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二十一章(2 / 2)

11/22/63 斯蒂芬·金 7057 字 2024-02-18

过去很执拗。

另一个十分钟的交谈过后——可能是谈论政治,可能是谈论妻子的可恶,可能是谈论新出炉的杀掉埃德温·沃克将军的计划——德·莫伦斯乔特跳跃着走下屋外的台阶,开车走了。

李的脚步在我头顶掠过——“啪,嗒,啪。”

我跟随脚步声走进我的卧室,把远程麦克风对准脚步停下的地方。<i>没有声音……没有声音……</i>然后响起了微弱但确凿无疑的鼾声。两个小时之后,鲁思·佩因把玛丽娜和琼从车里放下来,他还睡在双X啤酒的梦里。玛丽娜没有叫醒他。是我的话,也不会叫醒这个暴脾气的混蛋。

<h3>6</h3>

那天之后,奥斯瓦尔德缺工更勤。即使玛丽娜知道,她也不会在乎。也许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沉迷在新朋友鲁思身上。殴打稍微减少了些,不是因为秉性改了,而是因为李几乎跟她一样频繁外出。李经常带着他的相机。有了阿尔的笔记,我很清楚他要去哪儿,干些什么。

有一天,他往汽车站走时,我跳进汽车,驶往橡坪大街。我想超过李坐的穿过市中心的汽车,我做到了。轻而易举。橡坪大街上有很多倾斜式停车位,但我的红色海鸥尾雪佛兰很显眼,我不想冒险让李看到。我把它开到威克利夫大道,停在阿尔法贝塔百货店的停车场里。然后,漫步走到特特尔克里克大道。那里的房子是新庄园风格,带拱门和灰泥墙板。有两边栽满棕榈树的车道,宽阔的草坪,甚至有一两处喷泉。

401号前面,一个整洁的男人(跟牛仔演员兰道夫·斯科特惊人相似)正用一台推式割草机工作。埃德温·沃克发现我正在看他,简单地在眉边向我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我回敬一下。李·奥斯瓦尔德的目标又开始割草,我则继续前行。

<h3>7</h3>

达拉斯街区的街道包括特特尔克里克大道(将军居住的地方),威克利夫大道(我停车的地方),艾文戴尔大道(我跟沃克挥手之后去的地方),以及橡坪大道,紧邻将军房子后面的一条布满小商行的街道。这一片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橡坪是我最感兴趣的街道,因为这将是4月10日晚上李前来和逃跑的路径。

我站在得克萨斯鞋靴店门口,粗斜纹棉布夹克的衣领竖起,双手插在兜里。我站着等了大约三分钟,公共汽车停在橡坪和威克利夫大道的拐角。车门一打开,两个提着布质购物袋的女人立即走下车。然后,李下车走到人行道上。他提着一只棕色的纸袋,像是工人的午餐袋。

拐角处有一栋巨大的石头教堂。李漫步到教堂前的铁栏杆边,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草草地记下什么。然后,他朝我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把笔记本塞进口袋。阿尔相信李会把步枪藏匿在橡坪大道另一边的铁轨里,足足半英里远。但是笔记可能是错的,因为李根本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他在七八十码开外迅速朝我的方向逼近。

<i>他会注意到我,跟我搭话</i>,我想。他会说:“你不是住在我楼下的那个家伙吗?你在这儿干什么?”如果他这样做,未来会朝新的方向偏斜。

不妙。

我盯着橱窗里的鞋和靴子看,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脖颈,从背上滚下去。当我最终伺机将眼睛转到左边时,李不见了。简直像是魔术戏法一般。

我沿着街道漫步。真希望我戴了帽子,哪怕太阳镜也好——为什么没戴呢?我算是哪门子的半吊子秘密特工?

我走了半个街区远,来到一间咖啡店,橱窗的广告上写着“全天供应早餐”。李没有在里面。

咖啡店旁边是巷口。我缓步穿过巷口,朝右瞥了一眼,看到了他。他背对着我。已经把相机从纸袋里拿出来,但是没有照相,至少现在没有。他在查看垃圾桶。他把桶盖拿下来,朝里面看,然后放回去。

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我的意思是脑子里的每一个直觉,我想——都催促我在他转身看见我之前继续前行,但是一种强烈的诱惑让我在原地又驻足了一会儿。我想,多数人都会驻足。

毕竟,我们能有多少机会亲眼目睹一个计划冷血谋杀的家伙一步一步着手行动呢?

