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h3>
我沿着烘干房边上走,跟上次一样。蹲着穿过“禁止通行”铁链,跟上次一样。绕过巨大的绿色立方体建筑一角,跟上次一样。突然,有东西撞到我。就我的身高来说,我不算重。但身上还有点儿肉——“再大的风也吹不走你,”我爸爸以前常说——然而黄卡人还是差点把我撞倒。
我仿佛遭到了黑色外套下藏着的一群拍着翅膀的鸟群的攻击。他嘴里吼着什么,我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他在吼些什么(不是害怕,确切地说,还没来得及害怕)。
我用力一推,他踉跄着撞向烘干房,外套裹到腿上。他的后脑勺撞到金属,“砰”的一声,脏兮兮的软呢帽掉在地上。他也随之倒下,不是跌倒,而是顺势倒下。我的心一阵狂跳,继而觉得很对不住他,当他捡起帽子用一只脏手掸灰时,我的内疚感更强了。帽子再也不会变干净了,而且,很可能,他本人也将如此。
“没事吧?”我问道,我弯腰扶他的肩膀帮他起来时,他用力推开我,沿着烘干房边上迅速向后躲。可以说,他看上去像只跛腿蜘蛛,实际上当然不是。他的形象是:一个酒鬼,因为没喝酒脑袋耷拉着。他跟阿尔·坦普尔顿一样挣扎在死亡线上,五十多年前,美国还没有慈善收容所或疗养院来收留像他这样的人。要是他入过伍,退伍军人管理局可能会收留他,但谁会把他送到退伍军人管理局呢?很可能没人会这么做。
尽管有人——多半可能是工头——可能会叫警察来。他们会把他丢进醉汉拘留所,关上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时。要是他在那儿没有死于震颤性精神错乱引发的抽搐,他们就会放了他。如此周而复始。
我发现自己希望前妻在这儿——她能找个匿名戒酒会收留他——可是克里斯蒂二十一年以后才出生呢。
我把公文包夹在两脚之间,伸出手给他看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但他沿着烘干房的边墙迅速退到更远的地方。短胡茬上黏着口水。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我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看到工厂的这块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便再次试图和解。“我推你只是因为被你吓到了。”
“你他妈的是谁?”他问,声音跨越五个八度音域。要是我上次来时没听到过他的问题的话,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尽管发音相同,音调是不是变了?我不太确定,但猜想应该没错。<i>他不会伤害你,但他跟别人不一样</i>,阿尔曾经说过:<i>他好像知道点儿什么。</i>阿尔认为这是因为1958年9月9日上午11点58分,他碰巧在兔子洞附近晒太阳,很容易受到兔子洞的影响。就像你在电视机边上使用混合器会在电视屏幕上产生静电干扰一样。很可能会这样。或者,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个醉鬼。
“不是什么要人,”我用最令他放心的语气说道。“跟你完全没有任何牵连的人。我叫乔治。
你叫什么?”
“混蛋!”他厉声说道,跑到离我更远的地方。这俩字若是他的名字,倒真是不同寻常。“你不该来这儿!”
“别急,我就走,”我说着拿起公文包,以示诚意。他将瘦削的肩膀耸到耳际,好像等着我用公文包砸他。他像只经常挨打的狗,除了挨打不会期待别的际遇。“没事,没事,行了吧?”
“滚出去,混蛋!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别惹我!”
“放心好了。”我正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残留的肾上腺素跟我的同情——或者说恼怒,混在一起。那种我对克里斯蒂产生过的恼怒,在我回家发现她一边嘴里答应改邪归正永远戒酒,一边却又酩酊大醉的时候。这些情绪,加上夏末中午时分的炎热,让我胃里一阵翻涌。就一场救援行动而言,这大概算不得一个好开场。
我想到肯纳贝克果品公司,想到根汁汽水的美妙味道;我似乎看到老弗兰克·阿尼塞拿出杯子时冰冻柜里冒出的冷气。而且,那里当真凉快。
闲言少叙,我朝那个方向走去,我的新公文包(边缘被故意做旧了)在膝盖边上蹭来蹭去。
“喂,喂!你,转过脸来!”
