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到过去 第十三章(2 / 2)

11/22/63 斯蒂芬·金 12453 字 2024-02-18

菲尔·贝特曼不是唯一要退休的人。”

“米米,别这样。如果逼不得已的话,你可以请个假,但是别——”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管有没有生病,四十年已经足够。是时候让位给年轻的双手,年轻的眼睛,和年轻的思想了。在我的推荐下,德凯已经雇了一位来自佐治亚州资质优异的年轻女士。

她的名字叫萨迪·克莱顿。她会来接替我,她谁都不认识,我希望你能尤其善待她。”

“克莱顿太太?”

“我不会这样叫。”米米坦率地看着我。“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恢复她的婚前姓。在走完一定的法律程序之后。”

“米米,你是在做媒吗?”

“完全不是,”她说……偷笑了一下。“<i>几乎从不</i>给人做媒。不过你是英语系目前唯一没有成家的老师,所以很自然地要你给她些指导。”

我想这在逻辑上是个很大的跳跃,特别是对一个如此富有条理的头脑来说。但我陪着她走到门口,什么都没说。然后我说:“如果实际状况跟你说的一样严重的话,你现在就应该接受治疗。

不该请华雷斯城的庸医,应该去克利夫兰医院。”

我不知道克利夫兰医院是否已经存在,但那时我根本不在乎。

“我想不用。选择在医院病房的某个角落挣扎,浑身插满管子和电线,还是在墨西哥的海滨庄园……这简直——你喜欢说的——显而易见。

还有别的原因。”她果敢地看着我。“现在疼痛还不厉害,但医生告诉我以后会很痛。在墨西哥,人们不太从道德上谴责大量使用吗啡。或者耐波他,如果有必要的话。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基于阿尔·坦普尔顿身上发生的事,我猜这话没错。我把胳膊绕过她的肩膀,这一次轻轻地抱着她。我吻了她皮革般的脸。

她欣然接受,面带微笑,然后溜开。她的眼睛探寻着我的脸。“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朋友。”

我耸耸肩。“我是本敞开的书,米米女士。”

她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说你来自威斯康星,但你出现在约迪镇,嘴里带着新英格兰的口音,汽车上挂着佛罗里达的车牌。你说你乘车往返达拉斯为了做调查,你的书稿就是关于达拉斯的,但里面的人说话却像新英格兰人。事实上,人物说了好几次‘啊呀’。你可能得改改这些地方。”

我想我的修改很聪明。

“事实上,米米,新英格兰人说‘啊呀’,不说‘咿呀’。”

“注意到了。”她继续探寻我的脸。想做到不垂下目光很难,但我办到了。“有时我想你是不是外星人,像《地球停转之日》中的迈克·雷尼。

你来这分析当地人,然后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报告,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是否还有希望,或者在我们能够将生殖细胞扩展到星系其他地方之前是否应当被等离子射线炸死。”

“想象力真丰富,”我笑着说。

“很好。我讨厌用得克萨斯州来评判我们的整个星球。”

“如果约迪被抽作样本,我肯定地球能得到及格分。”

“你喜欢这里,不是吗?”

“是的。”

“乔治·安伯森是你的真名吗?”

“不是。我改了名字,原因对我很重要,对别人一点儿都不重要。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原因很简单。”

她点点头。“我能办到。我会再见你的,乔治。

在餐馆,图书馆……当然还有聚会。你会对萨迪·克莱顿好的,对吧?”

“很好,”我拖着得克萨斯腔调,逗得她发笑。

她走了以后,我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没有读书,没有看电视。脑子里一点儿也不想继续写我的两本书。我在想我已经答应的工作:在德诺姆联合高中当一年全职英语教师。我觉得没有遗憾。

我可以跟他们一起在中场休息时大声吼叫。

不过,确实有一个遗憾。但不是为自己遗憾。

当我想到米米和她现在的情形时,我很遗憾。

<h3>6</h3>

说到一见钟情,我跟甲壳虫乐队的意见一致:我相信这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我和萨迪之间不是这样,尽管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扶住她,右手握住她的左边乳房。所以,我猜我跟米基和西尔维娅[113]的观点一致,他们说过,爱情很奇怪。