他朝巷子深处走去,然后在一块安在混凝土上的圆形铁板前停了下来。他试图把铁板提起来。

但是提不动。

巷子路面没有铺水泥,坑坑洼洼的,大约两百码长。一百码的地方,围着长满杂草的后院和空地的铁丝网变成了高大的木板栅栏,上面覆盖着常春藤,经历了寒冷阴暗的冬天,常春藤一动不动。李扒开一块藤叶,试了试木板。木板露出一个洞,他朝里面看去。

不打碎鸡蛋是做不成煎蛋卷的公理是对的,但是我觉得我必须碰碰运气。我继续往前走。走到街区尽头,在吸引了李的教堂前停了下来。这是橡坪摩门教会。布告牌上说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有常规仪式,每个星期三晚上七点有特别的欢迎新人仪式,之后是一个小时的社交时间。提供点心饮料。

4月10日是星期三,李的计划(假定不是德·莫伦斯乔特的计划)现在看起来很明确:提前将枪藏在巷子里,然后等待新人仪式——还有社交时间,当然——结束。参加礼拜的人出来时,他会听到他们说笑着朝公共汽车站走去。公共汽车十五分钟一趟,总是有车过来。李会开完枪,再把枪藏到松开的木板里(<i>不是</i>铁轨边),然后混进从教堂出来的人群。下一趟汽车来到时,他就溜之大吉。

我朝右边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他从巷子里出现。相机已放回纸袋,他走到汽车站,靠在柱子上。一个人走过来,向他询问什么。很快,他们聊了起来。跟陌生人闲聊,抑或这是德·莫伦斯乔特的另一个朋友?只是街上的行人,抑或同谋?

或者甚至是著名的无名枪手——根据阴谋家们的观点——肯尼迪的车队到达时,正潜伏在迪利广场附近草丘上的那个?我告诉自己这太疯狂了,但是无法确定。让人受不了的就在这里。

没办法对<i>所有事情</i>绝对确定,在我4月10日亲眼看到奥斯瓦尔德独自一人之前没有办法。即便亲眼看到,也不足以打消我所有的疑虑,但是那会让我有足够的理由继续行动。

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干掉琼的爸爸。

公共汽车咆哮着进了站。特工X-19——也就是有名的李·哈维·奥斯瓦尔德,闻名的马克思主义者,殴打妻子的人——上了车。汽车驶离视线之后,我回到巷子,朝深处走去。小巷尽头是没有栅栏的宽大后院。一个天然气泵站旁边停着一辆1957年或者1958年款的雪佛兰比斯坎湾。

一个烤肉锅放在三脚架上。烤肉架旁边是一幢深棕色房屋的背面。房屋是将军的。

我往下看,看到泥土上有新的拖痕。一个垃圾桶伫立在院子尽头。我没有看到李移动垃圾桶,但我知道是他干的。10日的晚上,他会把步枪枪管架在那上面。

<h3>8</h3>

星期一,3月25日,李走上尼利街,拿着一个长长的棕色纸包裹。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瞥我能看见上面用红色的大字写着“已登记”和“已投保”。我第一次觉得他看起来鬼鬼祟祟、神情紧张,切实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而不是他脑海深处阴森的装置。我知道包裹里面是什么:6.5毫米卡尔卡诺式步枪——也称作曼利夏—卡尔卡诺式步枪——带瞄准镜,从芝加哥的克莱因体育用品店购买的。李爬上屋外的台阶上到二楼之后五分钟,即将改变历史的枪支被放在了我头顶上的衣柜里。六天之后,就在我的卧室窗户外面,玛丽娜拍了那张有名的李抱枪的照片,但是我没有亲眼目睹。那是个星期天,我在约迪。随着10日逐渐逼近,跟萨迪共度的这些周末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视之物。

<h3>9</h3>

我突然惊醒,听见有人低声嘟哝着“还不算太晚”。我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我自己,于是闭上了嘴。

萨迪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些什么,在床上翻个身。床垫熟悉的吱吱声把我锁定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1963年4月5日,坎德尔伍德小屋。我用手在床头柜上摸我的手表,看了一眼发光的数字。

