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h3>
追思会是在新学年第一天的晚上开的。如果能用眼泪沾湿的手帕来衡量成功的话,我和萨迪组织的活动可谓大获成功。我肯定孩子们的情绪得到了痛快的宣泄,米米女士本人也会喜欢的。“挖苦的人往往是盔甲下的胆小鬼,”她曾经对我说,“我也一样。”
在追思的大部分时间里,教师们忍着没有流泪。直到迈克开始打动他们,迈克冷静、诚挚地朗诵着箴言第31章。此后,放映幻灯片的时候,伴着极其伤感的音乐《西城故事》,教师们也哭了。我发现波尔曼教练尤其有趣。眼泪从他涨红的脸上流下,高声的哭泣从他宽大的胸膛中传来,德诺姆的橄榄球领袖让我想起了大家第二喜欢的卡通鸭子,鸭宝宝休易。
我站在滚动着米米女士照片的大屏幕前,将观察到的这一幕悄悄地告诉萨迪。她也哭了,但不得不下台,走进旁边的房间里,笑容战胜了她的眼泪。她安全地站在影子里,责备地看着我……
然后把手指伸过来。我认为我配得上这个。我在想是不是米米女士仍然认为萨迪和我会相处得极好。
我想她很可能会这么认为。
我挑选了《十二怒汉》作为秋天要演出的戏,既是偶然,也是故意疏忽,没有通知塞缪尔·弗伦奇公司我想将我们的版本改名为《陪审团》,这样我就能用些女演员。我会在十月下旬挑选演员,11月13日开始排练,届时狮子队的最后一场橄榄球常规赛业已结束。我有意让文斯·诺尔斯出演8号陪审员——坚持己见的家伙,在电影中由亨利·方达出演——迈克·科斯劳则出演我认为最棒的角色:盛气凌人、粗暴无礼的3号陪审员。
但我已经开始关注一场更重要的演出,让弗兰克·邓宁事件相比之下像是毫无价值的杂耍短剧。这场演出名为《杰克和李在达拉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其中的一幕会是悲剧。时机成熟时,我必须准备登场,这意味着演出会提前开始。
<h3>2</h3>
10月6日,德诺姆狮子队赢得了第五场橄榄球赛,朝着献给文斯·诺尔斯的全胜赛季前进。
文斯在《人鼠之间》中扮演了乔治,他永远没有机会在乔治·安伯森版的《十二怒汉》中出演角色了——这一点稍后再说。那是个为期三天的周末的开始,因为接下来的星期一是哥伦布日。
假期我开车去了达拉斯。很多商店都开着,我的第一站就是格林维尔大道上的一家当铺。我告诉柜台后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我想买他手里最便宜的结婚戒指。从店里走出来,我的左手第三根手指上戴着八元的金戒指(至少看起来像金的)。然后我开到市中心中央大街下游的一处地方,我在达拉斯黄页上搜索到的:沉默的迈克卫星电子。在那里,一位穿着整齐、身材矮小的男人接待了我。他戴着角质架眼镜,衣服上挂着一枚既古怪又前卫的徽章,上面写着“别相信任何人”。
“你是沉默的迈克吗?”
“是的。”
“你真的沉默寡言吗?”
他笑了。“那要看是谁想听我说话。”
“假定没有人想听,”我说,告诉他我想要什么。结果是,我本可以省下八块钱。因为他根本没兴趣了解我所谓的不忠的妻子。倒是我想买的装备引起了卫星电子商店老板的兴趣。在那个话题上,他是多话的迈克。
“先生,不管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你们可能有那样的装备,但我这里肯定没有。”
这又让我想起米米女士把我比作《地球停转之日》里的外星访客。“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想要台小型无线收听设备?好吧。我有很多,在你左边的玻璃盒子里。它们叫晶体管收音机。牌子有摩托罗拉和通用,但是日本制造的质量最好。”他嘟起下嘴唇,把一缕头发从额头上吹开。“这不是当头一棒吗?十五年前,我们将他们的两个城市炸成了放射性尘埃,将他们打败,但他们死了吗?没有!他们藏在洞里,直到灰尘落下来,然后爬出来,拿着电路板和烙铁,而非日本南部机关枪。到1985年,他们会拥有全世界。至少我居住的地方。”
“所以,你帮不了我?”
