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门卫的爸爸 第八章(2 / 2)

11/22/63 斯蒂芬·金 16240 字 2024-02-18

他愁眉苦脸。我想象着他的胃变成风暴肆虐的海上的游艇。升起来,很好……然后旋转着落下。

“1934年九月或十月的一天,训练结束之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捡拾护垫、弹性绷带和他们扔下来的其他垃圾,装进垃圾车。我看到什么了?

查兹·弗拉蒂在足球场上,把书扔到身后。一群男孩正在追赶他——耶稣啊,怎么回事?”

他脸色惨白,眼睛四处张望。我又有机会抓住手枪,当然还有刺刀,但我没有这样做。他又用手揉胸口。不是揉肚子,而是揉胸口。这或许已经告诉了我一些什么,但我脑子里太乱了。我对他的故事也并非毫不关心。这就是读书人的祸根。我们即使在最不恰当的时候仍可能被一个好听的故事引诱。

“放松,图尔考特。这只是孩子们在放鞭炮。

今天是万圣节,还记得吗?”

“我感觉不舒服。或许你说的细菌那回事是对的。”

要是他感觉自己病得很厉害,会让他失去能力,他可能会采取过激举动。“现在别管细菌。

告诉我弗拉蒂怎么了。”

他笑了。那张粗短同时惨白、流汗的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尽管查兹没命地跑,却还是被他们抓住了。足球场上球门柱南边二十码远的地方有条沟,他们把查兹推进沟里。你是否想知道弗兰克·邓宁也在其中?”

我摇摇头。

“他们把他推下去,扒了他的裤子。然后他们把他推来推去,拍打他。我大声喊叫,让他们住手,其中一个抬起头看着我,吼了一声:‘下来,妈的!我们要加倍揍你!’于是我跑到衣帽间,告诉一些足球队员,一群小混混正在欺负一个小孩儿,或许他们可以管管。他们根本没问谁在欺负谁,这些家伙时刻准备着打架。他们跑出去,有的只穿着内裤。你想不想知道真正有趣的地方,安伯森先生?”

“当然想。”我再次快速朝手表看了一眼。

快七点一刻了。邓宁的房子里,多丽丝可能正在洗碗,可能正在电视上收听亨特利-布林克利[78]报道。

“你要迟到了吗?”图尔考特问道。“要赶他妈的火车吗?”

“你正要给我讲有趣的地方。”

“噢,是的。他们唱着校歌!你觉得怎么样?”

在想象的画面中,我看见八九个身材结实、半身赤裸的男孩跑过操场,迫不及待地进行训练后的击打,唱着“德里老虎万岁,我们高举你的旗帜”。有点儿好笑。

图尔考特看到我在笑也笑了。他笑得很紧张,但很真实。“那些足球队员好好地教训了那几个家伙。不过,没有教训到弗兰克·邓宁;那个胆小鬼看到他们寡不敌众,溜进了树林里。查兹躺在地上,抱着胳膊。胳膊断了。本来可能会更糟糕。

他们本该把他送进医院。其中一个足球队员看着他躺在那儿,用脚趾头踏着他——就像你用脚趾头踏你差点踩上去的牛粪一样——说道,‘我们一路跑来,就是为了救一个犹太男孩的咸猪肉?’那群队员都笑了,因为这是个笑话,你知道的。

犹太男孩?咸猪肉?”他透过缠结在一起、涂了百利发乳、油光闪亮的头发看着我。

“我明白,”我说。

“‘唉,谁管它,’另一个说。‘有屁股给我踢,这就够了。’他们回去了,我帮查兹从沟里爬上来。

还跟他一起走回家,我想他可能会晕倒或者怎么的。我很害怕,弗兰克和他的朋友可能会回来——他也很害怕——但我跟他紧紧走在一起。真操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你肯定见过他住的房子——简直是他妈的宫殿。那家当铺的生意可真来钱。我们到他家时,他感谢我。真的很感激。

他正要放声痛哭,我说,‘别提了,我只是不想看见六打一。’这是真话。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犹太人吗:他们从不忘记欠债或者人情。”

“你就靠着人情叫他监视我在干什么。”

“我很清楚你在干什么,朋友。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查兹告诉我别插手——他说他觉得你是个好人——但事关弗兰克·邓宁,我必须插手。

他是我的。”

他退缩了一下,又开始揉胸口。这一次,他忍不住了。

“图尔考特——是你的肚子吗?”

