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二十一章(1 / 2)

11/22/63 斯蒂芬·金 7057 字 2024-02-18

<h3>1</h3>

1963年3月2日,奥斯瓦尔德一家成了我楼上的邻居。他们徒手搬进从艾尔斯贝特街上的破碎砖房里转移的物品,大多用酒店纸箱装着。很快,日本录音机的转轴开始平稳地转动,但是我主要是借助耳机在听。这样的话,楼上的对话语速正常,而不会慢下来。当然,大部分我还是听不懂。

奥斯瓦尔德一家搬进新居一周之后,我去了格林维尔大道上的一家当铺买了把枪。当铺老板拿给我看的第一把左轮手枪跟我在德里买的柯尔特38式手枪一样。

“对付歹徒和入室抢劫的防身首选,”当铺老板说,“保证二十码之内必死无疑。”

“十五码,”我说。“我听说是十五码。”

老板扬起眉毛。“好吧,就算十五码。任何——”

——<i>试图抢劫我现金的蠢货肯定走得比十五码近。</i>

“——试图拦住你的人肯定会离得很近。你看怎么样?”

我一开始的冲动,只是为了打破那种协调而又略不一致的和谐,是想告诉他我想要别的,比方说点45手枪,但是打破和谐可能是个坏主意。

谁知道呢?我确实知道的是,我在德里买的38式手枪很实用。

“多少钱?”

“十二块钱卖给你吧。”

这比我在德里买的贵了两块,当然,那是四年半之前的事了。考虑到通货膨胀,十二块钱差不多。我告诉他加一盒子弹,他同意了。

老板看着我把枪和子弹装进一起买的公文包时,他说:“为什么不买只皮套呢,伙计?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你可以合法持有枪支,如果你没有严重犯罪前科的话,不需要持有许可证。你有前科吗?”

“没有。但是我不认为青天白日会有人抢劫。”

老板诡笑起来。“在格林维尔大道上,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在几年前,一个半街区外,一个家伙把自己的头爆掉了。”

“真的吗?”

“是的,先生。在一家名叫沙漠玫瑰的酒吧门前。因为一个女人,当然。不这么想吗?”

“我猜是吧,”我说。“不过有时是为了政治。”

“不,不,归根结底总是因为女人,伙计。”

我之前在当铺西边四个街区远找到个停车位,为了回到我的新车上(对我来说是新的),我必须经过诚信金融。1960年秋天,我把赌注下在奇迹海盗队身上。付给我一千二百块的那个狡猾的家伙站在门口,抽着烟。他戴着绿色眼罩。眼睛从我身上掠过,看起来似乎毫无兴趣,也没有认出我。

<h3>2</h3>

那是星期五下午,我直接从格林维尔大道开车去基林,萨迪在坎德尔伍德小屋跟我会面。我们一起过夜,这是我们那年冬天的习惯。第二天,她开车回约迪,我跟她一起去教堂。祝福祈祷之后,我们跟周围的人握手道别、相互问候“愿平安与你同在”的时候,我的思绪——不安地——转到放在后备箱里的手枪上。

星期天中午吃饭时,萨迪问道:“你什么时候履行你的使命?”

“如果一切按我希望的推进的话,不会超过一个月。”

“如果没有呢?”

我用手理了一下头发,走到窗户边上。“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还在想着什么吗?”

“是的,”她平静地说。“还有饭后樱桃冷饮,你的加不加生奶油?”

“加,”我说,“我爱你,亲爱的。”

“最好如此,”她说着,起身去拿甜点。“因为我在这儿有点儿孤立无援。”

我待在窗户边上。一辆车从街上缓慢开过——陈旧,但还不错,用KLIFE上播音员的话说——我感觉那和谐的声响又来了。但是,现在我经常感觉到它,有时它似乎毫无意义。克里斯蒂的匿名戒酒会的一个口号蹦进我的脑海里:FEAR,意思是假证似真。[157]不过,这一次,联想咔哒响了一声。汽车是辆红底白色复仇女神,跟我在进入1958年的兔子洞出口烘干房不远处、沃伦波毛纺厂的停车场里看到的一样。这一辆是阿肯色州而不是缅因州车牌,不过,还是那……声响。那和谐的声响。