“你开什么玩笑?我当然能。沉默的迈克·麦凯克伦总是乐意满足顾客的电子需求。但是得花钱。”
“我很情愿花上一笔。等我把这个撒谎的婊子拽上法庭我能省更多钱。”
“啊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后面拿点儿东西出来。把门上的牌子翻成‘关门打烊’,好吗?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可能不……嗯,可能是合法的,但谁知道呢?沉默的迈克·麦凯克伦是律师吗?”
“我猜不是。”
我的这位六十年代电子产品导购再次露面时,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外观奇怪的装置,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纸板盒。盒子上印的是日文。装置看起来像给少妇用的仿真阴茎,安装在黑色的塑料圆盘上。圆盘有三英寸厚,直径跟二角五分硬币差不多,一团电线从里面穿出来。他把这玩意儿放在柜台上。
“这是个回声器。就是在达拉斯造的,朋友。
要是有人能打败日本人的子孙,那就是我们。到1970年,达拉斯的电子会取代银行业。记住我说的话吧。”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指着天说,“上帝保佑得克萨斯。”
我拿起那玩意儿。“这东西的脚立在脚垫上放在家里,算是什么回声器?”
“这是最接近你跟我描述的你想要的窃听器之类的玩意儿。体积很小是因为它没有真空管,也不使用电池。用的是普通的家庭交流电。”
“把它插在墙上吗?”
“当然,为什么不能呢?你的妻子和她的男朋友可以看着它说,‘太棒了,我们出去的时候有人在这里装了窃听器,让我们来场闹腾的性交,然后聊聊我们所有的私事。’”
他是个怪诞可笑的人,好吧。不过,忍耐是种美德。我想要我想要的。
“这玩意儿怎么用?”
他敲了敲圆盘。“这里装进灯座。不是落地灯,除非你想录下老鼠在踢脚板内跑动的声音,你明白吗?是台灯,人们说话的地方。”他拂了一下电线。“红线和黄线连接到电灯线,电灯线插在墙上。打开灯,窃听器才会打开。如果他们打开的话,嘿,你就开始啦。”
“这是麦克风吗?”
“对,在美国货里算不错的。现在——你看见剩下两根电线了吗?蓝色和绿色的?”
“嗯。”
他打开印着日文的纸板盒,取出一台盘式录音机。体积比萨迪的云斯顿香烟包大一点儿,但没有大很多。
“这些电线连到这里。底座部分装在灯里,录音机放在办公桌抽屉里,或者放在你妻子的短裤中。或者在墙上钻个小洞,装在厕所里。”
“录音机总是从电灯线里取电吗?”
“那是自然。”
“我能买两个这种回声器吗?”
“四个都可以,如果你需要的话。但是要一个星期。”
“两个就够了。多少钱?”
“这类东西可不便宜。一对要一百四十块。
最低价了。必须现金支付。”他说话的口气中带着遗憾,仿佛是说我们刚才做了个美妙的电子技术梦,现在梦该结束了。
“请你安装的话得加多少钱?”我看到他一阵惊慌,赶紧消除他的紧张。“我不是让你干黑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把窃听器装在几只台灯里,连在录音机上——行不行?”
“当然可以,怎么称呼?”
“叫我无名先生吧。”
他的眼睛一亮,就像E·霍华德·亨特[117]第一次遭遇水门酒店的挑战时一样。“不错的名字。”
“谢谢。有必要多带点电线。要是我装得近,就短点儿;要是我不得不藏到橱柜里或者墙的另一边,就得长点儿。”
“可以,但线不能超过十英尺,否则声音就不清楚了。还有,你用的线越多,被人发现的几率就越大。”
即使一个英语老师也能明白这一点。
“一共多少钱?”
“嗯……一百八。”
他准备好讨价还价,但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爱好。我放五张面值二十元的钞票在柜台上,然后说,“等我拿到货再给你余款。但事先得试试能不能正常工作,怎么样?”
“好的,可以。”
“还有一件事。用旧台灯。很旧的那种。”
“很旧的?”
“像是从旧货甩卖或者跳蚤市场上两毛五一盏那种。”在导过一些戏之后——算上我在里斯本高中导演的,《人鼠之间》已经是第五场了——你就对背景布置有了些了解。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有人从带简单家具的公寓里偷走装有窃听器的台灯。
有一小会儿,他看起来很疑惑,然后心领神会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我明白了。真实。”
“计划就是这样,斯坦。”我朝门口走去,然后走回来,胳膊靠在晶体管收音机展示柜上,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敢发誓说他看见的是杀害弗兰克·邓宁的那个人,但我也不敢发誓说他没有看见。“你不会跟人乱说,对吧?”
