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到过去 第十三章(1 / 2)

11/22/63 斯蒂芬·金 12453 字 2024-02-18

<h3>1</h3>

时间到了1961年5月18日晚上7点45分。

得克萨斯州漫长黄昏的光线栖息在我的后院里。

窗户敞着,窗帘在柔和的微风中摆动。收音机上,特洛伊·肖恩德尔[107]唱着《这一次》。我坐在小房子的第二间卧室里,现在这儿成了我的书房。书桌是高中学校的淘汰品。有一条腿稍短,我已经垫平了。打字机是韦伯斯特牌便携式的。我正在修改小说《凶杀地》的前一百五十页,主要是因为米米·科科伦纠缠着要读。我已经发现,米米是那种你别指望用编造的借口可以敷衍很久的人。

小说写得不错。在我的一稿中,把德里变成想象的道森没有问题,把道森再换成达拉斯就更简单了。我已经开始做一些调整,以便最后让米米读的时候,这个半成品紧扣封面主题。但是现在修改显得既重要又必然。仿佛这本书一直就是为达拉斯写的。

门铃响了。我在手稿上压了一个镇纸,防止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去看看是谁来了。我清楚地记得所有这一切:飞舞的窗帘,光滑的河石纸镇,收音机上播放着《这一次》,我已经迷恋上了的得克萨斯黄昏悠长的光线。我应该记得。直到此时,我才停止活在过去,真正开始生活。

我打开门,迈克·科斯劳站在外面。他正在流泪。“我不行,安伯森先生,”他说,“我真的不行。”

“嗯,进来,迈克,”我说。“我们谈谈。”

<h3>2</h3>

见到他我并不奇怪。跑到这个烟雾笼罩的时代之前,我主管里斯本高中的小戏剧表演部长达五年,这期间见过很多怯场的例子。指导青少年演员就像移动装有硝化甘油的罐子:令人兴奋又充满危险。我见过有的女孩儿排练时学得飞快,极其自然,到了台上却完全僵住;我见过傻不愣登的小子在第一次说出台词引来观众发笑时,兴奋得好像长高了一英尺。我指导过专心而勤奋的学生,偶尔遇到颇有天赋的孩子。但我从没遇到过像迈克·科斯劳这样的孩子。我甚至怀疑有些一辈子都在负责演剧活动的高中和大学老师也从来没遇到过像他这样的孩子。

米米·科科伦确实掌管着德诺姆联合高中。

多年来一直负责演剧活动的数学老师阿尔菲·诺顿,被诊断出患有急性骨髓白血病。他去休斯敦治疗时,是米米劝我接管高年级的戏剧。我竭力拒绝,原因是我还在达拉斯做调查,但冬天和1961年的春天去得不多。米米知道这一点,因为在这半个学年里,德凯无论何时需要英语代课老师,我总是能抽出空。说到达拉斯,我基本上毫无进展。李还在明斯克,很快就要娶玛丽娜·普鲁沙科娃,穿着红色裙子和白色拖鞋的女孩。

“你手头有很多时间,”米米曾经说。她双手攥成拳头,贴在瘦削的臀边:她那天是处于很难对付的模式。“还有钱拿。”

“哦,是的,”我说。“我跟德凯核对过了。

五十美元。我会在城里过得很阔气。”

“什么?”

“别在意,米米。目前我的钱还够花。能不能就此打住?”

不。不行。米米女士是个人体推土机,当遇到一个看似推不动的物体时,她只会把刮板放低,加大油门。没有我,她说,这所高中的历史上将首次出现高年级缺席演出的情况。家长们会非常遗憾。学校董事会也非常遗憾。“还有,”她说,眉头紧锁,“我会很失望。”

“上帝不会让你失望,米米女士,”我说。“跟你说吧。要是你让我接手戏剧的话——这件事不值得争论,我保证——我会做的。”

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变成了灿烂的米米·科科伦式笑容,这笑容总能把德凯·西蒙斯变成一碗沸腾的燕麦粥(从气质上讲,这并不是很大的转变)。“太棒了!谁知道呢,你可能会在我们的课堂上发现优秀的戏剧演员。”

“是的,”我说。“猪也会吹口哨。”