我转过身。那酒鬼撑着烘干房边缘,挣扎着站起来。他已经把帽子掸干净,攥在怀里。他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我从绿色前线那儿得到一张黄卡,混蛋,给我一美元。今天双倍收费。”
我们又重新搭上话,真令人欣慰。不过,我尽量不靠他太近。我不想再吓到他,或者引起另一轮攻击。我在离他六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伸出手。阿尔给我的硬币在掌心闪着光。“要一美元我没有,我只有半美元。”
他犹豫了一下,左手拿着帽子。“别指望我会答应你。”
“是很有诱惑力,但我能抵制诱惑。”
“嗯?”他的视线从五角硬币转向我的脸,然后又转向硬币。他举起右手擦去下巴上的口水,我又看到了与上次不同的地方。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足以让我怀疑阿尔断言的可靠性——他认为每一次回来都是一次重置。
“我不管你收下还是丢下,可你得快点拿主意,”我说。“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一把抓过硬币,又退回烘干房边上。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污浊不清。下巴上又流出口水。
世界上真没有什么能敌得过酒的魔力;我想不通为什么占边波本威士忌、施格兰金酒、迈克硬柠檬水不用酒鬼在杂志上做广告。比如:尽享占边,人生无限。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工作,我想是这样。听着,你有没有去参加过匿名戒酒会治治你那毛——”
“滚蛋,吉姆拉!”
我不知道吉姆拉是什么,但滚蛋两个字响亮而清晰。我朝大门走去,希望他会追过来问更多问题。我上回来的时候,他没有追过来问,但这次见面显然跟上一回不一样。
因为他不是黄卡人,这次不是。在他举起手擦下巴时,手里握着的卡不再是黄色的。
这回的卡片同样脏兮兮的,但看得出是艳橙色。
<h3>2</h3>
我穿过工厂的停车坪,再一次拍拍红底白色的普利茅斯复仇女神老爷车后备箱,祈求好运。
我需要尽可能多的好运。我穿过铁轨,又一次听到火车“呜——刹”的声音。但这一次,声音听起来更遥远,因为这次跟黄卡人的见面——现在变成了橙卡人——花的时间稍微久一些。工厂废气发出的恶臭跟上次一样,同一辆城际公共汽车呼啸而过。因为这次我稍微晚了一点儿,没能看到线路标志,但我记得上面写着:“路易斯顿快线”。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问题,不知道阿尔看过这辆载着同一批乘客的巴士多少次?
我疾速穿过街道,尽可能挥走蓝色的车尾气。
山区乡村摇滚乐叛逆少年站在门外,我脑子突然一个闪念,要是我抢先用了他的问候语跟他打招呼,他会怎么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来,这跟吓到烘干房边上的酒鬼一样不厚道;要是抢走原本属于孩子们的秘密语言,他们还剩下些什么呢。
这孩子甚至不能回去玩Xbox游戏机。所以,我只是冲他点点头。
他点头回敬。“嗨,帅哥。”
我走进店里。铃叮当作响。经过折扣连环画册,我径直走向弗兰克·阿尼塞身旁的冷饮柜。“朋友,今天想喝点儿什么?”
我突然被难住了,因为他上次不是这样问的。
我想起来了,他上次确实不是这么问的。上一次我从架子上拿了一份报纸。这一次没有。可能每次造访1958年都会将里程表全部归零(除了黄卡人),但如果一开始就改变某件事情,所有事情就都随之改变了。这种想法让人既惊恐又如释重负。
“来点根汁汽水,”我说。
“好嘞,按老规矩,看来咱们有共识,五分还是十分?”
“我想就十分吧。”
“好嘞,你想得没错。”
他取出冷冻柜里的冰酒杯。他用木勺柄将上面的泡沫刮掉,倒满杯子,放在柜台上。一切都跟上次一样。
“十美分,再加一美分给州长。”
我递给他一张阿尔的旧钞票,弗兰克1.0找零的时候,我扭头看到之前的黄卡人站在店门口——“绿色前线”——左摇右晃。他让我想起一场老电影里的印度教托钵僧,吹着喇叭哄逗柳条筐里的眼镜蛇。小弗兰克·阿尼塞从人行道上走来,时间分秒不差。
我转过身,品着我的根汁汽水,赞道:“真是惬意!”