七月中旬,得克萨斯州中南部通常格外炎热。

但婚后聚会的星期六,天气近乎完美。气温只有华氏七十多度,大片的白云浮在色彩如褪色罩衫般的天空中。狭长而交织的阳光和阴影落在米米的后院,后院坐落在一个缓和的山坡上,坡的尽头是块有涓涓溪流淌过的泥泞地,她称之为无名丘。

树上挂着黄色和银色——德诺姆高中的颜色——的纸带。真有个皮纳塔,挂在糖松突出的树枝上,挂得很低,很诱人,所有经过的小孩儿都带着渴望的眼神驻足观看。

“吃完饭后,孩子们会拿棍子把它打掉,”

有人从我左边肩膀后面说。“给所有儿童的糖果和玩具。”

我转过身,看见迈克·科斯劳,外表华丽(有点儿让人产生幻觉),穿着紧身黑牛仔裤,颈部开口的白色衬衫。宽边帽挂在身后,束着彩色腰带。我看到很多其他橄榄球队员,包括吉姆·拉杜,穿着同样有点儿滑稽,端着盘子到处转。迈克伸出手,有点不老实地笑笑,“开胃饼干,安伯森先生?”

我用牙签挑起一只小虾,在酱里蘸了一下。“打扮得不错。有点儿像飞毛腿冈萨雷斯。”

“别惊讶。如果你想见识真正的打扮,看看文斯·诺尔斯吧。”他指向球网,一群老师玩着排球,动作笨拙,但很热情。我看到文斯穿着燕尾服,戴着大礼帽。他被一群好奇的孩子围住,孩子们看着他从稀薄的空气中拉出丝巾。干得很漂亮,要是你还年幼,没有注意到他袖子里露出的一条丝巾的话。他鞋油般的胡须在阳光下闪光。

“总的来说,我喜欢西斯科·基德[114]的装扮,”

迈克说。

“我敢肯定你们都是很棒的服务生。但是,天呐,究竟是谁说服你们盛装出席的?教练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他在这儿。”

“哦?我没看见他。”

“他在烧烤台那边,忙于应酬加油俱乐部。

至于服装……米米女士很善于游说。”

我想起我签下的合同。“我知道。”

迈克放低声音说:“我们都知道她病了。还有……我把这当做演戏。”他做了个斗牛士的姿势——端着一盘开胃饼干时这可不容易。“加油!”

“不错,但是——”

“我知道,我还没有真正入戏。<i>必须忘我</i>,对吧?”

“只有白兰度那样的演员才容易忘我。你们今年秋天怎么打算,迈克?”

“高四吗?吉姆很好。我,汉克·阿尔瓦雷斯,奇普·威金斯和卡尔·克罗克特在犹豫不决。

我们想去州队,务必将金球收入囊中。”

“我欣赏你的态度。”

“你今年秋天会导演一场戏剧吗,安伯森先生?”

“计划是这样。”

“好的,太棒了。给我留个角色……但是,有橄榄球赛要打,到时候只能演个小角色。去看看乐队吧,不错的。”

乐队岂止“不错”。小鼓上面的标识写着“骑士”。一位青年领唱倒数开始后,乐队唱起了流行歌曲《噢,我的头!》,老里奇·瓦伦斯[115]的歌——在1961年夏天,不算真老,不过已经死了近两年。

我端起装着啤酒的纸杯,走近音乐台。年轻人的声音很熟悉。键盘乐器的声音也很熟悉,听起来好像拼命想变成手风琴。突然发出咔嗒声。

这个年轻人是道格·萨姆,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有自己的畅销单曲。一首是《她是一个先行者》,另一首是《门多西诺》。那是英国音乐入侵美国的时候,所以这支乐队基本上演奏的是特加诺摇滚,取个假的英国名称:道格拉斯爵士六重奏。

“乔治,过来见个人,好吗?”

