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h3>
阿尔让我扶他回到卧室,由着我蹲下去帮他解鞋带、脱鞋子,他还不忘说声“谢谢,伙计”。
我要扶他上厕所时,他却拒绝了。
“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很重要,可是能够自己去上厕所也同样重要。”
“只要你确信你能做到。”
“我确信今晚能做到,至于明天如何,等到明天再说。回去吧,杰克。读读笔记——上面有很多东西。把问题留到明天解决。明天早上过来找我,告诉我你的决定。我还会在这儿。”
“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
“至少百分之九十七。总的来说,我现在感觉很不错。我先前都没有料到还能跟你讲这么多话。单只把这事情告诉你——并让你相信这一切——就已经让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我不太确定我是否相信这一切,即便有过那天下午的历险,但我没有说出来。我跟他道了晚安,提醒他别数错药(他回答说“好,好”),然后就走了。我站在外面,盯着稻草人举着的孤星旗,看了一会儿,走下人行道上了车。
<i>千万别牵扯上得克萨斯,</i>我暗暗告诫自己……
但看来很难躲过去。听到阿尔改变过去所遭遇的种种困难——轮胎爆裂、引擎故障、桥梁垮塌——我隐隐感觉到,要是我继续下去的话,得克萨斯迟早会把我牵扯进去。
<h3>2</h3>
经历过所有这一切后,我就没指望凌晨两三点之前能够入睡,很可能我一整夜都不会合眼。
但有时候,身体会平衡自身的需要。等回到家,小酌几杯后(能又在家里喝酒是我重返单身的福利之一),我顿感眼皮沉重。等到喝完苏格兰威士忌,看了九、十页阿尔写的奥斯瓦尔德纪事之后,我的眼睛几乎就睁不开了。
我把杯子放在水槽里冲了冲,走进卧室(随手把脱下来的衣服丢了一路,这定会让克里斯蒂深恶痛绝),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我想伸手关掉床头灯,但胳膊感觉很沉重,很沉重。在异常安静的教员办公室里批改荣誉论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不足为奇;谁都知道,对于那桩不容宽恕的事情来说,时间存在着离奇的伸缩性。
<i>我害得那个女孩瘫痪了。把她重新送回轮椅里。</i>
<i>今天下午从储藏室的台阶下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卡罗琳·波林是谁,别傻了。而且,可能她现在还在某个地方走得好好的呢。也许穿过那个兔子洞创造了另类实景、时间流,或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i>
卡罗琳·波林,坐在轮椅里,拿着毕业证书。
那一年,麦考伊家族的《扬帆起航》是流行音乐排行榜冠军。
卡罗琳·波林,1979年在百合花园里行走,那时村民组合的《基督教青年会》是流行音乐排行榜冠军;她偶尔会停下来俯身拔掉其间的杂草,然后起身继续向前走。
卡罗琳·波林,跟父亲一起在森林里,很快就会瘫痪。
卡罗琳·波林,跟父亲一起在森林里,很快就会像城里其他孩子一样进入青春期。真不知道,当收音机和电视新闻里宣告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在达拉斯被枪杀的时候,她在那个时间流里的什么地方。
<i>约翰·肯尼迪会活着。你能挽救他的生命,杰克。</i>
那样真能让事情变得更好吗?没人能保证。
<i>我感觉就像独自挣扎着摆脱尼龙袜子。</i>
我闭上眼睛,看到日历一页页飞走——老电影里经常采用的老掉牙的时间过渡。我看见日历像鸟儿一样飞出我的卧室窗户。
入睡之前我最后想到的是:愚蠢的二年级学生,下巴上留着更加愚蠢而散乱的山羊胡子,咧着嘴,咕哝着说,<i>蟾蜍哈里,跳着过大街。</i>我正要斥责那孩子,哈里拦住我。<i>别!没事。</i>他说,我已经习惯了。
随后我沉沉睡去,精疲力竭。
<h3>3</h3>
我在清晨的阳光和鸟声啁啾中醒过来,摸摸自己的脸,醒前我肯定哭过。我做了个梦,虽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但肯定是个悲伤的梦,因为我不是一个轻易会哭的人。
脸上干干的。没有眼泪。
我枕在枕头上,扭头看床头柜上的钟——六点差两分。光线很好,美丽的六月清晨,学校也放假了。暑假第一天,老师跟学生一样高兴。但我却感到很悲伤。悲伤,不仅是因为我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去盥洗室的途中,几个字兀地蹦进脑海:<i>你好,布法罗·鲍勃</i><b><i>[32]</i></b><i>!</i>
