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房间两面的天花板都很陡地斜向一扇老虎窗的两侧。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水池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柜子。椅子上放着一只电炉,上面坐着一把水壶。柜子顶上,化妆品、梳子、药瓶,以及一盒袋泡茶和一听巧克力粉都挤得紧紧的,排成一行。床上的罩单是棕白条纹、薄泡泡纱的,就跟客房床上的一样。
“不太整齐,对吧?”德尔芬说,“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很少。”她在水池那里给水壶灌满水,又插上电炉的插头,接着把罩单扯开拉出来一张毯子。“把夹克脱了,”她说,“用毯子裹住自己,一会儿就会暖和了。”她碰了碰暖气片,“得烧上一整天才能使这儿有一点点热气呢。”
劳莲照她的话做了。两只杯子和两只茶匙从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取出,往里面放了适当分量的巧克力粉。德尔芬说:“我就用开水来冲。我猜你是喝惯了用牛奶冲的吧。我喝茶什么的不加牛奶。况且牛奶拿上来也会变酸的。我这里没有冰箱。”
“用开水冲挺好。”劳莲说,虽然她从未这样喝过热巧克力。她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愿望,希望是在家里,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好了,别光是站在这儿呀,”德尔芬说,声音里稍稍有些恼怒不安的成分,“坐下来让自己舒服一些。水一会儿就开。”
劳莲坐在床沿处。突然德尔芬转过身子,抱住她的双胁——使她重又咳了起来——把她往后拖,让她可以靠墙坐着,双脚戳出在地板的上方。她的靴子给脱下来了,德尔芬赶紧捏捏她的脚,看看她的袜子是不是湿了。
袜子没有湿。
“对了。我还打算让你吃点药止一止咳嗽的呢。我的止咳糖浆在哪儿呢?”
仍然是从最上面的那个抽屉里找出了一瓶半满的琥珀色药水。德尔芬往茶匙里满满地倒了一勺。“张开嘴,”她说,“味道不算太差。”
劳莲吞咽下去之后说:“是不是里面有威士忌呀?”
德尔芬朝药瓶那儿瞟了一眼,上面没贴标签。
“我瞧不出来什么地方有这样的说明。你能看到吗?要是我给你一勺威士忌帮你治咳嗽,你妈你爸会不会大发脾气呀?”
“我老爸有时候会给我冲一杯托地酒③ 。”
“是吗?他会吗?”
这时候水开了,水给倒进了杯子里。德尔芬快速地搅动着,把结了块的碾碎,还一边跟饮料说话。
“快点儿快点儿,你们这些坏东西。快点儿呀,说你哪。”还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德尔芬有点儿不大对头。她似乎过于慌乱和紧张了,说不定还蕴积着一些怒气。另外,在这么个小房间里,她块头有点儿太大,动作也太急促太装腔作势了。
“你对着这个地方扫了一眼,”她说,“我便知道你肚子里是怎么想的了。你在想,哇,她一定是很穷呀。为什么她没有更多的东西呢?不过我这个人不爱攒东西。理由很清楚,收拾东西走人,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太多了。刚安定下来,你就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只好搬家。不过我攒钱。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在银行里存下了多少钱,准会大吃一惊的。”
她递给劳莲一杯饮料,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床头坐下,背靠枕头,穿着袜子的脚放在拉开的罩单上。劳莲对于穿尼龙长袜的脚有一种特殊的反感。不是反感光脚,也不是反感穿了棉短袜的脚、穿了鞋子的脚或是穿尼龙袜但是外面有鞋子包住的脚,而仅仅是反感穿着尼龙袜晾在空中的脚,特别是当它碰到任何别的布料的时候。这是一种个人的诡异感觉——就像她对蘑菇、对掉落在牛奶周围的燕麦片特别反感一样。
“就在你今天下午走进来的那阵,我正觉得心里不好过,”德尔芬说,“我想起了一个以前认识的姑娘,我想我应该给她写一封信,如果我知道她在哪儿的话。她名叫乔伊斯。我在寻思,不知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德尔芬身体的重量使得褥子凹陷了下去,因此劳莲得费点劲儿才能使自己不向她那边滑过去。得留意不让自己撞上那个身体,这使得她很狼狈,也使得她不得不做出一副格外有礼貌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她说,“是你年轻那会儿吧?”
