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半夜左右驾车离开小镇的——哈里和德尔芬坐在前座,艾琳和劳莲坐在后座。天空清明,积雪已从树上滑落,但是树下的雪和矗立路边的那些岩石上的雪仍未消融。在一座桥的旁边,哈里停下汽车。
“这儿可以了吧。”
“车停在这里别人看得见的,”艾琳说,“他们说不定会停下来察看我们想干什么的。”
于是他又开动汽车。他们拐进了遇到的第一条乡村小路,在那里大家都下了车,小心翼翼地从路堤上走下来,走不多远,就置身于黑杉树丛之中了。雪面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微爆裂声,虽然下面的土地是松软和潮湿的。劳莲在大衣底下穿的仍然是睡裤,不过艾琳已经让她换上了皮靴。
“这儿行了吧?”艾琳说。
哈里说:“离大路还不算很远。”
“也够远的了。”
那是哈里从原先在干着的那家新闻刊物辞职之后的那一年——他已经腻味透顶,不想再干了。他把这个小镇的一份周报买了下来。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小镇,他家过去在这儿附近一个小湖的岸边有一座夏季别墅,他记得,就是在小镇大街的一家旅馆里,他喝下生平的第一杯啤酒。他和艾琳来到小镇的第一个星期天的夜晚,晚餐就是在旅馆里吃的。
可是酒吧没开门。哈里和艾琳只能喝水了。
“怎么搞的嘛?”艾琳说。
哈里向旅馆老板扬了扬眉毛,这老板同时兼任侍者。
“是因为星期天?”
“没有执照。”老板说话口音很重——而且说话口气像是不太瞧得起人似的。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外加一件开襟羊毛衫、一条裤子,所有的衣服都像是一起长出来的——全都是软绵绵、松皱皱、毛茸茸的,像是他长在外面的一层灰乎乎的易剥落的皮肤,而他的真皮肤则隐藏于下。
“跟老年间大不一样啰。”哈里说,见那人不搭腔,便着手点菜,要了烤牛肉,一人一份。
“倒是挺随便的。”艾琳说。
“欧洲派头嘛,”哈里说,“文化上有差距。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任何时候都对人微笑。”他指出餐厅里几十年依然如故的景象——高高的天花板、慢悠悠地转着的吊扇,甚至那幅灰蒙蒙的油画,里面画了一头猎犬,嘴里叼着一只锈黄色羽毛的鸟。
又走进来了别的一些用餐者。是一次家庭聚会。几个小女孩都穿着漆皮鞋,衣裙褶边挺得能刮疼人,还有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娃娃,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穿的是成套的西服,僵手僵脚的好不难受,此外便是几对父母亲以及这些父母亲的父母亲了——那是一个精神不太能集中的瘦老头和一个坐着轮椅、身上别了朵装饰性假花的老太太。任何一个穿花裙子的婆娘都有四个艾琳那么胖。
“结婚纪念日呢。”哈里悄悄地说。
离开餐厅时他停下脚步,向那家人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他们,他是报社新来的那个人,要向他们表示自己的祝贺。他希望他们不会在意他记下他们的名字。哈里是个宽脸膛、样子显得很年轻的人,黝黑的脸,浅棕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他的一片好意和热情的祝贺使全桌的人都受到了感染——虽然那个少年和那对老夫妻不见得会领受。他问两位老人结婚多少年了,别人告诉他都有六十五个年头了。
“六十五年呀。”哈里喊道,想到有这么久都快站不稳了。他问他可不可以吻新娘,也真的吻了,在她把脸转开去时他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长耳垂。
“现在该由你来吻新郎了。”他对艾琳说,艾琳紧张地微笑着,啄了啄老人的头顶。
哈里问,婚姻这么美满,那么秘诀又是什么呢。
“妈咪说不了话,”胖大女人中的一个回答说,“不过让我来问老爹。”她对准她父亲的耳朵吼道,“问你婚姻这么快乐有什么诀窍呢?”
