不经心之意,意已明确。

心口砰砰直跳,姬时语有种直觉。

是他做的没错。

“你骗我。”

姬时语肯定着说,语气甚至平静,“江曜,不要再骗我了。”

江曜却撩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眼眸低垂,落下半道阴影。

他没吭声,便是不愿应姬时语的话。

“所为正道之剑不过是个幌子,于威是我让人骗去的香兰阁。”

姬时语叹了口气,又道:“我料定胡丰汕会闹,我想他们二人缠斗,但我没想过要胡丰汕的命。”

“原来是阿锁设计的,我当是谁诱骗于威和胡丰汕撞见呢。”江曜轻飘飘回。

“你也在。”

江曜又是不语。

可方才他已是应了,那时候他是亲身在香兰阁,不若他怎瞧得清清楚楚?

江曜知晓事端前因后果,只有可能他本人身在此处。

“你真照着我的话本去做了?”

姬时语拧了拧眉,不敢相信会是真的,“我写的夸大,是因为那是话本,生死不论,只是话本。”

她本意是依着话本,让于威和胡丰汕窝里斗,龙虎相争两败俱伤。

而有了香兰阁雀娘怀有身孕,其父不知是胡家少爷还是公主驸马于威这一出戏,更是精彩绝伦。

一旦捅破出去,外头便无人再议论胡家上姬家求娶姬时语。

姬时语也好摆脱和胡丰汕的纠缠。

可是江曜变了法子,让话本成真,这事可就不是一般,而是彻底闹大了。

“你怎么就废了胡丰汕,若他性命不保,胡家……”

“我就算杀了他,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江曜的一句话,堵死了姬时语的千言万语。

她百感交集,难免又低落挫败了起来。

这些年她教导江曜,真的将歪脖子树掰正,长成了直树吗?

“所以你承认了。”

江曜沉沉看她,几乎是无声的认了。

姬时语一时之间太难以接受,若非今日她追问到底,江曜还想蒙混过关,隐瞒她多久真相呢?

这些年,他又骗过自己什么?

姬时语重重地咽了口水,她不断搓着发冷了的手臂,从来没有这一刻,她觉着自己实在是太好糊弄。

江曜为她编织出无人打破的美梦,她便也不曾怀疑过。

只是一味的相信他。

“阿锁,你怕了?”

江曜眼底杀念闪过,他不再遮掩,明白又清楚地摆出给姬时语看。

“这事怎么能怪我呢?胡家算计我便罢了,他们竟敢打主意到你头上。”

垂首间,见小姑娘柔软的脸蛋就在手边,江曜伸出手,指腹轻触,他一揉捏她的脸,掌心每抚摸一下,手里的软嫩便瑟缩一记。

“阿锁,我忍不了。”

江曜轻笑,指腹抚摸她光滑如玉的脸,姬时语想挪开,他没让。

眼眸暗了些,他冷冷开口:“胡丰汕那种人也配?我没杀他,已是给胡家留了一分颜面。”

姬时语面色不觉便冷了下来,“江曜,你就没想过,事出过后,胡家查下来,会落到你的头上?”

“你放心,我不会牵连忠义侯府。”江曜自嘲一笑。

姬时语的躲闪与疏离,他怎么会没察觉?

江曜勾住她的下巴,将人拉近,即使面前的小姑娘神色疏离,他也要留她这个人,近在咫尺。

她只能是他的。

江曜就是这个念头。

“江曜……”

“嘘,我知道阿锁担心何事。胡家要查,只会查到我,我不需要忠义侯府替我担着,本来我和忠义侯府也是无关无系的人。”

听江曜平静非常的说这话,姬时语的心头里又像刀割一样的难受。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江曜是她活十几年,唯一心动喜欢过的人,更是她珍视的家人。

即使江曜欺骗了她,他自始至终覆上了一层伪装,在她这儿作亲切温柔的哥哥,背地里却是不能见人的恶劣。

姬时语的心中是有一丝的不舒服。

可是,她并未想过要抛弃江曜于不顾。

“我不是这个意思。”姬时语蹙眉。

她的话,很是苍白无力。

姬时语丧气的很,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心里头乱乱的,自己也没缕清楚。

不知道自己该喜欢他、随他,还是该怪他、惧怕他,她到底该拿江曜怎么办?

人非草木,这几年一道长大,姬时语一颗真心只给了江曜。

五年,倾注了她真切的感情。

不是假的。

“江曜,你到底还是忠义侯府的人,出了事,我想爹娘不会放任不管。”

姬时语垂下眼睫,莹白的脸更显苍白,她攥住手指,说道:“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杀人。”

“阿锁,我不管你是哪个意思,你不就是怪我对胡丰汕出手太狠吗?是,他的事就是我做的,我承认了,但他本就该杀。”

江曜抬起阴郁的眼,顿时无数杀气缭绕他身。

“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江曜。”姬时语低声喊他。

江曜的眼尾坠了红润,此刻他凶狠如林中蛰伏爬起的猛兽,他等了已久,也不得忍耐。

“阿锁,不只是他,任何觊觎你的人,我都会杀了。”

闻言,姬时语微微叹息。

她终于明白,这些年过得恍惚,她真是一叶障目,从来没有看清过。

她养大的少年,还是歪了。

第92章

江曜忆起来,早朝之后,兵部尚

书胡老太爷意欲拦他。

皇城的飞檐斗拱之下,尚书胡大人红袍官服平整,他望着江曜,眉毛之中那颗痣很大,凸起显眼。

“江大人怕不是忘了,五军都督府只有统帅之权,却无兵权调度之权,兵部有权任调五军都督府。”

胡老太爷说:“我身为兵部尚书,若是我想调你的职,说调便可以调了,江大人真惹得起兵部吗?”

“怎么,胡大人很是不满意我做这个都督佥事了。”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有的人该是什么位子,便该老老实实坐着,不要肖想不该去的地方。”

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朱红宫墙那般刺骨寒冷,是寒冰冬日将要来了。

江曜冷笑,吐出一团白雾,恍惚打在他清冷的面庞之上。

胡家这是明面上告知于他,胡家与楚王妃并不乐意他当上大都督,也不会对他这个私生子坐视不理。

好笑的是,他们既不愿江曜坐上高位,也不愿江曜认祖归宗。

江曜没来由的烦躁,一烦躁就想要杀人见血。

只可惜皇宫不允佩刀,他总是惋惜这事。

“胡大人胁迫我之前,也该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这天下是你一人只手遮天的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

江曜才不会畏惧胡家的威胁。

他这人身处阿鼻地狱太久,见多了魑魅魍魉,最不怕的便是威逼利用,刀剑相向,饮血解渴。

来吧,看看谁见血更快。

胡丰汕被废命根,这只是江曜回敬胡老太爷的第一刀。

他算计江曜可以,唯独不该碰忠义侯府的五小姐姬时语。

动了阿锁,江曜必要让胡家伤筋动骨,百倍痛苦才好。

于是江曜同样告诉姬时语:“胡丰汕人面兽心,行同狗彘,我废了他,让他往后不能再肖想女人,阿锁不觉得我做的很对?”

江曜笑着平淡,姬时语倾身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小姑娘一板一眼的,白软脸蛋微微鼓。

“好了,哥哥,说的够多了,你不要再声张。”

姬时语并不希望外人知道是江曜做的,打心底的,她还是偏袒了江曜。

在这种时候,她遵循本心,选择了与他同处。

江曜被她小心翼翼的专注目光取悦,小姑娘留有玉兰花香的手心捂在他唇上,他微顿,侧了侧头,垂眼亲上了她的手心。

凉凉的唇瓣贴上去,温热的舌尖一拭而过。

“哎呀。”

姬时语受惊,霎时松开手。

“阿锁不用那么小心的。”

“我是因为谁才这样的?”

听这话,姬时语不虞极了,怒而推搡江曜一把,“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不清楚?”

江曜不置可否。

姬时语哼了哼:“你趁早撇清和我们忠义侯府的关系,我可不想侯府受你牵连,还卷入莫须有的事端里。”

“不是说不怪我了?”

“我现在就要怪你。”

“啧。”

江曜咂舌,姬时语无理取闹起来,可不会同他讲道理,他便也不劝,只是有些烦躁不已,下手捉住手腕之上的粉色珠串。

揉搓了几下,像能平心定气。

后江曜又说道:“我手里已有了胡丰汕曾经犯下的罪行,胡家这次难逃,该偿还的得让他们还了。”

“什么罪行?”