我转过身。米米跟一位女士一起,从草坡上走下来。我对萨迪的第一印象——所有人对她的第一印象,我敢肯定——是她的身高。她穿着平底鞋,跟这里大多数女人一样,知道她们下午和晚上会在外面闲逛。但这个女人上次穿高跟鞋可能还是在她的婚礼上。即便是在她的婚礼上,她也很可能精心挑选了一件能遮住低跟或者无跟鞋的婚纱,这样一来,站在圣坛前面时,她才不会戏剧性地高过新郎。她少说有六英尺三英寸,但是,除了波尔曼教练和历史系的格雷格·安德伍德,我可能是聚会上唯一的男人。格雷格是根豆秆。

用当时的话说,萨迪的身材真好。她自己很清楚,但并不骄傲。从她走路的姿势能看得出来。

<i>我知道我太高了,不能算是正常</i>,她走路的姿势似乎在说。她的肩膀似乎说得更多:<i>不是我的错。我就长成这样。像托普希一样</i>。她穿着无袖裙,上面印着玫瑰。胳膊被晒成褐色。涂了点粉色的口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妆扮了。

不是一见钟情,我很确定,但第一印象我记得格外清楚。要是我告诉你我同样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克里斯蒂·埃平的话,那是在撒谎。当然,当时是在舞蹈俱乐部,我们都在干杯,所以我大体记得。

萨迪的好看属于所见即所得那一类自然型美国女孩的路子。她还有些别的什么。聚会那天,我想所谓“别的什么”就是司空见惯的高个子的笨拙。后来我发现,她一点儿也不笨。实际上,完全不笨。

米米看起来很好——至少不比去我家、劝我当全职教师的那一天差——但她化了妆,这倒是不太正常。化妆既没有遮住她眼睛下面的凹陷,凹陷可能是由睡眠不足和疼痛共同造就的;也没能遮住她嘴角新添的皱纹。但她在笑,为什么不呢?她嫁给了她的男人,成功地办了聚会,还带来了一位穿着可爱夏裙的可爱女孩,来见学校唯一合她意的英语老师。

“嗨,米米,”我说,沿着柔和的坡迎上去。

挥着手绕过牌桌(桌子是从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大厅借来的),等会儿人们会坐在桌边吃烧烤边看日落。“恭喜!我想现在得习惯叫你西蒙斯太太了。”

她露出了干涩的笑容。“还是叫米米吧,我已经习惯了。我有位新员工想让你认识一下。这是——”

有人忘记把一张折叠椅放回去,这个高大的金发女孩,已经朝我伸出手,面带“很高兴见到你”

的微笑,她绊在椅子上面,倒向前来。椅子跟她一起一边翘起,我看到,如果一条椅腿刺进她肚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把啤酒杯扔到草地上,大步向前一跃,在她跌倒前抓住了她。我的左胳膊扶住了她的腰,右手落在更高的位置,抓住了一处暖暖的,圆圆的,软软的地方。在我的手和她的乳房之间,她的棉布裙从裙子里光滑的尼龙或者丝绸,或者不知道是什么上面滑过。这是场颇富有生气的引见,不过我们撞到了椅脚。尽管我在她一百五十磅左右的冲力下蹒跚了一下,但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

我把手从她身上陌生双方刚认识时很少会碰的地方移开,说道,“你好,我是——”<i>杰克</i>。我差点儿说出了我二十一世纪的名字,但在最后一刻刹住了。“我是乔治。真高兴认识你。”

她的脸红到了发根。我可能也是如此。但她很有气质地笑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想你刚才救了我,否则我会摔得很惨。”

可能是的。因为就是这样,你看见了吗?萨迪并不笨,她容易出些状况。这很好笑,除非你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就像中了邪。她后来告诉我,当她和她的约会对象到达高四舞会时,她曾把裙子褶边卡在车门里,朝体育馆走时,成功地把裙子扯掉。她身边的饮水器曾经出现故障,喷了她一脸水。她点烟的时候,往往会把整盒火柴点着,烧到她的手指,烧焦她的头发。在家长之夜她文胸的带子会断掉。或者在安排有她讲话的学校集会开始之前,在长袜里发现两条巨大的脱丝。