德尔芬笑了,“是啊。是我年轻那会儿。她那时候也很年轻,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在她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出了麻烦之后。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吧?”
劳莲说:“怀孕。”
“一点儿不错。她就这么拖着,以为没准它会自己好的,哈哈,像伤风感冒一样。她搭伙过的那个男人已经跟另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了,也是没结婚的,但是那人多少也算是他的老婆了吧,因此他老是想着要回到她身边去。可是还没等他把这事儿弄妥他就给抓起来了。她也是——乔伊斯也给抓了——因为她帮男人转移东西。她把东西塞在丹碧丝④ 套子里,你知道那东西长得什么样吧?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是的,”劳莲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当然。毒品呗。”
德尔芬发出咕噜的一声,把她的饮料一口吞了下去。“这都是绝对机密,你明白吧?”
并不是所有结成块的巧克力粉都被碾碎溶解了,但劳莲又不想用茶匙去搅化,因为勺子上仍然带有所谓咳嗽糖浆的余味。
“她判了缓刑给放了出来,因此她的怀孕倒也不全是坏事,因为正是为了这一点人家才放了她的。接下来,她跟基督教会里的一些人搭上了关系,他们认得一个医生和医生太太,他们能照顾怀了孩子的姑娘,孩子一生下来就立刻交给别人领养。那可不是纯粹做好事,交出去这些孩子是可以拿到钱的,不过这至少可以让她免得让救济工作者来管吧。就这样,她生下孩子却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她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个女孩。”
劳莲朝四下看看,想找一只钟。房间里似乎没有。德尔芬的表是缩在她黑套头运动衫袖子里的。
“于是她从医生那里出来,接下去她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她根本没顾得上想起这个娃娃。她想她可以结婚再生几个孩子的。可是,哼,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倒不是那么在乎,不是还有人根本不会生的吗。她甚至还做过几回不生的手术。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手术吗?”
“人流呗,”劳莲说,“现在几点啦?”
“你这孩子知道的事情倒不少嘛,”德尔芬说,“是啊,说得不错。就是人流。”她拉起袖子看了看表,“还不到五点。我方才正要说到她开始想到那个小女孩,心想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于是她开始去查究,想弄个明白。说来也算她走运,她还真的找到了当初经手的那些人。教会里的。她不得不跟他们说些狠话,总算是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她问到了领养女孩的那对夫妻的名字。”
劳莲扭动身子想要下床。她差点没让那条毛毯绊倒,才总算把手里的杯子放回到柜子上去。
“我现在得走了,”她说,朝小窗户外面看去,“下雪了。”
“是吗?那也算不得是什么新情况了吧?你不想知道后面的事了吗?”
劳莲在穿靴子,她想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些,以免引起德尔芬太多的注意。
“那个男的据说是在为一家杂志做事,于是她找到那儿,那里的人说他不在了,但是告诉了她他去了哪儿。她不知道他们给她的女孩起了什么名字,不过要查清楚这件事对她来说也不费事。你不试一下,是不会知道你能做成什么事的。你想从我这儿跑开去了,是不是?”
“我必须走了。我肚子里不舒服。我着凉了。”
劳莲要把德尔芬挂在门背后高处钩子上的夹克扯下来。她一下没能取到,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这个乔伊斯我连认都认不得呢。”她灰溜溜地说。
德尔芬把双脚放到地上,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把她的杯子放在柜子上。
“要是你肚子不舒服,那是应该躺到床上去的。那杯东西你也许喝下去得太快了。”
“我就要我的夹克嘛。”
德尔芬把夹克取了下来,但是举得很高。劳莲去抓,她却不松手。
“怎么回事?”她说,“你不是在哭吧,是不是?我可不愿把你看成是个哭宝宝呀。好了。好了。给你。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
劳莲两只手都穿进了袖筒,可是她知道,拉锁自己是没法拉好的了。她把双手插进了两边的口袋。
“没事了吧?”德尔芬说,“你现在没事了吧?你仍然是我的朋友吧?”
