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963年11月22日 第二十四章(1 / 2)

11/22/63 斯蒂芬·金 9614 字 2024-02-18

<h3>1</h3>

历史偏爱不断重复自己,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你不难想象,迈克·科斯劳支付萨迪医疗费的计划就是再次上演<i>约迪狂欢会</i>。他说,他觉得他能找回原来的演员重扮他们的角色,只要我们把时间安排在仲夏时节,他就能实现诺言——几乎所有人都能参加。埃利居然答应弹班卓琴再唱一次毫不含糊的《开普敦赛马》和《克林奇山乡村舞》,尽管她说上次演出结束后她的手指至今还疼。时间定在7月12日和13日,但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

第一重需要跨越的障碍就是萨迪自己,她听到这个想法惊骇不已。她称之为“寻求施舍”。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从你妈妈那里学来的。”

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眼睛,用手捋头发,遮住损伤的一边脸。“就算是又怎么样?

我说错了吗?”

“唉,让我想想。你说的是那女人的人生教诲,那个看到女儿被人砍伤、几乎丧命之后最关心是她的教会的女人。”

“这太卑贱了,”她低声说。“博取全镇人的同情,这太卑贱了。”

“博比·吉尔出事那会儿你没这么想!”

“你在逼我,杰克。请别这样。”

我坐在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她把手抽开。

我再次抓起来。这一次,她任由我抓着。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容易,亲爱的。但是有付出,就有索取。我不知道《传道书》中是不是这么写的,但意思应该完全一样。你的健康保险只是句玩笑。埃勒顿医生给了我们优惠——”

“我从没要求——”

“嘘,萨迪。求你了。这叫无偿服务,他想这么做。但是还有其他医生。你的手术费数目会很庞大,我的资源只够敷衍当前。”

“我真希望他杀了我。”她低声说。

“再也不准你这么说。”听到我话音中带着愤怒,她缩成一团,泪水开始掉落。现在她只能用一只眼睛哭泣。“亲爱的,大家想为你这么做。

由他们做吧。我知道你妈妈活在你的脑子里——我想几乎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妈妈——但是在这件事上你不能让她插手。”

“这些医生也无能为力。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埃勒顿跟我说了。”

“他们能改善很多。”这听起来比说<i>他们能改善少许</i>要好一些。

她叹口气。“你比我勇敢,杰克。”

“你很勇敢。你愿意做吗?”

“萨迪·邓希尔慈善表演。我妈妈要是知道了,准会吃惊不小。”

“我得说那举办这次活动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我们要给她寄些剧照。”

这让她笑了,不过只有几秒钟。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又开始捋一边脸颊上的头发。“我一定要去吗?让大家看看他们的钱花在哪里?就像拍卖台上的美国波克夏猪一样?”

“当然不是。我相信不会有人晕倒。这里很多人都看过更糟的情况。”作为这个农牧区的教员,我们看到过更糟糕的情况——例如,布丽塔·卡尔森在房屋大火中严重烧伤,或者达菲·亨德里克森,在他爸车库里吊着卡车发动机的起重吊架滑落下来之后,他的左手变得像只蹄子。

“我没准备好接受那种目光。我想我永远都没法准备好。”

我真心希望情况不会果真如此。世界上的疯子——约翰·克莱顿们,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这些人——不应该获胜。在他们确实取得些许胜利之后,如果上帝不愿他们继续得逞,那普通人就必须赢得胜利。至少他们得尝试。但现在就这个问题跟她讲道理还不是时候。

“要是我说埃勒顿医生自己也同意参加演出怎么样?”

她暂时忘掉了头发,盯着我。“<i>什么?</i>”

“他想扮演伯莎的屁股。跳舞的矮种马伯莎是艺术系孩子们的创造。在几个滑稽短剧中间,她四处闲逛,但她的招牌动作是伴着吉恩·奥特里[170]的《重上马鞍》摇尾巴的快步舞。”(尾巴由伯莎团队尾部的成员用细绳控制。)乡村人并不以高雅的幽默感著称,觉得她很欢闹。

萨迪开始笑。我看得出笑刺痛了她,但她情不自禁。她躺回沙发里,一只手掌压住额头中央,像是要阻止脑袋爆开。“好吧!”等她最终能开口的时候她说,“我由你这么做,只为了看到那一幕。”然后她盯着我。“但是我会在彩排时看。

你不能让我站到舞台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我,窃窃私语地说‘噢,看那个可怜的姑娘’。我们说定了吗?”