她经过门的时候很小心头(所有敏感的高个子都学会了这一点),但人们总是在她走近门的时候鲁莽地把门撞到她脸上。她曾三次被困在电梯里,一次困了两个小时。一年前,在一家萨凡纳百货商店,新装的电梯卡住了她的鞋子。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切。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七月的那个下午,一位金发蓝眼的美丽女人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看你和邓希尔小姐已经相处得极好,”

米米说。“你们好好认识认识吧。”

<i>于是,</i>我想,<i>从克莱顿太太到邓希尔小姐的转变已经实现了,不管走没走法律程序</i>。椅子的一条腿戳进了草地。萨迪试着把它拉出来,开始没有拉动。最终拉出来的时候,椅背径自撞到她的大腿,飞向她的裙子,掀起她的袜子顶端直到吊袜带。袜带跟她裙子上的玫瑰颜色一样,是粉色的。她有点儿恼怒地叫出声。脸红变成了令人担忧的耐火砖的黑暗。

我接过椅子,安稳地放到一边。“邓希尔小姐……萨迪……我要是见过能喝杯冰啤的女人的话,那就非你莫属了。跟我来吧。”

“谢谢你,”她说。“真抱歉。我妈妈告诉我永远别向男人猛扑过去,可我总是学不会。”

我领着她走向啤酒桶,沿路指着各位同事(我抓住她的胳膊绕开一个玩排球的人,他往后击高球时好像要撞到她),我敢肯定一件事:我们可以成为同事,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或许是好朋友,但我们不会更进一步,不管米米是如何盘算的。

在洛克·哈德森[116]和多丽丝·黛主演的戏剧中,我们的见面毫无疑问算得上是“浪漫的邂逅”,但在现实生活中,在咧着嘴笑的人群面前,这只能是难看和尴尬的。没错,她很美。没错,跟这么高的女孩一起走,而自己的身材更高的感觉很妙。

不可否认,我很喜欢那柔软的乳房,罩在薄薄的一层棉布和性感的尼龙里面。但除非你只有十五岁,否则在草坪聚会上意外的一摸算不上一见钟情。

我给刚刚获得这一称呼的(或再次获得这一称呼的)邓希尔小姐端了杯啤酒,我们站在临时的吧台边聊了一段必要长的时间。当文斯·诺尔斯特地租来的鸽子把头伸出他的大礼帽啄他的手指时,我们都笑了。我指了更多的德诺姆教师(很多已经坐着酒精特快离开了清醒城市)给她看,她说她永远不可能认识所有人,我向她保证她会认识的。我告诉她需要任何帮助只管打电话给我。

必要长的几分钟时间,意料之中的聊天话题。然后她再次感谢我救了她免于重摔,然后她去看能否把孩子们聚到一起去打皮纳塔。我看着她离开,没有坠入爱河,却起了强烈的性冲动。我坦白,我短暂回忆了长袜顶端和粉色的吊袜带。

那天晚上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思绪又飞到她的身上。她美妙地填补了大量的空白,追踪着她穿着印花裙子摇摆前进的并非只有我的眼睛。但说真的,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呢?在我开始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旅行前不久,我读过一本书,叫做《可靠的妻子》。爬上床的时候,小说中的一句台词在我脑海中闪过:“他已经失落了浪漫的习惯。”

<i>我就是如此</i>,熄灭电灯时我想,<i>完全没了习惯</i>。然后,蟋蟀的歌声将我送入梦乡:<i>不光是她美妙的乳房。还有她的重量。她在我怀里的重量。</i>

结果是,我根本没有失落浪漫的习惯。

<h3>7</h3>

约迪的8月酷似火炉,每天的气温至少有华氏九十度,经常飙上一百度。我在梅瑟巷的出租房里的空调还不错,但仍无法抵挡热气持久的袭击。有时候——如果下场暴雨的话——晚上会凉快点儿,但也不会凉快多少。

8月27日早上,我坐在桌旁写《凶杀地》。

门铃突然响了,我身着篮球短裤,别的什么都没穿。

我皱起眉头。今天是星期天,我刚刚听见教堂竞相响起的钟声,我认识的人大多去了镇上四五处做礼拜的地方。

我穿上一件T恤,走到门口。来者是博尔曼教练跟埃伦·多克蒂。埃伦是家庭经济系前任主任,在接下来的学年里担任德诺姆联合高中的代理校长。这丝毫不令人惊讶,就在米米正式提交辞职信的同一天,德凯也提交了他的辞职信。教练穿着深蓝色西装,花哨的领带似乎要勒断他的脖子。