“是啊,大热天来杯冰啤酒,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威斯康星的。”我伸出手。“乔治·安伯森。”
他跟我握手时,门上方的铃铛响了。“弗兰克·阿尼塞,我儿子。小弗兰克。弗兰基,这位是来自威斯康星的安伯森先生。”
“你好,先生!”他微笑着朝我点头,然后转向他爸爸。“泰特斯已经把卡车运到升降间了,说五点能准备好。”
“好,好的。”我等着看阿尼塞1.0点烟,果然没有失望。他吸了一口,转过身来。“你是来做生意还是旅游?”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不是因为我被难住了答不出。令我惊讶的是这个情景一直偏离,此刻终于又回到了上次的脚本。但阿尼塞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不管是旅游还是做生意,来得都正是时候。
夏天的人们大部分都走了,这时候我们就清闲了。
啤酒里要不要加一勺香草冰淇淋?通常要另外加收五美分,但星期二优惠,总共只收五美分。”
“这种老掉牙的话你已经说了十年了,老爸,”
小弗兰克嗔怪道。
“谢谢,不需要加,”我说。“实际上,我是来做生意的。我在……在萨巴特斯的房地产生意倒闭了。就这样。知道萨巴特斯吗?”
“当然知道,”弗兰克说。他从鼻孔里缓缓把烟吐出,看了我一眼,目光充满探究。“做垮房地产公司的经历颇多曲折吧?”
我笑了笑,意思是说你知我知。他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我挤挤眼睛。门上方的铃又响了,买水果的妇女走了进来。墙上挂钟提示现在是12点28分,表盘上写着:“微笑开始每一天,喜乐咖啡伴你行。”显然,小弗兰克和我讨论雪莉·杰克逊故事的那部分台词在这个版本中被删掉了。
我三大口就喝完了根汁汽水,肚子里一阵痉挛。
小说里的人物很少上厕所,但在现实生活中,精神压力通常会引起生理反应。
“我说,你们这儿会不会恰好有洗手间?”
“对不起,没有,”老弗兰克说。“一直打算盖一间,但夏天太忙,冬天又总是没有足够的现金翻修。”
“你可以去拐角处泰特斯那里,”小弗兰克说。他正把冰淇淋舀进金属圆筒里,准备给自己做一份奶昔。他上次没有这样做,我有点儿不安,想到了所谓的蝴蝶效应。我想我正看着那只蝴蝶在我眼前展开翅膀。我们在改变世界,只是以细小的方式——无法估算的方式——但的确,我们在改变世界。
“先生?”
“对不起,”我说。“看来我是患上老年失忆症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从没听人这么说过,不过很有意思。”因为确实很有意思,下次他自己想不起事情的时候可能会用得上这个词。一个直到七八十年代才进入美国俚语的词眼已经初现端倪。不能说是过早登场,确切地说,是因为在这个时间流里它出现得恰逢其时。
“泰特斯雪佛龙就在你右手边的街角上,”
老阿尼塞说。“要是……嗯……很急的话,你可以用我们楼上的盥洗室。”
“不用了,没事,”我说,虽然我已经看到了墙上的钟,却还是炫耀地看了一眼我那块配有斯佩戴尔表带的宝路华手表。幸好他们看不到正面——我忘记调时间了,手表还停留在2011年。
“我得走了。有事情要处理。弄不好,至少要呆上一天。这附近有没有比较好的汽车旅馆可以推荐?”
“你是说汽车旅社吗?”老阿尼塞问道。他在柜台上摆放的烟灰缸里掸了一下,烟灰缸上印着“烟草之味,尽在云斯顿!”。
“是的。”这一次我的笑容看上去一定很蠢……肚子里又一阵抽搐。要是再不解决这个问题,就会变成地地道道的9·11场景。“在威斯康星我们称作汽车旅馆。”
“我想推荐塔马拉克汽车旅社,沿196号公路开上五英里,在去路易斯顿的途中,”弗兰克·阿尼塞说。“离汽车影院很近。”
“谢谢你的推荐,”我一边说,一边起身。
“不客气。要是你想在商业会晤之前理个发修个面的话,可以去鲍默理发店。他手艺不错。”
“再次感谢您的好建议。”
“好建议免费,根汁汽水收费。祝你在缅因州过得愉快,安伯森先生。弗兰基?喝完奶昔赶紧回学校去。”
“好的,老爸。”这次小弗兰克朝我使了个眼色。
“弗兰克?”一位女士吆喝道,“橘子新鲜吗?”