但是——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笑话——我已经找到一位优秀的演员。一位天生的演员。现在他正坐在我的客厅里,现在是我们四场演出的第一场即将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他几乎占据了整个沙发(沙发在他两百七十磅重的身体下向下弯曲),放声痛哭。迈克·科斯劳,也是乔治·安伯森为高中生量身改编的约翰·斯坦贝克[108]的《人鼠之间》里雷尼·斯莫尔的扮演者。

如果我能说服他明天参加演出的话。

<h3>3</h3>

我想递给他克里内克丝纸巾,但觉得无济于事。我从厨房抽屉里拿了一块擦盘子的干抹布。

他用抹布把脸擦干净,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自己,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眼睛红肿。他不是走到我门前才开始哭;看起来他似乎已经哭了一下午。

“好吧,迈克。告诉我怎么回事。”

“队里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安伯森先生。开始是教练叫我克拉克·盖博[109]——从‘狮子的荣耀’春游开始——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叫。连吉米也开始这么叫。”吉米指的是吉姆·拉杜,队里的四分卫,迈克最要好的朋友。

我对教练博尔曼的反应一点都不惊讶。他竭力鼓吹同心协力,不管赛季有没有开始,他都不喜欢任何人侵入他的领地。迈克还被取过更难听的名字。在课堂上,我曾听见他被叫做粗汉迈克,森林泰山和哥斯拉。这些绰号他都一笑置之。对蔑称和玩笑轻松甚至心不在焉的反应,是身高和体格带给大男孩们最大的礼物。身高6英尺7英寸,体重270磅,迈克让我看上去像米基·鲁尼[110]。

狮子橄榄球队只有一位球星,那就是吉姆·拉杜——他不是在77号州道和109号国道交叉路口有自己的广告牌吗?但要说有什么队员让吉姆的出名成为可能的话,那就是迈克·科斯劳。迈克计划高中四年级赛季一结束就跟得克萨斯州A&amp;M大学签约。拉杜会加入阿拉巴马大学红潮橄榄球队(他和他爸爸都会很高兴地这么告诉你),但要是有人让我挑选最有可能成为职业球员的人,我会把注押在迈克身上。我喜欢吉姆,但是对我来说,他看起来好像随时会膝盖受伤或者肩膀脱臼。迈克就不同了,他看上去生来就适合打持久战。

“博比·吉尔是怎么说的?”迈克和博比·吉尔·奥尔纳特实际上是死党。靓女?对!金发碧眼?对!拉拉队长?还用问吗?

他咧嘴笑了。“博比·吉尔百分之一千地站在我这边。她说拿出男子汉的样儿来,不许别人继续惹我。”

“听起来像个明智的女孩儿。”

“是的,她绝对是最棒的。”

“不管怎么样,我猜你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一个绰号。”他没有回答我,“迈克,怎么不说话?”

“我会站到所有人面前,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吉米是这么跟我说的。”

“吉米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四分卫,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但说到演戏,他狗屁不通。”

迈克眨了眨眼睛。1961年,老师是不怎么说“狗屁”

的,即使他们平时满嘴狗屁。不过,我只是个代课老师,我比其他老师自由。“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就像这个地区的人们所说的,你可能会犹豫,但你并不愚蠢。”

“人们觉得我愚蠢,”他的声音很低。“我只是个C类学生。可能你不知道,可能代课老师看不到成绩单,但我确实是。”

“排练了两个星期,当我看到你在舞台上的表现后,我特意看过你的成绩单。你是个C类学生,因为,作为一个橄榄球运动员,你就应当是个C类学生。社会思潮就是这样。”

“社会什么?”

“按照语境去琢磨吧,为了你的朋友们,别傻了。别提博尔曼教练了,他可能得在哨子上拴根绳子,否则他都不记得要吹哪头。”

迈克偷笑了一下,眼睛红红的。

“听我说。人们自然地以为所有像你这么高大的人都很愚蠢。你要是有异议就告诉我。据说你从十二岁开始就这么壮,所以你应该知道。”

他没有提出异议。他说的是:“队里所有人都想演雷尼。这很荒唐。很愚蠢。”他慌忙补充道:“他们不是反对你,安伯森先生。队里所有人都喜欢你。连教练都喜欢你。”

