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 情|a(2 / 2)

逃离 艾丽丝·门罗 13677 字 2024-02-18

“不过等你回来一看,”尼尔说,“我们已经走了。”

“他说您是他哥哥。他会认不出停车场上您车子的吗?”

“我停在后院,在医生停车区那边呢。”

“脑子就是好使呀。”护士走时甩回来这么一句。

这时候尼尔问格雷斯:“你现在还不想回去,是吧?”

“不想。”格雷斯说,就像是检测视力时回答别人问她前面墙上是什么字似的。

她又一次被扶上车,只挂住前半部的凉鞋耷拉着,一屁股在奶油色的垫子上坐了下来。他们从停车场开上一条偏僻的后街,不走大路出了镇子。她知道他们是不会碰见莫里的。她用不着去想他。想梅维斯就更加用不着了。

后来,在叙述这段经历,她生命中的这一变化时,格雷斯会说——她的确就那么说——仿佛有一扇门在她身后哐地关上。可是在当时可没有哐的一声——有的只是从她那里发出的一波又一波的默许,至于其他那些人的权利,那就干脆被毫不踌躇地置于脑后了。

她对于那一天的记忆一直都是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的,虽然与她有关的那些部分有着不同的版本。

但即使是在那样的一部分细节里,必定有一些是她没有记准确的。

一开始,他们顺着七号公路往西开。在格雷斯的记忆里,公路上再没有第二辆车子,他们的速度与在高架路上飞行时可称不相上下。这一点不可能是真实的——路上必定是有人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回家的人,以及赶回家去与家人一起过感恩节的人,去教堂的人与从教堂回家的人。尼尔必定是会把车速减下来的,在他穿过村子或是绕过小镇的时候,以及在走上有许多弯道的老公路之后。她不习惯坐在车顶敞开的敞篷车里。风灌满了她的眼睛,控制着她的头发。那就给了她一种幻觉,似乎一直都是用同一种速度在迅疾飞行——并不疯狂,反而奇迹似的十分安详。

虽然她脑子里没有了莫里、梅维斯和家里别的人的丝毫痕迹,但是特拉弗斯太太的一些破碎影子却仍然留了下来,在盘桓,在用耳语说着些什么,发出了诡异的、使人羞愧的轻笑,在作出她最后的那句交代。

你当然知道是应该怎么做的。

格雷斯和尼尔没有说话,这是不消说的。就她所记得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必须高声尖叫才能让人听清你在说些什么。老实说,她所记得的,与她当时认为“性”应该是怎么一回事的想法与幻觉,全都混淆在了一起。这样的偶然邂逅,这样的无声却强有力的信号,这样的几乎是一语不发的飞行,在这里,她或多或少把自己设想为一名女俘。一名无忧无虑的降臣,体内除了涌流着欲念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他们在卡拉达停了下来,走进了一家旅馆——这家老旅馆现在还开在那里。尼尔握住她的手,手指相互交叉在一起,并放慢自己的脚步以与她一拖一拖的步子相协调。尼尔带她走进酒吧。她认出那是一家酒吧,虽然以前她从未进过酒吧。(伯莱瀑布的小旅店没有领到执照——客人要喝酒只能在自己房间里喝,或是到路对面一个自称是夜总会的破棚子里去喝。)这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一间挺大的密不通风的黑屋子,匆匆打扫后胡乱摆回去的桌子椅子,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却去不掉啤酒、威士忌、雪茄、板烟和男人的气味。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是下午开业的时间还未到。不过这会儿真的已经是下午了吗?她的时间观念似乎都不准了。

这时候从另一个房间走进来一个男人,跟尼尔说起话来。他说:“你好,大夫。”接着便走到吧台的后面。

格雷斯相信情况总是这样的——不管他们去到哪里,总有尼尔早就认得的人。

“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啊。”那人用提高了的、严厉的、几乎是在大叫的声音说,好像是想让停车场那边都能听见似的,“星期天我这儿什么都不能卖给你。也没法卖给她。她甚至都不应该进到这儿来的。你明白吗?”