“我们当然说定了。”我说着,吻了她。这只是一重障碍。下一重障碍就是说服达拉斯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在七月的酷暑中来到约迪,钻到三十磅重的帆布服装底下充当马屁股左右腾跃。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征得他的同意。

结果,这不成问题。当我把想法告诉他时,埃勒顿像个孩子般兴奋起来。“我有亲身经验,”

他说,“我太太这些年一直说我就是个完美的马屁股[171]。”

<h3>2</h3>

演出地点成了最后一重障碍。七月中旬,正当李在新奥尔良因为试图向美国军舰“黄蜂”号上的水手散发支持卡斯特罗的传单而被踢下码头时,德凯来到萨迪的住处。他亲吻她完好的一边脸颊(不管是谁来探望,她都转开受损的一边脸),问我想不想出去喝杯冰啤。

“去吧,”萨迪说,“我没事。”

德凯开车把我带到一家貌似装了空调的餐厅,名叫草原松鸡,位于镇子南面九英里的地方。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酒吧里除了两位孤独的客人在喝酒之外,几乎空着,自动唱机也没有亮。德凯递给我一块钱。“我出钱,你出力。怎么样?”

我走到吧台,抓起两瓶鹿角啤酒。

“我要是知道你拿鹿角,我就自己去了,”

德凯说,“伙计,这玩意儿跟马尿一样。”

“我碰巧喜欢喝,”我说,“当然,我想你在家喝了酒。‘地方酒吧里的混蛋对我来说品位太高了,’我想你说过。”

“我根本不想喝这该死的啤酒。”现在萨迪不在我们身边,我能看出他怒不可遏。“我想做的就是照弗雷德·米勒脸上一拳,毫无疑问还要对杰西卡·卡尔特罗普穿着蕾丝的屁股上踢一脚。”

我知道这些名字,但是,作为卑微的工资奴隶,我从来没有跟两者中的任何一个说过话。米勒和卡尔特罗普在德诺姆高中学校董事会中占了三分之二。

“说下去,”我接话道,“既然你怒不可遏,告诉我你想把德怀特·罗森怎么办。他不是剩下的那个吗?”

“是罗林斯,”德凯气愤地说,“我会放过他。

他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不让我们用学校体育馆来举行狂欢会。

尽管我们说时间定在仲夏,体育馆闲在那里。”

“你开玩笑吗?”萨迪之前告诉我镇上有些人会反对她,我还不信。愚蠢的老杰克·埃平,依然停留在21世纪的科幻奇想之中。

“孩子,我真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他们说担心会发生火灾。我指出当初为了为学生募款时他们没有过这种的担忧,卡尔特罗普那女人——那只干枯的老猫——说:‘哦,是的,德凯,但那是在学期当中。’”

“他们担忧的,好吧,主要是他们的一名员工何以被她的疯丈夫用刀划开脸。他们担心报纸会报道,或者,但愿不会,在达拉斯的电视台上曝光。”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问道,“他……耶稣啊,杰克,他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他来自<i>佐治亚</i>!”

“这他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他<i>死</i>在了这儿,他们担心这会给学校带来不良影响。给镇子带来不良影响。给他们自己带来不良影响。”

我听到自己发出哀鸣,对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来说这声音实在不雅,但我情不自禁。“这简直毫无道理!”

“如果可能,他们会开除她,纯粹为了消除尴尬。既然他们不能,他们就希望在孩子们看到克莱顿在她脸上留下的伤疤之前让她能辞职。该死的小镇,狗屎的虚伪,伙计。弗雷德二十岁的时候,经常去墨西哥新拉雷多市的妓院鬼混,两个月一次。要是能从他爸爸那里提前得到零花钱的话,他会去得更勤。我还有可靠的消息渠道证明,杰西卡·卡尔特罗普还是斯威特沃特牧场上名不见经传的杰西·特拉普时,她十六岁那年变得超胖,大概九个月之后又找回了苗条的身材[172]。我打算告诉他们我的记忆比他们该死的鼻子还要长,我可以尽力羞辱他们,不用费吹灰之力。”

“他们真的不能因为萨迪前夫的疯狂责怪萨迪……不是吗?”