“胡丰汕曾霸占良女,相中了个寻常人家的姑娘非要强纳为小妾,那姑娘气节刚傲,不从他,后来便在胡家一根白绫自刎了。胡家为了瞒天过海,就将那姑娘埋在了府上,直至今日。”

姬时语拧眉,眼里泛起一股难言之意,“埋在胡家,他们也不怕人家姑娘怨气重,午夜化鬼来索命。”

听她还有心为女子抱冤,江曜捉住了她的手腕,手指伸入她袖中,蹭着她柔润如凝脂的皓腕。

很好摸,让人心旷神怡。

“不气我了?”

“又胡来,我可没说你做的便是好。”

姬时语被江曜磨得没脾气,顿时没话说。

胡丰汕敢霸占民女,事后逼死了人就这么草草掩埋。

胡家真是无法无天,胡丰汕更是该死。

不过这不能绝了她的心思,她无法不顾及江曜的脾性,眼睁睁看着他成了枭獍其心之辈。

就只说胡丰汕被废这事,他便是先斩后奏。

从来不与人相商。

非常不对。

“哥哥,往后公办公事,不得私了。”

为着多年的情谊,姬时语还是容忍了江曜此行此举。

她舍不得的,是那个待她温柔心软的哥哥。

并非手段残忍的江曜。

姬时语牵住江曜的手,垂首好似在呼唤他回归正道。

“你下次万不可再这样做了。”

……

这段日子,胡家真如有人在府邸放了一把火,烟熏火燎的,大火燎旺。

江曜废了胡丰汕,胡家满是哀嚎,偏雀娘之事败露。

孩子爹是否为胡丰汕,暂且不知。

但满京城可都知晓了,胡丰汕和镇国将军府的五公主驸马于威,竟让同一位伶人大了肚子,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不知道啊。

两人争了争,大打出手。

正是于威一脚把胡丰汕踹下高楼,才致使胡丰汕彻底当不了男人。

胡家人不胜其怒,要于威给个说法。

而五公主亦是第一时得知自己的驸马,竟搞大了香兰阁一个伶人的肚子,且那肚子里孩子的爹,还可能不是他。

“啪!”

于威甫一归府,便结结实实挨了五公主江垂容的一耳光。

“于威,这些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把我们夫妻情分当做什么了,你的良心喂了狗!”

江垂容恨意交加,一耳光难解她恨,只可惜她乃双身子动不了大气。

“江垂容,你也有脸跟我提夫妻情分?”

于威双目血红,怒吼:“当年若不是你强嫁给我,我已当上大将军,还迎娶忠义侯府的大小姐为妻了!”

那种目光像要杀了她,江垂容花颜失色大步后退,眼前的夫君让她陌生的不敢认。

惨白着脸,江垂容定了定神,又恼火起来:“那你说,你在香兰阁闹的丑事,还伤了胡家人,你也配提为人夫、为人父?”

这事确实拿捏了于威,他犯下大错,不得不认。

于威没说话,府上侍从火烧火燎跑来。

“公主,胡家人大闹,要驸马赔他们儿子,不若便要告官讨个公道。”

江垂容又恨又气,看于威没好脸色,“看你惹出的好事!”

于威脸色铁青,不吭声立在那儿,像个桩子。

江垂容身为五公主,她有自己的骄傲,于威占着她的夫君之名,她断不能容忍有人挑衅皇室。

江垂容即刻喊来丫鬟为她梳妆,后又吩咐道:“派人入宫,我要寻见父皇!”

……

乾清宫中,江垂容跪在玉阶之下,哭成了泪人。

于威在她身侧,亦是跪倒,垂首不知神情。

坐在龙椅之中的弘文帝,扫视公主和驸马两人,目光深沉。

江垂容已有六个月身孕,肚子高挺,为了这个孩子,她憔悴的不像模样,哪里还有公主的半分尊容。

今日入宫,竟是为了一桩荒唐无比的琐事。

五公主驸马于威和兵部尚书胡大人嫡长孙同在花楼,偏就是这两人为争一个伶人,闹得满城皆知。

连带弘文帝都跟着丢脸。

江垂容还在哭,哭自己孩子月份大了,不能没有孩子爹,那伶人

既然是胡丰汕的女人,胡丰汕又成了废人,不如赐入胡家。

就当给胡丰汕留个后。

但五公主江垂容话里话外,胡家要于威一报还一报,想也别想。

于威乃是五公主的驸马,表公主的脸面。

胡家想冒犯于威,便是打江垂容的脸。

江垂容冒着恐让弘文帝大怒,也要入宫求见,求的便是恳请弘文帝为她撑腰。

即使弘文帝不苟同驸马此举,只要陛下见了五公主,那便是应许了这个女儿的恳求。

胡家再想拿乔,那是打弘文帝的脸。

胡老太爷甚至来不及发难江曜,就这么摊上了大事。

不光江曜不痛不痒,嫡孙子成了废人,怀着别人儿子的伶人还被弘文帝赐入了胡家。

有了这道圣旨,胡老太爷想暗地除掉雀娘。

不可能了。

而今,始作俑者江曜便在宫门之外侯着胡老太爷。

江曜骑着棕马,阴郁的狐狸眼睥睨,冷傲俯视着胡老太爷出了宫。

恰巧楚王世子江子墨来寻胡老太爷,三人径直在朱红宫门,撞了个正着。

江子墨脚骨才接好长正不久,不远处的江曜皮笑肉不笑,阴暗的面容在他眼前浮现。

江子墨的脚腕隐隐作痛。

那种蚀骨的麻木,像贯穿他的骨头,看见江曜时,便不由自主忆起那股战栗。

江曜笑了笑,朝向胡老太爷:“胡大人此前问我作何想,如今轮到我了,胡家人和楚王府,可还满意?”

“是你!江云让,你真敢和胡家作对!”

胡老太爷眉毛之中的肉痣似要跳出来了,他勃然大怒:“老夫必饶不了你,我要你好看!”

“胡家自身难保了,还想要我性命呢?你们先自求多福吧。”

江曜勾笑,也不多说,拉了缰绳纵马转身离去。

……

忠义侯府,韶华院。

姬时语提笔写得累了,起身推开屋中那盏三条花格窗,忽地,一股寒风刺骨的冷气席卷她全身。

呼了两口气,白雾水气由热透成凉意,冻得她脸蛋随之僵硬了。

萍柳乍见窗棂被推开,连忙走来关上,还念叨着:“小姐吹多了寒风,又要染病气的。”

姬时语笑呵呵看她,“萍柳,屋外下雪了。”

窗棂之外,身披官服的江曜大跨步踏入院中。

天边漫漫星点的小雪落下,集萤映雪之间,他那双狐狸眼更是冷漠。

江曜入了屋,径直便来寻姬时语,小姑娘正坐在梨花木椅里,脑袋歪着看他。

“阿锁,我遇见胡老太爷和江子墨了。”

江曜眼眸轻佻,端的是无声问她,猜猜他都做了何事。

不懂江曜为何雀跃,姬时语生怕他动刀,在宫中斩杀两人,惹怒陛下。

她打了个寒颤,笑容敛起。

然而江曜是故意吓唬她的,他低声道:“我并未做任何事。”

姬时语捧住下巴,闻言,她明媚绽笑,“哥哥,外头可是真下雪了?”

“是啊,已是十二月,近年关了。”

见到姬时语柔软身子先是紧绷,又肩胛一懈,窝回椅中,明显为他没动刀而松了气。

江曜真是气笑了。

阿锁啊阿锁,你就这么怕我背着你开刃见血?

第93章

细雪飘了一夜,小雪簌簌,好在雪隆枝淡,今晨雪止了。

楚王府的府邸屋脊之上落着薄薄层层的白雪,不多时便被吹散。

楚王妃胡氏一夜未眠,晨起时她喊着口渴,候在门外冻得直哆嗦的大丫鬟赶忙进屋,沏了一杯热茶,送入内室。

胡氏一碰茶杯,勃然大怒,抓了杯径直便泼了丫鬟身上。

“这么热的茶,你想烫死我?”

“啊!”

丫鬟被烫得激灵,尖叫着跪地。

“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瓷杯碎了一地,丫鬟就跪在瓷片上,膝盖扎出了血,胡氏视若无睹。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麻溜的滚下去,将地上收拾干净了?”

荀嬷嬷走来,忙抚着胡氏后背为她舒气。

胡氏满面怒意压不住,荀嬷嬷最是懂胡氏心,劝了又劝,“王妃何必为了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伤了身子?气坏了,心疼的又是老爷夫人。”

“嬷嬷,一个狗杂种为何就没死在外头呢?都吃不饱穿不暖了,这些年怎么就是没死了!”