老人的脸调皮地皱成了一团。
“唯一要做的就是用一只脚踩住她的脖子再别松开。”
所有的成年人全都哈哈大笑,哈里便说:“好极了。我就在报上说,你每做一件事都要先问过太太是否同意。”
走到外面,艾琳说:“她们怎么会都胖成这个样子的呢?我真是不明白了。要这么胖,你非得白天黑夜一口不歇地吃才行呢。”
“奇怪。”哈里说。
“配菜里用的是罐头青豆。”她说,“眼下是八月,地里的青豆莫非还没熟吗?这小镇地处乡村的中心,莫非农业地带是不长东西的吗?”
“真是匪夷所思呀。”他快快活活地说道。
几乎就在不久之后,旅馆就起了一些变化。在原来的餐厅里安装了一个假模假样的吊顶——一方方由细金属条固定住的硬纸板。大圆桌为一张张小方桌所取代,沉重的木椅也换成了轻盈的金属椅,座位上面蒙着紫红色的人造革。因为天花板变低了,窗户也不得不改成矮墩墩的正方形了。一面窗子上装了个霓虹灯,上面写的是:迎宾咖啡厅。
老板的名字是帕拉基安先生,不到万不得已,他对任何人都是从来不笑或是多说一个字的,虽然招牌上写着那样的字。
尽管如此,每到中午,或是下午稍晚时,咖啡厅里照样坐满了顾客。他们都是高中生,基本上是九年级到十一年级的。也有些年纪稍大一些的小学生。这地方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这里任何人都可以吸烟。不是说你可以买烟,如果你看上去不到十六岁的话。帕拉基安对这一点执行得还是很严格的。你不行,他会说,用他那重浊、疲惫的声音。你不行。
此时,他已经雇了一个妇女帮他干活了,如果有年纪太小的人想从她这里买烟,她会笑起来。
“你在骗谁呢,娃娃脸。”
不过十六岁以及超过十六岁的人可以从年纪小的人那里接过钱,帮他买上十二包都没有问题。
真是能抠法律字眼呀,哈里说。
哈里不再在这里吃午餐了——这儿太闹了——不过他仍然来吃早饭。他还在希望帕拉基安先生有一天会解冻,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都向他和盘托出呢。哈里立了一个档案,里面记满了他想写什么书的打算。他一直都在密切注意值得一写的人生故事,像帕拉基安这样的人——甚至是那个说话粗俗的胖女侍,哈里说——没准肚子里有一部当代悲剧或是传奇故事呢,记录下来就是本畅销书了。
生活的要义,哈里告诉劳莲,就是满怀兴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睁大你的眼睛,从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看到各种可能性——看到人性。要时刻注意。如果他有什么可以传授给女儿的话,那就是这句话了:要时刻注意。
劳莲自己准备早餐,一般都是麦片粥,往里加枫糖浆而不是牛奶。艾琳总是把她的咖啡端回到床上去慢慢喝。她不想跟人说话,她得养精蓄锐,以应付白天在报馆的工作。等她自以为养蓄得差不多了——那时劳莲上学也走了有一会儿了——她便起床,冲一个澡,挑拣她的一套比较随便、带点挑逗性的服装。随着秋意渐浓,这往往是一件宽松的运动衣、一条短短的皮裙子和一条颜色鲜艳的紧身裤。和帕拉基安先生一样,艾琳很容易做到跟镇上任何人的外表都不一样,但跟他不同的是,她容貌出众,留着一头短发,两只细细的金耳环活像两个惊叹号,还抹着淡紫色的眼影。她在报馆办公室对人态度简慢,表情冷淡,但是这印象又时不时为几个精心营造的生动的微笑所打断。
他们在镇子边缘处租了座房子。一出他们的后院就是一片休假地的荒原风光了:这儿有纠结的岩石和花岗石的斜坡,有雪松沼泽、小湖,还有由杨树、软枫、落叶松和云杉构成的有季节性的树林。哈里喜欢这儿。他说没准他们哪天早上醒来朝外望去,就能见到后院里有一只驼鹿。劳莲放学回到家中时,太阳已经西沉,秋天多少犹存的暖意正暴露出它虚假的一面。屋子里冷冰冰的,一股昨天晚餐的气味、变质的咖啡渣和垃圾的陈腐味儿。把垃圾扔出去正是劳莲的任务。哈里在堆肥呢——等开了春他打算辟出一个菜园来。劳莲把装了瓜果皮、苹果核、咖啡渣和剩饭剩菜的一只袋子拎到树林边缘,这正是一只驼鹿或是熊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杨树叶已经变黄,落叶松毛茸茸的橘黄色支杆耸立着,反衬在暗色调的常绿树的前面。她把垃圾扔出去,又铲了一些土和草盖住它,哈里就是这么教她干的。
跟几个星期之前相比,她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那会儿她和哈里、艾琳在炎热的下午常常驾车出去,在随便哪个湖里游泳。然后在晚上,她和哈里会围绕小镇散步,作探险式的漫游,让艾琳留在家里打磨、上漆和贴墙纸,她说让她单独干可以做得更快更好些。当时艾琳对哈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把他所有的那些文件箱、档案柜和写字桌统统都堆到地下室的一个破房间里去,别挡她的道。劳莲也帮着他搬东西。
