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963年11月22日 第二十三章(2 / 2)

11/22/63 斯蒂芬·金 9367 字 2024-02-18

德·莫伦斯乔特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太小,只听到几个字眼。他们可能“拿回来”。或者“要你的背”,我觉得这不是六十年代的俚语。

你什么时候拿回来?他是这么说的吗?整句话是“你什么时候把步枪拿回来的”?

我重放了五六次磁带,但在速度超慢的情况下,还是听不清楚。奥斯瓦尔德一家睡觉之后很久,我醒着躺在床上。凌晨两点我还醒着,琼哭起来,又被她妈妈哄入梦乡。我想着萨迪,打了吗啡,在帕克兰医院里,难以入眠。房间粗陋,病床狭窄,但我本来可以睡在那里,我确定。

我想着德·莫伦斯乔特,那个疯狂撕裂衬衫的舞台表演家。<i>你说的是什么,乔治?你最后说的是什么?是不是“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是不是“振作起来,事情没有那么悲惨”?是不是不要因这件事受挫?或者是些别的什么?</i>

最后我睡着了。我梦到我跟萨迪在参加狂欢。

我们去了一个射击场,李站在那里,步枪抵着他的肩膀。柜台后面的家伙是乔治·德·莫伦斯乔特。

李连开三枪,都没有击中靶子。

“很遗憾,伙计,”德·莫伦斯乔特说,“脱靶的家伙没有奖品。”

然后乔治向我转过身,咧嘴笑起来。

“加紧啊,伙计,你的运气会好起来。有人会杀了总统,为什么不是你?”

我在黎明的曙光中惊醒。楼上,奥斯瓦尔德一家还在沉睡。

<h3>7</h3>

复活节下午我回到迪利广场,坐在公园的一张长凳上,看着可怕的立方形教科书仓库大楼,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十天后李将离开达拉斯,前往出生地新奥尔良。他会在一家咖啡公司找到给机器擦油的工作,并在弹药库街租下住房。玛丽娜和琼在欧文镇跟鲁思·佩因和她的孩子们一起住两个星期左右之后,会跟李住到一起。我不会跟去。在萨迪正处于漫长复原期、情况还不太明朗之际,我不会跟去。

我会不会在复活节到24日之间杀掉李?很可能会。自打他从贾加尔斯—奇利斯斯托瓦尔的印刷公司失业之后,大部分时间他要么呆在家里,要么在达拉斯市中心散发公平对待古巴委员会的传单。他偶尔会去公共图书馆,暂时放弃安·兰德和卡尔·马克思,捡起赞恩·格雷[167]的西部小说。

在大街上或者中央大街上的图书馆里杀了他我马上就会入狱,但我要是等玛丽娜在欧文镇帮鲁思·佩因补习俄语时在楼上的房子里干掉他呢?

我可以去敲门,他开门之后我朝他脑袋开一枪。

大功告成。没有近距离脱靶的风险。问题是开枪之后,我得逃跑。如果不跑的话,我会成为警方第一个盘问的人。毕竟,我是楼下的紧邻。

我可以声称事发时我不在场,一时之间他们可能会买账,但是他们需要多长时间发现西尼利街的乔治·安伯森跟约迪蜜蜂树巷不久之前发生的一起暴力事件现场出现的乔治·安伯森碰巧是同一个人?这就有必要调查了,而调查很快就会发现乔治·安伯森的教师证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文凭制造厂,乔治·安伯森的履历也是伪造的。

警方会带着法院的命令打开我在银行的保管箱。

如果他们发现我有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发现。理查德·林克,我的银行职员,会在文书里看到我的名字和/或照片,然后出现。警方会如何面对我的备忘录?我有动机射杀奥斯瓦尔德,不管这动机多么荒谬。