“哦,是的,先生。的确不错,先生。”尼尔说,“我完全同意,先生。”

两个男人说着话,酒吧后面的那人从一个隐藏的架子上取出一瓶威士忌,往一只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朝柜台对面的尼尔跟前推去。

“你渴了吧?”他对格雷斯说,已经在打开一瓶可口可乐了。他递给她,干脆连杯子都不提供了。

尼尔在柜台上放了张钞票,那人把钱推到一边去。

“跟你说过了,”他说,“不能卖。”

“可口可乐呢?”

“也不能卖的。”

那人把酒瓶收好,尼尔非常快就把杯子里剩下的喝空。“你是好人哪,”他说,“遵纪守法的模范呀。”

“把可乐带走。她越快离开这里我心里越是踏实。”

“那是,”尼尔说,“她是个好姑娘。我的弟妹,未来的。据我所知。”

“这是真话?”

他们没有重上七号公路,相反却上了往北去的路。这儿连路面都没有铺,不过却是够宽阔的,相当平坦。酒喝下去对尼尔的驾驶却似乎起了相反的作用。他降低了速度,以与路况相配称,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你不在乎吗?”

格雷斯说:“在乎什么?”

“把你拉到某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不在乎。”

“我需要你做伴。你的脚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

“还是有点儿疼的吧。”

“不厉害。没事了。”

他握起她没拿可乐瓶的那只手,将掌心压在自己的嘴唇上,舔了舔,然后又松开。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出于堕落的目的而诱拐你?”

“没有啊。”格雷斯违心地说,她想他用词怎么都跟他母亲一个路子的呢。堕落。

“你这样说用在别的时候也许会是对的,”他说,仿佛她方才是回答了“是的”,“不过今天却不对。我觉得不对。今天你安全得跟座教堂似的。”

他的声调起了变化,现在成了亲切、坦诚和轻声轻气的了,方才他的嘴唇压在、接着他的舌头舔在她皮肤上的感觉,在相当程度上撼动着格雷斯,使得她听到的不是他在说着的那个内容,而是他的声音本身。她能觉出他的舌头一百次、几百次地在她全身的皮肤上移动,在那里跳着祈求之舞。可是她光是回答了一句:“教堂也并不总是安全的。”

“不错。不错。”

“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弟妹。”

“未来的。我没说是未来的吗?”

“我连那也不是的。”

“哦。是吧。我想我也觉得不一定是的。是的。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此时,他的声调又变了,变得公事公办了。

“我在找一个需要拐弯的地方,是往右拐。这儿有一条路我想我是应该认识的。这一带你不熟悉吗?”

“不,这一带不熟。”

“那你知道弗劳尔车站吗?翁帕、波兰呢?斯诺路认得不?”

这些地方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我想去找一个人。”

车子往右拐了一下,他嘴里嘟哝了几句,仿佛有点拿不定主意。见不到有什么路牌。路更窄也更难走了,有座桥竟是只能开过去一辆车的木板桥。阔叶树林的浓叶在他们头顶上织成了网。今年天气不正常,凉得迟,叶子还未变色,树枝都仍然是翠绿翠绿的,只除了这儿那儿偶尔有片红色黄色在一闪一闪,像面旗子似的。周围有一种身处圣殿的气氛。走了好几里路尼尔和格雷斯都没有说话,而树林也未曾显出要中断的迹象,简直是无穷无尽了。不过此时尼尔打破了沉寂。

他说:“你会开车吗?”格雷斯说她不会。他便说:“那你应该学学。”

他的意思是,当下就学。他停下车,走出来,绕到她的身边,于是她只好移身到方向盘后面去了。

“学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有车呀什么的来了怎么办?”