她拿起的一个纸板盒轻得有些古怪,里面像是放了什么很软的东西,不像是纸,倒像是布或是纱线。她刚说一句:“这是什么?”哈里看到她捧着这纸盒马上说道:“嘿。”然后又说了句:“哦,天哪。”
他把纸盒从她手中取了过来,放进档案柜的一个抽屉里,砰地把抽屉关上。“哦,上帝啊。”他又说了一遍。
他以前几乎从未用如此粗暴和恼怒的口气对她说过话。他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怕有人会看到他们似的,接着又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拍了拍。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料到你会捡起它。”他把双肘支在档案柜顶部,又把头压在两只手上。
“听着,劳莲。我原本也可以对你随便编一个谎话的,但是我想还是对你实话实说吧。因为我是不主张对小孩说瞎话的。至少到了你这个年纪,再不应该不对你说实话了。不过这件事情必须保密。懂吗?”
劳莲说:“懂了。”可是某种迹象使得她希望他还是别说算了。
“盒子里有一些灰烬。”哈里说,在说到灰烬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把声音降低成一种特殊的声调,“不是普通的灰烬,而是一个婴儿火化后的骨灰。这个婴儿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懂了吧?坐下。”
她在一摞硬皮笔记本上坐下,本子里都是哈里手写的字。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明白吗——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让艾琳觉得很烦心的事,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保密,所以从前才没告诉你,免得艾琳想到了又会受不了。你现在明白了吧?”
她知道此时自己必须说什么话。是的,她说。
“好,咱们再往下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有你之前就有了这个婴儿。是个女娃娃,她还非常小的时候艾琳怀孕了。这对艾琳可是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她刚知道带一个新出生的宝宝有多么累,而现在呢,根本没法睡,老要吐,因为她有早孕反应。说是早孕反应,其实是早上、中午和晚上全都有反应,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受得了。因此有一天晚上,在她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她得上外面去。于是她上了车,带着睡筐里的婴儿,这时天已经黑了,又下着雨,她车开得太快,没看到前面有一个拐弯。这就出事了。婴儿没有固定好,从筐里摔了出去。艾琳摔断了肋骨,还得了脑震荡,一时之间,我们好像两个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们失去了一个。那个女娃娃从筐里摔出去时就已经完了。不过我们却没有失去艾琳怀着的那个。那就是你。你懂了吧?就是你。”
劳莲点了点头,动作很小。
“因此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的原因就是——除了艾琳的情绪之外——怕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是很受欢迎,并非第一选择。不过你一定得相信我你是的。哦,劳莲。你过去是。现在也是。”
他把手臂从档案柜上收拢来,走过来抱她。他身上有汗和酒的气味。他和艾琳晚饭时喝了酒,这使劳莲觉得很不舒服也很窘。这个故事并没有使她受到多大刺激,虽然那些骨灰稍微有点阴气森森。不过她相信了他的话,认为艾琳的确会不愿见到它。
“所以你们才常常吵架吧?”她说,有点脱口而出的样子,这时候他松开了她。
“吵架呀,”他悲哀地说,“我琢磨这件事说不定起到了一个间接的作用,是她发歇斯底里的潜在原因。你知道我对这整件事情都是感到非常悲哀的。真的。”
在他们出去散步时,他偶尔会问她,对于他跟她讲的事情,她有没有觉得不安或是悲哀。她说:“没有。”口气很坚定,相当不耐烦,于是他说:“那好。”