“不会,当然不会!”他用两根手指盖住嘴唇。
“这就对了,”我说。“什么时候能好?”
“得几天时间。”
“我下星期一回来。你什么时候关门?”
“五点。”
我算了算从约迪到达拉斯的距离,然后说:“再加二十块,开到七点。我最快也要那个时候。
怎么样?”
“好的。”
“很好。把东西都准备好。”
“我会的。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有。你到底为什么叫沉默的迈克?”
我期待他说“因为我会保守秘密”,但他没这样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圣诞颂歌是在唱我。有点儿卡住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但朝我的车走去的半道上,我突然领悟,笑了起来。
沉默的迈克,神圣的迈克。[118]
有时候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h3>3</h3>
等李和玛丽娜回到美国,他们会住进很多租金便宜的公寓,包括在奥尔良我已经拜访过的一间。但是,根据阿尔的笔记,我想只有两处我需要注意。一处位于达拉斯西尼利街214号。另一处位于沃斯堡,这一处正是我拜访沉默的迈克之后要去的地方。
虽然我有张城市地图,但还是问了三次路。
最后,是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一家小零售铺的店员,给我指对了路。等我最终找到地方时,对这儿的方位为什么那么难确定便不感到惊讶了。
梅赛德斯街尽头是尚未铺砌的沙砾路,两边挤满比小佃农的窝棚好不了多少的破烂房屋。街道通向一片巨大而几乎空着的停车场,风滚草在破烂的沥青间拂动。停车场外是一家空心砖仓库的后墙。墙上用白灰写着十英尺高的字:“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地块”,“闲人勿入,违者必究”,以及“警方监控”。
空气中弥漫着从敖德萨一米德兰方向传来的石油气味。敞开的窗户传出摇滚乐的声音。我听到了多维尔斯,约翰尼·伯内特,李·多尔西,查比·切克……这是在开始的四十码左右。女人们在生锈的旋转木马上晾衣服。她们都穿着罩衣,很可能是从扎耶尔的马默斯马特市场买的。看起来都像是怀孕了。一个肮脏的小男孩和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女孩站在开裂的泥土车道上,看着我开过去。他们手牵着手,长得太像了,肯定是双胞胎。
男孩只穿了一只短袜,拿着一支玩具枪。女孩穿着米老鼠T恤,下面穿着一块松弛的尿裤。她抱着一个跟她一样脏的塑料娃娃。两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在各自的院子之间踢着球,嘴角都叼着香烟。
在他们旁边,一只公鸡和两只浑身污泥的母鸡在灰地上啄食,旁边是只骨瘦如柴的狗,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我把车停在2703号门口,李无法忍受玛格丽特·奥斯瓦尔德让人窒息的爱之后,就会带着妻子和女儿搬来这里住。两块混凝土板通向一块油污的地面。要是在城市更富庶的地方,这块地方肯定会变成车库。一块可能被当做草坪的荒地上长满杂草,散放着便宜的塑料玩具。一个穿着破烂粉色短裤的女孩正对着房子墙壁不停地踢足球,每次球击中木头墙板,她就高喊一声。
一个女人,头发卷在巨大的蓝色卷发筒上,嘴里叼着烟,把头从窗户里挤出来喊道:“你再踢得话,罗塞特,我就出来把你这个讨厌鬼打一顿!”然后那个女人看见了我。“你想干什么?
你要是来收钱的话,我帮不了你。都是我丈夫管。
今天他上班了。”
“不是来收钱,”我说。罗塞特大吼着把球踢向我,我用脚边接住球,然后轻轻地踢回去,她的吼叫变成了勉强的微笑。“我只想跟你聊聊。”
“那你等一下。我穿衣服。”
她的头不见了。我等着。罗塞特这次把球踢得很高,但在球撞到房子之前我用手掌接住了。
“不准用手,你这个肮脏的老王八蛋,”她说。
“要罚球!”
“罗塞特,我是怎么说你张那该死的嘴的!”
妈妈走出来,站到门阶上。用黄色薄纱巾盖住卷发筒。这让她看起来像被茧包裹的昆虫,那种有毒的昆虫。
“肮脏的、狗杂种老王八蛋!”罗塞特尖叫着,然后朝蒙哥马利一沃德百货公司仓库方向的梅赛德斯街上跑去,一边踢球,一边疯笑。
“你想干什么?”妈妈22岁,看起来却像是50岁。好几颗牙都没有了,黑色的眼睛也褪了色。
“想问几个问题,”我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五块的。“别问问题,我会跟你说实话。”
“你不是这一带的。听口音像北方人。”
“你想不想要钱,女士?”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我可不会告诉你我胸罩的尺寸。”
“首先,我想知道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这个地方吗?六个星期吧,我猜。哈里以为他能在蒙哥马利一沃德百货公司仓库找到活儿,但是他们不招人。所以他去了万宝盛华人力资源公司。你明白吗?”