“不会有的。来了也总有办法的。所以我才选了这段直路。你不用发愁,只要会用右脚控制就行了。”

他们正处在一条树枝交拱的长隧道的开端处,地面上散落着一片片的阳光。他根本没费心去讲解汽车开动的原理——他只是简单地指示她的脚应该放在何处,让她练了练怎样换挡,接着便说:“现在往前开吧,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汽车的初次往前一冲让她吓了一跳。她练了练换挡,以为他的授课到此应该告一结束了吧,可是他只是笑笑。他说:“不错,放松些。放松些。继续往前开呀。”她也真的照着做了。他没指斥她操纵得不好,也没怪她光顾转方向盘忘了踩油门,仅仅是说:“继续往前,往前走,别离开路,别让引擎熄火。”

“我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呀?”她说。

“还没教你怎么停,你就先别停。”

他让她一直往前开直到走出隧道,这才教她怎样刹车。车子一停,她就打开车门好与他对换位置,可是他说:“不。这不过是让你歇口气。你很快就会喜欢上开车的。”他们重新启动时,她开始发现他说得还真对。而就是这一瞬间的得意,差点儿没把他们带进沟里。不过,他在不得不抓过方向盘时还在不停地笑着,他们的课程在继续往下进行。

他们像是都走了有好几英里了,他仍然不让她撒手,虽然这过程中还走了——当然是速度极慢——好几个弯道。这时候他说他们还是换过来吧,因为不是自己开车他便失去了方向感。

他问她感觉如何,她虽然全身都在发抖,却仍然说:“挺好。”

他帮她揉搓,从肩膀一直搓到肘弯,说了句:“撒谎。”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抚触她,也没有再让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感觉到他嘴唇的接触。

又开了几英里之后,他必定是找回他的方向感了,因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往左拐了,这儿的树木逐渐变稀,他们顺着一条烂路爬上一个长长的土坡,又走了几英里来到一个村庄——至少可以说是路边的一小组房子吧。一座教堂和一家店铺,看来都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功能,没准都住进人家了——从周围停的车子和窗上挂的寒酸相的布帘可以看出来。另外几所房屋的情况也大致相似,其中一所后面的一座谷仓自行坍塌了,发黑的干草从断裂的桁梁之间伸出来,像是肿胀的内脏。

看到这片景色,尼尔欢呼了起来,不过却没在这里停下车。

“真舒心啊,”他说,“真——让人——感到——舒心呀。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还得谢谢你呀。”

“谢谢我?”

“因为你让我教你开车。这让我神经松弛了下来。”

“让你神经松弛?”格雷斯说,“真的吗?”

“真得不能再真了。”尼尔微笑了,不过却没有看她。他正忙着左左右右地张望出村之后的路边田野。他在自言自语。

“就是这儿了。不会错的。现在我们清楚了。”

就这么地嘟哝着,直到他拐上了一条巷子。这巷子不是直直的,而是扭来扭去绕过了一片田地,躲开了岩石和一片刺柏,巷子尽头处有一座房屋,样子比村里的那些好不到哪里去。

“好了,就是这儿,”他说,“这地方我就不带你进去了。五分钟不到我就出来。”

他待的时间可远远不止五分钟。

她坐在车子里,倒是有屋子挡着太阳。屋门大开,只有纱门关着。纱门上打了补丁,新些的铁纱和旧的编在一起。没有人出来看她,连条狗都没来探头探脑。现在汽车熄了火,长日里充斥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说它异乎寻常,是因为你总觉得在炎热的下午应该是不缺在草丛里、刺柏丛里发出的各种昆虫的嗡嗡唧唧声的。即使你在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它们,它们的喧闹声也总会从远到天边的任何草木丛间发出来。不过也许是时节已经太迟,说不定迟得连大雁南飞引吭高鸣的声音都已无法听到了。至少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在这儿,他们像是处在世界的巅峰,至少是巅峰之一吧。四边的田野都向低处倾斜,树木只能看到上端,因为它们都长在比较低洼之处。

他认识这里的什么人呢,住在里面的又能是谁呢?一个女人吗?他需要的女人似乎不大可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可是今天格雷斯遇到的怪事就是层出不穷,简直是没完没了。

这儿原来是座砖房,可是不知是谁把外面那层砖拆掉了,里面的木板墙露了出来。拆下的砖头胡乱堆在院子里,像是等着出让似的。房子墙上还留着两道砖没拆,形成了一道对角线,像个楼梯,格雷斯无事可做,便把椅背放低,身子往后靠,好数清楼梯有多少级。这事她做得挺傻的,却还很认真,就跟一个人在从一朵花上揪下花瓣似的,就剩下没有公然这样喃喃自语了:他爱我,他不爱我。