“跟你的笑容一样新鲜,莱奥拉!”他答道,女士们会心一笑。这可不是我故作风雅,她们的确会心一笑。
我经过她们,喃喃地说了一声“女士们”。
铃响了一声,我又回到了我出生之前已经存在的世界。但这一次,没有穿过街道回到兔子洞所在的院子,我朝这个世界的深处走去。街道对面,穿着黑色长外套的酒鬼正在向身着束腰短装的店员打手势。他挥舞的卡片不是黄色,是橙色,不过,他说着同样的台词。
我视之为好兆头。
<h3>3</h3>
泰特斯雪佛龙在红加白商店边上,阿尔一次又一次从红加白商店为餐馆购买同样的补给。按照窗户上的标价,龙虾69美分一磅。超市对面,矗立在2011年一块闲置地上的是一个栗色仓库,门都敞开着,里面摆放有各式二手家具——婴儿床,藤摇椅,加有厚软垫的安乐椅尤其多。门上的标牌写着“快乐白象”,还有一块标牌,用A形框架支撑着,吸引着去路易斯顿路上的行人,内容大胆而创新,“没有找不到,只有不需要。”
看似店主的家伙坐在摇椅里,抽着烟斗,扫视着我。
他身穿横条T恤,肥大的褐色裤子,蓄着山羊胡子。
我想,在这个时间长河中特定的小岛上,这同样大胆而创新。他的头发梳到后面,用发蜡定了型,卷曲着垂到肩上,让我想起了看过的摇滚视频:杰瑞·李·刘易斯[38]在钢琴上跳动,吼着《大火球》。
快乐白象的店主可能是镇上出了名的垮掉的一代。
我朝他竖起一根手指,他轻轻点点头,继续抽烟斗。
在雪佛龙(普通汽油售价每加仑19.9美分,特级汽油每加仑多一美分),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剪着平头、精神焕发的员工正在修理一辆卡车——我猜是阿尼塞的卡车——车已经升起来了。
“泰特斯先生?”
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啊?”
“阿尼塞先生说我可以用一下你的厕所。”
“钥匙放在前门里。”“门”的发音很怪。
“谢谢!”
钥匙拴在一块木片上,上面印着“男人”。
另一把钥匙的木片上写着“女孩”。我的前妻肯定会特别鄙视这玩意儿,我想。
厕所很干净,但有股浓重的烟味。洗脸台边上有只水壶形状的烟灰缸。从立起的烟头数量可以想象,很多来这间整洁小屋的访客上厕所的时候都喜欢吸烟。
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二十多辆旧汽车停在加油站边上的小停车坪里。一串三角彩旗在汽车上空的微风中摆动。2011年可能售价数万元的汽车——这种经典款价格不会少过这个数——标价仅七十五和一百美元。一辆看似完好无损的凯迪拉克只卖八百美元。小销售亭(里面一位嚼着口香糖、梳着马尾辫的美女正沉浸在《电影故事》里)
上的标牌写着:“所有汽车性能完好,保留票据,泰特斯保证售后服务!”
我把钥匙挂好,谢谢泰特斯(他嗯了一声,盯着升降机上的卡车,头也没回)。我又朝美茵大街走去,心想去银行之前最好把头发理一下。
这让我想起了留着山羊胡子的垮掉的一代,我又心血来潮地穿过街道,朝二手家具市场走去。
“早啊!”我说。
“呃,已经下午了。但是,随你怎么说吧。”
他抽了口烟斗,夏末的微风裹挟着樱桃烟斗丝的香气。勾起了我对爷爷的记忆,我小的时候,他常吸。他有时候把烟吹到我耳朵里帮我治疗耳朵痛,这种治疗方法美国医药协会肯定不会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