埃伦穿着整洁的灰色套装,领口一圈蕾丝。他们看起来十分严肃。我的第一感觉,既有说服力又很疯狂:<i>他们知道了。不知怎么,他们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来。他们是来告诉我的。</i>

博尔曼教练的嘴唇在颤抖,虽然埃伦没有哭出来,但是眼泪充盈着眼眶。这时,我明白了。

“是米米吗?”

教练点点头。“德凯打电话给我。我叫上埃利——我通常带她去教堂——我们在通知大家。

她喜欢的人优先通知。”

“很抱歉,”我说。“德凯怎么样?”

“他似乎在硬撑,”埃伦说,然后严厉地看着教练。“他说的,至少是。”

“是的,他还好,”教练说。“崩溃,是肯定的。”

“肯定的,”我说。

“他准备将她火化。”埃伦的嘴唇不赞成地紧缩着。“说这是米米的意思。”

我思考片刻。“我们应该在开学时举行一场特别的聚会。我们能办到吗?可以让大家发表演讲。或许我们可以整理一些幻灯片?人们肯定有很多她的照片。”

“这个主意太棒了,”埃伦说。“你能组织吗,乔治?”

“我很乐意试试。”

“让邓希尔小姐帮你。”在更多有关做媒的怀疑掠过我的脑海之前,她又说:“我想这会让喜欢米米的男孩女孩们知道她亲手挑选的新兵在帮忙计划追思会。这也会帮助萨迪。”

当然会。初来乍到,她可以表达出一些善意,开始新的学年。

“好的,我会跟她谈。谢谢你们两位。你们还好吗?”

“当然,”教练坚决地说,但他的嘴唇仍然在颤抖。他能这样我很欣慰。他们缓步走向他停在路边的车。教练的手搀着埃伦的胳膊。他能这样我也很欣慰。

我关上门,坐在小前厅里的凳子上,想起米米曾说,如果我不接手高年级的演出,她会很失望。

要是我不在为期至少一年的全职教师合约上签字,她会很失望。要是我不能参加她的婚礼,她也会很失望。米米觉得《麦田里的守望者》应该出现在图书馆里,她也不反对星期六晚上来一场美妙的性爱。她是教职员工当中学生们毕业以后还会久久怀念的一位。当他们不再是孩子的时候,他们有时还会回来看望她。她属于那种会在问题学生的人生关键时刻出现,并让他们做出重要转变的老师。

<i>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圣经》箴言篇里说,她的价值胜过珍珠。她寻找羊毛和亚麻,甘心用手做工。她好像商船,从远方运粮来。</i>

还有比你身上所穿更多的衣服,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这一点,食物也远不止你放入口中的那些。

米米女士已经喂养和装扮了许多人。包括我。我坐在从沃斯堡跳蚤市场买来的凳子上,低着头,脸埋在手里。我想着她,非常忧伤,但我的眼睛还是干的。

我不是一个轻易会哭的人。

<h3>8</h3>

萨迪毫不犹豫地同意帮我组织一场追思会。

我们在炎热八月的最后几个星期里一直在做这件事,开车在镇上转,安排发言人。我怂恿迈克·科斯劳读《圣经》箴言篇第31章中,对有德行的女人的描述。阿尔·史蒂文斯主动请缨讲述她的生平——我从来没有从米米自己的口中听过——关于她如何给他的拿手菜叉角羚肉汉堡取名。我们还收集了两百余张照片。我最喜欢的照片是,米米和德凯在学校舞会上跳扭摆舞。米米看起来玩得很开心;德凯看起来像是屁股上长了根粗棍子。