有时,我感觉要是我明白那声响的含义,我就会明白一切。这也许有些愚蠢,但是是真的。

<i>黄卡人知道,</i>我想,<i>他知道,但为此丢了性命。</i>

我最新的和谐开启左转灯,在停止标志处转弯,消失在主街上。

“过来吃甜点吧。”萨迪从我身后说,我惊了一跳。

匿名戒酒会上的人们说,FEAR还有别的意思:<i>操完跑人</i>。[158]

<h3>3</h3>

我那天晚上回到尼利街,戴上耳机听最新的录音。我以为除了俄语没有别的,但这一次我还听到了英语。以及水花溅起的声音。

<i>玛丽娜:(俄语。)</i>

<i>李:我不行,妈妈,我跟琼在澡盆里!</i>

<i>(更多水花溅起的声音,还有笑声——李和婴儿的欢笑。)</i>

<i>李:妈妈,我们把水弄到地上了!琼乱拍!</i>

<i>坏女孩儿!</i>

<i>玛丽娜:把水擦干!我忙!忙!(但她也在笑。)</i>

<i>李:我不能,你想让孩子……(俄语。)</i>

<i>玛丽娜:(俄语——一边责备一边笑。)</i>

<i>(又是一阵溅水的声音。玛丽娜哼着KLIF</i><i>上的流行歌曲。听起来很甜美。)</i>

<i>李:妈妈,把我们的玩具拿来!</i>

<i>玛丽娜:是,是,你总是要你的玩具!</i>

<i>(大声拍水。浴室的门肯定大开着。)</i>

<i>玛丽娜:(俄语。)</i>

<i>李(生气的小男孩儿的声音):妈妈,你忘了我们的橡皮球。</i>

<i>(大声拍水——孩子高兴地尖叫着。)</i>

<i>玛丽娜:那,王子和公主的全部玩具。</i>

<i>(三个人的笑声——他们的快乐让我一阵冷战。)</i>

<i>李:妈妈,给我们拿个(俄语。)我们耳朵里进水了。</i>

<i>玛丽娜(笑着):哦,我的天哪!还有什么?</i>

那天晚上我醒着躺了很久,想着这一家三口。就这一次很幸福,不是吗?西尼利街214号算不上什么,但也是一步提升。或许他们甚至睡在一张床上,就这一次,琼非常开心,而不是吓得要死。

而现在床上还有第四个,正在玛丽娜肚子里生长着的那个。

<h3>4</h3>

跟在德里的情形一样,时间的节奏开始加快,不过现在时间之箭正飞向4月10日,而不是万圣节。我一直依赖阿尔的笔记走到这一步,但笔记的作用日渐减弱。关于谋害沃克的性命,笔记主要关注的是李的活动,那年冬天还有更多的内容充斥着他们的生活,尤其是玛丽娜的生活。

一方面,玛丽娜最终交了个朋友——不是乔治·布埃那样渴望成为大款的人,而是一个女性朋友——她的名字叫鲁思·佩因,是个公谊会教徒。

“会说俄语,”阿尔言简意赅地写道,跟他之前的笔记风格大相径庭。“在<i>1963</i><i>年2</i><i>月?日的聚会上碰到的。肯尼迪暗杀发生时玛丽娜跟李分开了,跟佩因住在一起。</i>”还有一句,好像是事后补记的话:“李在佩因的车库里藏了一支M-C。包在毯子里。”

他用M-C指李邮购的是曼利夏—卡尔卡诺狙击步枪,计划杀害沃克将军的那一支。

我不知道是在谁举行的宴会上李和玛丽娜遇见了佩因一家。我不知道谁当的介绍人。德·莫伦斯乔特?布埃?可能是两者中的一个,因为剩下的流亡分子都在躲避奥斯瓦尔德一家。丈夫假装无所不知,对一切嗤之以鼻,妻子是个受气的拳击沙包,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离开他寻求幸福的机会。