“不是,是胸口。感觉很闷。”

听起来不妙。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是:<i>现在他也被困在尼龙袜子里</i>。

“坐下,不然你会倒下的。”我朝他走去。

他掏出枪。我的乳头之间的皮肤——子弹会射进的地方——开始痒得要命。<i>我本来可以解除他的武装,</i>我想,<i>我真应该这么做。但是不行,我必须听故事。我必须知道。</i>

“你给我坐下,兄弟。放松,像笑话书上说的一样。”

“你要是心脏病发作——”

“我他妈的没有心脏病。你给我坐下!”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靠向车库,他的嘴唇已经笼上一层蓝灰的阴影,我想这可不是健康的迹象。

“你想把他怎么样?”图尔考特问道。“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在我决定怎么处置你之前。”

我仔细想了想怎么回答他。好像这决定了我的性命。可能真会决定。我想图尔考特不会直接杀了他,尽管他认为弗兰克·邓宁很久以前就该跟他爸妈睡到一起。但图尔考特拿着我的枪,他是个病人。他可能不经意扣动扳机。有种维持一切保持原状的力量,无论是什么,可能会帮他扣动扳机。

要是我用对的方式告诉他——换句话说,略去其中那些疯狂的部分——他可能会相信。因为他已经相信一些事实。他心中感知到了那些事实。

“他又要故技重施了。”

他开始问我什么意思,然后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了。他睁大眼睛。“你是说……她?”他朝树篱看过去。直到那时,我还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远处是什么。

“不光是她。”

“还包括一个孩子?”

“不是一个孩子,所有孩子。他现在正在外面喝酒,图尔考特。他又会让自己变得醉酒狂暴。

你知道这一切,不是吗?不过这次,可不会有什么事后的掩盖。他已经不在乎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上次多丽丝终于厌倦了他的虐待。多丽丝把他赶了出去,你知道吗?”

“大家都知道。他现在住在慈善大道的出租房里。”

“他一直想法挽回多丽丝的爱,但他的魅力对她不再奏效了。她想离婚。他最终明白不能说服多丽丝放弃离婚的念头,他决定用锤子杀了她。

他也准备解决孩子们。”

他皱起眉头。一只手攥着刺刀,另一只手握着手枪。“一阵强风就会把你吹走”,他的妹妹很多年前就对他说,但我想今晚的微风就能把他吹走。“你怎么知道?”

“我没时间解释了,但我的确知道。我来这儿就是要阻止他。请把枪还给我,让我来解决他。

为了你妹妹。为了你外甥。因为我慎重地思考了一下,你是个好人。”这简直就是胡扯!不过,你要是拍马屁的话,我爸爸过去经常说,你就使劲拍。“你为什么阻止邓宁和他的朋友把查兹·弗拉蒂打个半死?”

他在思考。我几乎能听到轮子在转动,齿轮发出咔嗒声。随后,他的眼里燃起一阵光亮。兴许只是落日的余晖,但对我来说,看起来像是全镇空心南瓜灯里正跳动闪烁的烛光。他开始笑。

接下来他说的话,只能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口……或是一个在德里生活太久的人之口……或者两者都是。

“他是不是要准备跟随他们娘儿俩?好吧,由他去吧。”

“<i>什么</i>?”

他拿38式手枪指着我。“坐回去,安伯森。

坐下来休息下。”

我不情愿地坐回去。现在已经过了七点。他正变为一个影子战士。“图尔考特——比尔先生,我知道你不舒服,你可能不太了解情况。里面有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小女孩儿只有七岁,看在上帝的面上。”

“我的外甥比你说的这个小女孩小多了。”

图尔考特沉重地说,这个人说出的这个重要的事实,解释了一切。也让我的所有行动变得正当。“我病得很厉害,没法杀了他。你也没有胆量这样做。

我一看你就知道。”

我想这一点他说错了。他的话放在里斯本福尔斯镇的杰克·埃平身上可能是对的,但那家伙已经变了。“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对你有什么坏处?”

“因为即使你杀了这狗杂种,也远远不够。

我已经想过了。这事的出现对我来说就像——”

他捻动他的手指。“像是无中生有。”

“你这理由根本讲不通。”

“这是因为你没有二十年里看着托尼和菲尔·特拉克这样的人把他当做国王一样。二十年里,看着女人们朝他眨动眼睛,好像他是弗兰克·西纳特拉[79]一样。他开着庞蒂亚克,而我却在六家不同的工厂拼命干活儿,挣着最低工资,将纤维吸进喉咙,直到早上连床都起不来。”他把手放在胸口。不停揉动。他的脸仿佛怀莫巷202号昏暗后院中一个苍白的污点。“只是杀掉太便宜了这个王八蛋。他应该在肖申克被关上四十年。他是要在淋浴间里把肥皂掉在地上,都他妈的不敢弯腰去捡。里面他唯一能喝到的就是西梅榨汁。”

他的声音降下来。“你知道还有什么吗?”

