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寂|ilence(2 / 2)

逃离 艾丽丝·门罗 12266 字 2024-02-18

朱丽叶留了下来,大睁着眼睛,半蹲着摇晃着身子,脸庞与热气贴得很近。她有点心不在焉。她在想,把雪莱的心脏从火焰中夺出的到底是哪一个——是特里劳尼⑤ 吗?那颗心脏,有着长期历史意义的心脏。都已经那时候了,离现今也不算太遥远吧,一个肉体的器官居然会这样受到珍视,被看成是勇气与爱情所在的地方。那无非是肉,正在燃烧的一团肉,与埃里克没有什么相干。

佩内洛普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温哥华的报纸上刊出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自然不是关于海滩火化的事,仅仅是关于那次海难的——不过身处库特内山脉深处的她,是接触不到报纸和广播的。她回到温哥华时给家里打了电话,是从她的朋友希瑟家打来的。克里斯塔接的电话——她回来得太晚了没能赶上葬仪,但是现在正陪朱丽叶住,想尽量帮帮她。克里斯塔说朱丽叶不在家——其实不是真的——希望让希瑟的母亲来接电话。她解释了近来所发生的事,说她正打算开车送朱丽叶去温哥华,她们这就动身,到那边后朱丽叶会亲自跟佩内洛普说的。

克里斯塔把朱丽叶带到佩内洛普所在的那幢房屋的门前,朱丽叶自己进去了。希瑟的母亲请她上阳光起居室去,佩内洛普在那里等候呢。佩内洛普听到消息后现出一脸的惊恐,但接着——当朱丽叶挺正规地要伸出双臂去拥抱她时——她却显出了有点像窘迫的样子。也许因为是在希瑟的家里,在白绿橙三色相间的阳光客厅里,后院那里还有希瑟的兄弟在投篮,在这样的背景前如此严重可怖的消息几乎让人无法接受。焚化一事更是连提都没有提——在这样的房屋、这样的居住区里,那样的事自然就显得很不文明,很荒诞了。在这座房屋里,朱丽叶的仪态似乎也与自己所想表现的有了差距——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更接近大家闺秀应该有的那一种了。

希瑟的母亲用手轻轻啄了一下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冰茶。佩内洛普几口喝下了她的那一杯,就走出房间去找希瑟了,希瑟一直躲藏在门厅里。

希瑟的母亲这时和朱丽叶谈了起来。她很抱歉自己闯进来用实际事务来打扰客人,但是时间紧迫也不得不如此了。她和希瑟的父亲打算这几天驾车上东部去探望亲戚。他们要去一个月,本来是想把希瑟一起带去的。(男孩子们要去野营。)可是现在希瑟又说不想去了,她恳求能让她留在家里,由佩内洛普陪着。一个十四岁,另一个才十三岁,怎么能放心让她们单独留在家里呢?于是她想到,朱丽叶在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没准愿意换一种生活方式,好放松放松。在那样严重的损失和打击之后。

就这样,朱丽叶很快发现自己生活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在一座一尘不染、装修得很华丽与讲究的宽敞大房子里。这儿对每一个方面的需求都有各种各样的方便设施,人家说是为了方便——在她看来那就是奢侈了。这房子坐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路两边都是大同小异的房子,藏身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树丛和鲜艳的花坛后面。连天气,就那个时节来说,也是完美无瑕——温暖、凉风习习、光照宜人。希瑟和佩内洛普去游泳,在后院里打羽毛球,去看电影,烤曲奇饼,玩命地海吃海喝,然后又下狠劲减肥,费尽心思要把一身皮肤晒黑,把音乐放得整栋房屋都听得到——那些歌的歌词在朱丽叶看来都是俗不可耐且富于挑逗性的,两人有时还邀请女朋友来,倒没有正式叫男孩来,只是和经过房前或是扎堆在隔壁人家的那几个嘲弄地聊个没完。朱丽叶偶然间听到佩内洛普跟来访的一个女孩说:“咳,说实在的,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他。”

她是在说她的父亲。

多么奇怪呀。

她不像朱丽叶,从来也不畏惧在海面上有动静时坐小船下海。她常常缠着父亲带她出去,也经常能达到目的。当她煞有介事地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拿着她拿得动的什么器械,走在埃里克后面时,她总是一脸的一本正经、完全献身的表情。她在本子上记下布网的地点,把捕获的鱼的头剁下、肚肠掏空时,技术越来越熟练、动作越来越麻利,也越来越冷酷无情。在她幼年的某个时间段上——大概是八岁到十一岁吧——她一直说长大后要到海上去打鱼,埃里克告诉过她现如今姑娘们也有干这号营生的了。朱丽叶曾经觉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佩内洛普很聪明,不书呆子气,体格也灵活壮实,而且又很勇敢。可是埃里克在佩内洛普听不见的时候会说,他但愿女儿这样的志向会一点点地消磨掉,因为他可不希望自己这样的生活再让任何人过上一遍。他在谈到他选择的这一行如何艰辛,又如何不安定时,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他又是对所有这一切都充满自豪的,朱丽叶这样觉得。