“谢谢你的热巧克力。”
“别走得太快。你得让你肚子里吃下去的东西安定下来。”
德尔芬弯下身子。劳莲往后退了退,生怕那些白头发,那道丝一般的头发垂帘,会落进她的嘴巴。
一个人如果年纪太老,头发都白了,那么就不应该把头发留得那么长。
“我知道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我知道你是会把我们的往来、谈话和其他的一切都作为秘密对待的。你以后会明白的。你真是个好女孩。好了。”
她吻了吻劳莲的头。
“你用不着担心任何事。”她说。
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地落下来,给人行道铺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衣,但是在人踩过之处融化成了一道道黑色的轨迹,紧接着,雪花又重新把那儿填补上了。汽车小心谨慎地移动着,发出了朦胧不清的黄色灯光。劳莲时不时地向后张望,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踪自己。她看不太清楚,因为雪花越来越密了,日光也越来越黯淡了,不过她不认为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肚子里既感到胀又感到空虚。好像只要她再吃下去点什么合适的东西,那样的感觉就会消失似的,因此她一进屋就直奔厨房的碗柜,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早餐必吃的燕麦片。家里没有枫糖浆了,不过她找到了一些玉米糖浆。她站在冰冷的厨房里吃了起来——连靴子和外套都没有脱,一面看着新变白的后院。白雪使得外面的东西清晰可见,即使厨房里灯光是亮着的。她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映衬在白雪覆盖着的后院、岩石和常青树枝之前,那些树枝已经被白色的重担压得很低了。
她几乎还来不及把最后一勺东西送入嘴中,就不得不冲到浴室里去把一切全都吐了出来——几乎还未变形的麦片、稠稠的糖浆,还有黏黏的一道道颜色变淡了的巧克力汁。
她父母回到家里时,她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皮靴和外衣都还没有脱。
艾琳帮她脱了外衣和靴子,拿来一条毯子盖住她,又给她测了体温——倒是正常的——接着又按按她的肚子看看硬不硬,还让她把右膝弯到胸前问她右侧那儿疼不疼。艾琳对阑尾炎最畏惧了,因为有一回她参加一次派对——是那种一连几天都不散的派对——就有一个姑娘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而死,而在场所有的人对她的危急状态全都毫无认识,麻木不仁。等她确定劳莲的事与阑尾无关时,便去做晚饭了,由哈里来陪伴劳莲。
“我猜你是得了厌学症,”他说,“我自己以前也得过的。不过我小时候治这种病的方法还没有发明出来呢。你知道怎么治吗?那就是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
第二天早上劳莲说她仍然觉得不舒服,其实这不是真的。她不肯吃早餐,可是一等哈里和艾琳出门她就抓过一只挺大的肉桂圆面包,不热一下就吃了起来,一边看电视。她就在盖着的毯子上擦她那黏糊糊的手指,一面盘算着往下的日子该怎么过。按她的如意打算,就是待在这里,不出家门,赖在沙发上,不过除非她能制造出某种真正的疾病,她不知道这个目的要怎么才能够达到。
电视新闻结束了,现在播放的是每天都有的连续肥皂剧,那里面的世界是她春天得支气管炎时很熟悉的,身体好了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这么长时间没看,但是内容却没有多大变化。大多数的人物还是原来的那些——自然,是在新的环境里——他们的行事方式也还都是相同的(高尚、残忍、好色,或是哀愁),还有他们茫然向远方望去的眼光和他们提到某些事件和秘密时那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模样,也都是依然如故。她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接着有些想法进入了她的头脑,开始使她感到不安。在她想到的故事里,儿童也好大人也好,他们后来都发现自己并非自己一直认为属于的那个家庭的亲骨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有时是很疯狂与危险的陌生人,他们提出了灾难性的要求与感情主张,正常的生活从此就上下颠了个个儿。