每一条街都有值得一看的景点——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楼啦(现在充当了养老院),一座砖塔楼啦(那是一家扫帚工厂唯一剩下的建筑物),一片墓园啦(它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八四二年)。再过几天就要举行一场秋季集市了。他们瞅着卡车一辆辆在泥地里费劲地跋涉,各自拖着一个平台,上面堆着水泥板,而水泥板在朝前滑,使得卡车开得屁股一扭一扭的,为了对准距离还得时不时停下来。哈里和劳莲各自挑选了一辆卡车为之加油叫好。
对于劳莲来说,那段时间的一切都带有一种虚幻的光辉,一种鲁莽的傻兮兮的热情,对于日常生活或是现实的负担丝毫不加考虑,而这样的负担,只要学校一开学,报纸一开始出版或者气候发生变化,她便必须马上背起来的。一只熊或是一头驼鹿那样的野兽操心的是自己的生活必需——而并不是某种威胁。她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游乐场跳上跳下、大声尖叫,为她选定的那辆卡车叫好了。若是学校里的什么人看到她,准会认为她是一个怪人。
他们这样想反正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在学校里之所以处于孤立的状态,是因为知识和经验,她隐约明白,这看起来跟天真和书呆子气没有多大的区别。对别人来说是惹人厌的谜团,在她眼里,却不一定如此,她不知道怎样装得像是不明白的样子。这正是使她不合群的原因,正如她知道L’AnseauxMeadows① 的正 确发音和读过了《魔戒》一样。她五岁的时候喝下过半瓶啤酒,六岁那年抽过含有大麻的香烟,虽然这两样东西她全都不喜欢。她吃晚饭时偶尔饮一点点葡萄酒,这玩意儿她倒还能接受。她知道口交是怎么一回事,也了解避孕的所有方法,同性恋者干的是什么事她也明白。她时不时就能见到哈里和艾琳一丝不挂,也见到过他们的一伙朋友脱光衣服围坐在林中篝火之前。也就是在那次假期,她和别的孩子们偷偷溜出去窥看父亲们在事先的秘密协议下偷偷钻进不是自己太太的女人帐篷里去。男孩子中的一个建议跟她玩那样的事,她也同意了,可是他劳而无功,于是他们闹翻了,后来她一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经历对于现在的她都是一个负担——给予了她一种尴尬的感觉和特殊的哀愁,甚至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而她也没多少事可以做,除了记住在学校里要管哈里和艾琳叫老爸、老妈,似乎这样可以使他们变得高大一些似的。但是却不那么清晰了。在这样说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僵直的线条便显得模糊了一些,他们的个性也大致可以略而不谈了。与他们面对面时,她倒没有心机来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甚至都无法承认,那样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安慰。
劳莲班上的一些女孩子,发现咖啡厅离自己这么近,很想进去,但是胆子又壮不起来,她们往往是穿过旅馆的过厅便踅进了女洗手间。在那里她们可以待上一刻钟或是半个小时,把自己跟同伴的头发梳成各种式样,抹上唇膏——那是她们从斯塔特曼超市偷来的——或是对着彼此的脖颈与手腕嗅闻。她们把从药房那里讨来的免费试用香水全都喷在了这些地方。
她们邀请劳莲一起去的时候,劳莲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鬼名堂,但她还是同意去了,部分原因是她很不喜欢在越来越短的下午独自一人回到树林边缘的屋子里去。
她们一走进过厅就有两个女孩子抓住她把她推到柜台跟前去,那里有一个餐厅的女服务员坐在一只高凳子上,对着计算器在算什么数目。
这个女人的名字——劳莲早就从哈里那儿听说了——叫德尔芬。她有一头长长的细发,可能是白兮兮的淡金色的也可能真的就是白的,因为她已经不太年轻了。她必定是经常得把头发往脸后面甩的,如她此刻正在做的那样。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上面的那层眼睑抹的眼影是紫色的。她苍白与平滑的脸膛跟身体一样,也是宽宽的。但她身上没有一点点懒散的迹象。她此刻抬起来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没什么光彩,她的眼光从一个姑娘身上转移到另一个身上,仿佛她们的行为再可鄙都不会使她感到惊奇。
“这就是她了。”姑娘们说。
那个女的——也就是德尔芬——此时看着劳莲。她说:“是劳莲?你真的就是吗?”