不,我必须跑回兔子洞,把雪佛兰汽车丢弃在俄克拉荷马州或者阿肯色州的某处地方,然后乘汽车或者火车。如果我回到2011年,就再也无法在不重置的情况下使用兔子洞了。那将意味着永远抛开萨迪,已知毁容的孤独的萨迪。<i>他当然会抛弃我,</i>她会想,<i>他说得好听,天花的疤痕就像酒窝一样美丽。但是他一听到埃勒顿的预言——现在很丑陋,永远很丑陋——他就溜之大吉了。</i>

她甚至不会责备我。这种可能才是最令我难受的。

但这不是我最难接受的事。不是。我能想到更糟糕的情况。假如我回到2011年,发现肯尼迪11月22日被人暗杀了怎么办?我还是不能确定奥斯瓦尔德是独自行事。我算什么,仅凭我潜伏收集到的有限信息就能说成千上万的阴谋论都错了吗?

或许我得查查维基百科,发现射手隐藏在草丘上。或者隐藏在休斯顿大街上监狱和县法院连在一起的楼顶上,拿的是狙击步枪而不是邮购来的曼利夏—卡尔卡诺式步枪。或者隐藏在埃尔姆大街的下水道里,用潜望镜窥伺肯尼迪接近,有些疯狂的阴谋论正是这么认为的。

德·莫伦斯乔特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就连几乎确定奥斯瓦尔德是单独行动的阿尔·坦普尔顿也知道这一点。阿尔坚信他只是一个小间谍,在南美和中美之间传递一点儿闲言碎语,保持自己的石油投机立于不败之地。但要是他不止如此呢?自肯尼迪拒绝派兵增援猪湾的游击队开始,中央情报局就开始讨厌肯尼迪。肯尼迪得体地处理导弹危机更是加重了这种厌恶。间谍们想利用这一危机作为永远结束冷战的前奏,因为他们确信大肆宣传的“导弹差距”只是虚构。你能从每天的报纸当中读到很多这样的内容,有时藏在新闻故事的字里行间,有时就在专栏文章直截了当的陈述里。

假如中情局中的某些流氓势力说服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参与更加危险的任务呢?不是让他亲自杀害肯尼迪,而是招募几个忿忿不平、更加愿意实施行动的人呢?德·莫伦斯乔特会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我想他会。他和珍妮生活得很奢侈,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负担得起凯迪拉克汽车,乡村俱乐部花费,还有辛普森斯图尔特路上的豪宅。充当一个保险装置,目标美国总统和理论上执行总统吩咐的情报局之间的短路器……

是一件危险的工作,但是如果潜在的利益丰厚,一个生活得过分高调、入不敷出的人会被引诱。

而且,根本不需要现金支付,好就好在这一点。

只是委内瑞拉、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的石油租赁权。还有,这工作也可能吸引德·莫伦斯乔特这样虚荣心强的人。他喜欢战事,不关心肯尼迪。

由于约翰·克莱顿,我甚至不能排除德·莫伦斯乔特参与了袭击沃克。是奥斯瓦尔德的步枪没错,但是设想李发现时机来临时他无法开枪呢?

我觉得这就像关键时候掉链子。我能看见德·莫伦斯乔特从李颤抖的手中夺过卡尔卡诺步枪,吼道:“<i>把枪给我,我自己来。</i>”

德·莫伦斯乔特觉得他能从李用作狙击枪座的垃圾桶处一枪中的吗?阿尔的笔记中有一行让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1961年乡村俱乐部飞碟射击冠军。

如果我杀了奥斯瓦尔德,而肯尼迪依然被刺,那一切都是徒劳。之后呢?重置?再次杀了弗兰克·邓宁?再次拯救卡罗琳·波林?再次驱车前往达拉斯?

再次遇见萨迪?

她不会被毁容,这固然好。我会认得她疯狂的前夫,染发什么的尽在掌握,在他靠近之前就阻止他,这也很好。但是,单只想想重历这一切我就心力交瘁。我也不想残忍地杀害李,至少基于我现在掌握的证据还不行。对于弗兰克·邓宁,我证据确凿。亲眼目睹。

所以——下一步怎么走?