一群队员不请自来,参加选拔,逼得更有学者气质的选手保持沉默,所有人都声称他们想读乔治·米尔顿的大傻朋友的台词。当然是个笑话,但迈克对雷尼的台词的朗读是世界上最不好笑的。

那简直就是个意外!我本来可以用电动赶牛棍把他困在房间里,如果需要的话。不过,当然,没必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措施。想知道当教书先生最棒的地方在哪里吗?那就是看到孩子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地球上没有什么感觉比这更美。迈克知道他的队友会取笑他,但他还是选择参与。

当然,博尔曼教练不高兴。世上的博尔曼教练们永远不会高兴。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无计可施。尤其是米米·科科伦站在我这边。他当然不能说四月和五月迈克要进行橄榄球训练。

所以他只能被迫把自己最好的前锋叫做克拉克·盖博。有些人总是不能摆脱自己的偏见,以为演戏只适合女人或者希望变成女人的同性恋。加文·博尔曼就是那种人。在唐哈格蒂每年一度的愚人节饮酒聚会上,他抱怨我“让那个大傻瓜得意忘形”。

我告诉他,他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意见就像屁眼一样,每个人都有。然后我走开了,留下端着纸杯、满脸惊讶的他。世上的博尔曼教练们习惯了诙谐地恐吓别人。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招在卑微的代课教师身上行不通。这位代课教师在最后一刻接替了阿尔菲·诺顿导演的职位。

我无法告诉博尔曼,射杀一个家伙以阻止他杀害妻儿会让一个人发生改变。

基本上,教练永远没有机会。我分派其他一些球员扮演镇民,但迈克一开口我就有意让他演雷尼:“我记得那些兔子,乔治!”

他成了雷尼。他俘获的不光是你的眼睛——因为他的大块头——还有你的心。你忘了其他的一切,就像吉姆·拉杜从前锋线上后退传球时人们会忘记日常琐事一样。迈克也许已练成了撕裂对方脆弱防线的好手,但他生来——拜上帝所赐,如果有这么个神灵存在的话;如果没有,那就是由于基因骰子的转动——就是要站在舞台上,融入另一个角色。

“这对别人很愚蠢,但对你不是,”我说。

“对我也是,刚开始的时候。”

“因为刚开始的时候你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声音沙哑。近乎低语。

他低下头,因为眼泪又流出来了,他不想让我看见。

教练把他叫做克拉克·盖博,如果我为此向教练抗议,他会声称这只是个玩笑。一个傻瓜。一个笑话。仿佛他不知道队里的其他人会学着不停地叫。仿佛他不知道这样会以不同于被叫做粗汉迈克的方式伤害迈克。为什么人们会对有天赋的人这样做?是出于嫉妒吗?害怕?或许两者都有吧。

但这孩子有个优点,他知道自己有多棒。我们都清楚博尔曼教练不是问题。唯一能够阻止迈克明天晚上上台的人就是迈克自己。

“你已经在观众面前打过橄榄球赛,观众的人数甚至超过礼堂人数的九倍。见鬼,你们这些孩子去年十一月去达拉斯打区赛的时候,观众多达一万到一万二。而且他们还不友善。”

“橄榄球不一样。我们上场时,都穿着同样的队服,戴着同样的头盔。人们只能从编号分辨谁是谁。所有人都在一边——”

“演出中还有九个人跟你一起,迈克,那还不包括你的橄榄球队兄弟们,我把他们加进去当镇民,让他们有些事干。他们也是一个队伍。”

“还是不一样。”

“可能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如果你辜负了他们,演出就会土崩瓦解,所有人都会失败。演员、剧务、从事宣传的活力俱乐部的女孩儿,以及所有的观众,有些人可是从五十英里外的牧场赶来的。更不要说我了,我也会一败涂地。”

“我猜会是这样,”他说。他看着自己的脚,一双硕大的脚。

“我能忍受失去斯利姆或者柯利。我可以派别人拿着书读那一部分。我猜我甚至能忍受失去柯利的妻子——”

“我希望桑迪能做得更好,”迈克说。“她美极了,但她要是在台上能走对位置,那肯定是个意外。”

我谨慎地笑了笑。我开始认为这事儿没问题了。“我不能忍受的——也是整场演出不能忍受的——就是失去你或者文斯·诺尔斯。”