劳莲觉得莫名其妙,回答说是啊。
“哦,我问她们学校里有没有人名叫劳莲的,”德尔芬说——在她口气里那些女孩子似乎早就远离她们,给排除在她和劳莲对话的范围之外了,“我问她们,因为在这里找到了一件东西。肯定是有人把它丢失在咖啡厅里了。”
她打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一根金链。在链子底下晃荡着的是拼成劳莲的那几个字母。
劳莲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德尔芬说,“太糟糕了。我也已经问过高中的孩子了。那我看只好留下再说了。没准会有人回来找的。”
劳莲说:“你可以在我老爸的报纸上登一段广告嘛。”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应该光说“报纸”的,直到第二天,她在学校过厅从几个姑娘的身边走过时,听到一个模仿她的声音在说“我老爸的报纸”这几个字。
“我当然可以,”德尔芬说,“可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招来各种各样的人,跑来跟我说那是她们的。说不定还会冒领,说那正是她们的名字。那可是金的呀。”
“不过她们也没法戴呀,”劳莲指出,“如果那不是她们的真名的话。”
“也许是吧。不过我认为她们很可能会来冒领。”
别的女孩子都朝女洗手间走去了。
“嘿,你们几个,”德尔芬叫住她们,“那儿不让去。”
她们转过身来,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因为那是在允许的界限之外的,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上别处去逛吧。”
“你原先从来不阻止我们进去的嘛。”
“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
“那不是规定了对外开放的吗?”
“没有这样的规定,”德尔芬说,“市镇厅里的那个才是对外开放的。走吧走吧。”
“我不是指你,”她对劳莲说——劳莲正打算随大家一起离开,“我真遗憾这根链条不是你的。你过两天再过来看一眼。要是还没有人来打听,那我想,嘿,这上头毕竟有你的名字嘛。”
劳莲第二天又来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根链条,她无法想象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脖子上到处招摇。她只不过是得有件事可以做,有个地方可以去。她原本是可以去报馆的,可是在听到别人学说我老爸的报纸那样的口气之后,她便不想再去了。
她决定,倘若在柜台后面的是帕拉基安而不是德尔芬,那她就不进去了。可是看店的正是德尔芬,她正在前窗那儿给一棵很丑陋的盆栽浇水。
“哦,好得很,”德尔芬说,“没人来打听那件东西。再等等看,等到这个周末。我总有一种感觉它终究会属于你的。你每天都来好了,就这个时候。下午我不给咖啡厅干活。如果我不在过厅你就摁铃好了,我反正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劳莲说了声“好吧”,便转过身子要走。
“你愿意坐下来待上一分钟吗?我正想要沏一杯茶呢。你从来都不喝茶的吗?是不让你喝吧?要不你来一杯软饮料?”
“柠檬——酸橙汁吧,”劳莲说,“谢谢了。”
“用玻璃杯吧?你喜欢用玻璃杯吗?要冰吗?”
“原来怎样就怎样好了,”劳莲说,“谢谢你了。”
但德尔芬还是拿来了一个玻璃杯,加了冰块。“我是觉得还不够凉。”她说。她问劳莲愿意坐在哪里——是窗子边上的一把旧皮椅里,还是柜台边的一只高凳子上。劳莲选了高凳,于是德尔芬便坐到了另外的那只凳子上去。
“好,你现在想告诉我今天在学校里学到什么了吧?”