“什么?”我感到浑身发冷。

“当他清醒过来,会想念他们,会很后悔这么做,会希望挽回一切。”现在,他几乎是在低语——声音嘶哑,夹着痰鸣。这就是当药物作用消失时,不可救药的疯子深夜在杜松丘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可能不会为妻子很后悔,但他肯定会为孩子感到后悔。”他笑了,面部扭曲,好像很痛。“你可能很生气,但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别生气。我们等着看。”

“图尔考特,这些孩子是无辜的。”

“克莱拉也是无辜的。小米基也是无辜的。”

他肩膀位置的影子上下耸动。“去他们的。”

“你不会连他们——”

“闭嘴。我们等着看。”

<h3>10</h3>

阿尔送我的手表的指针在黑暗中能发光,我带着恐惧和顺从,看着长针朝表盘尾端移动,然后重新再来。距离《埃勒里·奎因新历险记》开始还有二十五分钟。然后是二十分钟。十五分钟。

我尝试跟他聊天,但他叫我闭嘴。他不停地揉胸口,这一动作只在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烟时才会稍停片刻。

“噢,不错的主意,”我说。“这对你的心脏大有好处。”

“闭上你的臭嘴!”

他把刀插在车库后的沙砾中,拿一支用旧了的芝宝打火机把烟点着。火苗蹿动的一瞬间,我看见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尽管晚上很冷。他的眼睛似乎已经深深地陷进眼眶,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个骷髅。他把烟吸进去,然后咳出来。单薄的身体晃动着,但枪端得很稳。抵着我的胸口。

头顶上,星星已经出来了。现在是八点差十分。

邓宁到达的时候,“埃勒里·奎因”已经放了多久了?哈里的作文里没有说,但我猜不久。明天不用上课,但多丽丝·邓宁依然不想七岁大的埃伦超过十点睡觉,即使她是跟图加和哈里在一起。

八点差五分。

一个想法突然钻进我的脑子。跟无可置辩的事实一样清晰,趁着还明白我开口了。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什么?”他直起身,好像被人刺了一样。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模仿他。“‘除了我没人能动弗兰克·邓宁一根毫毛。他是我的。’这话你已经对自己说了二十年,不是吗?你到现在还没有动他一根毫毛。”

“我叫你闭嘴。”

“天哪!二十二年!他追查兹·弗拉蒂的时候也没动他,对吧?你像个娘们儿一样跑开,去叫足球队员。”

“他们有六个人!”

“不错,但是此后邓宁无数次一个人出现,你甚至没有在他的人行道上放根香蕉皮,让他跌倒。你真是个没用的胆小鬼,图尔考特。躲在这儿,像躲在洞里的兔子。”

“<i>闭嘴!</i>”

“你告诉自己些废话,说什么看见他坐牢是最好的报复,这样你就不用面对事实——”

“闭嘴!”

“——你是个胆小的奇才,让杀了妹妹的凶手大摇大摆地游荡了二十多年——”

“<i>我警告你!</i>”他扳起左轮的击锤。

我把胸口抵上去。“来吧,开枪吧。大家都能听到枪声,警察会来。邓宁会看到骚动,转身离开。然后你会成为进肖申克的那个人。我肯定那里也有工厂。你干一个小时能挣五分钱,而不是一块二。不过你会喜欢的,因为你不用再向自己解释这些年为什么你只是袖手旁观了。要是你妹妹还活着的话,她会朝你吐——”

他把枪向前推,枪口对准我的胸口,却绊倒在他该死的刺刀上。我用手背打了一下手枪,枪响了。子弹射进土里,离我的腿不到一英寸,一小团石头打在我的裤子上。我抓起枪,对准他,要是他稍微一动,去拿倒在地上的刺刀,我就准备开枪。

他倒向车库墙壁。双手按着胸口左边,发出低沉哽咽的声音。

不远处的地方——科苏特街上,不是怀莫巷——一个男人吼叫着:“玩闹归玩闹,你们这些小鬼!要是再放樱桃爆竹我就报警了!明白人用不着多说!”

我舒了一口气,图尔考特也舒了一口气,但他急促地喘着气。伴随着持续的哽咽声,他向车库一边滑落,倒在沙砾上。我拔过刺刀,准备别进我的皮带里,却一转念想到,挤过树篱时,它只会划伤我的腿:过去正在千方百计试图阻止我。

我把刀扔进漆黑的院子,听见一声低沉的响动,刺刀打在什么东西上。可能是写着“你的狗属于这里”的狗窝。

“叫救护车,”图尔考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眼里闪烁着泪水似的东西。“求你了,安伯森先生。

好痛!”