文斯演的是雷尼的同路兄弟乔治。事实上,如果他得了感冒,或者在交通事故中摔断脖子(这种可能性一直存在,根据他开他父亲的农场拖拉机的架势),我们能够承受这个损失。如果情势所迫,我可以顶替文斯的位置,尽管我对这个角色来说年纪太大了。而且我不需要只对着剧本朗读。经过六个星期的排练,我跟所有的演员一样能记住台词。甚至比有些演员记得还熟。但我不能顶替迈克。没人能顶替他,他具有独特的身型和实实在在的天赋。他是关键。

“我要是他妈的搞砸了呢?”他问道,听到自己的话后,他又伸出一只手拍打自己的嘴巴。

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空间不大,但我能挤下。此时此刻,我没有想约翰·肯尼迪、阿尔·坦普尔顿、弗兰克·邓宁,或者我来自的世界。此时此刻,我心无旁骛,只有这个大男孩……

和我的演出。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已经变成我的了,就像这个更早的时代,有着合用电话线和便宜汽油的时代,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时代。此时此刻,我对《人鼠之间》比对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还要关心。

但我更在乎迈克。

我把他的手从他的嘴边移开,放在他粗大的腿上。把我的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

“听着,”我说。“你在听吗?”

“是的,先生。”

“你不会搞砸的,告诉我。”

“我……”

“<i>告诉我</i>。”

“我不会搞砸的。”

“你会把他们震住。我向你保证,迈克。”

我抓紧他的肩膀。像是要把手指嵌进骨头里。他本可以抓起我,在膝盖上把我折断,但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用一双充满惭愧、希望和泪水的眼睛。“你听到了吗?我保证。”

<h3>4</h3>

舞台是灯光的着陆地。舞台下面,观众席里一片漆黑。乔治和雷尼站在幻想河流的岸边。其他人已经下场,但不会离开很久。如果体型庞大、面带笑容、穿着宽松裤子的大个子乔治想死得有点儿尊严,但他只能靠自己了。

“乔治,其他人去哪儿了?”

米米·科科伦坐在我右边。她时不时拿起我的手,握在手里。握得很紧,很紧,很紧。我们坐在第一排。紧挨着她的另一边坐着德凯·西蒙斯,他盯着舞台,嘴巴微张。表情仿佛一个农民看见恐龙在他的田间吃草。

“打猎。他们去打猎了。坐下,雷尼。”

文斯·诺尔斯永远不可能成为演员——他有可能,最有可能,成为朱迪·克莱斯勒一道奇的销售员,像他父亲一样——但是,一场出色的演出能激发所有的演员。而这种情况在今天晚上发生了。文斯在排练中只有一两次达到低水平的可信度(主要得益于他那张像老鼠一样精明的小脸酷似斯坦贝克的乔治·米尔顿)。他受到了迈克的感染。突然之间,第一幕演到一半的时候,他似乎终于认识到与雷尼这位唯一的朋友一起漫游人生意味着什么,他终于进入了角色。现在,看着他推着头顶后面的旧毡帽,我想文斯看起来就像《愤怒的葡萄》中的亨利·方达[111]。

“乔治!”

“嗯?”

“你不是让我受罪吗?”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乔治。”他微笑着。那笑容仿佛在说,<i>是的,我知道我是个笨蛋,但我们都知道我没有办法。</i>他在幻想的河流边乔治的身旁坐下来。取下他自己的帽子,扔到一边,把金黄色的短发弄得凌乱。模仿着乔治的声音。迈克在第一次排练时就轻松地搞定了这一点。“‘如果我只身一人,我会活得很轻松。我能找份工作,再也不会出岔子。’”他变回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是雷尼的声音。“我可以离开。我可以走进山里,找个山洞,如果你不想跟我在一起的话。”

文斯·诺尔斯低下头,当他抬起头说下一句台词的时候,他的声音含混纠结。在排练中他发挥最好的时候都不曾达到这种痛苦的程度。“不,雷尼,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待在这里。”

“那就像以前一样告诉我!关于其他人,关于我们。”

这时我听到观众席上传来第一声抽泣。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这点我没有料到,即使在最疯狂的梦中也没有料到。我的背后逼来一阵寒意,我偷偷朝米米看了一眼。她还没有哭,但她眼睛里液体的闪光告诉我,她就要哭了。是的,连她这个坚强的老小孩也哭了。

乔治犹豫了一下,然后抓住雷尼的手,文斯在排练中从来不会这么做。<i>这是同性恋的行为</i>,他会说。

“像我们这样……雷尼,像我们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没有人关心。”他另一只手摸着藏在他上衣里面的道具枪。拿出一半。放到身后。然后直起身,把枪整个拔了出来。放在腿边。

“但不是我们两个,乔治!不是我们两个。

不是吗?”