劳莲说:“这个嘛——”
德尔芬那张宽脸膛上漾出了一个微笑。
“我这么问你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以前最恨别人问我这个了。首先,我从来都记不住一天里学到了什么。其次,我放学后最不想做的就是去提学校里的事。因此咱们就别说这个了吧。”
对于这个女人这么明显地想跟自己做朋友,劳莲倒不感到意外。她从小就被告知儿童和大人是可以平等相处的——虽然她也注意到有许多成年人对此并无认识,因此她大可不必过于较真。她觉得德尔芬有点儿紧张。正因为这样她才一个劲儿地说话不怎么停歇,在不该笑的时候也哈哈大笑,而且还不惜采取了点小手腕,把手伸到抽屉里去摸出早有准备的一条巧克力来。
“只不过想让你喝饮料时更有滋味罢了。可以让你觉得再来看我还是值得的,对不对?”
劳莲替那个女人感到不好意思,虽然得到巧克力她还是很高兴的。她在家里是从来也吃不到糖果的。
“你用不着拿小恩小惠吸引我来你这儿的,”她说,“我愿意来。”
“哦——嗬。我用不着,对不对?你真是小机灵鬼。那好,就把那还给我吧。”
她伸手去抓巧克力,劳莲闪开不让她拿到。现在劳莲也哈哈大笑了。
“我的意思是下一回。下一次你用不着收买我。”
“那么说,收买一回就够了。是这个意思吧?”
“我喜欢有点事情可做,”劳莲说,“而不是直接就回家。”
“你不能去看朋友吗?”
“我没有什么朋友。我是九月才转到这个学校来的。”
“哼。如果以前来这儿的那些活宝就是你不得不来往的人,我得说你离她们越远越好。你对这个小镇印象怎么样?”
“太小了点儿。有些方面还不错。”
“根本就是个垃圾场。这些地方全都是垃圾场。我一生到过的垃圾场太多了,本以为时至今日我的鼻子都已经给耗子啃掉了的。”她用手指在鼻子上下敲击着。她的指甲油的颜色和眼影是配套的。“倒还在嘛。”她大惑不解地说道。
这是个垃圾场。德尔芬说话就是这样的。她言辞激烈——她从不讨论而只是陈述,她的判断总是那么尖酸刻薄。她讲到她自己——她的喜好、她的体力活——就跟讲一桩惊心动魄的案子似的,那简直是空前绝后、举世无双的。
她对甜菜头过敏。只要有一滴甜菜汁流下她的咽喉,她的组织就会肿起来,必须立刻上医院,紧急手术,这样才能呼吸。
“你怎么样?对什么过敏吗?没有?那太好了。”
她认为一个女人应该保护好自己的一双手,不管为了吃饭她必须去做哪种工作。她爱涂深蓝色或是酱红色的指甲油。她也爱戴耳环,大大的、叮当作响的那种,即使是在干活的时间。小小的、纽扣似的那种她不喜欢。
她不怕蛇,但是对于猫,她却有一种神秘的恐惧。她想她襁褓时必定是有过一只猫压在她身上的,是牛奶气味招引来的。
“那么你的情况怎么样?”她对劳莲说,“你最怕的是什么?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你有没有梦游过?你去海边晒过皮肤吗,灼伤没有?你的头发长得快还是慢?”
劳莲倒不是不习惯于有人对她感兴趣。哈里和艾琳对她就很感兴趣——特别是哈里——不过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她的思想、意见和她对事情的看法。有时候那几乎让她觉得心烦。可是她从来没有体会到,所有这些别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一些事情,居然也会如此有趣地受人重视。她压根儿没有感觉到——就像她在家里时那样——在德尔芬提问题的背后还有文章,也从未感觉到如果她不警惕的话,有人可能是在刺探她的隐私。
德尔芬告诉了她不少笑话。她说她知道的笑话多了去了,不过她只给劳莲说合适的那些。哈里会觉得嘲弄纽芬兰人(所谓纽法人)的笑话是不该对劳莲说的,但劳莲听德尔芬讲了以后也还是尽责地笑了。