我停下来,光着身子,看着浴室镜里大睁着眼睛的自己。现在我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难怪我醒来时很悲伤。我梦见自己坐在教员办公室里,读成人英语作文,楼下的体育馆里,随着最后一声哨响,另一场高中篮球赛落下帷幕。我太太刚刚戒酒归来。我希望回家的时候她在家里,而不是需要我花个把小时打电话到处找她,最后把她从某个当地酒吧里捞回家。
在梦里,我把哈里·邓宁的作文放到作文堆的顶上,开始阅读:<i>那不是一个白天,而是一个晚上。改变我一生的一个晚上,我的爸爸杀死了我的妈妈和两个哥哥……</i>
猛不丁地,这作文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这样的句子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不是吗?读到他的穿着时,我的眼睛开始刺痛。着装非常能够激发情绪。孩子们在那个特别的秋日夜晚走出去,拿着空袋子,希望回来的时候袋子里装满糖果。
他们的装束总能反映出当下的流行。五年前,好像每两个出现在我家门口的男孩就有一个戴着哈里·波特眼镜,额头上贴着闪电疤痕贴纸。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出门讨糖的时候,装扮成《帝国反击战》里的雪地士兵,叮叮当当地走在人行道上(应我反复恳求,妈妈跟在我身后十英尺的地方)。所以,哈里·邓宁穿着鹿皮不让人觉得奇怪吗?
“你好,布法罗·鲍勃!”我对自己的影子说,突然冲进书房。我没有保留所有学生的作业,没有哪个老师会保留——你会被作业活埋!——但我有个习惯,把最好的作文复印下来。这些作文是极好的教学素材。我当然不会用哈里的作文当范文,他的作文太具私密性了。但我记得我还是把他的作文复印了下来,因为那篇文章激起了我强烈的情感。我拉开底层抽屉,开始翻找老鼠窝般杂乱的文件夹和活页纸。汗流浃背地翻找了十五分钟,终于找到了那篇作文。我坐在写字椅上,读了起来。
<h3>4</h3>
<i>那不是一个白天,而是一个晚上。改变我一生的一个晚上,我的爸爸杀死了我的妈妈和两个弟弟,打伤了我,也打伤了我的妹妹。妹妹伤得很重,深度昏迷。昏迷了三年之后,他还是死了。</i>
<i>她的名字叫埃伦。我很爱她。她很喜欢摘花,然后插进花瓶。整件事就像一场恐怖电影。我从来不看恐怖电影,因为1958</i><i>年万圣节前夜,我亲身经历过。</i>
<i>我的哥哥特罗伊(十五岁)已经过了玩“不给糖就捣蛋”的年纪。他跟妈妈一起在看电视。</i>
<i>他说,等我们回来,他会帮我们吃糖果。埃伦说,不给你吃!想吃就自己化妆去讨。所有人都笑了,因为我们都喜欢埃伦。她只有七岁,但她真像露西尔·鲍尔<b>[33]</b></i><i>,能让所有人发笑,包括爸爸(如果他清醒着的话,醉酒时他异常暴躁)。埃伦打扮成夏秋·冬春公主(我查证了,是这么拼写的),我打扮成布法罗·鲍勃,两个角色都来自我们爱看的电视节目《好滴毒滴秀》。“孩子们,现在是什么时间?”“现在是皮纳·加勒瑞为你播报。”“你好,布法罗·鲍勃!”我和埃伦都喜欢那一档电视节目。她喜欢公主,我喜欢布法罗·鲍勃,我们都喜欢好滴。我们想让哥哥图加(他的名字叫阿瑟,但所有人都叫他图加,原因不得而知)</i>
<i>打扮成菲尼亚斯·T</i><i>·布卢斯特市长。但他不愿意。</i>
<i>他说《好滴毒滴秀》是小孩子看的,他要扮弗兰肯斯坦,埃伦说那个面具太吓人了。图加取笑我不该带着菊花气枪,因为他说在电视里布法罗·鲍勃是不带枪的。妈妈说,“哈里,你要是想带就带着吧。又不是真枪,用的也不是真子弹,布法罗·鲍勃不会介意的。”这是妈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很高兴她说的这句话这么和蔼,要知道她素来严厉。</i>
<i>我们准备好了要出发,我说等一会儿,我想上个厕所,我太激动了。他们都笑话我,连坐在沙发里的妈妈和哥哥特罗伊也笑了起来。但是,去撒尿救了我的命,因为就在那时爸爸拎着锤子进来了。爸爸一喝酒就会变得面目可憎,就会一次又一次痛打妈妈。有一次,特罗伊和我想跟他吵,阻止他,他竟然打断了特罗伊的胳膊。那一次,他差点进了监狱。不管怎么说,我作文写到的这段时间里我妈和我爸已经“分居”了,她正打算要跟他离婚。可是,1958</i><i>年离婚可没现在这么容易。</i>
<i>总之,他进门的时候,我正在厕所撒尿。我听到妈妈喊“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i>
<i>接下来妈妈开始尖叫。紧接着,他们都开始尖叫。</i>
还有更多内容——三页纸——可我实在无法读下去。
<h3>5</h3>
六点半还差几分钟,但我在电话簿里找到阿尔的电话,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我没有吵醒他。
铃声响了一次他就接了。他的声音不像人声,倒像是狗吠。
“嗨,伙计!你还真是早起的鸟儿!”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一篇学生作文。作者你认识。你应该认识,你的名人墙上面贴着他的照片。”
他咳了下说,“名人墙上有很多照片,伙计!