要是在以前,这样的事对于她没准是一种挺有吸引力的可能性,可是现在再也不是如此了。
哈里和艾琳是从来也不锁门的。他会说,想想看——我们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你走出去就是了,永远也不用锁门的。可现在呢,劳莲却站起身走过去把门锁上,后门前门全都锁上。接着她又拉上了所有窗户前的帘子。今天没有下雪,不过也没有融雪。新雪上已经多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好像是隔了一夜它已经老了许多。
前门上的那三个小窗子她却没有办法覆盖住。小窗子共有三个,形状像是眼泪,是斜着由上而下的。艾琳很不喜欢它们。对于这座价格低廉的房屋,她曾撕下原来的墙纸,把墙壁涂成异想天开的颜色——鸫蛋青色、荼蘼红色、柠檬黄色——她处理了奇丑无比的地毯,抛光了木头地板,可是对于这几个了无生气的小窗洞她却束手无策。
哈里说它们也不算太难看嘛,而且三个人还可以各自独用一个,高度也正合适,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那只朝外张望。他还给它们起了名字:熊爸爸、熊妈妈、熊娃娃。
电视里的肥皂剧演完了,接下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始谈起室内植物来了,劳莲陷入了浅睡的状态之中,但她几乎没意识到,其实这就是睡着了。直到她从梦中醒过来时,她才知道自己必定是睡着了。她梦到一种动物,一只冬季状态中的灰鼬或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她吃不准到底是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后院眺望这所房子。在梦里,不知什么人告诉她,这只野物是疯的,因为它不怕人或是有人住着的房子。
电话铃响了。她把毯子拉得蒙住脑袋免得自己听见。她能肯定打电话的就是德尔芬。德尔芬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为什么要躲起来,她对给她讲的故事有什么想法,她什么时候再上旅馆来。
打电话的其实是艾琳,她想看看劳莲状态如何了,她的支气管炎好些没有。艾琳让电话响了十到十五下,接着便连外衣都没穿就从报馆办公室冲出来开车回家。当她发现门是锁着的时候她使劲用拳头敲门并且把门钮弄得咔嗒咔嗒直响。她把脸贴在熊妈妈那个窗洞上,喊劳莲的名字。她听得见电视开着的声音。她又绕到后门那儿,再次擂门和喊叫。
虽说劳莲的头缩在毛毯里,当然还是能听到所有这些声音的,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弄明白叫门的是艾琳而不是德尔芬。等她想清楚之后,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毯子拖在身后,仍然半信半疑,生怕这声音没准是个圈套。
“耶稣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呀?”艾琳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干吗锁上门,干吗不接电话,你搞的是什么名堂嘛?”
劳莲挺了约莫有十五分钟,于此期间艾琳时而拥抱她,时而对着她大声叫喊。接着,她崩溃了,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这使她顿时感到异常轻松,可是即使是在她颤抖与哭泣的时候,她也意识到,为了自身的安全与舒适,自己把属于隐私和感情方面的事情也都泄露出去了。她不可能说清楚全部的真实,因为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她解释不清她要的是什么,因为那恰恰是她根本不想要的。
艾琳打电话给哈里,叫他赶紧回家。他只能自己来,她没法去接他,她不能离开劳莲。
她去把前门的锁打开,发现有一只信封,是从信插处塞进来的,却没有贴邮票,上面除了劳莲两个字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写。
“你听到它从信插那里塞进来吗?”她说,“你听到有人到门口来过吗,这到底是狗日的怎么一回事?”
她撕开信封,从里面拉出一条带有劳莲名字的金链。
“我忘了告诉你这个部分了。”劳莲说。
“里面还有张字条。”
“别念它,”劳莲喊道,“别念它!我不要听!”