“成熟点儿吧,乔治。有时候,你看起来像是从马厩里出生的,或者是从哪个直心眼儿的国家出生的。对他们来说这关乎性。对弗雷德和杰西卡这样的人来说,一切总是关乎性。他们很可能认为《小顽童》中的阿尔法尔法和斯潘基闲暇时在马厩外面对达拉手淫,而布克维特在一旁加油。这样的事情发生时,总是女人的错。他们不会直截了当这么说,但他们心里认为男人是野兽,女人不能驯服他们。好吧,让他们这么想吧,伙计,让他们这么想吧。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必须这么做,”我说,“不这么做的话,又会闹到萨迪那里。她现在很脆弱。这可能会让她彻底崩溃。”

“是的,”他说。他从胸前口袋里摸出烟袋。“是的,我知道。我只是泄泄火。埃利昨天跟农庄大厅的业主在交涉。他们很乐意让我们在那里演出,里面能多容纳五十个人。因为有阳台,你知道。”

“那里不错,”我放心地说,“头脑冷静就能胜出。”

“只有一个问题。两个晚上他们索要四百块。

如果我出两百,你能不能凑剩下的两百?不能从收到的善款中拿回来,你知道的。善款只能用于治疗萨迪。”

我十分清楚萨迪的医疗费用。我已经付了三百美元支付她在医院的花费,她那可恶的保险无效的部分。尽管有埃勒顿的好心帮助,其他的花费仍不停疯长。我还没到捉襟见肘的程度,但也快了。

“乔治?你怎么想?”

“五五分。”我同意了。

“那就喝光你的劣质啤酒。我想回镇上了。”

<h3>3</h3>

我们离开酒吧时,窗户上的一张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写着:

<i>在闭路电视上观看世纪之战!</i>

<i>来自麦迪逊广场花园的直播!</i>

<i>达拉斯的汤姆·“铁锤”·凯斯对阵迪克·泰格!</i>

<i>达拉斯体育馆4</i><i>月29</i><i>日</i>

<i>此处预售门票</i>

下面并排贴着两张袒露胸脯的肌肉男照片,戴着手套的拳头举起来。一位年轻而没有伤痕。

另一位年长很多,鼻子好像碎过多次。他们的名字让我停下脚步。我在别的地方见过他们。

“想都不要想,”德凯说着,摇摇头。“你去看喇叭狗和小猎狗打斗会有趣得多。汤米只是一只老猎狗。”

“真的吗?”

“汤米很有热情,但现在是四十岁的心,加上四十岁的身体。他现在一副啤酒肚,动起来都困难。泰格年纪轻,动作快。要是安排体育比赛的人不出差错,几年之内他就会夺冠。他们通过碾碎凯斯这样的人来激发泰格,保持他的状态。”

听起来就像是洛奇·巴尔博厄对阵阿波罗·克里德,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有时候生活会仿效艺术作品。

德凯说:“你花钱在体育馆里看电视。好吧,接下来呢?”

“未来的潮流,我认为是。”我说。

“票可能会卖完——在达拉斯,至少是——但是这不会改变一个事实,汤姆·凯斯是过去的潮流。泰格会像切冷盘一般将他切碎。农庄大厅的事你确定吗?”

“当然。”

<h3>4</h3>

那是个奇怪的六月。一方面,我很高兴跟狂欢会原班人马一起排练。这是最美好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怀疑,我是否真的打算将李·哈维·奥斯瓦尔德从历史的公式中消除。我不敢相信我缺乏胆量——我已经杀了一个坏人,手段残忍——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将奥斯瓦尔德纳入了我的视野,却又让他溜了。我告诉自己,这得归因于不确定原则,而不是他的家庭,但是我不断看见玛丽娜微笑着双手伸到腹部前比划。我不断思考他是否并非只是个替罪羊。我提醒自己他十月会回来。到那时,当然,我问自己会有什么不同。他的妻子依然怀着孩子,不确定之窗依然敞开。