胡氏怒吼宣泄,几乎不要她明说,荀嬷嬷也心知,两人口里的“狗杂种”只有可能是江云让。

瘫痪在床的楚王爷私生子。

这些年胡氏操办主持楚王府,早已将楚王府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她誓必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江子墨继承王府。

而今安国公夫人白氏,却告知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她嫁入楚王府之前,楚王早已有了爱人,罪臣之妹白流,亦是白氏的妹妹,便是楚王难以割舍的明月。

白流遭流放,那时竟已有了身孕,楚王尚且不知。

这个孩子竟还被她生下来了。

一个已惨死了的爱人,冒死也要留下他的后裔,胡氏不敢想若楚王得知真相,怕是拼死,也要将王府的一切,留给这个愧对多年的孩子。

到那时,她胡氏和儿子江子墨怎么办?

“江云让这个狗东西,我没杀了他,是我没本事。他对我儿动手,断了子墨的腿,我恨他都来不及,现在他还动了胡家!”

胡氏面露狰狞,“他真当自己能耐了,废了丰汕,胆敢和胡家作对,我不会放过他的。”

胡家嫡长孙就这么成了废物,胡氏得到信后,当场撕了个粉碎。

屋里价值连城的两只青玉缠枝莲纹瓶,也被胡氏砸了个稀巴烂。

对江曜,新仇旧恨交织,难消她恨。

……

三皇子府,堆银彻玉,仆从们张罗着扫雪整齐院子。

柳眉受三皇子江承北传唤,一路走至主院,提步缓缓踏了进去,开关屋门之间,冷气便就钻入了室内。

“殿下。”柳眉轻盈笑道。

“眉儿。”

江承北眼中柔意,起身握了她手,揉搓几下,不免心疼,“天这样凉,看你手冷的,你怎不多带个手炉暖和?”

三皇子府虽不止柳眉一个女人,但柳眉过的十分舒心。

江承北除却柳眉这个正妃,侍妾尚有几位,但他并不沾染女色,每月偶有几次歇在别处,多还是来柳眉的院中。

两人夫妻已有三年之久,仍是浓情蜜意,恩爱如初,柳眉以为她的日子十分知足。

若是能扶持江承北坐上储君之位,日后待荣登大宝,柳眉自信自己将会是陪着江承北问鼎高峰的皇后。

因此要说这日子有何不满意,柳眉唯一的憾事便是两人恩爱已久,她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也不知怎么的,她是到现在也没怀上个一男半女。

“眉儿,我有事同你说。”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江承北抱着柳眉说起正事,他拍怕她后背,突而改作叹息,“我怕是要对不住你了。”

柳眉心头一个咯噔,眼皮直跳。

江承北道:“我决议再纳侧妃。”

此话一出,柳眉惊得双目瞪大,她甚至忘了挣脱江承北的怀抱,嘴唇只是颤抖。

良久,她才记得开口。

“殿下想要纳哪家的姑娘?”

“忠义侯府的五小姐,姬时语。”

“五小姐?殿下可知道再说什么?”

柳眉真以为自己听岔了,她一把推开江承北,脸色白了又白。

“忠义侯府的五小姐乃是忠义侯和舒家嫡出的姑娘,便是做三皇子妃都当得,何来愿意给你做侧妃?”

“眉儿。”

“还是说殿下厌弃妾身了,想让妾身让位?”

“眉儿,你听我说……”

江承北想抱柳眉,却被她躲开甩开了手,柳眉眼睛红红,是委屈的。

她堂堂安国公府嫡女,竟有朝一日要和忠义侯府的五小姐争位。

怎么,三皇子想要姬时语来做他日后的皇后?

柳眉恨道:“殿下有话直说好了,不必弯弯绕绕的,还故意说要纳五小姐的话,惹妾身生气。”

“眉儿!”

江承北头疼不已,抓住她手便是放下身段的哄:“我说了,我的正妃只会是你,日后我登位,你便是我的皇后。除你之外,不会再有旁人。”

“那殿下纳侧妃?”

“大皇兄已受任命为巡抚,代父皇南下前去黔南平乱,此番若他平乱归来,朝中定要起声音,请奏让父皇立大皇兄为储君。如今事态严峻,对我们太不利。”

江承北沉着脸说:“眉儿,我身边可用之人太少,阁老与首辅一向支持大皇兄,不可能倒戈成我党,我需要忠义侯府的助力,绝不能让大皇兄抢了先。”

“妾身明白了。”

柳眉沉默许久,终道:“只是姬时语到底是嫡出小姐,又受忠义侯宠爱,侯府不可能将她下嫁,做殿下的侧妃。”

“近来胡家的手笔一出,五小姐清誉有损,京中的世胄清贵人家,这时候哪会愿意以正妻之位求娶她。”

江承北轻蔑笑了,他早有打算,满腹算计,此刻东风已到,正是时候。

“再说了,清誉有损不够,那就毁了,让她没的选择便好。”

柳眉愣了愣,投眸看向江承北的脸,她的殿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温温柔柔的,抗拒不了。

“眉儿。”

江承北笑着喊她,似在哄她:“为了我们的大业,我信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

年关将至,雪又下了起来。

浅白铺满青石路,今夜的雪越下越烈,皇宫的黄瓦朱墙挂满了霜华。

夜幕已临,华灯初上,宫中大摆宴席,为庆贺一年的丰收,弘文帝设宫宴,文武百官携家眷前往。

宫外青砖结了银霜,听说又要入宫参宴,姬时语那是一百个不愿意。

舒氏没管她哀怨小脸,只是命韶华院赶紧收拾妥当。

姬时语捧着手炉,端望萍亭萍柳取衣裳。

“去了宫里也要哈欠连连,好没意思啊。”

姬时语不喜宫中,被拘在皇城之中,在六宫费心思争宠,光是想着这日子便真看到头了。

可这会儿由不得她去替娘娘们哀怨,她还得先顾上自个儿。

夜里外出本就够苦了,何况还是冬日,天寒地冻的,冷得人发颤。

姬时语很畏寒,早年身子又弱,舒氏吩咐过林妈妈,韶华院屋中的炭火要烧得旺些。

因此江曜寻来时,卷着屋外寒气一入室内,顿时热得他全身要起汗。

“你屋里烧了这么多炭火?”江曜面色微变。

是有些热了,他干脆还是退至屋门口,与屋中热火滚滚相比,外头寒风是显得不那么寒冷。

“哥哥,真有那样难受吗?”

姬时语见他这番动作,满心好笑:“我觉着还好啊,屋里暖洋洋的,很好,外头冷冷下着雪,也不错。”

江曜狐狸眼瞥她,没了情绪:“你怎么样都觉着好。”

“好像是这么个理呢。”姬时语嘻嘻笑。

萍柳为姬时语裹好斗篷,又在她手袖之中塞进一只新的手炉,双手畏着热,也不会再觉得哪里冷。

姬时语穿戴完好,江曜已候了许久。

她缓步走来,笑说:“哥哥,等急了吗?”

“还好。”

江曜对姬时语一向有不少耐心。

“那就好,走吧。”

小姑娘眉眼如画,她伸出手想拉他,可转而还是收了回去,猫瞳轻笑明媚,头顶环翠叮当,发髻间却没有铃铛。

江曜心口一动,忽而感觉她身上像少了点东西。

姬时语要走,江曜却叫住了她。

“等会儿。”

姬时语还在看呢,那厢江曜已是大步入了屋中。

他喊来萍柳搬来了妆奁盒,从中翻找出那条朱红锻面头繻。

“怎么了?”

探了头过去,姬时语便见江曜捧着发带而归。

今日他身披墨色云纹大氅,氅下官袍加身,腰系玉带,矜贵清冷。

唯有右手腕骨缠绕的那根缎带,添了朱红明艳。

江曜拿起,不由分说的,霸道地将发带串入了姬时语的发髻。

“你就是为了这个呀?”

姬时语歪了下脑袋,发带之上毛茸茸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江曜勾了笑,他终于满意了,遂又勾起手抬起,替姬时语将斗篷系带再度系劳。

做罢这些,江曜握住了她的柔荑,他说:“现在可以走了。”

“好,不过,我不用你牵着……啊!”

江曜一个大力拉扯,姬时语被半拉入了他怀中,他勾住她的腰肢,手掌温柔地贴上她的小肚子。

他声音在头顶落下:“还是说你想这样?”