她告诉哈里和艾琳她放学后要去一个朋友那里。那也不能算是说谎。他们听了似乎很高兴。不过因为他们,她没有把那条有她名字的金链拿回去,虽然德尔芬说她可以这样做。她假装表示,那个丢了东西的人说不定还会回来寻找。
德尔芬知道哈里,在咖啡厅里她给他端过早餐,她是可以跟他提起劳莲来看过她的,可是显然她没有提。
她有时会摆出一个告示牌——如需服务请按电铃——接着便把劳莲带到旅馆里别的什么地方去。偶尔也有客人来住,那时候就得给他们铺床,刷洗便桶和洗脸盆,用吸尘器清洁地板。她不让劳莲帮忙。“就坐在那儿跟我说说话好了,”德尔芬说,“这种活儿干着挺烦人的。”
可是说话的仍然是她。她漫无次序地讲述着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提到一个个人,接着他们又消失了,仿佛劳莲应该知道他们是谁,根本不必问似的。称他们为先生、太太的,那些便是好老板了。另外的,被称作老咸猪肉、老马屁股(别学我的粗话呀)的那些,就是坏老板了。德尔芬也在医院里干过,(当护士?你别逗了。)在烟草田里,在小饭馆和廉价酒吧,还有在伐木场(她在那里当厨子),在汽车维修厂(在那里她当清洁工,见到的丑事那真是没法说呀),还在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干过,她在那里遭到抢劫,后来就辞职不干了。
有时候她跟洛兰要好,有时候跟菲尔要好。菲尔有个习惯,不打招呼就随便借用你的东西——她借过德尔芬的一件上衣去跳舞,出了那么多汗把腋下那儿都沤烂了。洛兰是正儿八经高中毕业的,可是犯了个大错误,嫁了个脑子缺根弦的丈夫,后来自然是后悔莫及了。
德尔芬本来也是可以结婚的。她处过的一些男的后来挺发达,也有些成了瘪三的,还有的她也弄不清他们后来如何了。她喜欢过一个小伙子名叫汤米·基尔布莱德,可是他却是个天主教徒。
“你可能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
“那就意味着你不能节制生育呗,”劳莲说,“艾琳就是个天主教徒,可是她退出了,因为她不能同意这一点。艾琳就是我妈。”
“你妈反正不用担心,情况不一样呀。”
劳莲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想德尔芬必定是在说她——劳莲——是独生女儿。她必定认为哈里和艾琳在有了自己以后还想再生,可是艾琳生不出来了。就劳莲所知,情况并不是这样的。
她说:“他们如果想生的话是可以再生的。在他们有了我之后。”
“这是你想的,对吧?”德尔芬开玩笑似的说,“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能生呢。很可能你还是领养的呢。”
“不。他们没有领养。”劳莲差一点要说出艾琳怀孕时所发生的事了,可是她咽了回去,因为哈里是那么认真地把它当作一个秘密来对待的。在诺言遵守上她是很迷信的,虽然她注意到成年人经常并不把遵守诺言当作一回事。
“别显得那么严肃好不好。”德尔芬说。她捧住劳莲的脸,用黑莓色指甲在她脸颊上弹了弹,“我不过是在开玩笑嘛。”
旅馆洗衣间的甩干机不灵了,德尔芬只得把湿床单和毛巾拿出去晾干,因为下雨,晾东西的最佳地点只能是旧时的马厩了。劳莲帮着把堆满白床单的篮子拎过砾石铺就的旅馆后院,端进空着的石砌牲口棚。这儿已经铺上了水泥地面,但仍然有一股气味从下面的泥地里渗出来,不过也没准气味是来自石块与碎石砌成的墙。那是湿土、马皮、皮革和很容易就让人想到是尿液的气味。这地方空荡荡的,有的只是几根晾衣绳和一些破椅子破柜。她们的脚步在这里发出了回音。
“叫你的名字试试看。”德尔芬说。
劳莲喊道:“德——尔——芬。”
“你的名字。你想干什么?”