走运。背运。走运。背运。其实这才是她想猜度的。

她发现很难辨清这行成锯齿形的砖头到底有多少排,因为来到门的上方那儿,线条就变平了。

她想通了。这儿还能是什么地方?一个私酒贩子的窝呗。她想起了老家的那个私酒贩子——一个颤颤巍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头,脾气阴郁而且多疑。万圣节的晚上,他竟会手持一把霰弹枪坐在自家门口台阶上。而且还会在堆在门口的柴火垛上做上记号,好察知有没有被偷。她想象着他——或者是此处的这一个——坐着打盹,在自己肮脏的却什么物件搁在哪儿全一清二楚的房间里(她知道情况必然是这样的,从纱门的修补上就可以判定)。想象着他从他那张嘎吱作响的小床或躺椅上爬起来,翻开那条脏兮兮的被子,那还是多年前某个女亲戚帮他绗的,那女的死了都有很久了。

她倒是没进过走私贩子的家,可是在老家那边,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受人尊敬的门户,和声名不怎么好的人家,彼此的生活状况也就是隔着层薄薄的板吧。因此她是想象得出的。

她竟会想到要跟莫里结婚,这不是莫名其妙吗。这简直就是一种背叛。一种对自己的背叛。可是和尼尔一起坐车出游却并不是背叛,因为对于她熟悉的一些事,他也是有所了解的。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对于他,也是了解得越来越透彻了。

现在,在门口那里,她似乎都能见到是她的舅公在那里站着,弓着背,一脸的迷茫,在对着她看,好像她出门都有好多年了。似乎她答应过要回去的但是又把这事忘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早就该故去了,可是却并没有死。

她挣扎着要跟他说话,可是他不见了。她一点点醒了,移动了一下身子。她是和尼尔一起坐在车子里,他们又上路了。她睡着时是张着嘴的,口里干得很。他转过头来看了她片刻,她注意到,虽然身边车风阵阵,却新添了一股威士忌的气味。

不出所料。

“你醒了吧?我从屋子里出来时你睡得可香了,”他说,“真对不起——都是熟人,我不好意思马上就离开。你膀胱那里胀不胀?”

事实上,这个问题她早就想解决了,在车子刚在房子前面停下来的时候。她当时瞥见左近有一处户外的茅房,但是不好意思下车往那边走去。

他说:“这地方看来挺合适。”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她走出车子,朝一些盛开的野花和乱草窠里走去,蹲了下来。他站在路那边的野花丛里,背对着她。她走回来爬上车时,看了看她脚边地板上的那只瓶子,发现里面盛的液体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他注意到了她的眼光。

“哦,不必担心,”他说,“我只是把里面的一些倒到这儿罢了。”他举起一只扁瓶,“边开车边喝方便些。”

地板上还有另一瓶可口可乐。他告诉她储物箱里就有开瓶器。

“挺凉的嘛。”她惊讶地说。

“有冰箱。他们冬天把湖里的冰锯开,起出来,贮藏在锯木屑里。这个人是存在屋子下面的地窖里的。”

“我还以为在那座房子的门口见到我舅公了呢,”她说,“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你可以跟我说说你舅公的吧。说说你老家的事儿。干什么活儿的。什么都可以谈。我就是喜欢听你说话。”

他声音里有一种新的力量,脸上也不一样了,不过那完全不是酒醉后的奇异光彩。那只不过是:他方才好像是身体不舒服——不是说病得有多厉害,只不过是打不起精神来,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而现在则是想让你确信他已经好得多了。他拧上小扁瓶的盖子,放下扁瓶,把手伸出去抓住她的手。他轻轻地握着,那是一种伙伴式的感情。

“他很老了,”格雷斯说,“是我妈妈的舅父。他是个编织工——就是说能用藤编成椅子。我说不清楚,不过你要是有椅子要编,我可以做给你看——”

“我可没有这样的椅子。”

她笑起来,说道:“这活儿挺单调的,真的。”

“那告诉我你对什么感兴趣。对什么呢?”