“不要……”

感受到江曜的手在动作,姬时语恼得脸红,挣脱便抗拒不愿意。

若能选,姬时语还是甘愿牵手。

“阿锁,那给你。”

江曜将手腕递给了她,姬时语粉面羞涩,但没过多犹豫,她挽住他系着护腕的手,乖乖的牵住了。

在这种事上,江曜乐此不疲的强势,一旦她生起逃离一寸的念头。

他会大步前进三寸。

绝不让她走的。

姬时语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早已为时已晚。

她甚至没有了退路可言。

江曜牵着她手,轻道:“是时候入宫参宴了。”

姬时语应了声。

今日年宴,不光文武百官携眷前往,连楚王府亦在。

一年到头不出府的楚王,将会出席宫中的年宴。

第94章

华灯初上,宫女们手捧琉璃宫灯立在绵绵白雪之中,照亮前往宴席的甬道。

正是宫宴之时,姬时语随舒氏还有姐姐姬合英,一同来到女眷席间,佳肴珍馐香味袭人,宫女将几人引至前首,落了座。

“五小姐。”

姬时语听有人喊她,不觉侧了头。

入目便是柳眉貌美的笑脸,柳眉一双细眉弯了弯,显得很亲热。

不过姬时语可不以为两人有多亲热,她淡淡回喊:“三皇子妃。”

今夜皇子妃皆已入场,忠义侯府的坐席刚巧便在皇妃之下,柳眉与大皇子妃,大理寺卿之女苏氏同为妯娌,坐在一处。

柳眉鹅黄绣凤宫裙,雍容华贵,皓腕一只翠绿翡翠镯,抬手间华光生辉。

她本就身份高贵,又是三皇子妃,自持尊首高傲。

大皇子妃苏氏与柳眉相邻而坐,一袭柳青色芙蓉裙,倒显得寡淡不少。

她垂首,乌发盘在脑后,一缕鬓发晃动,遮在耳上。

姬时语亦是向苏氏见礼,“大皇子妃安好。”

苏氏轻缓扭头,朝姬时语很慢地点点头。

再一摆动,发丝晃动过去,姬时语竟清晰瞥见,苏氏耳后显眼的青紫红肿。

想到苏氏回门闹着和离,此事却不了了之,姬时语大抵猜出苏氏这些日子,遭遇了何事。

柳眉沉吟,笑了笑睇眼来:“五小姐看起来兴致不错,看来前几日京中与胡家的流言蜚语,全是混说。”

“娘娘既然知道是流言,我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又有何惧的?”

“我听说胡家人上忠义侯府求亲。”

“是,胡家大少爷是那样一个人,京中无人不知他品性作恶多端,这样的人能同我有何关系?我爹娘可不愿意我嫁去胡家受苦。”

姬时语晶莹剔透的眼瞳荡开一刹明光,她反笑道:“怎么,娘

娘这么上心我的亲事,是有意为我说媒了?我记得安国公府可没适婚配的公子少爷。”

柳眉一惊,怕心思泄露,她止了话,“我只是关心你几句。”

“那就多谢谢三皇子妃娘娘如此上心,我一切都好。”

姬时语竟笑着朝柳眉拜了拜。

今夜出府,姬时语着了一身粉霞锦绶藕丝锻裙,斗篷兔毛沿边,莹白娇花似的漂亮小脸便渐渐贴在兔毛之间,更是乖巧的不像话。

小姑娘发梢之间两条朱红头繻晃荡,微有铃铛脆音,这点红润便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却很是明亮。

一如当年受柳眉质问,还只有十岁的姬时语那般光明坦荡。

柳眉又一回不敢直视姬时语的双眼。

她总觉得姬时语的眼太干净,看的久了,便会被她洞察自己的心思。

忆起三皇子的盘算,柳眉嘴角勉强挂了笑,她没法再平静和姬时语攀笑,来的尴尬。

不过好在,太监总管在这时入了殿。

宫宴是开始了。

姬时语手边的糕点已见了底,她偷摸伸手去拿姐姐姬合英的,可一扭头,身侧无了姐姐的身影。

姬合英已去了朝臣那列。

薛淮璋亦在同处,他在旁陪同姬合英。

舒氏喊她:“阿锁,想要什么呢?”

“娘,吃食用完了。”

姬时语压低声,轻拉了舒氏的手,便低低撒娇,“年关宫中新进了糕点,御膳房的这道梅花红糕,很好吃呢,我还想要嘛……”

“你少吃点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只顾着吃?”

舒氏还以为多大事,结果就为点糕点吃食,她打住姬时语的手,又是劝拦:“好了,这是宫宴,莫要作乱。”

“省的了。”

话虽如此,姬时语还是不悦哼了下。

在这时,太监总管高喊一记:“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与各府家眷纷纷起身拜礼,齐声一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吧。”

弘文帝走至上首龙椅,身边跟着的柳贵妃宫装贵气,亦是缓缓落了座。

很快,弘文帝举起金杯,杯中美酒香醇,他声音厚重,“大雪已至,新的一年将来,朕祝愿众位爱卿来年与朕同享太平盛世。”

“陛下圣明。”

下首席间众位朝臣官服整齐,或坐或立,手持玉杯,同庆贺一年的佳节喜乐。

柳贵妃提笑接过话道:“陛下,教坊司今年像是学了新花样,臣妾听说民间很是流行鼓上踢踏舞,礼部曾提过这燕乐新鲜,不如让他们献艺一舞?”

话是这么说,实则人早已在殿外候着了,后宫皆由柳贵妃掌管,歌舞自然有她说话的份上。

弘文帝没拂柳贵妃的脸,应道:“准了。”

柳贵妃风目一转,给了殿外奉銮一道睇眼。

顷刻间,教坊司的奉銮领着一行韶舞、司乐莲步飘入金殿。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姬时语好奇打量殿中央。

几位韶舞纱裙撩动,单脚踩上大鼓,舞动之间脚腕金链熠熠生光,踢踏灵动。

姬时语看的起劲,身旁柳眉又是突兀地攀了话来,“五小姐早先不曾看过踢踏舞?”

“没有。”

柳眉笑了笑:“那是可惜,这两年佳节游街时,民间总有人会演几回。”

“我是比不了三皇子妃见多识广。”

“五小姐一定要和我咬字?瞧你这样不耐。”

为姬时语这一句刺话,柳眉没了好脾气,她蹙眉:“我以为我们不说多亲密,但也合该是友人。”

“友人?”

姬时语宛如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安国公夫人白氏是江曜的亲生姨母,她曾卖江曜求荣,而柳眉身为亲女,不可能不知情。

白氏做出这档子事,柳眉还有脸和自己攀感情?

是她疯了,还是柳眉疯了。

“三皇子妃,我们忠义侯府从来不结党,不参合朝中几位皇子的党争。”

姬时语冷下脸,她态度坚决,“三皇子殿下若是想拉忠义侯府下水,我只能说对不住了。”

“五小姐,你总曲解我的话。”

柳眉笑的艰难,笑容凝固,她是快笑不出来了,“方才我只说你和我,不表三皇子殿下。”

“你最好心中无鬼,没别的打算。”

姬时语哼了哼,小姑娘虽看似乖软可人,但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心思伶俐着呢。

早年姬合英就差点被大皇子算计,就为着背后如大树般的忠义侯府,忠义侯手握的十万兵权。

是弘文帝给几位皇子赐婚,娶了正妃,这场皇子与忠义侯府小姐之间的算计终才了结。

三皇子党的筹谋算计,姬时语尚且不知。

但她对柳眉从未掉以轻心过。

这其中当然有江曜的关系,她容不得安国公府背后置江曜死地,却明面装不知,套近乎。

人若是两面三刀,才是令人厌恶。

姬时语厌嫌的神情明明白白挂在脸上,柳眉只得闭了嘴。

女席这面果酒一番下肚,宫女们执起玉液,一面席间的走过,为各家添杯加酒。

舒氏亦是喝了三杯,她酒量尚可,喝完下肚又让宫女添了一杯。

姬时语也举了杯子来讨酒,却让舒氏阻了,“阿锁,你不要贪杯。”

“娘,你能喝却不让我喝?”姬时语老大不情愿。

“好了,你听娘的,不要喝酒。”

舒氏夺走了姬时语的酒杯。

姬合英早叮嘱过,万不可让姬时语沾酒杯,因而舒氏留了个心眼,自然不能让小女儿捧杯。

宫女端着玉液刚站定,听得这话,有些不知所措,舒氏摆摆手。

“你下去吧。”

“是。”

小宫女目光躲闪,双手捧酒,正欲离开,脚下却突然一跛,满瓶玉液照着姬时语泼来。

“哗啦——”

姬时语的衣裙,湿成了一片,暗沉粘腻。

“是奴婢该死,对不住!求小姐饶命!”