救护车。好主意。说得轻松。我在德里——1958年——已经待了近两个月,但我还是把手伸进前面的裤兜,没穿运动外套时总是把手机放在里面。除了一些零钱和森利纳的钥匙,我的手指什么都没有摸到。

“对不起,图尔考特。找急救,你可生错了时候。”

“什么?”

根据宝路华手表上的时间,《埃勒里·奎因新历险记》正开始向迫不及待的美国人播放。“忍着吧,”我一边说,一边挤过树篱,没有拿枪的那只手举了起来,避免眼睛被坚硬、歪斜的树枝扎到。

<h3>11</h3>

我被邓宁后院中间的沙盒绊倒,直直地摔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目无表情的洋娃娃,除了头饰,洋娃娃什么都没有穿。左轮手枪从手里甩了出去。

我用手和膝盖撑着身体,去摸手枪。心想我永远都不会找到;这就是执拗的过去最后的恶作剧。

跟令人恼火的胃肠感冒和比尔·图尔考特这两个恶作剧相比,只是个小恶作剧,不过来得真是时候。

稍后,正当我看到手枪躺在透过厨房窗户的一片梯形光亮边上时,我听到一辆汽车从科苏特街开过来。车速很快,毫无疑问,任何有理性的司机都不敢在满是戴着面具、拿着“不给糖就捣蛋”袋子的孩子的街上开这么快。在车发出尖锐的响声停下之前,我就知道那是谁了。

379号房子里,多丽丝·邓宁跟特洛伊坐在沙发上,埃伦则一身印第安公主的装束,到处欢呼雀跃。特洛伊刚刚告诉她,等她、图加和哈里回来,他会帮忙吃他们的糖果。埃伦则回答说,“不,不给你吃!穿上衣服,自己去讨糖吧。”所有人都会笑,甚至在浴室里做最后准备的哈里也笑了。

因为埃伦真像露西尔·鲍尔,能让任何人发笑。

我伸手去抓枪。但它从出汗而变得光滑的手指间滑落。我的胫部擦到沙盒边上的地方一阵疼痛。房子的另一边,汽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混凝土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记得当时在想,<i>闩上门呀,妈妈。这次不止是你那脾气暴躁的丈夫;来到人行道上的是德里自身。</i>

我抓起枪,摇晃着站起来,被自己的笨脚绊了一下,差点又摔倒了。我站稳身子,朝后门跑去。

地下室的隔墙挡在路中间,我绕了过去,心想,要是我用身体撞上去;肯定能把它撞开。空气似乎变成糖浆,要减慢我的速度。

我想,<i>即使我丢掉性命,奥斯瓦尔德得手,数百万人丧命。即使那样。现在最重要,他们最重要。</i>

我以为后门肯定锁了。所以把手转动门朝外打开时,我差点跌下门阶。我踏进了厨房,里面还弥漫着邓宁夫人在热点牌罐子里焖牛肉的香气。

水槽里堆满盘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酱油壶;旁边是一盘冷面条。电视上传来颤抖的小提琴声——克里斯蒂过去常常称之为“杀人音乐”。十分应景。柜台上还放着一张橡胶的弗兰肯斯坦[80]面具,图加准备戴上它去玩“不给糖就捣蛋”。旁边是一个纸的礼品袋,边上用蜡笔写着“图加的糖果,不许碰!”

在作文里,哈里引用他妈妈的话说:“拿着那东西滚出去!你不该来这儿!”我穿过油地毡,朝厨房和客厅之间的拱门跑去时,听到她实际上说的是:“弗兰克?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开始升高。“你拿的是什么?你为什么……<i>滚出去!</i>”

然后她开始尖叫。

<h3>12</h3>

我穿过拱门时,一个小孩说:“你是谁?我妈妈为什么在呼叫?我爸爸来这儿了吗?”