我们在学校图书馆精心挑选了照片,图书馆里,桌上的名牌由“米米女士”变成了“邓希尔小姐”。

在此期间,我和萨迪从没亲吻过,从没牵过手,除了匆匆一瞥,从没长时间看着对方的眼睛。她只字不提她失败的婚姻,或者为什么从佐治亚来到得克萨斯。我只字未提我的小说,或者我大部分是杜撰的过去。我们谈论书。我们谈论肯尼迪,她认为他的外交政策具有侵略性。我们讨论崭露头角的民权运动。我跟她谈到北卡罗来纳州亨布尔加油站后面小径底下的木板。她说她在佐治亚州看见过为黑人设置的类似厕所,但是相信他们的好日子不远了。她认为取消学校种族隔离的时日将至,但可能要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告诉她,有新总统和他当司法部长的弟弟推动,会来得更快。

她哼了一声。“你比我更尊敬那个咧着嘴笑的爱尔兰人。告诉我,他理过发吗?”

我们没有成为情人,但我们成了朋友。有时,她绊倒在什么东西上(包括她自己的脚,一双大脚),有两次我稳住她,但没有第一次抓住她那么让人难忘的地方。有时她会说,她得抽支烟,我会陪着她去外面金属制品店后面的吸烟区。

“我会很遗憾不能穿着我的蓝色旧牛仔裤来这儿,在板凳上四肢伸开坐着,”有一天她说。

此时距离开学不到一个星期。“办公室里的空气总是很污浊。”

“有一天这会得到改变的。校园内会禁止吸烟。包括老师和学生。”

她笑了。笑得很美,因为她的嘴唇很丰润。

牛仔裤,我不得不说,穿在她身上很好看。她的腿修长。更不要说她丰满的屁股。“一个无烟的社会……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肩并肩和谐地坐在一起学习……难怪你会写小说,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你在你的水晶球里还看到了什么,乔治?登月火箭吗?”

“当然有,但是可能会比种族融合需要的时间长点儿。谁跟你说我在写小说?”

“米米女士,”她一边说一边把烟头摁进摆在一起的五六只沙瓮烟灰缸中。“她说写得很好。

说起米米女士,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工作上来。

我想照片差不多搞定了,你说呢?”

“对。”

“你确信放幻灯片时播放《西城故事》这首歌不会太伤感吗?”

我觉得“有些地方”比艾奥瓦和内布拉斯加加在一起更伤感,但按照埃伦·多克蒂的说法,这是米米最喜欢的歌。

我告诉萨迪这一点,她怀疑地笑笑。“我没有那么了解她,但那非常不像是她喜欢的歌。可能是埃利最喜欢的。”

“现在想想,似乎很有这个可能。听着,萨迪,想不想星期五跟我一起去看橄榄球?在星期一开学前向孩子们秀一下你在这儿?”

“想啊。”然后她停顿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儿不自在。“只要你没有打歪主意。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人约会。或许很长时间里都不会。”

“我也不会。”她可能想起了前夫,而我在想李·奥斯瓦尔德。很快他就会拿回美国护照。

之后剩下的麻烦就只有为他的妻子骗一张苏联出境签证了。“但是朋友有时会一起去看球。”

“没错,朋友会一起去。而且我喜欢跟你一起出去,乔治。”

“因为我比你高。”

她开玩笑地用拳头捶了我一下——像个大姐姐似的捶了一下。“说得对,朋友。你是我可以仰视的男人。”

<h3>9</h3>

在比赛现场,<i>几乎所有人</i>都抬头看我们两个,带着些许敬畏——好像我们是不同的人种。我想,这很好,这一次萨迪不必无精打采地适应。她穿着“狮子荣耀”运动衫和褪色牛仔裤。金色的头发梳到后面,扎成了马尾辫。看起来也像个高年级高中生。个头很高的学生,或许是女子篮球队的中锋。

我们坐在教师席,在吉姆·拉杜洞穿阿内特熊队的防守,成功实施六次传球,最后完成一记六码远的长传,全场观众都站起来欢呼时,我们也一起喝彩。中场休息时,德诺姆的得分是31,阿内特是6分。当球员跑下球场,德诺姆乐队挥舞着大号和长号上场,我问萨迪想不想要热狗和可乐。

“当然想啊,但是现在队肯定排到停车场了。

等到第三节暂停或者有什么其他情况时再去吧。

我们还要像狮子一样大吼,还要做吉姆的欢呼呢。”

“我想你自己能搞定这些。”

她朝我笑笑,抓住我的胳膊。“不,我需要你帮我。我对这儿还不熟,记得吗?”