小宫女脸吓白了,跪地便给姬时语磕头。

“哎呀,你这宫女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竟是把五小姐衣裳全弄湿透了。”

姬时语和舒氏还未发话,一旁的柳眉却插了嘴,她喊了自己的大丫鬟过来,吩咐下去。

“玉香,你快带五小姐去落华宫求见荀美人,让娘娘为五小姐找一件干净衣裳换上。”

姬时语拧眉,宫宴之上,顶着一袭湿裙,是为冒犯皇帝,她不得不换。

这宫里能更换衣物的,也就只有后宫众位娘娘的宫殿。

于是,她起了身。

“阿锁。”

舒氏很是担忧,忙不迭拉了姬时语的手,“在宫里生了事,我怕……”

“娘,三皇子妃主动送我去,你才该放心。”

姬时语小脸浅笑,她拍拍舒氏的手,安抚了娘亲,“若我出事,你找三皇子的人就是了。”

她一语毕,舒氏冷冷扫视柳眉,“如此,本夫人先多谢三皇子妃出手相帮。”

这是一句警告。

柳眉的脸色更是难看,素手在袖中狠狠攥紧,不住颤抖。

姬时语不敢耽搁,方才被无心泼了酒,席间还未有太多人看见,她赶忙提起衣裙,随柳眉的丫鬟玉香一路往落华宫赶去。

留了个心眼,才走出不远,姬时语便暗地让萍亭去找姐姐姬合英。

一刻钟后,姬时语来到了落华宫。

三皇子江承北的母妃荀美人乃宫婢出身,一次弘文帝醉酒后宠幸,幸而得了龙子。

荀美人是在生下江承北多年之后,才被提了美人之位。

“荀美人娘娘。”

“我听说了,五小姐不巧湿了衣裳,你和眉儿识得,她认识的姑娘定都不差。”

姬时语见了礼,荀美人很是热络地招呼她,“偏殿有衣裳,五小姐就在我这儿换一身干净的吧,玉香,送五小姐过去。”

“多谢娘娘。”

姬时语往偏殿而去。

玉香点上一盏灯便退下了,萍柳轻手轻脚走来,拿起榻上的衣衫,只肖一眼,她有些犹豫。

“小姐,真要换?”

“换上吧。”

两人未再说话,室内安静的可怕,萍柳伺候姬时语换上

一身新衣裙。

这落华宫的衣裳留有淡淡梅花香,还有些大了。

姬时语穿着,袖口需得朝上挽两道,才勉强合身。

“五小姐。”

这时荀美人在外轻声唤了声,“你可换好了?”

姬时语下意识回:“还未。”

“好,你不着急。”

外头笑了一声,淡远了几分。

姬时语当然要拖着,她要等萍亭带姐姐过来,这时候出去,她总觉着心有不安。

荀美人应不敢擅闯进来,她没理由这么做。

只是今日三皇子一党行事太乖,姬时语心中提防,她不得不防,为免万一。

她就是等,干等就好了。

萍柳没吭声,两人持寂静状。

就在这如死寂的须臾之间,一颗小石子敲打了偏殿的那扇琉璃菱花隔窗。

不轻不重,偏殿之中的姬时语和萍柳刚好能听见。

萍柳下意识看姬时语,却见姬时语点头应肯,她便走去开窗。

甫一推开,江曜竟立在那儿。

黑夜繁星映在他身后,大雪落下时,雪花沾上他的大氅,微光一照,零星的亮。

“哥哥。”

姬时语心生欣喜,她压低声喊,生怕让主殿的荀美人听见了。

“过来。”

少年眉宇阴沉,他在喊她来窗边,他要带她走。

姬时语喏喏挪了两步。

不用她想,江曜能比去寻姐姐的萍亭来的还快,定是他在自己身边安插的人。

第一时前去禀报了他。

江曜还真是盯她盯得死死的。

姬时语感觉像是被江曜牢牢掌控,一举一动都在他的鼓掌。

于池水嬉闹时,她的脚腕深入水中,水底无尽水草四面八方循着她来,攀附、缠绕于她身。

不得逃离,令人窒息。

她好害怕他。

可她又喜欢着他。

又爱又怕的感情纠缠着她,也不知是喜欢江曜多些,还是惧怕他更多点。

姬时语望着窗外那张如浸湿冬雪般清冷的面容,深深呼了一口气,吐出胸口郁结的气。

一鼓作气,她走到了偏殿窗边。

江曜踩在雪层之上,玄色长靴发出细碎的塌陷声,他走来,长臂一探,便将姬时语从殿中抱了出来。

萍柳在里指了指自己,江曜拎着她衣领,将人提出了窗棂。

姬时语被抱入了江曜怀中,他单手托着她,掀开大氅好让她裹在衣里,隔绝院中寒冷的风雪。

怕自己掉下去,姬时语双手不自觉圈紧江曜的脖子,抬起头,他的下颌冷硬绷直。

他拥着她,朝外走得沉稳安定。

姬时语的心,难以言喻的又在窃喜。

轻轻地,便将整个脑袋贴上了他的肩窝,不自觉依赖多了点。

不可否认的是,在看见江曜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赶来了,她的心,跳得无比飞快。

她这颗心,只因江曜悸动过。

第95章

江曜带着姬时语和萍柳避开落华宫的眼目,就着雪夜寒冷,当值宫女稀疏,他裹抱她飞快离了宫殿。

姬时语大气不敢多出一下,待江曜将她放置下地,脚面落于甬道青砖路面。

恍恍惚惚,她缓过劲来。

“怎么来了落华宫?”

江曜抿唇问她:“你不知道后宫本就是是非之地?”

大雪扑簌纷飞,落于江曜冷硬的剑眉,显得人更为冷漠。

他像在指责,姬时语一愣,心口便是忽的难耐。

她旋即颦眉生硬道:“你既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就该知道我是衣裳湿了,被迫来落华宫换衣裳。”

江曜牵住姬时语的手,她反手便要甩开,却又被江曜抓紧了些。

这回他说:“阿锁,别闹。”

姬时语满腹委屈,眼眶微微染了红。

“你为何总觉得我是在同你闹呢?”

江曜从没问过她要不要这样,愿意亦或不愿意,被莫名每日每夜的跟着。

怎么像是不讲理的是她似的,她本就实话实说罢了。

她还没怨怪江曜二话不说,便派了人随行,探查她一举一动呢。

姬时语的心中万般怨气,江曜攥住她指尖,裹紧了她手,他低低的声音传来,这回温和了几许,耐心哄着她说。

“太暗了,这里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席,莫要让夫人等急了。”

甬道昏暗,落华宫乃是深宫,从这里走去宫宴,四下寂静,见不到一位宫婢。

静的微有宫墙屋檐挂着的琉璃宫灯,和相携行走的两人。

姬时语听着江曜软下来的腔调,眼尾涌出的泪珠,顿了顿,还是努力咽了回去。

为何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呢。

她才生起想要怪他的心思,却转瞬就这么被他关切哄得心软。

姬时语才不要管那么多,江曜让她置气,她便是无理,也要把罪名推到他头上去。

“是哥哥,做的太过分了。”

“我来寻你,你还恼上我了。”

姬时语垂首,手指不自觉搅动,缠上了江曜微凉的手,大雪落下时,冰冷的雪花亲吻两人的手背,带了颤。

江曜一个拂袖,裹着她手藏入了袖中。

没了外人,两人终是可以正大光明的亲密,姬时语的心泛起甜腻,随心地用小拇指卷起了江曜的手指。

勾着他,不时晃动两下的撒娇。

她靠上他的手臂,哼笑说:“那你给不给我恼?”

“嗯,给。”

江曜总是随姬时语的,他拢了拢手心,免得她冻着。

只是轻微的举动,引得姬时语唇角翘起。

她很欢喜他无声的关切。

“来人了。”

倏忽间,姬时语被江曜飞快拉扯隐入了一处暗角,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曜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唇。

姬时语眼睛飞快转动,江曜下巴朝侧一点,她循着望了过去。

只见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甬道,赫然出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姬时语大吃一惊。

是弘文帝!

弘文帝怎么会出现在后宫?

姬时语瞪大眼,飞快斜瞥向江曜,猫瞳含杂茫然,然而江曜却朝她轻摇了摇头,没作声。

弘文帝身旁并未带人,太监总管曹云紧候他身侧。

两人走得近了,姬时语身子不觉紧绷,又往江曜怀中缩了缩,她紧挨着他,寻求安心之感。

姬时语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察,便被皇帝撞破,掉了脑袋。

雪未止,甬道轻轻扑了一层浅白,弘文帝脚踩过雪地,声响虚浮,没得章法。

“陛下。”

曹云惶恐几番:“陛下您慢些,留心脚面。”

姬时语就听皇帝含糊不清地问:“落华宫……在哪儿?还要多时才能到?”