迈克不见了。舞台不见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在雷尼要乔治告诉他小牧场、兔子,以及富足的生活时,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半观众都在哭泣。

文斯哭得很厉害,几乎无法说完他最后的台词:告诉可怜的雷尼朝那边看,他们即将要去的牧场,如果他看得够仔细,他能看见。

舞台完全暗了下来。辛迪·麦克康麦斯这次总算把灯光控制得很完美。伯迪·贾米森,学校的门卫,放了声空枪。观众中有女人轻声尖叫了一声。这种反应通常会引来紧张的大笑,但是今晚,只有人们坐在座位上哭泣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寂静持续了十秒钟。或许只有五秒。但不管多久,对我来说,感觉就像是永远。然后掌声响起来。礼堂的灯亮了。全体观众站起来。头两排座位是留给教师的。我偶然瞥见博尔曼教练。

他要是没有哭就见鬼了。

后面两排,在学校所有的运动员坐的地方,吉姆·拉杜跳起来。“<i>你真屌,科斯劳!</i>”他大喊一声。这引来一阵欢呼和笑声。

演员们出来谢幕:首先是橄榄球运动员扮演的镇民,之后是柯利和柯利的妻子,然后是坎迪和斯利姆,以及其他农场工人。掌声开始稍稍平息,然后文斯登台,既害羞又高兴,他的脸颊仍然挂着泪痕。迈克·科斯劳最后出场,慢慢吞吞,好像很腼腆的样子,然后当米米叫“太棒了”的时候,他带着滑稽的惊愕朝外面看。

其他人也应和着反复叫好,很快整个礼堂充满了:“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迈克鞠了一躬,帽子挥舞得很低,扫到了舞台。当他再次站起身时,他面带笑容。不止是笑容,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那些最后达到目标的人的幸福。

然后他喊道:“安伯森先生,上来吧!安伯森先生!”

演员们喊着:“导演!导演!”

“别辜负掌声,”米米在我身边抱怨说。“上去吧,你这个呆子!”

于是我走上台,掌声再次响起来。迈克抓住我,拥抱我,把我抱离地面,然后放下,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所有人都笑了,包括我自己。我们都把手牵在一起,举向观众,鞠了一躬。听着台下的掌声,一个想法突然蹦进我的脑海,让我心里充满忧伤。在明斯克有一对新人,李和玛丽娜,已经结婚整整十九天。

<h3>5</h3>

三个星期后,暑期结束前,我去达拉斯李和玛丽娜即将入住的三处公寓拍了些照片。我用的是一款小型美乐时牌照相机。我将照相机握在掌心里,让镜头在两根伸开的手指间拍摄。我感觉很荒唐——我更像是模仿漫画杂志《疯狂》上的“间谍对间谍”栏目而不是詹姆斯·邦德——但我已经学会了做这些事情时要小心。

当我回到自己的居所时,米米·科科伦那辆天蓝色纳什漫步者汽车停在路边,米米正往方向盘后面坐。看见我,她又钻出来。脸上很快地掠过一丝愁苦的表情——由于痛苦或者是用力——不过,当她走上车行道时,脸上挂着平时的干涩笑容。好像是我逗笑她的,不过是以一种很好的方式。她手里拿着一只巨大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着《凶杀地》的一百五十页书稿。在她的纠缠下,我最终屈服交给她了……但这只是前一天的事。

“要么你超喜欢,要么你根本没读过十页,”

我说着,接过信封。“是哪种情况?”