她说:“对你呀。”

“哦。我又有什么事让你感兴趣呢?”他挪开了手。

“你这会儿正在做着的事,”格雷斯决断地说,“是为了什么。”

“你指的是喝酒?我为什么要喝酒?”扁瓶的盖子又拧开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因为我知道你会说什么的。”

“说什么?我会说什么?”

“你会说,那还有什么别的可干呢?反正是这一类的话。”

“这倒不假,”他说,“我的确是会这样说的。接下去你就会使劲儿劝我别这么干,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不,”格雷斯说,“不。我不会的。”

这话她一说出口,就觉得身上发冷。她原来以为自己是很严肃的,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其实是想用这些回答来打动他,使他觉得她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大俗人。可是在对话的过程中,她接触到了本质性的真实。这样缺乏希望——真正彻底、并非没有道理、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地缺乏希望。

尼尔说:“你不会吗?是啊。你不会。这倒是让人感到轻松的事。你让人感到轻松,格雷斯。”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吧——我困了。很快我们就能找到一个好地方,我打算停车打个瞌睡。就眯一小会儿。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想你也应该睡会儿了。”

“你照看我一会儿?”

“可以啊。”

“那好。”

他挑中的地方是一个叫福郡的小镇。镇郊河边有个公园,还有片砾石地的停车场。他把椅背放低,立刻就睡着了。夜晚随着也来到了,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天凉下来了,说明季节毕竟不再是夏天。不多久之前还有人在这里举行过感恩节野餐会——野营篝火处仍然缭绕着一丝青烟呢,空气里还飘有烤汉堡包的气味呢。这气味并没有真的让格雷斯感到肚子饿了——倒是让她记起了别的环境下挨饿的情况。

他立刻就睡着了。她下了车。方才学车时,车子开开停停,使她身上落了不少土。她在一处野营水管前尽可能地洗了洗她的胳膊、双手和脸。接着,为了保护自己受伤的脚,她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到河边,看到水并不深,还有芦苇冒出水面。水边立着一个警告牌,说是此处不得使用亵渎、污猥或是粗俗的语言,否则定当严惩不贷。

她试着玩朝向西边的秋千。在把自己荡得高高的时候,她遥看那清澈的天空——变暗的绿色、变淡的金色,以及天边那一抹粉红色的晚霞。空气已经变得越来越凉了。

她原以为那是接触的关系。嘴唇、舌头、皮肤、身体,还有骨骼上的碰撞。是燃烧。是激情。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就她此刻对他的所知,对他所了解的深度而言,那根本就是一场儿戏。

她所见到的是一个终结。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远处——以及更远处的一片深黑死水的边缘似的。冰冷、毫无波澜的水。望着这样冰冷死寂发黑的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该责怪的并不是喝酒的事。那同样的结果是在等待着,不论情况如何,不管是什么时候。喝酒,有瘾想喝酒——那不过是分散注意力的某种方法罢了,跟别的方法没有什么两样。

她走回到汽车跟前,想叫醒他。他动了一下,但是却醒不过来。她只好再在近处走走,好让自己暖和一些,而且还用脚做了些最简单的练习动作——此刻她想起来,明天早上自己还得再去上班,再去给别人端早餐。

她又作了次努力,急急地跟他说话。他嘟嘟哝哝应答说好的好的,可接着又睡着了。到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也放弃希望了。此刻,夜寒使她意识到必须另外打主意了。他们不能留在这里,他们毕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必须得回到伯莱瀑布去。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又是推又是拽,才把他弄到旁边的座位上去。就这样都没能弄醒他,很明显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了。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怎样才能开亮车前的灯,接着她发动车子,一颠一跳地,慢腾腾地,回到了路上。

她一点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开,街上也无人可问。她仅仅是不断地朝镇的另一头开过去,到了那边,总算是谢天谢地见到了一块路牌,除了标明别的一些地方之外,也指明了伯莱瀑布的方向。只有九英里远。

她用从未超过三十英里的时速开在一条两车道的公路上。来往的车子不多。有一两回,后面的车子按响着喇叭超越了她,迎面而来为数不多的几辆也按响了喇叭。前者是因为她速度太慢,后者则是因为她不懂应该变暗灯光。不过这不重要。她开在半路上反正也不能停下来给自己打气。因此她只能继续往前开,像他对她说过的那样。只管往前开。