两人是看也未看一旁宫殿的暗角,两步之下便越过了躲藏于此的姬时语和江曜,转而直直朝前走去。

曹云的声音也飘远了些,“陛下,就要到了,荀美人早在等着了。”

直到再看不见弘文帝,江曜方才撒手,他改握住姬时语的手时,手心隐隐带了力道。

姬时语没察觉,她还在问:“陛下怎么来后宫了?”

自暗角走出,琉璃宫灯便在三步之远,微弱灯火稍有明朗,雪华落在姬时语的肩膀,映出她那一身红梅白雪的素雅宫装。

姬时语很少着红衣,这件红梅如画卷徐徐盛开,江曜像真望见了雪中梅花竞相开放。

不经意间,江曜回望姬时语,狐狸眼跟着暗沉了下来。

“这衣裳。”

他问:“是荀美人让你换的?”

“是,只有这一件放在了偏殿,没有旁的衣裳了。”

姬时语抬袖,袖口红线绣着梅花枝头,她又问:“这衣裳是有什么不妥吗?”

江曜没答,兀自猛然拽了她。

被扯入江曜清冷怀抱,姬时语“哎呀”喊了出声,江曜半揽住她腰肢,托抱起她。

他说:“不能再耽搁了,得快些回去。”

姬时语也不再抗拒他,她回揽住他的脖子,乖顺地由任由他抱着快步前行。

在后宫撞见弘文帝,已是足以令姬时语后怕,未免夜长梦多,姬时语恨不得生出翅膀,即刻飞去舒氏身边。

两人快步走出

这条甬道,巧的是,姬合英正好找了过来。

见是江曜和姬时语,姬合英面上生了慌忙。

“阿锁,没出事吧?”

萍亭已将事情原委告知姬合英,她便当即离了席往落华宫赶,再一见,姬时语已换好衣裳,被江曜带回。

江曜说道:“大小姐,先送阿锁回席,怕离开久了,有人说三道四。”

“我知道。”

姬合英握住姬时语的手,她和江曜道谢之后,带着姬时语往席面回。

“阿锁。”

两手相握,姬合英才察觉姬时语的手多凉,她不免心疼,“今夜是不是吓坏了?”

姬时语依偎着靠过来,姐姐身上温热传递于她身,暖暖的,她寻到了心安,松了口气。

压低声,姬时语同姬合英道:“刚我和哥哥碰见了陛下,姐姐,陛下不是在宫宴?”

“陛下?”

姬合英回想,“陛下确实离席了,才走不久。”

“我们听得陛下要去落华宫,荀美人在后宫不是不受宠吗?”

姬时语觉着奇怪,再来今日柳眉态度甚怪,攀着她说好些话便罢了,还献殷勤执意要她去落华宫。

两人相携走至宫灯之下,有了光亮,姬合英便留意到姬时语身上那件红梅衣。

这下姬合英脸色瞬间变了,抓着她手勃然大怒。

“阿锁,这是荀美人让你换的?”

姬时语不解:“是。”

“江承北!他们真算计到你身上来了!”

姬合英几乎是骂了三皇子党无耻,她拦了姬时语回席的路,吩咐萍亭立马去寻舒氏。

弘文帝已离席,宫宴可以不必再留,她需得告诉舒氏,让母亲先带姬时语回忠义侯府。

姬合英迅速将身上的长袄褪下,她英气的脸黑沉,复而披上姬时语的身。

为妹妹系好外衫,长衫一拢,便遮盖了里头的红梅宫装,不透一丝风。

舒氏很快随萍亭过来,待见两个女儿,她急切来问:“合英,阿锁,出何事了?”

“娘,多的先不同你解释,你赶紧和阿锁回府,不要久留宫中了。”

姬合英稍一拉长衫,在舒氏错愕的双眼里,透出些许里面的红梅裙。

舒氏一见,神情骤变。

没了温柔,唯有冷意。

“他们还真一点心思不遮?就这么敢打我们忠义侯的主意了!”舒氏亦是怒火难消。

“阿锁方才离开落华宫避开了陛下,还好是没撞见。”

姬合英沉声点头:“别的不说了,先出宫,我怕待久了真要出事。”

舒氏牵住姬时语,“阿锁,我们回去。”

听姐姐和娘亲说的肃穆,姬时语预感这事不小,她没追问。

姬合英说得对,先出宫旁的回府再说。

……

江曜独自回席,同僚举杯庆贺他封二品官身,几杯酒下肚,他便与人告了辞,说道该是时候离宫回府了。

众人也不好挽留。

江曜独身入了雪中,他吐出两口酒气,大雪寒冷,却也吹散了周身的浑浊缭绕。

沿着宫道出宫,雪蒙蒙之间,数位宫女执灯涌上了前,江曜抬眼,一座四面围幔的肩舆缓缓被抬入了宫。

再一见,一袭织银华服的江子墨便陪同在肩舆之侧,他叫骂着。

“雪这样大,宫道怎无人清扫干净?”

“子墨,你安分些。”

楚王妃胡氏云鬓金钗,绛紫宫装在身,她笑了两声,便扼制了江子墨的话音。

“母妃……”

江子墨刚要说话,眸子一转,正见前方不远处,一身墨色大氅的江曜,沉沉地睨向他们这面。

那人端着清冷面容,再平静不过,眼中死水冷淡,端望他时,眉梢隐隐挑起。

江子墨霎时忆起腿骨被江曜笑着折断,那股痛苦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因此他的双腿已是痊愈,心头的痛恨却一分也没少过。

但江子墨不敢喊出声,他生怕肩舆中人听见。

楚王妃胡氏察觉江子墨一刹的停滞,偏头一睇眼,江曜已是大步走近来。

“楚王妃。”江曜轻喊。

他的大氅微动,其下赤红虎补耀眼,显赫彰显江曜的二品官身,他早已是朝中重臣。

楚王妃胡氏笑回:“江大人。”

江曜瞥了眼肩舆,帷幔四面密不透风,实在是严实。

“楚王府是要寻见陛下?”

他油然自得,幽幽道:“可惜来的晚了一步,陛下已是离席。”

身在皇宫之中,胡氏自不会轻举妄动,她只是笑笑:“家事便不劳江大人多虑了,我们走。”

见这尊肩舆便要越过自己,江曜一记冷笑自唇间溢出。

“我还当楚王妃今日很有兴致,要和我说道说道,白家与楚王府有何渊源呢。”

“大胆,你竟敢提罪臣白家!”

胡氏急切打断了江曜之话,冷脸训斥:“江云让,我劝你不要太放肆,即使陛下看重你一时,但若你你肆意妄为,这官帽掉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江曜挑了眉,他那双阴郁的狐狸眼,便就侧望于身边的肩舆。

就在这时,一只枯黄骨瘦如柴的手探了出来,楚王撩开了帷幔,探出一双幽深的眼。

风雪纷飞,细蔌雪花在宫灯下闪烁,楚王正居高临下俯视江曜。

得见少年的清冷俊容,一双狐狸眼冷冷凌凌,一股莫大的熟悉与几近刻骨的嗜痛之感席卷了楚王。

这每夜魂牵梦绕的感觉,令楚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一个名字,在他心口炸开。

“你……你究竟是谁?”

第96章

江曜的狐狸眼,清冷如霜雪。

这如出一辙的容貌,与少时的白流太像了。

那年白家摊上大事,楚王曾为白流昂求老楚王,求楚王府出面亲见弘文帝,恳求重查白斩霍通敌叛国一案。

然而白流却不同意。

两人的最后一面,白流冷漠闭了闭狐狸眼,少女固执地将楚王推离了白府。

“就当我们不曾相识过,你走吧。”

楚王眼中酸涩,无尽泪意翻涌。

他怎么忘,拿什么去忘?

白流,他心爱的姑娘,生得一副面冷心热的模样,却又性子大胆直烈,她喜欢他时,甘愿主动留他过夜。

她说:“你且记住了,是我要你,而非你要我。”

她不喜欢他了,也不想要他了。

便冷漠地闭门不见。

白家被下狱,楚王急得寻见白流,可是没多久,白斩霍便惨死狱中,而白流也被送出城,流放北边。

楚王追去,路上他坠马双腿断裂,此后他失去了双腿,再站不起来。

从此成了残废。

前尘往事种种,一晃二十载已过。

快二十年了,楚王还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白流,却不曾想,佳人从来活在他心中,不曾死去过一日。

如今,这个少年站在眼前,有着和白流相似的容颜。

楚王不敢置信,他颤抖着,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

“王爷。”

江曜颔首道:“我是五军都督府新上任的都督佥事,江云让。”

“不,不,我问的不是你任……我要知道你爹娘是何人?”