同时,还有萨迪缓慢的康复需要照管,还有账单要付,还有保险单要填(1963年的官僚机构跟2011年的一样让人愤怒),还有排练。埃勒顿医生只能到场排练一次,但是他的接受能力很强,把他那一部分跳舞的矮种马伯莎演得活灵活现。排练一遍之后,他告诉我说想把另一位医生拉进来,一位来自麻省总医院的面部专家。我告诉他——带着沉重的心情——另一位医生加入是个极好的主意。

“你能付得起吗?”他问道。“马克·安德森可不便宜。”

“我们想办法。”我说。

演出日期临近时我邀请萨迪来参加排练。她温柔但坚定地拒绝了,尽管之前她答应至少参加一次彩排。她很少离开屋子,即便离开,也只不过是进入后院的花园。从约翰·克莱顿割伤她的脸然后割喉自杀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再没去过学校——或者镇上。

<h3>5</h3>

7月12日,从临近中午到下午早些时候,我呆在农庄大厅,进行最后的合成彩排。迈克·科斯劳自然地承担起主持人的角色,就像此前他自然地成为闹剧中的喜剧演员一样。他告诉我说星期六晚上演出的票已经售完,今晚的票售出百分之九十。“我们会有很多临时观众装满这地方,安伯森先生放心。我只希望我和博比·吉尔不会将这次重演搞砸。”

“博比·吉尔和我,迈克。你不会搞砸的。”

一切顺利。不那么顺利的是往蜜蜂树巷里拐的时候,埃伦·多克蒂的车正好从巷子出来。稍后,我发现萨迪坐在客厅里,没有受伤的一边脸颊上挂着泪水。一只拳头攥着手帕。

“怎么了?”我问道,“她对你说什么了?”

萨迪咧嘴笑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已。笑得不对称,但也不完全缺乏妖艳女人的魅力。“说的都是实话。请别担心。我给你做个三明治,你告诉我进行得怎么样。”

于是我告诉她。我确实担心,当然,但是我把担心留给自己。也把对爱管闲事的高中校长的评论留给了自己。那天晚上六点钟,萨迪检查了我的穿着,重系了我的领带,然后刷了刷我运动外套肩膀上的棉绒,不知道真有棉绒还是她的想象。“我祝愿你演出成功,你放手去做吧。”

她穿着旧牛仔裤和衬衫,掩盖了她——至少一点点——消瘦的身躯。我发现自己记起了上次<i>约迪狂欢会</i>上她穿的美丽裙子。那天晚上,美丽的裙子里面是美丽的人儿。那是以前了。今晚,女孩儿——一边仍然美丽——在大幕开启的时候将呆在家里,观看再度上映的电视连续剧《66号公路》。

“怎么了?”她问道。

“希望你能去那儿,仅此而已。”

话一说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但是结果还好。

她的笑容消失,但很快又出现在脸上。就像太阳穿过一小片云层。“你去那儿,就意味着我也会去。”

她带着胆怯,维若妮卡·蕾克发型下露出的那只眼睛看着我。“如果你爱我的话。”

“我非常爱你。”

“是的,我想是的。”她亲吻了我的嘴角。“我也爱你。所以祝愿你演出成功,替我向大家表示感谢。”

“我会的。你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害怕吗?”

“我没事。”这实际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目前她只能如此。

<h3>6</h3>

迈克关于临时观众的说法没错。我们在星期五晚上演出之前一个小时把票卖完了。唐纳德·贝林厄姆,我们的舞台总监,八点钟把灯光聚到舞台。

经历了上次壮观的扔派大战(我们准备只在星期六晚上再这么干,我们决定打扫农庄大厅舞台——加前面几排座位——就打扫一次),我以为这次会相形见绌,但是这一次同样出色。对我来说,喜剧的亮点在于该死的舞马。有一回,埃勒顿的前半部分搭档,热心过度的博尔曼教练,差点把伯莎摇下了舞台。

观众以为这二三十秒钟绕着脚灯的游走是演出的一部分,为这一逞能之举尽情鼓掌。更清楚真相的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矛盾情绪中。我站在舞台边厢处,紧靠近乎瘫痪的唐纳德·贝林厄姆,大笑不已,同时惊吓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那晚的和谐出现在重演的环节。迈克和博比·吉尔手牵着手走到舞台中央。博比对观众说:“邓希尔女士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她的善良与她基督徒的博爱。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慷慨伸手,她让我学到我们现在正为你们所做的事情。谢谢你们今晚的到来,以及你们展现的基督徒的博爱。对吧,迈克?”