我转过头,看到十岁大的哈里·邓宁站在厨房远角小厕所的门口。他身着鹿皮,一只手拿着气枪,另一只手正在拉裤子上的拉链。正在这时,多丽丝·邓宁又尖叫了一声。另外两个男孩也在喊叫。砰的一声——响声巨大而令人厌恶——尖叫中止了。

“<i>不要,爸爸!不要啊,你在伤害她!</i>”埃伦尖叫着。

我跑过拱门,站在那儿,张大了嘴。根据哈里的作文,我一直以为我要阻止的人挥舞的是人们放在工具箱里的那种锤子。他拿的可不是那种,而是锤头足有二十磅重的长柄大锤,他挥舞的姿势像是在玩玩具。他把袖子卷了起来,我能看见膨胀的肌肉,这是二十多年剁肉和扛动物尸体锻炼所致。多丽丝倒在客厅地毯上。胳膊已经被他打断了——骨头从裙子撕裂的袖子中伸出来——看起来肩膀也被打脱臼了。她脸色惨白,头晕眼花,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爬,头发披在脸上。邓宁正把锤子往后挥。这一次,他会击中她的头,砸碎头骨,让她的脑浆溅到沙发垫子上。

埃伦有点儿疯狂,想要把他推出门。“<i>住手,爸爸!住手啊!</i>”

他抓住埃伦的头发,把她举起来。她一阵摇晃,羽毛从她的头饰上飞出来。她撞上摇椅,摇椅翻覆在地。

“邓宁!”我大吼一声。“住手!”

他看着我,睁着血红、湿润的眼睛。他喝醉了。

他在流泪。鼻涕从鼻孔里淌下来,唾液粘在下巴上。

他满脸愤怒、悲伤和疑惑。

“你他妈的是谁?”他问道,没等我回答就朝我冲过来。

我扣动了左轮手枪的扳机。我心想,<i>这次不会响,这是德里的枪,不会响的。</i>

但是,枪响了。子弹击中了他的肩膀。白色的衬衫上绽开一朵红色的玫瑰。他受到冲击,朝一边扭动,接着又冲过来,举起锤子。衬衫上的玫瑰绽放得更加灿烂,但他浑然不觉。

我又开了一枪,但扣动扳机时有人推了我一下,子弹打飞了。是哈里。“住手,爸爸!”他的声音尖锐。“住手,不然我开枪了!”

阿瑟·“图加”·邓宁朝我爬过来,爬向厨房。

正当哈里扣动气枪时——“<i>咔嚓</i>”——邓宁的锤子落在了图加的头上。男孩的脸顿时淹没在血注之中。骨头碎片和成团的头发溅到空中,血滴溅在头顶的灯上。埃伦和邓宁夫人不停尖叫,尖叫。

我站稳身子,又开了一枪。这一枪将邓宁左脸一直到耳朵全部撕开,但还没有让他停下来。

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是,他简直不是人类,我现在依然这么想。我从他迸着火焰的眼睛和咬紧牙关的嘴巴里看到的只有——他看似在咀嚼空气,而不是在呼吸——一种空虚。

“你他妈的是谁?”他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你多管闲事。”

他把锤子收回去,然后甩回来,锤子画着平弧线呼啸着砸来。我弯下膝盖,迅速蹲下去,尽管二十四磅重的锤子看似完全闪过我——我没感到疼痛,那时还没有——一股热浪从我头顶掠过。

枪从我手里飞出去,撞在墙上,弹进角落里。一股暖流从我的脸边淌下来。我知不知道他挥得很近,在我头皮上削了一个六英寸长的口子?我知不知道他只差八分之一英寸就把我打晕或者干脆打死?我不好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不到一分钟内发生的;可能只有三十秒。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转动的硬币。转瞬即逝。

“快出去!”我朝特洛伊喊道,“带你妹妹出去!喊救命!一直喊——”

邓宁舞起锤子。我往后一跳,锤头夯进墙里,砸碎木板条,溅起一阵石灰,跟空气中枪的烟雾混到一起。电视还在播放。依然是小提琴。依然是杀人音乐。

邓宁挣扎着从墙上拉出锤子时,一样东西从我眼前飞过。是菊花牌气枪。哈里扔的。枪管砸在弗兰克·邓宁撕开的脸上,他疼痛地尖叫一声。

“你这个小杂种!我要杀了你!”

特洛伊正把埃伦带到门口。<i>因此没关系</i>,我想,<i>我至少改变了这么些</i>——

但他把埃伦带出去之前,有人先挡在了门口,然后冲了进来,把特洛伊·邓宁和小女孩撞倒在地。

我几乎来不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因为弗兰克已经把锤子拉了出来,正朝我奔来。我往后退,一只手把哈里推进厨房。

“从后门出去,孩子!快!我会拖住他,等你——”

弗兰克·邓宁尖叫着僵直了身子。一瞬间有东西从他胸口穿过来。就像是魔术。那东西沾满了血,过了一秒钟,我才看见是刺刀的刀尖。

“这一刀是为我妹妹刺的,狗杂种!”,比尔·图尔考特喘着粗气说,“为了克莱拉!”