四点一刻,我决定下一步去看萨迪。我朝汽车走去,车停在中央大街上。在中央大街和休斯顿街的拐角,老县法院过去一点的地方,我感觉有人跟踪我,于是转过身去。身后的人行道上没有人。是仓库大楼盯着我,那些空荡荡、俯视埃尔姆大街的窗户,总统的车队在这个复活节两百天之后就会到达埃尔姆大街。

<h3>8</h3>

我赶到时,他们正送来萨迪的晚餐:炒什锦。

那股气味让人清晰地想起约翰克·莱顿倒向地毯时(可怜,面部朝下)溅到手和胳膊上的血。

“嗨,安伯森先生,”我登记时护士长说道。

她头发泛灰,戴着古板的白色护士帽,穿着白色护士服。一只表袋别在令人生畏的巨乳上。她正从一大堆花后面打量我。“昨天晚上里面传出很多喊叫。我只告诉你,因为你是他的未婚夫,对吧?”

“对。”我说。当然,我希望如此,无论萨迪脸有没有被割伤。

护士从两个插得满满的花瓶中间往前凑近我。

几支雏菊戳进她的头发。“你看,我通常不会对我的病人说三道四,我也禁止年轻护士们这么做。

但是她父母对她的态度不正常。我猜我并不想指责他们跟那个疯子的家人从佐治亚州一同赶来,但是——”

“等等。你是说邓希尔一家和克莱顿一家<i>一起开车</i>来的?”

“我猜他们以前关系很亲密,所以行吧,没问题,但是他们探视自己的女儿时告诉她,他们的好朋友克莱顿一家正在楼下签字,从太平间把儿子的尸体转移出来……”她摇摇头。“父亲什么都没说,但是那个女人……”

她向周围张望,确定没有其他人,看到只有我们两个,又把脸转过来。她普通的圆脸上充满了可怕的愤怒。

“她一直啰嗦个没完。问了一下她女儿感觉如何,然后就是可怜的克莱顿,这可怜的克莱顿那。

你的邓希尔小姐一直缄口不言,直到她妈妈说他们又要换教堂了,多丢人啊。然后,女儿发了脾气,大喊叫他们出去。”

“做得好。”我说。

“我听到她喊叫,‘想看看你好朋友的儿子是怎么对我的吗?’,还有蜂蜜派,然后我就开始跑。她想扯掉绷带。妈妈……<i>倾身向前</i>,安伯森先生。<i>迫不及待</i>。她真想看看。我把他们赶了出去,让一个医生给邓希尔小姐打了一针,让她镇定下来。父亲——胆小如鼠的家伙——想替他妻子道歉。‘她不知道她让萨迪受刺激了,’他说。‘啊,’我回答说,‘那你呢?你哑巴了吗?’你知道那个女人走进电梯之前怎么说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不能责怪他,我怎么能责怪他呢?

他过去经常在我们的院子里玩,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你能相信吗?”

我能。因为我想我已经见过邓希尔夫人,跟她说过话。在西七街,追赶着她的大儿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i>站住,罗伯特!别走那么快,我还没说完!</i>”

“你会发现她……情绪过分激动,”护士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这是有原因的。”

<h3>9</h3>

她没有过分激动。如果她过分激动,我会更高兴。如果存在所谓平静的抑郁的话,那个复活节的晚上萨迪的大脑就处于这种状态。无论如何,她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碟没有碰过的炒什锦。

她瘦了,颀长的身体看似漂浮在白色的病号服里,看到我走进来,她用病号服裹紧身体。

她笑了——用她还能微笑的半边脸——把完好的一边脸颊转过来让我亲吻。“你好,乔治——我最好这样称呼你,你觉得呢?”

“或许吧。你怎么样,亲爱的?”