我想还有张弗兰克·阿尼塞的照片,第一届莫西软饮料狂欢节时拍的。给点提示吧。”
“我还是拿给你看吧。我可以过去吗?”
“你要是不介意我穿着浴袍的话就过来吧。
但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你,你已经考虑了一个晚上,拿定主意没有?”
“我想我得先再去一趟。”
我在他再度提问之前挂断了电话。
<h3>6</h3>
清晨的阳光透过客厅窗户照进来,他看起来异常糟糕。白色毛巾浴袍挂在身上,活像泄了气的降落伞。拒绝做化疗使他保住了头发,但他的头发却变得非常稀疏,如婴儿毛发般纤细。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他把哈里·邓宁的作文读了两遍,放下来,又读了一遍。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天呐!”
“第一次读的时候,我哭了。”
“我不会责备你。真正吸引我的地方是菊花牌气枪。五十年代,市面上所有连环漫画册背面都印着菊花牌气枪的广告。我们街区的每个孩子——当然,男孩——只想要两样东西:菊花牌气枪和大卫·克洛科特[34]浣熊皮帽。他说得对,没有子弹,甚至连假子弹也没有,但我们常常在枪管里装上强生婴儿润肤油。当你把空气压进去,扣动扳机时,就会看到一股蓝色的烟雾。”他又低头看着复印的作文。“狗杂种拿锤子杀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天呐!”
<i>他正杀红了眼,</i>哈里写道,<i>我跑回客厅,墙上满是血迹,沙发上到处是白乎乎的东西。那是我妈妈的脑浆。埃伦躺在地上,摇椅砸在她腿上,血从她的耳朵和头发里汩汩流出。电视机开着,正放着妈妈喜欢看的埃勒里·奎因关于犯罪问题的节目。</i>
那晚的罪行压根不像埃勒里·奎因揭示的那些不见血迹的别致疑案;那是一场屠杀。那个准备去讨万圣节糖果前去撒尿的十岁男孩正好从厕所回来,看到他喝得酩酊大醉的爸爸劈开阿瑟·“图加”·邓宁的脑袋,图加正挣扎着朝厨房爬去。
那父亲转身,看到哈里。哈里举起菊花气枪,叫道,“别过来,爸爸,不然我开枪了!”
邓宁挥舞着血淋淋的锤子,冲向男孩。哈里朝他开了一枪(我仿佛听见气枪咔嗒的声音,尽管我从没玩过气枪),然后丢下枪朝他跟图加两人的卧室跑去。图加已经死了。他爸爸进来时忘记关前门了,某个地方——“听起来有1000英里之外,”门卫写道——传来邻居们的喊叫声,和讨糖果的孩子们的尖叫。
要是老邓宁没有被翻倒在地的摇椅绊倒,他肯定也会杀死仅存的儿子。他爬着,站起身,跑到小儿子的房间。哈里往床底下钻。他爸爸把他拖出来,照着脑门猛击一下,要不是他爸爸的手从沾满鲜血的锤柄上滑了一下,哈里必死无疑。
锤子没有劈开哈里的头颅,却在右耳上方锤了一个坑。
<i>我没有死掉,不过也差不多了。我不停往床下钻,根本感觉不到他正在猛砸我的腿,砸断了四个地方。</i>
正在这时,街区里一位带着女儿挨家挨户讨糖果的男子跑进来。看到客厅里的恐怖场面,这位邻居急忙抄起厨房木炉边工具桶里的灰铲。邓宁正要翻开床,扯出血流不止、几近昏迷的儿子,邻居朝他脑后一记猛击。
<i>之后,我跟埃伦一样失去了知觉,不过幸运的是,我醒了过来。医生说可能要给我截肢,但后来没有这样做。</i>
是的,他保住了腿,后来成为里斯本高中的门卫,是一届届学生中著名的“蟾蜍哈里”。孩子们要是知道他变跛的原因,会不会友善一些?