<h3>13</h3>

邓宁倒了下去,脚伸入客厅,头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的拱道里。他没有完全倒地。刀尖插进地板,撑住了他。他的一只脚踢了一下,之后他就一动不动了。他看上去像是在要做俯卧撑时死掉的一般。

所有人都在尖叫。空气中弥漫着弹药、石灰和血的味道。多丽丝歪斜着朝死去的儿子蹒跚走去,头发披在脸上。我不想让她看见——图加的头被劈开,一直到下巴——但我无法阻止。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邓宁太太,”我嘶哑着说。“我保证。”

我满脸是血;我不得不擦左眼,才能看清左边。

因为我还清醒,我想我伤得不重,我知道头皮上的伤口疼得要命。但我搞砸了,要是想有下一次的话,这一次我必须离开这儿,别让人看见,赶快。

但我离开之前得跟图尔考特谈谈。至少试着跟他谈谈。他倒在墙边,在邓宁张开的腿旁。他抱着胸口喘着气。他的脸像死尸般惨白,但他的嘴唇如吃了越橘的孩子的嘴唇般发紫。我伸手去够他的手。他惊慌失措,紧紧抓住我的手。但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幽默的闪光。

“现在谁是胆小鬼,安伯森?”

“你不是,”我说。“你是个英雄。”

“哈哈,”他气喘吁吁地说。“把该死的奖章扔到我的棺材里吧。”

多丽丝怀抱着死去的儿子。在她身后,特洛伊左右徘徊着,埃伦的头紧紧靠在他胸前。他没有看我们,好像我们不在场。小女孩号啕大哭。

“你们会没事的,”我说。“现在听着,这很重要:忘了我的名字。”

“什么名字?你从来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对了。还有……我的车。”

“福特。”他嗓子哑了,但眼睛仍然盯着我的眼睛。“很好的汽车。敞篷。Y型发动机。

1944年或者1945年款的。”

“你从没看过那辆车。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图尔考特。我今天晚上就得往南走,路上会走收费公路,因为我不认识别的路。要是我能到中央缅因州,我就会没事了。你知道我在跟你说什么吗?”

“从没见过你的车,”他一边说,一边龇牙咧嘴地惊叫。“啊!妈的,痛死了!”

我把手指放在他满是须茬的喉咙上,探查他的脉搏。脉动速度很快,很不均匀。我能听见远处呼啸的警报声。“你做得对。”

他的眼睛转了转。“差点没做对。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肯定疯了。听着,老兄。要是他们真的追捕到你,别告诉他们我……你知道,我……”

“我不会的。你杀了他,图尔考特。他像条疯狗,你把他杀了。你妹妹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他笑了,闭上眼睛。

<h3>14</h3>

我走进浴室,抓起一条毛巾,浸到水池里,把满是血迹的脸擦干净。把毛巾扔进浴盆,又抓起两条毛巾,走进厨房。

把我带到这里的小男孩儿正站在炉边褪了色的油毯上看着我。此刻他正吮着拇指,尽管他很可能六年前就开始吮了。他双眼圆睁,一脸严肃,泪光闪烁。血滴溅到他的脸颊和眉毛上。这个小男孩刚刚经历的事情,毫无疑问会给他的精神带来创伤,但这个男孩长大后再也不会变成蟾蜍一哈里。或者写一篇让我潸然泪下的作文。

“先生,你是谁?”他问道。

“谁也不是。”我从他身边经过,朝门口走去。尽管他应当得到更好的回答。警报声更近了,但我转过身。“我是你的守护天使,”我说。然后我溜出后门,走进1958年万圣节的夜晚。

<h3>15</h3>

我从怀莫巷走到威彻姆大街,看见蓝色闪光朝科苏特街驶去。我继续往前,走过了这一住宅区的两个街区,向右拐进杰勒德大街。人们站在人行道上,朝警报声响起的方向扭头看。

“先生,知道出什么事了吗?”一个男人问我。

他牵着一个穿着运动鞋的白雪公主的手。

“我听见孩子们放樱桃爆竹,”我说。“可能着火了吧。”我继续前行,确保左边的脸不被他们看见,因为附近有街灯,我的头皮仍然在流血。

走过四个街区后,我返身走向威彻姆大街。

在科苏特大街南端这边,威彻姆街上漆黑安静。

所有的警车可能都在现场。很好。我快到格罗夫和威彻姆的转角时,膝盖突然变得僵硬。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不给糖就捣蛋”的人,便在路边坐下来。我不能停下来,但别无选择。我已经把胃吐空了,除了一枚恶心的糖果(我不记得图尔考特出现之前,我有没有把它吃完),一整天我什么都没吃。刚刚经历了一场暴力间奏曲,还受了伤——伤得多重我还不知道。我只能现在停下来让身体重新调整一下,不然肯定会在人行道上晕死过去。