“他们说我好些了,但是我的脸感觉像是被人浸在煤油里然后点着了一样。这是因为他们停用了止痛药。上帝不准我依赖麻醉药。”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找人说。”

她摇摇头。“麻醉药让我头晕,我得思考。而且,麻醉药让我很难控制情绪。我跟爸妈对骂了一场。”

只有一张椅子——除非你把墙角的便桶也算上——于是我坐到床上。“护士长跟我说了。按照她的说法,你绝对有理由发脾气。”

“或许吧,但是有什么用呢?妈妈永远不会变。她能连续几个小时喋喋不休,说我如何差点要了她的命,但是她不考虑别人。她缺乏分寸,更是缺乏别的什么。有个词,但是我记不得了。”

“同情?”

“正是。她的嘴巴像刀子。这么些年,把我爸爸都削平了。他都不讲什么了。”

“你没必要再见他们了。”

“我想有必要。”我越来越不喜欢她那平静而超然的腔调。“妈妈说他们会为我安排好以前的老房间,我真的也别无去处了。”

“你的家在约迪。你的工作也是。”

“我想我们讨论过了。我准备辞职。”

“不,萨迪,不。这个主意不好。”

她努力笑了。“你的口气就像是埃利女士。

你说约翰尼是个危险分子时她不信你。”她停顿片刻,说道:“当然,我也不信。我在他面前一直是个傻子,对吧?”

“你有房子住。”

“不假。但抵押贷款我付不起。我只能放弃。”

“我来付。”

这话说完,她似乎惊呆了。“你也付不起!”

“我能付得起,真的。”至少,这一刻……

是真的。再说总是有肯塔基州德比大战和夏德凯。

“我准备从达拉斯搬来跟德凯一起住。他不收我房租,这能省下很多钱付房屋贷款。”

一滴眼泪滚到她右眼眼角,在那里颤动着。“你有点儿没搞明白。我没办法照顾自己,现在还不行。

我也不会被接纳,除非是在家里,妈妈请个护士帮忙干肮脏活儿。我还有点儿自尊。不是很多,至少有一点儿。”

“我会照顾你。”

她看着我,瞪大眼睛。“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对我来说,萨迪,你可以私下保持你的尊严。我碰巧爱上你。如果你也爱我,那就别再说要回到你那鳄鱼般的妈妈家里那些疯话了。”

她勉强微笑,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沉思,双手放在轻薄罩衫上的膝盖部位。“你来得克萨斯有事在身,不是为了照顾一个身处险境却浑然不知的愚蠢图书管理员。”

“我在达拉斯的事情暂时中断。”

“是吗?”

“是的。”就这么简单,决定了。李准备去新奥尔良,我则准备回约迪。过去不断跟我斗争,这一轮它赢了。“你需要时间,萨迪,我有的是时间。

我们可以共同度过时间。”

“你不可能想要我。”她几乎是在低语,“要我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我想。”

她看着我的眼睛,不敢抱有希望,却又抱着希望。“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美好的经历。”

她嘴巴完好的一边开始颤抖。那滴眼泪滑落到脸颊上,更多的泪珠接踵而至。“要是我不用回到萨凡纳……要是我不用跟他们住在一起……

跟她住在一起……或许我就可以,我不知道,感觉好点儿。”

我把她抱在怀里。“你会好很多。”

“杰克?”她的声音被泪水淹没,“你离开前能为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亲爱的?”

“把那该死的炒什锦端走。那气味让我恶心。”

<h3>10</h3>

长着丰满肩膀、胸前挂着手表的护士叫朗达·麦金利。4月18日,她坚持推着萨迪的轮椅,不仅推进电梯,还一直推到路边,德凯在那里等候,旅行车的乘客门开着。

“别让我再看见你回来,甜心派。”我们帮萨迪上车之后麦金利护士说道。

萨迪心不在焉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她——不客气地说——被麻醉得飘飘欲仙了。埃勒顿医生那天早上检查过她的脸,过程会让萨迪极其痛苦,医生不得不再次使用止痛药。

麦金利转向我。“接下来几个月她需要很多温柔和体贴。”

“我会尽力。”

我们开车了。在达拉斯以南十英里的地方,德凯说:“给它拿开,扔到窗户外面去。我在留心这该死的车流。”

萨迪睡着了,手指之间的香烟还在闷烧。我把头伸到座位前面,把烟摘掉。她呻吟了一句:“啊,不要,约翰尼,求你了!”