楚王双腿瘫了多年,他压根爬不出肩舆,这会儿奋力支着身子想要靠近江曜,可姿态难堪,是连自尊心也被踩在了脚下,不管不顾。

他双目赤红,抖着手:“你娘……你的母亲,可是姓白?”

江曜不语,只是一味盯着楚王看。

这一双狐狸眼静静而望,楚王的魂魄也在这寂静之中被慢慢撕裂。

仿若又回到了当年,那时他和白流的最后一面,她亦是看了楚王很久。

白流不言不语,夹杂了些许的叹息。

楚王不敢再注视江曜,他怕自己抑制不住眼眶的热泪。

沉痛过往没忆起一分,沉甸甸的愧疚都会将他压垮。

连这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想放过他。

“够了!”

楚王妃胡氏在旁吼了出声,她走来打断两人,复而道:“王爷何必为难江大人?白家当年犯大罪,陛下可下过圣旨,还是莫要在宫中非议此事了。”

楚王默道:“是我多想了。”

胡氏叹气:“王爷,我们还要求见陛下,早去早回吧。”

“王爷。”

这时江曜终于出声了,江子墨惶恐不安地瞪过来,指着他说:“江云让,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不做何,无他,我看你们太好过了,心里十分不好受啊。”

在胡氏和江子墨目不转睛的凝望之下,江曜从怀中掏出一枚黑龙玉佩。

他的手一甩,玉佩之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单字一个,曜。

“王爷,我本名江曜,字云让,你说的不错,我母亲确实姓白。”

江曜便就这么直言袒露,当着楚王

妃的面,他堂堂正正的站在了楚王爷面前。

“你,你!”

楚王情绪快要崩塌,他再难抑制:“你是我的孩子,我和白流的儿子……”

江曜垂下眼睫,大雪轻落,雪花簌簌凝结于他眉宇,没了情绪的冷。

他在想。

他多年以来的躲藏,所图为何?

胡家在朝中疯狂打压他,胡氏迫切追杀他,江子墨百般阻挠他归楚王府,他们越不想他得到什么,江曜便越要得到。

摧毁胡氏和江子墨渴求的,江曜觉得这才是对两人最大的报复。

江曜抬首:“是,我是您的儿子。”

这一日,江曜已等得很久了。

……

弘文帝昏昏沉沉从落华宫床榻之上爬起,就听殿外曹云敲门来报。

“陛下,楚王爷有急事求见。”

“让他候着。”

弘文帝着实不耐烦,早不来晚不来,偏挑了这个时候入宫。

一年到头也没见双腿残废的楚王一回,皇帝甚至于忘了楚王竟还没死。

落华宫殿外,大雪下了足有两个时辰,在院中堆积洒满银华。

宫婢亮了宫灯,与江曜先前来时,院中已是大亮。

楚王府那座肩舆便落在殿外,荀美人立在殿门口的宫灯之下,柔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三皇子江承北脸色黑沉,而他手边柳眉很是不安地垂着头。

柳眉才得知,今夜弘文帝在落华宫宠幸了她的丫鬟玉香。

也不知事后弘文帝醒来,可会怒发降罪于三皇子。

柳眉后悔了。

江承北心起要以毁了姬时语清白的法子,让她入三皇子府。

可是柳眉还是不愿。

她知晓江承北忌惮忠义侯府,不愿侯府归顺大皇子亦或二皇子党,既如此,她不如推波助澜。

让姬时语入皇宫好了。

可没成想,今夜这一推手竟未能事成,那么她也就……

柳眉后怕的颤栗,不敢再多想。

江曜见到这两人,他当即冷笑一声,径直走了过去。

“三殿下还真是好算计,皇室得不到忠义侯府的鼎力相助,便想使下三滥的手段送忠义侯府的姑娘入宫?”

江曜满脸讥嘲,望着江承北的眼写着鄙夷,“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何本事,三殿下想要大位,劝你一句,莫动阴招,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云让!”

江承北常年出身卑微,最受不住别人以鄙夷待他,他彻底被激怒。

“什么阴招损招?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三殿下敢做不敢当?那我更要瞧不起你了。”

江曜才是愤恨,一个大皇子党有意求娶姬时语,一个三皇子党算计忠义侯府的兵权。

姬时语还未定亲,却成了几个人相争的鱼肉。

这才是他执意要在楚王跟前露面的缘由。

他必须回楚王府。

不能再做劳什子姬时语的哥哥了。

他要娶她。

江曜要寻求楚王府之力,他要坐上高位,给姬时语一个尊贵到无人敢欺负的身份。

只有姬时语成了他的妻,外人才不敢肖想她。

“落华宫的红梅裙,十几年前六宫荣宠的梅妃,冬日无声无息死在了梅花林。”

江曜狐狸眼阴沉,一字一句诉说完,他呵笑道:“荀美人给五小姐换这样一身衣服,居心何在?”

话落,江承北满目震惊。

江承北翻来覆去来回看荀美人和柳眉,那两人齐齐惨白着脸,不敢多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江承北暴怒,痛斥柳眉:“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江曜厌恶至极,眉宇冷漠。

落华宫换的红梅裙,柳眉几人打的龌_龊心思。

是要将姬时语献给弘文帝!

真是让人想要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突然,宫中传来了动静。

曹云推开殿门,朝着楚王府那头喊了一句:“陛下宣楚王爷觐见。”

“送本王入殿面圣。”

肩舆倏的被抬起,楚王喊了话,让仆从抬他入殿,曹云多看了一眼,没做阻拦。

弘文帝早免了楚王的礼节,双腿都和无了一般,还跪拜行什么礼,只管让人抬进去就好。

……

从皇宫归忠义侯府,已是深夜。

江曜风尘仆仆,一袭大氅挂满霜雪,墨色之中点着浅白,像褪了几分寒冷。

他轻车熟路来到了韶华院,站在院门口,朝里眺望了两眼。

此时姬时语已是歇下,屋中灯火熄灭,丫鬟们去了偏殿休息。

江曜翻墙而入,潇洒轻声落了地,雪落得太厚,他的脚步没发出声响。

轻手轻脚摸开了窗棂,江曜翻了进屋。

姬时语畏寒,屋中火炉烧得很旺,江曜才一入,闷热的他解开大氅,推落至地。

江曜悄悄走去床边,一道清浅的呼吸声与甜腻的玉兰花香,一起一伏,帷幔之中的小姑娘每呼吸一声,香气便重一分。

撩开帷幔,姬时语仰躺窝在被褥之中,许是火炉热气滚滚,她踢了被子,十根脚趾皆露在了外头。

“还是喜欢踢被子啊。”江曜暗笑。

十岁时还有的坏毛病,近十六岁了,小姑娘也没改掉。

那双微露在被褥外的脚踝瓷玉似的,白的晃眼。

腕上空无一物,好似有一分的缺憾。

唯独少了一样物什。

镣铐。

“若是能给阿锁系上,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想到雪白脚腕扣上锁链,江曜眸子幽暗,笑得深沉。

“阿锁说过,不喜欢被铁链拴着,那就不要让我动那样的心思啊。”

别庄的铁链与红绸,那是江曜的另一个居处。

姬时语从不知的,两人的家。

江曜起了身,他侧身去到桌案,从桌上拿起几张纸页翻读。

一盏鎏金竹节熏炉摆在侧,幽幽飘出安神香气。

从前姬时语身子弱,便惯用安神香入睡,及笄之后,萍柳亦是每夜点上一根。

江曜捧读几页,暗笑起来,目光炯炯有神。

姬时语已写到小公主与少年将军的大婚之日,将军揽了新娘子上马,游街十里路。

江曜笑了,原来她还是不忘当年那一出两人同行游街。

阿锁期待的,他怎么能令她失望?

“日后我们二人的大婚,我该准备些什么好呢?”