我知道的是,玛丽娜·奥斯瓦尔德的“逃生出口”在三月中旬的一个下雨天开着雪佛兰旅行车——红底白色——出现了。她停在路边,怀疑地打量四周,好像不确定有没有找对地址。鲁思·佩因身材很高(不过没有萨迪高),但非常瘦削。

棕色的头发,一部分在前面宽阔的额头上修着刘海,一部分扎成在脑后轻弹的马尾,发型不太适合她。长满雀斑的鼻子上戴着无边眼镜。对我来说,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去,她就像是拒绝吃肉并参加禁止核武器示威游行的那种女人……这正是鲁思·佩因的性格,我想,属于新时代到来之前的新时代女性。

玛丽娜肯定在盼着她,因为她咔哒咔哒地走下屋外的台阶,怀里抱着婴儿,毯子在琼的头上摆来摆去,挡住飘落的细雨。鲁思·佩因略带笑容,说话小心翼翼,每个词后面都顿一下。“你好,奥斯瓦尔德夫人。我是鲁思·佩因。你记得我吗?”

“<i>是,</i>”玛丽娜说。“记得。”然后又说了句俄语。鲁思也用俄语回答……尽管说得结结巴巴。

玛丽娜请她进屋。我等到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后,才戴上连着台灯窃听器的耳机。

我听到的是夹杂着英语和俄语的对话。玛丽娜纠正鲁思好几次,有时带着笑声。我听到的内容足以让我弄清鲁思·佩因来这儿的目的。跟保罗·格雷戈一样,她想学俄语。我还从她们频繁的笑声和越来越放松的言谈中听出一点:她们喜欢对方。

我为玛丽娜高兴。如果李杀害沃克将军未遂之后我杀了他,新时代女性鲁思·佩因可能会收留她。我可以寄予希望。

<h3>5</h3>

鲁思只来尼利街上了两次课。之后,玛丽娜和琼坐进旅行车,鲁思开车把她们带走了。可能开到位于欧文镇的漂亮(至少按照橡木崖的标准来说)郊区的家里。那个地址阿尔的笔记里没有记录——他似乎不怎么关心玛丽娜跟鲁思的关系,很可能是因为他想在步枪被放进佩因一家的车库之前就结果李——但是我在电话号码簿里找到了这个地址:西五街2515号。

三月一个多云的下午,玛丽娜和鲁思分别之后大约两个小时,李和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坐着德·莫伦斯乔特的车出现了。李抱着一只棕色的纸袋下了车,袋子边上印着宽边帽和“佩皮诺餐厅墨西哥特色食物”的字样。德·莫伦斯乔特拿着六瓶装的双x啤酒。他们走上屋外的台阶,边聊边笑。我抓住耳机,心怦怦地跳。开始没声音,但是稍后他们不知是谁打开了台灯。之后,我仿佛是置身于他们屋子之中隐形的第三个人。

<i>别图谋杀害沃克,</i>我想,<i>请不要让我的工作更艰难,已经够艰难了。</i>

“不好意思,这么乱,”李说,“这些日子,她什么都不做,只知道睡觉,看电视,唠叨跟她学俄语的那个女人。”

德·莫伦斯乔特聊了一会儿他想在海地得手的油田租赁业务,言辞激烈地谈到杜瓦利埃的高压政权。“那天傍晚,卡车从市场穿过,载走了尸体。很多都是活活饿死的儿童。”

“卡斯特罗和他的战线会结束这局面。”李冷酷地说。

“愿上帝保佑这一天尽快到来!”接下来是瓶子的叮当声,很可能是为了庆祝上帝保佑这一天尽快到来这想法。“工作怎么样,同志?今天下午你为什么没在那儿?”

他没在那儿,李说,因为他想来这儿。就这么简单。他露了个面,然后走人。“他们能怎么办呢?我是博比·斯托瓦尔手上他妈的最棒的影印技师,他知道这一点。名字叫(我不会写——格拉夫?格雷夫?)的工头说‘别再当劳工组织者了,李。’你知道我怎么应对吗?我笑着说:‘好的,傻屌,’然后走开了。他是个白痴,大家都知道。”

不过,很明显李喜爱他的工作,尽管他抱怨那种家长式的态度,以及资历比天分更加重要的制度。他说:“你知道,在明斯克,在公平的竞争环境中,我一年之内就能成为主管。”

“我知道你会的,伙计——这是十分明显的事。”

撩拨他。激怒他。我敢肯定。我不喜欢这样。

“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吗?”李问道。

“今天早上我只看到了电报和备忘录。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如果不是为了休息一下?”