我跟德凯对视一眼。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是我能看得出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i>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i>

<h3>11</h3>

我搬入山姆休斯顿路上德凯的西班牙式房屋是为了掩人耳目。事实上,我搬进了蜜蜂树巷135号跟萨迪住到一起。我们扶她进屋时,我对眼前可能出现的景象担心不已。我想,萨迪也很担心,不管有没有飘飘欲仙。但是埃利女士和家庭经济系的乔·彼得已经请了几个可靠的女生,在萨迪回来之前花了一整天打扫、擦拭和清洗克莱顿留在墙上的每一处污秽。客厅的地毯也被换掉了。

新的地毯是工业灰色,算不上令人兴奋的颜色,但很可能是精心挑选的;灰色不会保留记忆。她被毁坏的衣物也被悉数收走,被崭新的衣服取代。

萨迪对新地毯和新衣服未置一词。我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

<h3>12</h3>

我呆在那里,给她准备一日三餐,在她的小花园(在得克萨斯州中部的炎热夏天里花朵会蔫但不会凋零)里劳动,给她读《荒凉山庄》。我们还看了好几部下午肥皂剧;《秘密风暴》、《年轻医生马隆》、《根》,以及我们的最爱,《夜的边缘》。

她把头发从中分改成右边分,维若妮卡·蕾克[168]式的发型,等绷带最终取下时头发会遮住伤疤最难看的部分。不是说伤疤会存留很长时间,她的第一次修复手术——由四位医生组成的团队进行——安排在8月5日。埃勒顿说至少还要再做四次。

跟萨迪吃完晚饭(她只是随便吃几口)之后我会开车去德凯家,因为小镇上到处是无聊的眼睛和多话的嘴巴。最好让这些无聊的眼睛在太阳落山之后看到我的车停在德凯的车道。一旦天黑,我会再步行两英里回到萨迪的住处,睡在带折叠床的沙发上,直到凌晨五点。我们几乎没睡过整晚的觉,因为只有很少几个夜晚,萨迪没有惊叫拍打着从噩梦中惊醒。白天,约翰尼·克莱顿死了。

到了晚上,他又用枪和刀威胁萨迪。

我会走到她身边,尽力安抚她。有时她会跟着我从卧室蹒跚走进客厅,抽支烟,然后拖曳着脚步回到床上,总是出于保护把头发压在损伤的一侧脸上。她不让我帮她换纱布。她自己换,在浴室里,关上门。

有一回,她做了个极度恐怖的噩梦之后,我走进去,看到她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啜泣。她已经瘦得吓人。睡衣凌乱地散落在脚边。听到我进来,她转过身,一只胳膊遮住胸脯,另一只遮住胯部。头发披在右肩上,原来所在的位置。我看到肿胀的伤疤,深深的针脚,还有颧骨上凌乱下坠的肉。

“<i>出去!</i>”她叫道,“<i>别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能出去?</i>”

“萨迪,怎么了?你怎么把睡衣脱了?怎么了?”

“我尿床了,行吧?我得换一件,<i>所以请你出去让我穿上衣服!</i>”

我走到床尾,抓起叠在那里的被子,把她裹起来。等我拿起被子一角把她的脸遮起来后,她安静下来。

“去客厅,别绊倒了。抽支烟。我来换床单。”

“别,杰克,很脏。”

我抓住她的肩膀。“克莱顿才会这样说,但他已经死了。不过是一点尿液而已。”

“你确定吗?”