“叫你的回声更好些,”劳莲说,接着又叫了一声,“德——尔——芬。”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德尔芬说,“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名字的。”
“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劳莲挺不错的嘛。那是个好名字。他们给你挑了个好名字。”
德尔芬要到床单后面去用夹子固定住床单,人看不见了。劳莲随便走着,一边吹着口哨。
“在这儿唱歌声音特别好听,”德尔芬说,“唱支你最喜欢的歌吧。”
劳莲想不起来哪支歌是她最喜欢的。这又使德尔芬大惑不解,正如她发现劳莲一个笑话都不会讲时一样。
“我喜欢的歌可多了。”她说。接着她便唱起来了:
月亮河,比一英里还宽——②
这首歌哈里有时候也唱的,他老把这首歌唱得很滑稽,跟他自己开玩笑。德尔芬的唱法却有很大的不同。劳莲只觉得德尔芬声音里那恬静的哀愁正在把自己往飘动着的床单那里吸引过去。一张张床单本身似乎会在她周围——不,她和德尔芬的周围——溶化,形成一种无比甜蜜的感觉。德尔芬的歌唱有如一种拥抱,大张着手臂,等待你冲进去。与此同时,歌声中那松弛的感情又使劳莲肚子里起了一阵冷战,隐隐约约地预示着,她即将要生病了。
在河湾口等候
我可爱的老朋友——
劳莲抓起一把缺了坐板的椅子,拖着它让椅腿划过地面,打断了歌声。
“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们,”劳莲在晚餐桌上很果断地问哈里和艾琳,“我会不会有一丁点儿领养来的可能呢?”
“你这个念头是打哪儿得来的呀?”艾琳说。
哈里停止了吃东西,对着劳莲警告地扬起眉毛,接着又打趣起来了。“如果我们当初想领养孩子,”他说,“你以为我们会领养一个爱瞎提问题的吗?”
艾琳站起来,摆弄她裙子上的拉锁。裙子松落在地,接着她又把紧身裤和衬裤翻下来。
“瞧瞧这儿,”她说,“这应该给你一个解答了吧。”
她的腹部穿上衣服时显得挺平坦的,现在却有些鼓凸也有点儿松垂。肚子表面除了残留着穿比基尼泳装时晒出来的深浅不同的痕迹外,还嵌着几条死白死白的轨痕,它们在厨房电灯底下反光。劳莲以前也见到过它们,但是从未有过什么想法——它们只不过是艾琳身体的一些特征罢了,就跟她锁骨那儿有一对痦痣一样。
“那是皮肤被撑过的痕迹,”艾琳说,“我怀你的时候前面一直鼓到这么远。”她把手伸到身体前面不可想象的远处,“现在你应该相信了吧?”
哈里让自己的头贴着艾琳,挨蹭她光着的腹部。接着他坐直身子,对劳莲说:
“也许你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再要孩子,回答是:你是我们所需要的唯一的孩子。你既聪明又漂亮而且还有幽默感。我们怎么能肯定第二个也会这样优秀呢?再说,我们不是周围那些普通家庭。我们喜欢搬来搬去,总想试验过另一种的生活,好动不好静。我们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适应能力很强的孩子,又何必再去冒险呢。”
他的脸,此时艾琳是看不见的,在向劳莲传达一种远比他的语言更为严肃的意念。是一种延续的警告,还夹杂着失望与惊讶。
如果艾琳不在场,劳莲会继续向他发出疑问的。如果他们两个孩子都失去了,而不是只失去一个,那又会怎样?如果她从未存在于艾琳的肚子里,不必为她肚子上的轨迹负责,那又怎么样?她怎么能肯定她不是他们领来的一个代用品呢?如果已经有了一件不为她所知的如此重大的事情,那么怎么能保证就没有第二件呢?
这个想法仍然是未能得到解决的,但是却有一种朦胧的魅力。
劳莲下一次放学后来到旅馆的过厅时,她在咳嗽。
“到楼上来,”德尔芬说,“我有治咳嗽的好药。”
就在她把如需服务请按电铃的牌子树起来时,帕拉基安先生从咖啡厅走到过厅里来。他一只脚穿着皮鞋,另一只脚穿的却是拖鞋,当中还扯开了一些,以便装得进一只经过包扎的脚。就在他大拇指那里有一摊干结了的血迹。
劳莲以为,见到帕拉基安先生德尔芬一定会把牌子收起来的,可是她并没有。她对他仅仅说了一句:“你有空的话最好把绷带换一下。”
帕拉基安点点头,却没有看她。
“我一会儿就下来。”她告诉他。
她的房间在三楼,就在屋檐底下。劳莲一边爬楼梯一边咳嗽,说:“他的脚怎么啦?”
“什么脚?”德尔芬说,“可能是让什么人踩了吧,我猜。也许是用皮鞋的后跟吧,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