“对,”他说,“你们是最优秀的。”

他看着舞台左侧。我指向唐纳德,唐纳德正把头埋在电唱机上,唱臂已经抬起,准备播放。

这一次,唐纳德的老爸肯定知道他偷了自己的唱片,因为他老爸也在观众中间。

格伦·米勒,那久违的炮手,又唱起了《喜悦心情》。舞台上,和着观众有节奏的掌声,迈克·科斯劳和博比·吉尔跳起了强劲的林迪,跳得比我和萨迪或者克里斯蒂任何一次都热烈。这都是因为年轻,快乐与激情,让舞蹈绚丽夺目。看到迈克推动博比·吉尔的手,示意她反向旋转从他胯下穿过,我感觉突然回到了德里,看着住在堤上的贝弗利和住到沟里去的里奇。

<i>一切谐然一致,</i>我想,<i>回声如此接近,你分不清哪个是人声,哪个是鬼声。</i>

霎时间一切都变得明白,此时,你发现世界已经不在那里。我们不都暗暗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吗?这是一个完美平衡的机械装置,呼喊和回声充当轮子和齿轮,是一只在我们称为生命的神秘玻璃下面鸣响的梦想时钟。后面呢?下面呢,还有周围呢?一片混沌,一阵风暴。男人们拿着锤子、刀、枪。女人们扭曲她们不能支配的东西,蔑视她们不能理解的东西。一个恐惧与失落夹杂的宇宙,围绕着一方仅由一盏灯照明的狭小舞台,舞台上人们在无视黑暗地舞蹈。

迈克·科斯劳和博比·吉尔在他们的时代里舞蹈,时间是1963年,那个小平头的时代,落地式电视机的时代,车库摇滚的时代。他们舞蹈的那一天,肯尼迪总统承诺签署一项禁止核试验条约,并向记者声称他“无意让我们的军队陷入东南亚神秘的政治和长久的怨恨之中”。他们像贝弗利和里奇一样舞蹈,像萨迪和我一样舞蹈。舞姿优美,而且,我并非不顾其脆弱而爱着他们,我是因其脆弱而爱着他们。我仍然爱他们。

他们完美结束,双手上举,呼吸急促,面对观众,观众早已起立。迈克给了他们足足四十秒钟鼓掌(很神奇,脚灯能迅速地将谦卑的左内边锋变得如此有型),然后请大家安静。最终,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的导演,乔治·安伯森先生想说几句话。

他为这次演出倾注了很多心血和创意,所以我请大家热烈鼓掌。”

我在掌声中走出来。跟迈克握手,亲吻博比·吉尔的脸颊。他们蹦下舞台。我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始了精心准备的演讲,告诉大家萨迪今晚无法来到现场,但是我代表她感谢大家。

任何一位称职的演说家都知道要把焦点聚集到观众中的特别成员上,而我的焦点选定为第三排的一对夫妻,看上去像油画《美国的哥特式建筑》[173]中的男女。那就是弗雷德·米勒和杰西卡·卡尔特罗普,学校教育董事会的成员,认为萨迪被前夫袭击很不得体、应当不予理睬,从而拒绝我们使用学校体育馆的人。

才讲到第四句,我就被惊叹声打断。随后是掌声——一开始是零星的掌声,然后掌声。观众再次站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何鼓掌,直到我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转身看见萨迪站在我身边,穿着红色裙子。她的脸——两边脸颊——充分暴露。我惊讶地发现,一旦袒露,剩下的伤疤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恐怖。这其中或许有某种普遍的原因,但我太过惊讶,无法弄清是什么。当然,那深而粗糙的凹陷,加上逐渐减轻但杂乱无章的针脚的确让人难以直视。还有那松弛的肌肉,再也无法跟右眼一起和谐眨动、大得不自然的左眼,再也不能跟右眼一起和谐眨动。