“别傻了。它又不会咬人。她仅仅说她往学校打过电话,你没上学校。因此她猜你会不会是病了,因此送你一件礼物好让你高兴高兴。她说这是她专为你买的,根本没人丢失过它。这是什么意思?原来是想在三月里你十一岁时作为生日礼物的,不过她想现在就给你。她从哪儿来的想法认为你的生日是在三月?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嘛。”
“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劳莲说,她又恢复到原先的那种有气无力、稚嫩、气鼓鼓的声调了。
“你看到了吧?”艾琳说,“她什么事情全弄拧了。她真是疯了。”
“不过她知道你的名字。她知道你原来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不是你领养的那她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哪里知道她怎么会知道的呢,不过她错了。她把一切全都弄错了。好。我们可以把你的出生证找出来的。你是在多伦多的韦尔斯利医院出生的。我们可以带你去,连生你时候的那个病房我都可以指给你看——”艾琳又看了看字条,接着便将它捏成了团。
“这母狗。竟敢往学校打电话,”她说,“还找上门来。这条疯母狗。”
“把那东西藏起来,”劳莲说,指指那条项链,“藏起来。拿走。快拿走呀。”
哈里倒没有像艾琳那样大发雷霆。
“我每次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都挺正常的嘛,”他说,“她从来都没跟我提过这样的事。”
“哼,她是不想跟你说,”艾琳说,“她要做的是劳莲的工作。你必须去找到她跟她好好谈谈。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可是认真的。今天就去。”
哈里说他会去的。“我会跟她解决好的,”他说,“绝对会的。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这真不像话。”
艾琳草草弄出了一顿提前的午餐。她做的是夹了蛋黄酱和芥末的汉堡包,弄成哈里和劳莲两人全爱吃的那种口味。劳莲没几口就把她的那份吃下去了,吃完了才想起来,暴露出自己胃口这么好也许是犯了个错误。
“觉得好些了吗?”哈里说,“下午回学校去吗?”
“我感冒还没全好呢。”
艾琳说:“不。不回学校了。而且我要留在家里陪她。”
“我完全看不出来有这样做的必要。”哈里说。
“还有,把这还给她,”艾琳说,把那个信封塞进他的口袋,“别管这是什么,也不必费神去看,那只不过是她愚蠢的礼物。告诉她以后再别干这样的事,不然有她苦头吃的。再也别来这一套了。再也别了。”
劳莲再也不用回学校了,至少是那个镇子里的学校。
下午,艾琳打了个电话给哈里的姐姐——哈里如今再不跟她说话了,因为那个姐夫对他的,也就是对哈里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她们谈到了这个姐姐过去上过的一所学校,多伦多的一所私立女子学校。接下去又打了一些电话,最后作好了一次预约。
“钱不是问题,”艾琳说,“哈里这边钱还是够用的。最不济他还可以想办法去弄嘛。”
她又说:“倒也不是仅仅为了这一次的经历。你不应该在这么一个没档次的小镇里长大。你不应该日后一开口便让人觉得你是个土包子。我考虑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只不过想等你长大一些再办这件事情。”
哈里回到家来之后说,这件事自然还得看劳莲自己想怎么办。
“你愿意离开家吗,劳莲?我一直认为你是喜欢这儿的。我想你在这儿有朋友的。”
“朋友?”艾琳说,“她有的是那个女人。德尔——芬。你真的把她摆平了吗?我们的意思你跟她说了吗?”
“我摆平了,”哈里说,“她明白了。”
“那件收买人心的东西你还给她了吗?”
“你非得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还掉了。”
“不会再有麻烦了吧?她明白,不可以再搞什么名堂了吧?”
哈里打开了收音机,他们边听新闻边吃饭。艾琳新开了一瓶葡萄酒。
“这算怎么回事?”哈里的语气里有轻微的不祥成分,“是庆祝什么吗?”