凌晨两点一刻,这意味着实际上已经是4月6日了。

<i>还不算太晚。</i>

干什么不算太晚?退后,以免弄巧成拙?还是,太糟糕了,非动手不可?后退的想法很诱人,上帝知道。要是我继续前行,事情一旦失利,这也许是我跟萨迪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也许。

<i>即使你不得不杀了他,你也不一定要马上下手。</i>

一点儿不假。袭击将军之后奥斯瓦尔德会搬到新奥尔良一段时间——又是一处破烂的房屋,我已经看过了——住不止两个星期。这将给我足够的时间干掉他。但是我感觉等太久将是个错误。

我可能会找借口继续等下去。最好的借口正睡在我的身边:颀长,可爱,全身赤裸。或许她正是执拗的过去设下的又一处陷阱,但是没关系,因为我爱她。我可以想象一个场景——十分清晰——杀掉奥斯瓦尔德之后我必须逃跑。跑到哪里去?

回到缅因州,当然是。希望我能赶在警察前面及时到达兔子洞,逃回未来,那时萨迪·邓希尔……

哎……大概有八十岁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考虑到她吸烟的嗜好,这得有像掷骰子掷出六点来的运气。

我起身走到窗边。在这个早春的周末,只有少数小屋里有人。有辆溅满泥土或者肥料的皮卡,车斗里装满农具。一辆带边斗的印第安摩托车。

几辆旅行车。一台双色的普利茅斯复仇女神。月亮在稀薄的云层中穿梭,朦胧的光线中看不清汽车下半部分的颜色,但我很肯定它的颜色。

我穿上裤子、汗衫和鞋,然后溜出小屋,朝院子走去。凛冽的空气吹拂着我从热被窝里出来的肌肤,但我几乎毫无感觉。是的,这辆车是复仇女神,是的,红底白色。但是这辆车既非来自缅因州也非来自阿肯色州,车牌是俄克拉荷马州,后窗的贴纸上写着“出发吧,俄克拉荷马人”。

我往车里瞄了一眼,里面散放着教科书。某个学生,春假期间来南方看他的伙伴。或者是一对饥渴的老师充分利用坎德尔伍德宽大的政策。

在过去跟自身的一团和气中,这是又一个不和谐音。跟在里斯本福尔斯一样,我摸摸后备箱,然后回到小屋。萨迪把床单蹬到腰间。我进来的时候,冷空气把她冻醒了。她坐起来,用床单盖着胸脯,看到是我进来,她放下床单。

“睡不着吗,亲爱的?”

“我做了个噩梦,出去透透气。”

“什么梦?”

我解开牛仔裤,甩掉鞋子。“不记得了。”

“好好想想。我妈妈经常说,要是你把噩梦说出来,就不会成真了。”

我钻进被窝,她穿着我的内裤,别的什么都没穿。“我妈妈经常说你要是亲吻你的爱人,噩梦就不会成真。”

“她真这么说了吗?”

“没有。”

“嗯,”她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有可能。

我们试试吧。”

我们试了。

一件事会导致另一件事发生。

<h3>10</h3>

事后,她点燃一支烟。我躺着看烟雾腾起,偶尔有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射进来,烟雾变成蓝色。<i>在尼利街我永远不会把窗帘半掩着,</i>我想,<i>在尼利街,在我的另一重生活中,我总是孤身一人,但是仍然精心把窗帘紧闭着。当然,偷窥的时候除外。潜伏。</i>

这时,我开始厌烦自己。

“乔治?”

我叹口气。“这不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

我看着她。她深深地吸口气,坦然地享受着香烟,跟过去的国度里所有人一样。“我没有什么内部消息,如果你正这么想的话。但是这一点显而易见。你的过去的其他信息归根结底是编造的。我很高兴。我不怎么喜欢乔治。有点儿……

你经常用的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有点儿缺心眼儿。”

“杰克对你来说怎么样?”

“雅各布的俗称吗?”

“正是。”

“我喜欢。”她转向我。“《圣经》中,雅各布与天使摔跤。你也在摔跤。对吗?”