十里红妆,千金聘礼,像不够配他的阿锁。

啊,两人的亲事未定,婚期也并未下,他还得寻个日子,将此事告知姬时语的爹娘忠义侯和舒氏二人。

“要早些合八字,定婚期啊。”

江曜眼眸阴沉,低低自语。

他再度笃定,若有人要说他和姬时语八字不合,不堪结为夫妻,他就砍了那人的脑袋。

这世上,他和姬时语,只能是天作之合,天仙良配。

没有二话。

回到床榻边,姬时语近在咫尺,江曜俯身伸出手。

他抚摸上她白软柔滑的脸蛋,姬时语熟睡着,唇间嘟哝两声,便朝他手心主动地靠近了过来。

毫无知觉的,姬时语蹭蹭他微凉的手。

很是爱娇。

江曜再也忍耐不住,握住她的下巴,俯首便含住了她的朱红唇瓣。

啄了啄她的唇,又吮了两下,他不敢咬得太重,生怕姬时语惊醒。

可突然之间,姬时语微微张开了嘴,那股独属于她的玉兰花香又重了些,好似能从她唇齿之间呼入他的唇。

江曜有些迷醉,香气勾得他不愿意松口。

闭起眼,他的舌尖卷着那道香气,将她甜软的唇瓣,里里外外,和着香气,让江曜吃了个半饱餍足。

这是她主动送给他的。

江曜偏执地想。

“阿锁,真乖。”

若是平日她也不那么抗拒他,主动缠着他撒娇,同他索吻,该多好呢?

江曜总想着,有朝一日,姬时语能清醒的,明晰他的心意。

知晓他有多爱她,爱到愿意将这条命亲自送到她身上。

她可以杀死他,他也甘愿与她同死的地步。

江曜抚摸姬时语泛着红肿的唇,指腹掐了点力,那处娇艳变得微红。

“不要让我等太久啊,我会失了耐心的。”

再起身时,江曜仍是留恋万分,又

不舍地俯下身,再吻了姬时语一口。

第97章

弘文帝宣见了楚王,亥时一刻,被迫从后宫温存里翻身爬出,注定了弘文帝心情极其不悦。

理了理凌乱的龙袍,弘文帝掀了眼皮看楚王,“什么事,让楚王大晚上入深宫执意见朕?”

“陛下。”

楚王倒躺于肩舆之中,他不得下地行礼,只好侧着身子拜道:“实在是此事太过要紧,臣不得不恳求面圣。”

“说来听听吧。”

弘文帝齐整龙袍衣袖。

楚王府乃是当今唯一的皇族宗室,老楚王又是弘文帝的大皇兄,弘文帝对老楚王留有几分敬重,待老楚王唯一的嫡子楚王也还算亲切。

于情于理,楚王喊弘文帝一句“皇叔”亦是可以的。

“陛下,臣今日才得知,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江云让,是臣失散多年的儿子江曜。”

楚王恭敬之态,双手经不住颤抖,连声音也染了泪意,“近二十年了,臣才知晓这孩子的下落,臣想恳请陛下开恩,特允他回楚王府。”

“江云让是你的儿子?”

弘文帝一双虎目瞪着,炯炯有神,像要看穿楚王整个人。

楚王却固执己见,并未迟疑:“是,他确确实实是臣的儿子。”

“江云让不像是楚王妃与你婚前偷生下来的,楚王妃怀上世子那般艰难,若是婚前有个孩子傍身,也不会三番五次折磨你了,那么,他是谁的孩子?”

只是一刹那,弘文帝便察觉了异样,“楚王,你和哪个女人生下的他?”

楚王被问得满身尴尬,他已是双腿残废,在世人眼中如废人无疑。

连江子墨,亦是楚王妃强生而来。

这孩子自然不可能是胡氏之子。

江曜的生母,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只是白家的谋反之罪,是弘文帝亲自下旨,白流因此惨遭流放。

楚王踌躇了,顿了片刻,他还是斗胆说出了口:“回陛下,此子生母,是白家的嫡出千金。”

话音落,殿内空荡如死寂,唯有殿外大雪纷扬落下的响动。

楚王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上首弘文帝如怒视般的瞩目,盯得他冷汗淋漓。

躺在肩舆之中,他只得侧头避开视线,方可喘息。

良久,弘文帝不怒自威:“你再说一遍,是谁?”

“是白家人。”

楚王已是势如破竹。

当年的他太怯懦,没能为心爱之人求见弘文帝,争得一线生机。

若他当年执意入宫求情,兴许白流便不会流放惨死。

今日楚王来求见弘文帝,早已打定主意,他誓必要让江曜,让他的亲生儿子认祖归宗,回他楚王府。

楚王肯定道:“陛下,是白家二小姐,我们婚前便有了首尾,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混账!”

不出所料,弘文帝大发雷霆,皇帝抄起一尊仙鹤腾云蟠花烛台,便往楚王的肩舆砸去。

陛下怒骂:“你可知道白家犯下滔天大罪,通敌叛国,意图谋逆?”

楚王一个闭眼,肩舆晃动,烛台沉重跌落至地。

“臣知道。”

“你知道竟然还和白家人有了孽种,如今却还要朕允他认祖归宗,上皇室玉牒?”

“陛下。”

楚王掐住拳头,手心发抖。

正是太清楚白家为人,他才坚信白家是受了污蔑,遭此迫害。

他的白流何其无辜,身陷囹圄之中,她走前只字未提,是为了让他不受牵连,因而决议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字未提。

他甚至不知道心爱之人有了身孕。

这些年闭门不出,他都干了些什么?

楚王眼睛发红,他直视弘文帝,掷地有声:“臣和白家女两情相悦时,白家还未被定罪,请陛下宽恕。”

弘文帝黑沉的眼盯着楚王看。

楚王今日胆敢带着孽种入宫,要他承认这是皇室后裔,皇帝的脑中是连废掉楚王府爵位的圣旨都已想好了!

“你想说,那孩子是你们之前有的?”

“是。”

楚王想的明白,白家罪名已下,弘文帝不会变心。

不管白流何时怀的孩子,他只管咬死了那时的白流不是罪臣之妹。

果真,弘文帝怒气消散几许,他凝着楚王残废的双腿,意味不明。

“你确信他是你的儿子,而非冒充的?”

“陛下,那时候臣双腿完好,是能生出儿子的。”

楚王态度坚决,百般笃定:“他身上还有臣交给白家女的玉佩。江曜,就是臣为第一个儿子取得名讳。陛下,江曜是臣的儿子,这话就缺您的一句准肯了。”

“好,好,好,二十年前你就想好了,合着朕才是那个恶人,碍着你们父子相认了!”

楚王可谓把弘文帝驾着,今夜非要陛下给个肯信才罢休。

对此,弘文帝恼火不已。

尤其此事还牵连忠义侯府,江曜早先被侯府收养,又受忠义侯教导,在岭西立下五年战功,赫赫有名。

都督佥事可是弘文帝他亲自册封的。

得知真相的弘文帝,大为恼怒,又是彻头彻尾的悔不当初。

皇帝之怒,总要寻个人发泄。

因此,弘文帝喊了曹云滚入殿中,命他即刻寻人传唤忠义侯姬雄武。

……

白银铺地,时至深夜,姬雄武冷脸从皇宫回到忠义侯府。

海棠苑内,舒氏为姬雄武留了一盏油灯。

当姬雄武卷着风雪踏入屋中时,舒氏被惊动,已是惊诧地起了身。

“怎么还未睡下?”

姬雄武拧眉,孔武有力的脸庞生着关切。

“今日宫宴阿锁出了那等事,我哪来心思睡觉?”

舒氏上前接过他的外衫,素手轻拍在他手臂,温声说道:“侯爷入宫面圣,陛下可有说什么?”

“还不是为了云让那小子的事,楚王今日入宫,正好和他撞见,父子两人相认了。”

“我们收养云让多年,早知道他身世复杂,命运驳杂多端,这一日迟早要来的。”

“只是楚王想要云让上皇家玉牒,得天下承认,陛下却十分介意他生母是白家之女。”

姬雄武三言两语说明白了,舒氏不免忧心忡忡,“白家毕竟犯下谋逆之罪,不可饶恕,陛下心有芥蒂,传唤侯爷入宫,可是为难侯爷了?”

“还好,我只当不知情。”

姬雄武握住了舒氏的手,她的手微凉,想必是一直未睡等他归来,他心疼地给她捂着。

“不必忧心,陛下松了口,之后会允云让回皇室。再怎么说,他身上都留着皇室宗族的血。”

“嗯。”

舒氏应了一声,转而说起旁事,“侯爷,今日宫宴,我发现阿锁被人盯上了。”

姬雄武等她说。

“宫中黑手不少,阿锁被换了一身红梅宫装,许是有人想效仿梅妃献艺,要将她送给陛下。”

“竟还有这事!”

姬雄武怒不可遏,他本就是武将,忍不了脾气,当即发作:“我说怎么入宫时,还听得了一道封妃圣旨!”

舒氏脸色十足难看,姬时语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她怎甘愿送娇花一样的小女儿,入宫为妃。

“是三皇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