她的笑容现在变得既神秘又开心。“跟多数图书管理员一样,我读书速度很快。我们能进屋谈谈吗?现在还不到六月中旬,但已经很热了。”

是的,她在淌汗,我之前从没见过她流汗。

还有,她看起来好像瘦了。这对她可不好,她身上可没多少肉可瘦。

我们坐在我的客厅里,面前摆着大杯冰镇咖啡——我坐在安乐椅里,她坐在沙发上——米米谈了她的看法。“我很喜欢杀手伪装成小丑的地方。

你可以说我变态,但我觉得这既美妙又恐怖。”

“你要是变态的话,我也一样。”

她笑了。“我敢肯定你能找到出版商。总体来说,我很喜欢。”

我感觉有点受伤。《凶杀地》一开始是为了伪装而写的,但随着写作不断深入,它对我来说已经越来越重要。就像是秘密的备忘录。一个敏感处。“那个‘总体来说’让我想起了亚历山大·蒲柏——你知道的,用轻微的赞扬进行贬低?”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沉吟。“只不过……

哎,乔治,你不该写这个。你该教书。如果你出版这样一本书,美国没有哪个学校会雇你。”她停顿了一下。“或许,马萨诸塞州除外。”

我没有回答。无话可说。

“你跟迈克·科斯劳的作为——你为迈克·科斯劳所做的——是我见过的最神奇最美妙的事情。”

“米米,那不是由于我。他恰好有天——”

“我<i>知道</i>他有些天赋,这从他走上舞台一开口就表露无遗,但是,听我说,朋友。在高中工作四十年,活了六十岁,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艺术天分远比培养艺术天分更常见。任何一个冷酷无情的家长都可能毁掉艺术天分,但是,要培养它可是难上加难。这是你的天赋,比写这东西的天赋要高得多。”她拍拍面前咖啡桌上的一堆文稿。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谢谢,表扬我敏锐的判断。”

“谢谢。你的洞察力只有你的美丽外表能超得过。”

这让笑容又到了她脸上,只是比以前更干涩。

“不要偏离重点,乔治。”

“是,米米女士!”

笑容消失了。她靠上前来。眼镜后那双硕大的蓝色眼睛在她脸上游动。晒黑的皮肤之下有些泛黄,之前紧绷的脸颊变得凹陷。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德凯留意到了吗?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因为想起孩子们说的笑话:德凯只有到晚上脱袜子的时候才会发现穿的袜子不是一对。可能到晚上都不会发现。

她说,“菲尔·贝特曼不再是威胁着要退休了,用我们可爱的博尔曼教练的话说,他已经拉了拉环,扔了手榴弹。也就是说,英语系现在有个空缺。来德诺姆联合高中当全职老师吧,乔治。孩子们喜欢你。高年级的演出结束后,社区的人们觉得你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第二。德凯就等着你的申请了——他昨天晚上跟我说的。求你了。

这本书匿名发表吧,要是不得不发表的话,但是,来我们这里教书。你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我极其想说好,因为她说得对。我的工作不是写书,当然,也不是杀人,不管那些人多么该死。

我还有约迪镇。我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从自己的时代和家乡漂泊而来的陌生人,但是在这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在餐馆里,阿尔·史蒂文斯说的——就是友善的言辞。如果你曾经有过思乡的经历,或者远离抚育你的人和事、有过漂泊异乡的感觉,你就会知道欢迎的话或者友好的笑容有多大的意义。约迪是与达拉斯迥然不同的地方。

现在,镇上一位重要的公民请我常住下来,不再只作为访客。但是,分水岭时刻正在逼近。只是还没有来到这里。或许……

“乔治?你脸上的表情真奇怪。”

“这叫思考。能让我想想吗?”

她把手举到脸边,将嘴巴变成一个滑稽的圈,表示抱歉。“编好我的头发,叫我荞麦[112]吧。”

我没有理会,因为我正忙着梳理阿尔的笔记。

我不再需要看着笔记。九月份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奥斯瓦尔德还在苏联,虽然他为了要跟他的妻子和女儿琼返回美国,已经开始了后来旷日持久的纸笔之战。玛丽娜可能已经怀上琼。这场战斗奥斯瓦尔德最终会赢,他靠着天生的聪明(要是尚未发育完全的话),让一个超级大国的官僚机构跟另一个超级大国的官僚机构争斗,但他们直到第二年年中才走下“S·S·马斯丹”号远洋班轮,踏上美国的领土。至于说得克萨斯……

“米米,学年通常是在六月的第一周结束,对吧?”