我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是我在大学里为取得救生员证书而选修的红十字会课程上学到的。首先,我不断看见图加·邓宁的头在砸下的锤子下爆裂,这让我的头晕得更厉害。然后,我想到了哈里,他脸上溅着哥哥的血,却毫发无伤。还有埃伦,没有陷入深度昏迷且永不苏醒。还有特洛伊。还有多丽丝。她严重受伤的胳膊可能会给她的余生带来伤痛,但至少她活了下来。

“我办到了,阿尔,”我低声说。

但我在2011年做了什么?我对2011年有何影响?这些问题亟待回答。如果因为蝴蝶效应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我总是可以回来消除它……

除非,在改变邓宁一家生活的过程中,我也以某种方式改变了阿尔·坦普尔顿的生活。假如我来的那间餐馆已不复存在怎么办?假如结果是他从来没有从奥本搬过来怎么办?或者从没有开餐馆?看起来不太可能……但现在我在这里,坐在1958年的路边,血从我1958年的发型中流出来,<i>这件事</i>又有多大的可能性?

我站起身,开始蹒跚着移动。在我的右边,威彻姆大街上远处有蓝色灯光频繁闪烁。一大群人聚集在科苏特街拐角,但他们背对着我。我停车的教堂就在街对面。森利纳现在孤独地呆在停车场里,但看起来平安无事;没有哪个万圣节恶作剧者把我轮胎的气给放了。然后,我看见挡风玻璃刮水器上有张黄色的方形物。我突然想起黄卡人,胃里一阵紧张。我抓起来,当看到上面写着以下内容时,我放松地舒了一口气:“加入你的朋友和邻居,一起参加星期天上午九点的礼拜。

随时欢迎新人!记住,‘生命是个问题,耶稣才是答案’。”

“我想麻醉药才是答案,我现在肯定能用点儿,”我喃喃自语,打开驾驶室的门。我想起了落在怀莫巷房子车库后面的纸袋。调查那个区域的警察肯定会发现它。里面有一些糖果,一瓶快空了的高岭土果胶……还有一堆类似成人尿布的玩意儿。

我想着他们会怎么理解。

但没想太久。

<h3>16</h3>

到了收费公路上时,我的头剧痛不已,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时代还没有来临,但我不敢停车。我的衬衫上左手边,血渐渐干了,衣服也变硬了。至少,我记得把油箱加满了油。

有一次,我试着用指尖触摸头上的伤口,一阵刺痛传来,我再也不敢摸第二下。

我的确在奥古斯塔外的休息区停了一下。当时已经十点多,那儿空无一人。我打开顶灯,在观后镜里检查了一下瞳孔。瞳孔大小如常,我舒了口气。男厕所外有台小吃自动贩卖机,我花了十美分,买了个涂有奶油的巧克力派。我一边开车一边狼吞虎咽,头痛逐渐消退。

我到里斯本福尔斯镇时已经过了半夜。美茵大街上一片漆黑,但沃伦波毛纺厂和美国石膏厂正全速运行,喷出闷燃产生的热气,将臭味排到空气中,把酸性废弃物排到河里。成串的闪烁灯光让它们看起来就像飞船。我把森利纳停在肯纳贝克果品公司外面,它会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有人朝里面窥视,看到座位、驾驶员车门和方向盘上的血迹。我猜他们会把粉末撒在福特上,提取指纹。很可能他们会把指纹跟在德里杀人现场发现的38式警用手枪上的指纹匹配成功。乔治·安伯森的名字可能会在德里出现,然后在福尔斯镇出现。但是如果我来的兔子洞还在的话,乔治就不会留下任何踪迹,指纹属于一个十八年之后才出生的人。

我打开后备厢,拿出公文包,决定留下其余所有的东西。就我所知,它们会被卖到快乐白象,离泰特斯的雪佛龙二手商店不远。我穿过街道,朝工厂的“龙息”走去,“沙——呼,沙——呼”

的声音昼夜不停地响着,直到里根时代自由贸易淘汰昂贵的美国纺织。

白色荧光从肮脏的染坊窗户中透出来,照亮了烘干房。我看到把烘干房跟院子其他地方隔开的铁链,光线太暗,看不清上面挂着的标牌,离我上次看到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但我记得上面写着“管道维修,禁止穿越”。没有看到黄卡人的影子——或许现在变成了橙卡人。