可能不会。尽管青少年情感脆弱、容易受伤,但还不善于同情别人。同情心要到年纪稍长时才会产生,如果它终究会产生的话。
“1958年10月,”阿尔用他狗吠般的声音说。
“这算不算是个巧合?”
我记起我对少年版弗兰克·阿尼塞讲起过的关于雪莉·杰克逊的故事,笑了。“有时候雪茄只是一阵烟雾,巧合只是巧合。我知道的是,我们正在谈论另一个分水岭时刻。”
“我在《企业周刊》里没找到这个故事,原因是?”
“故事没有发生在这里。发生在德里镇,缅因州北部。哈里康复出院以后,去了距德里约二十五英里的港湾镇,跟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
他们收养了哈里,看着他在学校里明显跟不上,他们就让他在家庭农场里干活了。”
“听起来像《雾都孤儿》里会有的故事。”
“不,他们对他很好。记住,那时候没有补习班,‘精神障碍’这个词还没被造出来——”
“要知道,”阿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那时候,‘精神障碍’意味着你不是个蠢货、笨蛋,就是个十足的糊涂蛋。”
“但他那时候和现在都不是笨蛋,”我说。“不是。我想他顶多是被吓傻了,你知道吗?是心理创伤。他得花很多年才能从那晚的经历中恢复过来。他恢复过来时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了。”
“至少到他重返学校拿普通教育发展证书时才恢复,可那时他已经人过中年步入老境。”阿尔摇了摇头。“真是浪费了。”
“别扯了,”我说。“美好人生永远不会被浪费。
他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好吗?对。我能让这事儿发生吗?从昨天的情况来看,或许我能。但问题的关键真的不在这儿。”
“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这对我来说跟卡罗琳·波林的例子非常相似,那个例子已经证明:是的,你能改变过去。不,当你改变过去时,世界并不会像气球一样爆炸。你能帮我倒一杯新煮的咖啡吗,杰克?你给自己也倒一杯吧。是热的,你看起来也需要来一杯。”
倒咖啡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甜面包。我给他拿了一个,他摇摇头。“固体事物下咽困难。
不过你要真想让我补充热量,冰箱里有六罐一条的雅培安素营养奶。我觉得味道像冷冻鼻涕,但我还咽得下去。”
我用碗橱里发现的高脚酒杯给他倒了一杯,他笑起来。“你认为这样喝起来味道会好些吗?”
“兴许吧,你要是把它当做黑比诺葡萄酒的话。”
他喝了一半,看得出,他每一口都咽得非常艰难。喝着喝着,他把酒杯放到一边,又拿起了咖啡。没有喝,只是用手握住杯子,似乎想要取暖。
这番情形让我重新估算了一下他可能剩下的时间。
“那么,”他说,“为什么这回不一样呢?”
要是他没有病得这么厉害,也许他会亲自去证明。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因为卡罗琳·波林从来就不是个理想的测试个案。你没有挽救她的生命,阿尔,只是挽救了她的腿。在两条路上,她都活得很好,但平庸无奇——一条路是卡勒姆击中了她,另一条路是你插手其中。在两条道路上她都没有结婚,都没有孩子。这就像是……”
我支吾起来。“不是冒犯你,阿尔,但是你所做的就像是医生挽救了被感染的阑尾。对阑尾自身来说是很棒,但即使阑尾很健康也没什么意义。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明白。”但我想他看起来有点儿不高兴。“对于卡罗琳·波林,我已经尽全力了,伙计。我这个年纪的人即使身体健康,剩的时间也不会多。
我的眼光更高远。”
“我不是在埋怨你。但邓宁一家更适合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