起先,她没认出来已经到了伯莱瀑布,因为走的是一条她不熟悉的路。等她明白过来了,她比开全部九英里路程时还要紧张。在陌生的地方开车是一回事,可是拐到小旅馆大门里去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她在停车场停下时他倒醒过来了。对于他们来到什么地方,她又是怎么做成的,他一点都没显得吃惊。他告诉她,事实上,是几英里以前的喇叭声把他吵醒的,不过他仍然假装睡着,因为重要的是千万别吓着了她。他知道她是能行的。

她问,他现在是不是足够清醒,可以开车了。

“清醒得很,倍儿清楚,就跟一枚崭新的一元硬币一样。”

他让她甩脱凉鞋把脚伸出来,这儿那儿地摸了摸,捏了捏,说:“很好。没有发热,也没有肿。你的胳膊也不酸疼吧?大概不至于吧。”他送她走到门口,感谢她的陪伴。她仍然不敢相信能够安全返回。昏昏然都忘了该说声再会了。

事实上,她直到今天仍然记不起来她说了再见的话没有,还是他只是抱住了她,将她拥在双臂里——抱得那么紧,那么持久,转换着压紧着她的部位,似乎只有两只胳膊已经不够用了,她为他围裹着,他的身体既强壮又很灵巧,同一时间里既是在索求又是在施予,仿佛是在告诉她,她放弃他是错误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可是接着又说她没有错,他不过是想要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然后就要走开的。

早上天还没怎么亮,经理就来敲单身宿舍的门,喊叫格雷斯。

“有人打来电话,”他说,“你不用起来,他们只想知道你在这儿不在。我说我上来看看。就这么件事。”

必定是莫里,她想。至少是他们家里的什么人。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莫里。现在她得想法子去跟莫里解释了。

在她下楼去负责端早餐时——她只能穿帆布跑鞋了——她听说了那场事故。一辆汽车在去小塞博湖的半路上撞上了桥墩。是对直了撞上去的,车全毁了而且烧了起来。跟别的车子无关,里面显然没有别的乘客。只好根据医治牙齿的档案来辨认开车者了。没准到这时候已经弄清楚了。

“这方式真够惨烈的,”经理说,“还不如割喉自尽呢。”

“没准就仅仅是一次交通事故,”那厨子说,他生性乐观,“也许是正好眯着了吧。”

“是啊。当然是可能的。”

她的胳臂一下子疼了起来,像是挨了次猛击似的。她手里的盘子几乎失去平衡,不得不用双手将它抱在胸前。

她无须面对面跟莫里打交道了。他给她写来了一封信。

只须告诉我是他让你这样做的。只须说你是不想去的。

她回了五个字。我自愿去的。她本想再加上一句我很抱歉,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加。

特拉弗斯先生到小旅馆来看她了。他礼貌客套,严肃并且冷冰冰的,不过并没有表现出不友好。她看到他处在目前这样的景况下,倒更显出自己的本色了。显出他是个能负责处理问题而且能把问题解决得干净利落的人。他说他感到很悲哀,全家人都非常悲哀,认为酗酒真是件可怕的事。等特拉弗斯太太身体好一些时,他会带她出去旅行,度一次假,上暖和些的地方去。

接着,他说他得走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呢。他和她握手告别时将一只信封放在她的手里。

“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利用这点东西。”他说。

那是一张一千元的支票。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把它退回去或是把它撕了,即使时至今日,她有时候还会想,那样做必定很了不起。不过,她自然最终还是无法这样做。在那些日子里,这么一笔钱确实能保证她的生活可以有一个新的开端。

①詹姆士 · 瑟伯(James Thurber, 1894-1961),美国著名幽默作家。

②一种色彩鲜艳的女式宽大长袍,最初为夏威夷女子所穿,现流行于美国全国。

③指 9 月 1 日。

④在加拿大是在 10 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意。

⑤ 18 世纪英国著名的墓畔派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 有一句诗:“世间多少璀璨晶莹的珠宝,藏在深不可知的海底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