“临时工吗?”
“对,他跟一群黑人一起干活。”不过她说的不是“干活”,是“干话”。“跟一群黑人一起在路边干活,每天九块钱。他说像是又回到了西得克萨斯劳教所。”
“你们的房租是多少?”
“五十块钱一个月。”
“有家具吗?”
“简单家具。可以这样说吧。有张该死的床,一个该死的煤气炉子,炉子迟早会把我们都害死。
我不会让你进去看的,别指望了。我他妈的都不知道你是谁。”
“有没有台灯?”
“你疯了,先生。”
“有没有?”
“有,两个。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我不会呆在这儿的,我要是呆在这儿真是他妈的见鬼了!他说怎么怎么不想搬回莫泽尔跟我妈妈一起住,但不至于那么糟吧。我不会呆在这的。你闻到这地方的气味了吗?”
“是的,夫人。”
“那简直是屎。不是猫屎,不是狗屎,是人屎。
跟黑人一起工作是一回事,但像黑人一样生活?
不。问完了吗?”
还没有,尽管我希望问完了。我对她厌烦了,对自己敢于评判也厌烦了。她是她的时代、她的选择以及这个臭气熏天的街上的囚犯。但我留意的是黄色头巾下面的卷发筒。肥胖的蓝色昆虫等待孵化。
“没有人会在这儿住很久,对吧?”
“在梅赛德斯街上吗?”她挥挥烟头,烟头指向通往废弃停车场和巨大仓库的沙砾路,仓库里面装着她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好东西。指向拥挤而简陋的小屋,破烂的空心砖台阶,用纸板挡住的破烂窗户。指向愤怒的孩子。指向老旧而锈迹斑斑的福特、哈德逊和斯图贝克百灵鸟汽车。指向无情的得克萨斯天空。然后,她发出可怕的笑声,笑声既好笑又绝望。
“先生,这是通往不存在之地路上的一个公交车站。我和布拉蒂·休准备回莫泽尔。如果哈里不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就自己去。”
我把地图从裤子口袋中拿出来,撕下一小片,然后把我在约迪的电话写在上面。又掏出五块钱,递给她。她看了一眼,但没有接。
“我要你的电话号码干什么?我又没他妈的电话。没有达拉斯沃斯堡电话交换机。那是他妈的长途。”
“你要是准备搬出去就打电话给我。这就是我想要的。你打电话说,‘先生,我是罗塞特的妈妈,我们准备搬走了。’仅此而已。”
我能看出她在盘算。但没用很久。十美元比她丈夫在得克萨斯的烈日下干一整天活挣的钱还要多。因为万宝盛华根本不知道节假日付一倍半的加班费。而这十美元他根本不会知道。
“再给我几美分,”她说。“我要打长途。”
“拿去,再给你一块。记着点儿,别忘了。”
“不会忘的。”
“不,你不会忘记。因为你要是忘了的话,我就去找你丈夫说。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事儿,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艾维·坦普尔顿。”
我站在泥土和草丛中,闻着屎臭、半熟的石油以及天然气的气味。
“先生?你怎么了?你突然头晕了!”
“没什么,”我说。可能没什么。坦普尔顿远远算不上是个罕见的名字。当然,一个人可以说服自己任何事,只要他尽力的话。我此刻的行走、谈论正证明着这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
“普通人,”我说。“再问一遍我还是这么说。”
在这种小学生式玩笑的逗趣下,她终于笑了。
“是的,好吧。走吧。你出去的路上会撞见我那个小婊子,你也许会帮我个忙。”
我驾车回到约迪,在门上发现一张便条。
<i>乔治——</i>
<i>能打电话给我吗?需要帮个忙。</i>
<i>萨迪(而这就是麻烦所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进屋打电话给她弄明白了。</i>
<h3>4</h3>
博尔曼教练的妈妈住在艾比利尼的一家疗养院里,髋部骨折,这个星期六是德诺姆联合高中的萨迪·霍金斯舞会[119]。
“教练说服我陪他跳舞!他说,引用他的原话,‘你怎能拒绝参加这个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舞会?’他上周说的。像个傻子一样,我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