“总是第一周。夏天需要打工的孩子们必须敲定日期。”

奥斯瓦尔德一家1962年6月14日才会到达得克萨斯州。

“我签的任何教学合同都是试用的,对吧?

比如说,一年?”

“如果各方满意,还可以续签,是的。”

“那你们就可以多一位试用英语老师了。”

她笑了,拍拍手,站起身,伸出胳膊。“太棒了!

米米女士的拥抱!”

我抱住她,听到她喘气,迅速放开她。“你到底怎么了,夫人?”

她回到沙发上,端起冰镇咖啡,咂了一口。“让我给你两条建议,乔治。第一条,如果你来自北方的话,永远别把得克萨斯女人叫夫人。这个词听起来很讽刺。第二条,永远别问任何一个女人‘你到底怎么了’。试着问些更优雅的问题,像是‘你觉得还好吗’?”

“那你觉得还好吗?”

“为什么不好呢?我要结婚了。”

开始,我无法将这个奇怪的弯和那个弯对接起来。不过她眼睛里严肃的表情似乎在说,她根本没有绕弯子。她围绕着什么事情转圈子。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说‘恭喜你,米米女士’。”

“恭喜你,米米女士。”

“德凯差不多一年前提过这个问题。我打断他,说他妻子才去世不久,这太快了,会引人议论。

时间流逝,这么说已经没用了。我怀疑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是否会有这么多议论。小镇上的人意识到,像德凯和我这样的人,到了一定的,怎么说呢,成熟的水平,便顾不得这么多繁文缛节。

事实是,我喜欢顺其自然。那个老家伙喜欢我比我喜欢他多一些,但我很喜欢他,还有——不怕让你笑话——即便到了一定成熟的水平的女人,也不反对在星期六晚上来一场酣畅的性爱。有没有让你觉得尴尬?”

“没有,”我说。“实际上,我听你说话很愉快。”

干涩的笑容。“很有趣。因为当我早上把脚从床上拿下来,放到地上时我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没有让乔治安伯森觉得愉快的方法呢?如果有的话,我该怎么着手呢?’”

“不要偏离你的重点,米米女士。”

“这样才像个男人。”她咂了一口冰镇咖啡。

“我今天来这里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我已经达到了。

现在我想说第二个,说完你还要忙你的事。德凯和我准备7月21日结婚,星期五。婚礼在他家,小型聚会——只有我们,牧师,加上一些家人和亲戚。他的父母——就恐龙来说还算很有活力——会从阿拉巴马过来,我的妹妹从圣迭戈过来。接待会第二天在我家举行,草坪聚会。下午两点开始,一醉方休。我们在邀请镇上几乎所有的人。到时会有给小孩吃的皮纳塔和柠檬,大点的孩子吃烧烤喝啤酒,还有来自圣安的乐队。不像一般的乐队,我想他们会演奏《路易,路易》和《白鸽》。

如果你不来的话——”

“你会很失望?”

“是的。你会记住日期吗?”

“当然。”

“好的。德凯和我星期天会去墨西哥,到时他的宿醉应该会消退。我们玩蜜月旅行年纪有点太大了。但是,南边有得克萨斯州没有的资源。

一些实验治疗。我怀疑是否有效,但德凯满怀信心。

该死的,值得一试。生命……”她懊悔地叹了口气。

“生命很美好,不能不做抗争就轻易放弃,你觉得呢?”

“对,”我说。

“对。所以人得坚持住。”她紧盯着我说。“你会哭吗,乔治?”

“不会。”

“好。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尴尬。我自己也许会哭,但我的哭相可不好看。没人会为我的眼泪写诗。我只是<i>呱呱地叫</i>。”

“有多糟糕?我能问吗?”

“很糟糕。”她立即说。“我可能有八个月的时间。也可能是一年。假如草药治疗、桃核,或者去墨西哥路上的不管什么,不会产生神奇疗效的话。”

“很抱歉。”

“谢谢你,乔治。就说到这里,恰到好处。

再说就多余了。”

我笑了。

“我邀请你来接待会,还有一个原因:尽管毫无疑问有你有趣的陪伴和巧妙的应变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