“我想是的,但不是与天使摔跤。”尽管李·奥斯瓦尔德也算不上是恶魔。我觉得乔治·德·莫伦斯乔特更像恶魔。《圣经》中,撒旦是诱惑者,他引诱别人,然后袖手旁观。我觉得德·莫伦斯乔特就是这样。

萨迪熄灭了香烟。声音很镇静,但是眼神很模糊。“你会受伤吗?”

“我不知道。”

“你会离开吗?因为如果你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我能否承受。说那句话之前,我很可能已经死在那儿,因为里诺[163]是个噩梦。永远失去你……”她轻轻地摇头,“不,我不知道我能否承受。”

“我想娶你。”我说。

“天呐,”她轻声说。“正当我要说这永远都不会发生的时候,杰克·化名·乔治现在这样说了。”

“不是现在,但是下个星期如果一切如我所料的话……好吗?”

“当然好。但是我必须问个小小的问题。”

“我单身吗?法律上是否单身?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个?”

她点点头。

“我是单身。”我说。

她幽默地叹口气,像个孩子一样笑了。然后,她啜泣起来。“我能帮你吗?让我帮你吧。”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战,她肯定看到了。

她用牙齿咬住下嘴唇。“这样不好,肯定是。”

她沉思着说。

“这样说吧:我现在正接近一台长满尖牙的机器,机器正全速运转。我摆弄它的时候不允许你靠近我。”

“什么时候?”她问道,“你……怎么说呢……

你跟命运约定的时刻?”

“还没有确定。”我感觉我已经说得太多,但是,既然说到这里,我决定就再透露一点,“这个星期三晚上有些事情会发生。我必须见证的事情。然后,我会做决定。”

“没办法让我帮你吗?”

“我想没有,亲爱的。”

“要是我能的话——”

“谢谢,”我说。“我很感激。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叫杰克,当然愿意。”

<h3>11</h3>

星期一上午,十点钟左右,旅行车停到路边,玛丽娜跟鲁思·佩恩一起去了欧文镇。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正准备离开房子时,突然听到屋外的台阶上响起下楼的脚步声。是李,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头发凌乱,脸上布满后青春期的粉刺。

穿着牛仔裤,滑稽的胶布雨衣一直遮到胫部。走路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好像肋骨疼痛。

或者,好像雨衣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袭击之前,李在拉菲尔德机场外面的某个地方校准了他的新步枪。”阿尔写道。他在哪里校准的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我差点跟他多么近距离地面对面遭遇。我做了粗心的假定,以为他去上班了,我不会撞见他,而且——为什么星期一上午他没有上班呢?

我撇下这个问题,拿着学校公文包走了出去。

里面是我永远不会完成的小说,阿尔的笔记,还有记录我在过去的国度历险经历的半成品日记。

如果4月10日晚上李不是独自一人的话,我可能被他的一个同谋,有可能就是德·莫伦斯乔特本人发现并射杀。我仍然觉得这种几率不大,但杀掉奥斯瓦尔德之后必须逃跑的可能性很大。

不管哪种情况发生,我都不想让任何人——警方,比如说——找到阿尔的笔记或者我的备忘录。

4月10日晚上我的当务之急是把我的文书从屋里拿走,拿到远离住在楼上的那个困惑而好斗的年轻人的地方。我开车来到达拉斯第一玉米银行,并不惊讶地发现为我服务的银行职员跟在里斯本福尔斯镇故乡信托接待我的银行职员长得格外相似。这家伙的名字叫林克而不是杜森,但还是长得像古巴乐队指挥泽维尔·库加特。

我咨询了一下银行的保管箱业务。很快,手稿放进了775号箱。我开车回到尼利街,发现找不到该死的保管箱钥匙了,着实惊慌了一阵。

<i>放松</i>,我告诉自己,<i>就在你口袋里某个地方,即使不在口袋里,你的新朋友理查德·林克也会给你另配一把。只不过也许会收你五角钱而已。</i>

仿佛这种想法将钥匙召唤了出来,我发现钥匙藏在口袋的角落里,躲进了零钱下面。我把保险箱钥匙穿到钥匙圈上,妥妥当当。如果我必须得跑回兔子洞,在回到未来之后再次踏进过去,钥匙会还在那里……尽管过去四年半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会重置,现在放在保管箱里的手稿可能会消失。这也许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萨迪也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