她触摸我时,我感到一阵暖暖的颤抖,我无法将其解读为友谊。为什么呢?她的脸颊红了,眼睛闪着光。在灯光和得克萨斯州黄昏的天空下,她异常美丽。我们之间可能会发展得更快,若不是中场休息时发生了那一幕。

乐队像所有的高中乐队一样前进,踩着步伐,但并非整齐划一,演奏着无法分辨的歌曲集锦。

演奏完之后,拉拉队长们跑到五十码线上,把塑料丝球放在脚前,双手放在髋部。“<i>跟我说</i><i>L</i><i>!</i>”

我们照着她们的要求做,在她的要求下,我们又喊“I”“O”“N”“S”。

“<i>拼在一起念什么?</i>”

“狮子!”主场看台上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

“<i>谁是赢家?</i>”

“狮子!”根据半场的比分,这一点毫无悬念。

“<i>那就听听你们的叫喊!</i>”

我们用传统的方式叫喊,先朝左,再朝右。

萨迪竭力喊叫,用手罩着嘴巴,马尾辫从一只肩膀甩到另一只肩膀。

接下来是吉姆的欢呼。此前的三年——是的,我们的拉杜先生还是一年级学生的时候就开始打四分卫——这非常简单。拉拉队长会喊“<i>让我们听听你们的‘狮子的荣耀’!谁领导我们的球队?</i>”主场观众喊“<i>吉姆!吉姆!吉姆!</i>”之后,拉拉队长会继续做几个侧翻跳,然后下场,以便其他球队的乐队能上来吹一两首曲子。但是今年,可能是为了向吉姆的告别赛季表示敬意,口号已经改了。

每次观众大喊“吉姆”,拉拉队长就用他的姓的第一个音节回应,拉长的声音就像音符。这很新鲜,但不复杂。观众急急忙忙地跟着呼喊。

萨迪跟着喊得最好的观众一起喊着口号。直到她意识到我没有喊。我只是站在那儿,张着嘴巴。

“乔治,你还好吗?”

我没法回答。事实上,我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因为我的大部分身体已经回到了里斯本福尔斯。

我已经穿过兔子洞。我已经沿着烘干房的边上走,从铁链底下钻过去。我已经准备好了遭遇黄卡人,但不会被他攻击到。只是,他不再是黄卡人。现在,他是橙卡人。“你不该来这儿,”他曾经说,“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当我开始问他有没有试过匿名戒酒会时,他说——“乔治?”此刻萨迪的声音听起来既焦急又关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球迷们已经完全沉醉在叫喊呼应的游戏之中。

拉拉队长们喊“吉姆”,露天看台上的人则回应“拉”。

“滚蛋,吉姆拉!”这是由黄卡人变成橙卡人的家伙(尽管还没有变成死在自己手上的黑卡人)对我咆哮着说的,这也是我现在听到的,在拉拉队长和两千五百名球迷之间投来掷去,像个实心球一样:

“<i>吉姆拉!吉姆拉!吉姆拉!</i>”

萨迪抓住我的胳膊,摇晃我。“说话呀,先生!

说话呀,我真的害怕了!”

我把脸转向他,勉强笑了笑。笑得不容易,相信我。“我猜,只是低血糖。我去买可乐。”

“你不会晕倒吧?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救护站,要是你——”

“我很好,”我说,然后想都没想我在做什么,就亲了一下她的鼻尖。有个孩子喊:“<i>加油,安伯森先生!</i>”

不仅没有生气,她像兔子一样扭动鼻子,然后笑了。“给我带根香辣热狗。多放点奶酪。”

“是,夫人!”

过去跟自身很和谐,我已经非常了解。但这是什么歌?我不知道,这让我很着急。在通往饮料摊的混凝土跑道上,口号声被放大了,让我想用双手盖住耳朵。

“<i>吉姆拉!吉姆拉!吉姆拉!</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