劳莲却读懂了这里面的信息,她觉得她看出了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为了这次不可思议的拯救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学校不必再去了,那个旅馆也用不着再走近了,也许永远再不用在那几条街上走了,在圣诞节前剩余的两个星期里也不必再走出这座房屋了。
喝酒可以是这些信号里的一个。有时候是。有时候却不是。不过当哈里取出那瓶杜松子酒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时,他只往里面加了点冰——很快,他连冰也会不加的——此时,事情的行程就已经是确定的了。一切都仍然会是高高兴兴的,但是那高兴却锋利得跟刀刃似的。哈里会跟劳莲说话,而艾琳也会跟劳莲说话,比两人平时跟她说话的时候要多一些。偶尔他们之间也会对话,外表上几乎是很正常,可是房间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气氛,那是未经语言表达出来的。劳莲会希望,或是试着希望——更准确地说,是她一直在试着希望——他们好歹能避免让争吵爆发出来。而她一直相信——她现在仍相信——她不是唯一这样希望的人。他们也是这样希望的。这是他们一部分的心愿。不过他们另一部分的心愿却又是热切渴望该发生的事赶紧发生。他们始终也没有克服这样的热切渴望。从来没有过一个时候,当这种感觉存在于这个房间里,这种变化存在于空气中,那种振荡人心的光明感使得所有的形象、所有的家具和器皿线条更加清晰,但是也更加坚实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一次,最坏的情况不是接踵而至的。
在这样的时候劳莲总是无法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必须得跟他们在一起,扑向他们,去抗议和哭泣,直到他们中的这个或那个把她抱起来,将她抱回到床上去,一边说:“好啦,好啦,别给我们添乱了,就别再给我们添乱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得把事情谈谈清楚呀。”“谈清楚”就是意味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尖刻的严正训斥和高声反驳,直到他们不得不相互朝对方扔烟灰缸、瓶子和碟子。有一回艾琳跑到外面去,扑倒在草地上,把一团一团的草皮带泥揪了起来,与此同时,哈里则站在门廊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嘛,让大家好好瞧瞧,这就是你的作风。”有一回哈里把自己关在插上门销的洗手间里,高声喊道:“要脱离苦海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两个人都威胁说要使用安眠药和刀片。
“哦上帝啊,咱们别再这样做了,”艾琳有一回这样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别再这样了。”而哈里却很残酷地模仿她的声音,尖声哭喊似的说道:“这样干的人不正是你吗——那你先别做呀。”
劳莲已经司空见惯,不再试着去探究他们一次次吵架是为的什么了。一般总是为了一件新的什么事情(今天晚上她躺在黑暗中寻思,没准那就是为了她的即将离开,为了艾琳的独自作出决定),而且总是同样性质的什么事——属于他们,他们永远也不能放弃的一件事情。
她也已经不再抱有这样的想法,希望在他们两人身上都能找到一个柔软的地方——比如说哈里,他一天到晚都说笑话,其实是因为他心中哀伤,而艾琳呢,她性子急躁却又毫不妥协,那是因为哈里像是有件什么事情瞒住了她——如果她,劳莲,只要能把一个人的想法跟对方解释清楚,情况就会好转的。
吵架过后的第二天,他们会沉默不语,沮丧,不好意思,而且奇怪的是,还会异常兴奋。“人就得这样,压抑自己的情绪是极为有害的,”艾琳有一次告诉劳莲,“甚至还有一种理论呢,说把自己的愤怒压抑下去是会得癌的。”
哈里则把这样的吵架说成是拌嘴。“很遗憾又拌嘴了,”他会这样说,“艾琳是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女人。我唯一能说的是,宝贝女儿——哦上帝,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是到处都在发生的。”
这个晚上,在他们真的开始干起很伤感情的事之前,劳莲其实已经睡着了,甚至是在她能够判定要坏事之前。她走开去上床的时候,那瓶杜松子酒还未拿出来呢。
哈里将她摇醒。
“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宝贝。你能不能起床去一下楼下?”
“是天亮了吗?”
“没有。现在仍然是深夜。艾琳和我要跟你谈谈。我们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一下。这事你大致也已经有所了解了。那就来吧。你要穿拖鞋吗?”
“我讨厌拖鞋。”劳莲提醒他。她走在他的前面,下了楼梯。他仍然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艾琳也是,她在客厅里等着。她对劳莲说:“这儿还有位你认识的人。”
那是德尔芬。德尔芬坐在沙发上,在她平时穿的黑裤子、运动衣的外面套了件滑雪夹克。劳莲以前从未见过她穿出门的衣服。她的脸凹陷了下去,皮肤看上去松松软软的,整个人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咱们不能上厨房去吗?”劳莲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厨房里好像更安全些。那地方不那么正规,还有桌子可以撑持,如果他们都能围着餐桌坐下的话。
“劳莲想到厨房去,那我们就去厨房吧。”哈里说。
他们在那儿都坐定之后,他说:“劳莲。我已经跟她们解释过我把那个婴儿的事告诉你了。关于我们在你之前有过的那个娃娃以及那个娃娃所遇到的事。”
他等着,直到劳莲说了一声:“是的。”
“现在我可以说句话了吧?”艾琳说,“我能对劳莲说句话了吧?”