但是她在笑,一边脸颊在笑,笑得很迷人。

在我的眼里,她简直美如海伦。我拥抱她,她也回抱我,一边在笑,一边又在哭。她的裙子里面,整个身体像紧绷的电线一样弹动。当她再次面对观众的时候,每个人都站立起来,都在喝彩,除了弗雷德·米勒和杰西卡·卡尔特罗普。他们两个环顾四周,看到只有他们两个还坐着,不情愿地跟其他人一道站了起来。

“谢谢你们,”观众安静下来之后萨迪说,“我发自肺腑地感谢大家。尤其要感谢埃伦·多克蒂女士。是她提醒我,要是我不来这儿亲眼看看大家,我将终身遗憾。最感谢的是……”

最细微的停顿。我敢确定观众没有留意,这让我成了唯一知道萨迪差点在五百名观众的面前说出我真名的人。

“……是乔治·安伯森。我爱你,乔治。”

这句话博得全场喝彩,毫无疑问。在黑暗的时刻,连舞台都模糊不清时,爱的宣言总有这样的魔力。

<h3>7</h3>

十点半埃伦将萨迪——她已精疲力竭——送回家。半夜时分,迈克和我关上农庄大厅的灯,步入小径。“还想聚聚吗,安伯森先生?阿尔说他的餐馆一直营业到凌晨两点,他买了几桶酒。

尽管他没有卖酒执照,但我想没有人会逮捕他。”

“我不去了,”我说,“我已经疲惫不堪。

明天晚上见吧,迈克。”

我回家之前把车开上德凯的车道。他穿着睡衣坐在门廊里,抽着烟袋。

“非常特别的夜晚。”他说。

“是啊。”

“这位年轻女士展示了勇气。很有勇气。”

“确实。”

“你会好好对她吗,伙计?”

“我会尽力。”

他点点头。“这是她应得的,经历了上次婚姻之后。目前为止,你表现不错。”他扫了一眼我的雪佛兰。“今晚你或许该把车开着,停在她门前。过了今晚,我觉得镇上任何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可能说得对,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走了回去,就像之前的很多个晚上一样。我需要时间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我不断看见脚灯照耀下的她。穿着红色的裙子。优雅的脖颈弧线。平滑的脸颊……还有粗糙的半边脸颊。

等我到达蜜蜂树巷,走进屋子时,沙发床被折叠起来。我站在那里,疑惑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然后,萨迪在卧室叫了我的名字——我的真名。声音非常轻柔。

灯亮着,在她袒露的肩膀和一边脸颊映着柔和的光线。她的眼睛明亮而严肃。“我想你该睡这儿,”她说,“我想让你睡这儿。你想吗?”

我脱下衣服,钻到她身边。她的手伸到床单底下,摸到那地方,爱抚起来。“你饿吗?要是你饿的话,我有奶油蛋糕。”

“啊,萨迪,我已经饿坏了。”

“那就关上灯吧。”

<h3>8</h3>

在萨迪床上的那个夜晚是我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不是因为这一晚关上了约翰·克莱顿的门,而是因为又开启了我们的门。

做爱之后,几个月来,我第一次陷入沉睡。

我早上八点钟醒来。太阳已经升起,厨房的收音机里,天使们正唱着《我的男友回来了》。我能闻到煎熏肉的味道。很快她会叫我吃早餐,但还没到时候。还没有。

我把双手垫到脑后,看着天花板,吃惊地想我多么愚蠢——多么固执而盲目——那天我让李踏上去新奥尔良的汽车而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阻止他。我是否需要知道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对袭击埃德温·沃克参与更多,而不仅仅是唆使一个性情多变的小人物下手?实际上,要确定这一点有很简单的办法,不是吗?

我问他就是了。

<h3>9</h3>

自克莱顿夜闯她家之后,萨迪到现在才恢复胃口,我自己也是。我们一起吃了六个鸡蛋,加上烤面包和熏肉。等盘子收进水槽,她抽着烟喝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我说我想问她点事儿。

“如果是说今晚再去演出现场的话,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