“确定,但是在你走之前……”

我掀开被角,她畏缩着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只是强忍着,但是我仍然觉得这是进步。我亲吻了已变成一块耷拉皮肉的她曾经的脸颊,又翻起被角将它盖住。

“你怎么能做到?”她没有睁开眼睛问道,“<i>太恐怖了</i>。”

“不。这只是我爱的你的一部分,萨迪。现在,去外面呆一会儿,我来换床单。”

换完床单,我提出陪她一起睡,直到她睡着。

当我掀开被子轻摇她的头时,她畏缩了。“我不能,杰克。对不起。”

<i>一点一点慢慢来,</i>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凌晨的第一缕阳光中穿过镇子朝德凯的住处走去时我对自己说,<i>一点一点慢慢来。</i>

<h3>13</h3>

4月24日,我告诉德凯我在达拉斯有事要做,问他能不能陪萨迪,我大概九点钟回来。他满口答应,那天下午五点,我坐在南波克街灰狗长途汽车终点站对面,终点站在77号公路和依然很新的四车道1-20公路的交叉路口附近。我在读(假装在读)最新的詹姆斯·邦德影片海报,《海底城》。

五点半,一辆旅行车停在终点站旁边的停车场。开车的是鲁思·佩因。李走下车,绕到后面,打开车门。玛丽娜怀里抱着琼,从后座下车。鲁思·佩因呆在方向盘后面。

李只有两件行李:一只橄榄绿粗呢包,一个垫着棉花的枪盒,带把手的那种。他把行李搬到豪华长途旅游汽车上。驾驶员粗略地看了一眼李的车票,接过手提箱和步枪,放在露天行李架上。

李走向车门,然后转身跟妻子拥抱,亲吻她两边脸颊,还有嘴巴。他接过孩子,用鼻子拱了拱她的下巴。琼笑了。李也笑起来,但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他亲了一下琼的额头,抱了抱,然后递给玛丽娜,冲上台阶,头也没回一下。

玛丽娜走向旅行车,鲁思·佩因正站在一旁。

琼把手伸向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鲁思笑着接过来。她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乘客上车,然后长途汽车开走。

我呆在原地,直到长途汽车在下午6点准时驶离。血色的太阳正在西沉,在窗玻璃上的目的地标牌上闪过,短暂地遮住了字迹。之后,我终于看清,上面的几个字表明奥斯瓦尔德走出了我的生活,至少暂时如此:

<b>新奥尔良快线</b>

我目送汽车爬上1-20公路的坡道入口往东开去,然后我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停车处,驾车回约迪。

<h3>14</h3>

直觉,又一次。

我付了西尼利街公寓五月的租金,尽管我得看紧钱包,更没什么具体的理由这么做。我心里的感觉虽然模糊,却很强烈,我应该保留在达拉斯的行动基地。

肯塔基州德比大战开始前两天,我开车去格林维尔大道,做好充分的准备押五百美元赌夏德凯取得名次。我想,这么做与赌这匹老马获得冠军相比,不会那么惹眼。我把车停在距离诚信金融四个街区远的地方,锁上汽车。在市里这片区域,即使中午十一点锁车也是必要之举。一开始我走得很轻快,但是突然——再一次,没什么具体的理由——我的脚步开始慢下来。在距离伪装成借贷机构的赌博窝点半个街区远的地方,我完全停下脚步。再一次,我看见赌注登记人——今天上午没有戴眼罩——靠在店面门口,抽着烟。

站在强烈的光照下,两边的门影中间,他看起来像爱德华·霍普[169]画作中的人物。那天他不可能看见我,因为他正盯着街对面停着的一辆汽车。是一辆奶油色的林肯,挂着绿色牌照。数字上面写着“阳光之州”。这并不意味一切很和谐。这肯定不意味着汽车属于坦帕的爱德华多·古铁雷斯,那个经常微笑着说“我的从新英格兰来的美国人来了!”的家伙。几乎可以肯定,是那个家伙烧掉了我在海滩的房子。

然而,我还是转身回到车里,兜里装着准备下注的五百块。

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