哈里说:“当然可以。”
“哈里接受不了再有一个娃娃的想法,”艾琳说,眼睛盯着桌面底下自己放在膝上的那双手,“一想到将会有那么多烦杂的家务事,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有写作的事儿要做。他希望能有些成就,因此他不想很烦乱。他要我去堕胎,我说好吧,但是接着我又说我不愿意,完了又说做掉就做掉吧,可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于是我们争吵起来,我抱起娃娃钻进汽车,我是打算上哪个朋友的家里去。我并没有开快车,当然我也没有喝醉酒。完全是因为路上灯光太暗,而且天气不好。”
“也因为婴儿睡筐没有固定好。”哈里说。
“不过先别说这个了,”他说,“我当时也并没有坚持要堕胎。我也许提过是不是可以这样做,不过根本没有硬逼你去的可能。这一部分的事我没有跟劳莲说过,因为她知道了肯定会很害怕的。那必定会让她受到很大震动的。”
“是的,但那是真的,”艾琳说,“劳莲受得了的,她知道那个娃娃不会是她。”
劳莲插进来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是我,”她说,“如果那不是我又能是谁呢?”
“是的,不过不是我想那样的。”艾琳说。
“你也没有完全不想那样。”哈里说。
劳莲说:“都别说了。”
“这正是我们承诺过我们不会做的事,”哈里说,“我们难道没有承诺过我们不会这样做的吗?我们是应该向德尔芬表示抱歉的。”
这场谈话进行着的时候德尔芬没有抬起头看任何人。她没有把她的椅子拉到桌子跟前。哈里提到她名字时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并不仅仅是失败感使她保持了沉默,那是哈里与艾琳未能察觉的一种坚韧,甚至是仇恨的力量。
“我今天下午跟德尔芬谈过了,劳莲。我告诉她那个婴儿的情况。那是她的孩子。我从未告诉过你那个孩子是领养的,因为那会使所有的事变得更加复杂——关于我们领养了那个孩子,接着我们又遇到了麻烦。结婚五年,我们从未想到还会怀孕的,因此我们领养了。可是首先,孩子的母亲是德尔芬。我们给她起的名字是劳莲,接着我们也叫你劳莲——我猜想那是因为我们最喜欢这个名字,而且这样可以给我们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现在德尔芬想知道她的孩子怎么样了,她查出来是我们领养了她,很自然,她就误以为那孩子就是你了。她上这儿来寻找你。这些事都很让人伤心。我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以后,她要看证据,这自然是很可理解的,于是我让她今天晚上来这儿,我把文件拿给她看。她绝没有想偷走你或是做这类事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做个朋友。她仅仅是很孤独,心里很不好受罢了。”
德尔芬把外衣拉锁往下拉了拉,似乎是想多透点气。
“我还告诉她我们仍然保留着——我们始终没有腾出手来或者说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他把手朝着就放在洗碗台边上的硬纸盒挥了挥,“因此我也让她看了。”
“因此,今天晚上,作为一家人,”他继续说道,“今天晚上,当一切都真相大白之后,我们要上外面去完成这件事情。同时也把这一切——不幸和罪责,都清洗掉。德尔芬、艾琳和我都去,我们要你和我们一起去——你可以去的吧?你没有问题吧?”
劳莲说:“我方才都睡着了。我还在感冒呢。”
“你最好还是按哈里说的那样做。”艾琳说。
德尔芬一直都没把头抬起来。哈里从洗碗台上取过纸盒,交给了她。“也许这该由你来拿着,”他说,“你没问题吧?”