“沃克做了,”李说。“他加入了哈吉斯的十字军——或者是沃克的十字军,哈吉斯加入了。

我说不清。无论如何,那该死的夜奔行动。这两个傻子准备周游南方,告诉人们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是共产党的前线。他们会让融合和选举权倒退二十年。”

“肯定的!还有发酵的愤怒。距离大屠杀开始还要多久?”

“或许等到有人射杀拉尔夫·阿伯内亚[159]和马丁·路德·金!”

“金肯定会被射杀,”德·莫伦斯乔特几乎是在笑着说。此刻,我站立着,双手紧紧将耳机按在耳朵上,汗水从脸上往下滴。这是危险的话题,的确——处于阴谋的边缘。“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们中不知是谁用开罐器又打开了一罐墨西哥啤酒,李说:“得有人阻止这些混蛋。”

“你不该把我们的沃克将军称作傻子,”德·莫伦斯乔特用演讲的口气说道。“至于哈吉斯,是的,没错。哈吉斯不值一提。我听到的是他是个——跟他的很多同类一样——性变态,早上在小女孩的阴道里晃悠,晚上又在小男孩儿屁眼里摇动。”

“啊,<i>太恶心了!</i>”李像青少年一样,在说最后一个词时发出破嗓子的声音。然后,他笑了。

“但是沃克,啊,情况就迥然不同了。他在伯奇社[160]里威望很高——”

“这些憎恨犹太人的法西斯分子!”

“——我能预见有一天,要不了多久,他会成为领袖。一旦他得到其他右翼狂热组织的信赖和支持,他可能又会竞选公职……但是这一次,不是得克萨斯州州长。我怀疑他的目光会放得更高。参议院?有可能。甚至是白宫?”

“这绝对不可能。”但是李听起来不确定。

“<i>不太可能</i>发生,”德·莫伦斯乔特纠正说。

“但是永远不要低估了美国资产阶级以民粹主义的名义信奉法西斯主义的能力。或许是电视的力量。没有电视,肯尼迪永远不可能战胜尼克松。”

“肯尼迪和他的强权统治,”李说。他对现任总统的赞同似乎跟他的麂皮鞋一样消失了。“永远别想安宁,只要菲德尔还在巴蒂斯塔的厕所里拉屎。”

“还有,永远别低估美国白人对于种族平等成为国家法律这种设想的恐惧。”

“黑鬼,黑鬼,黑鬼,屁鬼[161],屁鬼,屁鬼!”

李大喊道,怒不可遏,几近痛苦。“上班的地方全是这些话!”

“绝对如此。当《新闻早报》说‘伟大的得克萨斯州’时,他们的意思是‘

<b>愤怒的</b>得克萨斯州。’人们听到了!对于沃克这样的人——一位<i>战争英雄</i>——哈吉斯这样的小丑只是块垫脚石。

就像冯·兴登堡[162]是希特勒的垫脚石一样。借助与公众的适当联系消除不利影响,他能走得更远。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干掉‘种族主义美国’埃德温·沃克将军的人将是美国社会的功臣。”

我沉重地坐进椅子里,椅子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着录音机,转轴在不停旋转。

“如果你真的相信——”李开始说,突然一声巨大的嗡鸣响起,我迅速扯下耳机。楼上没有警告的喊声,也没有愤怒,没有脚步敏捷的移动声,所以——除非他们格外擅长掩饰那一刻的刺激——我想我可以相信台灯窃听器没有被发现。

我又戴上耳机。没有声音。我试了试远距离麦克风,站在椅子上,手上的特百惠碗几乎要抵到天花板。

我能听到李在说话,德·莫伦斯乔特偶尔回应,但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在奥斯瓦尔德家的耳朵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