照明灯点亮了整个院子,照得我像是盘子上的一只蚂蚁。我瘦长的影子在我前面蹦跳。在一辆运输车朝我逼近时我呆住了。我以为司机会停下来,探出身,问我究竟在这儿干什么。他减了速,却没有停下来。他向我举起一只手。我也向他举起手。他继续朝装卸台开去,在斗里几十个空桶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朝铁链走去,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从铁链钻了过去。

我穿过烘干房的侧面,心怦怦地跳着。头上的伤口也以同样的节奏跳动着。这一次,没有混凝土块标记那个地方。慢点儿,我告诉自己,慢点儿。台阶就在……这儿。

可是台阶不在那里。我试着轻叩鞋子的下面,什么都没有。

我又朝前挪了一点儿,还是什么都没有。天气很冷,我呼气时能看见一层薄薄的蒸汽。但是我的胳膊和脖子上已经出了一层粘汗。我又向前走了一点儿,但几乎敢肯定我已经走过了。兔子洞要么不见了,要么根本就不在那里,这就意味着我作为杰克·埃平的全部生活——一切,从上小学时获得美国未来农场主组织奖的花园,到我大学时放弃小说,娶了一个还算甜美的女人,这个女人差点把我的爱溺死在酒精里——简直是个疯狂的幻觉。你永远是乔治·安伯森。

我又向前走了一点儿,停下来,使劲呼吸。

某个地方——可能是染坊,也可能是编织房——有人喊道“侧着操我!”我吓了一跳,紧跟着这声惊呼响起一阵公牛咆哮般的大笑,我又吓了一跳。

不在这儿。

不见了。

或者从来就没存在过。

我失望了吗?恐惧?惊慌失措?实际上,都不是。我感到一阵释然。我想到,<i>我可以在这儿住下来。很轻松。甚至很幸福。</i>

真的吗?是的。<i>是的</i>。

靠近工厂的地方和公共汽车上,人们拼命吸烟,空气恶臭。但在多数地方,空气异常清甜。

异常新鲜。食物味道好极了;牛奶直接送到门口。

从电脑前撤离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了我对那玩意儿多么上瘾,每天花数小时读那些愚蠢邮件的附件,浏览网页,而我这么做的原因跟攀登珠峰的登山家一样:因为它们就在那里。我的手机从来不响,因为我没有手机。真是轻松啊。除了大城市以外,很多人还使用电话合用线。多数人晚上锁门吗?他们才不呢。他们担心核战争,但我清楚地知道,1958年,人们会自然老死,除了试验,从没听说过原子弹爆炸。没有人担心全球气候变暖或者是自杀式炸弹爆炸者劫持飞机撞向摩天大楼。

如果我2011年的生活不是幻觉的话(我心里明白这一点),我仍然可以阻止奥斯瓦尔德。我只是不知道最终结果。我想我可以忍受这一点。

好吧。第一件事是回到森利纳,离开里斯本福尔斯镇。我会驱车开往路易斯顿,找到汽车站,买张票去纽约。从那里坐火车去达拉斯……或者,为什么不坐飞机呢?我还有足够的现金,航空公司的职工根本不会索要带照片的身份证。我只需交出票钱,环球航空就会欢迎我登机。

这个决定让我备感轻松,但我的双腿又变得跟橡胶似的。腿不像在德里时那样糟糕得只能坐下,但我靠在烘干房的墙上,撑住身体。我的手肘撞在上面,发出柔和的声响。一个声音无中生有地朝我说话。声音很沙哑。几乎是在低吼。那好像是来自未来的声音。

“杰克?是你吗?”声音后面紧接着是一阵连续的干咳。

我几乎保持着沉默。我本来可以保持沉默。

然后我想到阿尔在这个事情上投入了多少心血,我现在是他仅存的希望。

我转向咳嗽声传来的方向,低声说:“阿尔,跟我说话。报数!”我本来可以加上一句,<i>或者继续咳嗽</i>。

他开始数数。我朝着数字的方向走去,感觉着自己的脚步。十步之后——离我放弃的地方很远——我的鞋尖向前迈了一步,同时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停了下来。我环顾一下四周。又吸了一口发出化学品恶臭的空气。然后,我闭上眼睛,开始攀登无形的台阶。爬上第四级台阶时,夜晚清冷的空气变成了令人窒息而温暖的咖啡和调料的气味。至少我上半身是这样。我的腰部以下还能感觉到晚上的清凉。

我在那儿站了足有三秒钟。一半站在现在,一半站在过去。然后我睁开眼,看见阿尔憔悴、焦急而消瘦的脸庞,踏进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