“大家都没有问题,”艾琳说,“那就让咱们走吧。”
德尔芬抱着纸盒,站在雪地里,因此艾琳说了:“给我好吗?”并且很庄重地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她打开盖子,准备交给哈里,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把它递给德尔芬。德尔芬掬起一把灰烬,但是没有把盒子接过来并传出去。艾琳也掬起一把,又将纸盒传给哈里。当他拿起一些骨灰时他准备把盒子传给劳莲,可是艾琳说:“不。她不是非得这样做。”
劳莲已经把双手插到口袋里去了。
一丝儿风都没有,因此灰就落在了哈里、艾琳和德尔芬撒下去的地方,落到了雪地里。
艾琳开口说话,嗓子像是肿胀着似的,“我们在天上的父——”
哈里一个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劳莲,我们的孩子和我们全都挚爱的——咱们都一块儿说吧。”他看了看德尔芬,又看了看艾琳,于是他们一起说了:“这是劳莲。”这里夹杂着德尔芬非常低的、嘟嘟哝哝地说出来的声音,艾琳庄严肃穆、诚心诚意的声音以及哈里那洪亮深沉、主持一切、无比严肃的声音。
“我们向她道别,将她置放于雪地——”
最后,艾琳匆匆忙忙地说:“宽免我们的罪过⑤ 。我们的罪债⑥ 。宽免我们的罪债⑦ 。”
回镇上去时,德尔芬钻进后座去和劳莲坐在一起。本来哈里拉住车门,让她坐到前座他的身边去,可是她踉踉跄跄绕过他往后面走去。她现在已不是骨灰盒的捧持人了,所以就把较主要的位置让了出来。她伸手到滑雪夹克的口袋里去取一张纸巾,在这样做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带了出来,那东西掉在了汽车的地板上。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把手伸下去取,可是劳莲的动作更快一些。劳莲捡起的是一对耳饰里的一只,这是她常常见到德尔芬戴的——在她发际间闪亮的长垂及肩的彩虹珠子耳饰。那必定是她今天晚上原来戴着的,后来想想不合适就把它塞在兜里了。正是这只耳饰的感觉,冰冷、明亮的珠子在自己手指间蜿蜒滑动的感觉,使得劳莲突然之间企盼这一切能够消失,企盼德尔芬能够变回一开始时的那个人,坐在旅馆柜台后面,既干练又麻利的那样一个人。
德尔芬没说一个字。她把耳饰接了过去,两个人连手指都没接触到。可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她和劳莲面对面地相互看到了。德尔芬的眼睛大睁着,片刻之间那里出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那是嘲弄与阴谋的神情。她耸了耸肩,把耳饰放到兜里。这就是全部的情况——从此时起她仅仅是盯看着哈里的后脑勺。
当哈里让车子慢下来以便让她下车时,他说:“要是哪天晚上你不当班,愿意上我们家来一起吃一顿晚餐,那就太好了。”
“我几乎什么时候都是要干活的。”德尔芬说。她下了车,说了声“再见”,不是特别针对谁的,接着便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潮滋滋的人行道进入了旅馆。
在回家的路上,艾琳说:“我知道她不会肯的。”
哈里说:“是啊。不过对于我们的邀请她也许还是感到高兴的。”
“对我们她根本是无所谓的。她只在乎劳莲,在她以为劳莲是她的孩子的时候。现在连劳莲她也不会在乎了。”
“可我们在乎,”哈里说,声音一点点在升高,“她是我们的。”
“我们爱你,劳莲,”他说,“我们只是想再一次地告诉你。”
她的。我们的。
有什么东西在刺痛劳莲裸着的脚踝。她往下摸,发现一丛丛的蒺藜粘在了她穿着睡裤的双腿上。
“我粘上雪底下的蒺藜了。我粘上了上百个蒺藜了。”
“回到家里我会帮你摘掉的,”艾琳说,“这会儿我干不了。”
劳莲发疯似的要把蒺藜从睡裤上摘下来。她刚把一些粘得不太牢的摘下来便发现它们又粘在她的手指上了。她试着用另一只手帮着去摘,可是很快,她所有的手指上全都粘满了蒺藜。她恨死了这些蒺藜,想用双手对着打,也想大喊大叫,可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仅仅是坐着不动并耐心等待。
①法语,意为草原湾。加拿大纽芬兰岛上的著名历史遗迹。
②这是美国 1961 年影片《蒂凡尼的早餐》中的插曲,由影星奥黛丽 · 赫本亲自演唱,曾经风靡一时。
③托地酒(Toddy),威士忌加热水的一种酒类甜饮。
④丹碧丝(Tampax),卫生棉条品牌。
⑤原文为 sins;⑥⑦原文为 trespasses,两个词在此处是同义,但圣经主祷文中用的是 trespas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