可是此刻他却被排除出去了。是被佩内洛普——她最近把脚指甲染成了紫色而且在腹部很招摇地粘了个文身图案。过去充实她生活的是埃里克,可如今她却把他驱赶出局了。

不过朱丽叶觉得自己也正在做同样的事。自然,她忙着找一个工作和一个住处。她已经树起牌子要把在鲸鱼湾的那座房子出售了——她无法想象继续在那里住。她把卡车卖了,把埃里克的工具都送人了——例如海难中找回来的那些渔网,还有那艘小船。埃里克那个已成年的儿子从萨斯喀彻温赶来把那条狗领走了。

她向大学图书馆的一个研究部门和一家公立图书馆求职,她有点把握,觉得两个职位总有一个自己是能够获得的。她上基西兰诺、邓巴或是格雷角这些地段去看可有合适的公寓。城市生活的洁净、整齐与管理有序不断地使她感到惊讶。这里的人不在露天工作,与工作有关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又不仅仅局限在室内,这才使得他们的日子能这样过下去。在这里,天气会影响你的情绪,却不至于对你的生活起决定性的作用,在这里,大虾、大马哈鱼生活习性的是否改变与能否捕到,这样至关紧要的问题仅仅会让人觉得有趣,他们甚至都不会对此说什么。相比之下,就在不多几天之前她还在鲸鱼湾所过的生活,就显得很没条理,很杂乱无章且让人身心交瘁。而她自己呢,也把几个月来的郁结情绪淘洗一空——她现在变得麻利、干练了,人也精神多了。

真应该让埃里克看到现在的她。

她一直都是在这样的心绪下想到埃里克。并不是说她还没明白埃里克已经死了——这样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不过,她在自己的意识里却总是不断地提到他,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人,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人,她希望自己能使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他也仍然是她要与之争论、向之提供信息并使之惊喜的那个人。她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已经成为一种自发行为,以致他的死似乎都不能产生影响。

而且他们的最后一次争吵也还没有完全平息呢。她仍然对他的背叛记恨在心。如果说她现在稍稍有点爱卖弄风情的话,那也是为了报复他。

那场暴风雨、遗体的发现、海滩上举行的火葬——那都像是一场她不得不瞻仰、不得不赞同的仪式,其实那跟埃里克和她,仍然都没有任何关系。

她得到了参考书图书室的那份差事,她找到了勉强付得起房租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佩内洛普继续上托伦斯学校,当了一名走读生。她们在鲸鱼湾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她们给在那儿的生活拉下了帷幕。连克里斯塔都想搬走,她准备春暖时节也到温哥华来。

这之前的一天,那还是在二月里,朱丽叶下午工作结束后站在校园班车站的遮雨棚里。下了一天的雨此时歇住了,西方露出了一抹青天,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泛出了红红的光,那儿是在乔治亚海峡的上方。这样的白天变长、季节嬗变的迹象与预示,对于她,有着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摧毁性的效果。

她终于明白,埃里克确实是死了。

仿佛整个这段时间里,当她在温哥华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某处等候,等着看她是否愿意恢复跟他一块儿过的那种生活。仿佛那一直都是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项目似的。她来到此处后,仍然是生活在埃里克震动的余波之中,并未完全明白埃里克已经不在了。他任何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而在一天天过去的再平凡不过的世界里,对他的记忆已经在一点点消退了。

这么说这就是哀愁了。她感觉到仿佛有一袋水泥倒进了她的身体,并且很快就凝结了。她几乎都不能动了。上公共汽车,下公共汽车,走半条街回到她的那幢楼——她怎么会住在这儿的呢?——就像是在爬一座陡峰。而且这一切她还绝对不能让佩内洛普看出来。

在晚餐的桌子上她颤抖起来,但是又松不开手指好让刀叉落下来。佩内洛普绕过桌子,帮她把手指掰开。她说:“是因为老爸,对吧?”

朱丽叶事后告诉几个人——例如克里斯塔——这几个字真是她所听到过的任何人对她说的话里最能宽慰她也是最有温情的话语了。

佩内洛普让自己那双凉阴阴的手顺着朱丽叶胳膊的内侧上下滑动,第二天还打电话给图书馆说她母亲病了。她一连几天待在家里照顾母亲,没去上学,直到母亲康复。至少是,直到最糟糕的时日好歹挨过去了。

在那些天里,朱丽叶把一切都告诉了佩内洛普。克里斯塔、那场争吵、海滩上的火化(此前,她几乎是奇迹般地向女儿隐瞒了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不应当用所有这些事来加重你的负担。”

佩内洛普说:“是啊,嗯,没准是不应当。”可是又很大度地添上一句:“我原谅你。我想我也不是小小孩了。”

朱丽叶又重新进入这个世界了。她在校车站犯过的那种昏厥也还出现过,不过再没有那么厉害了。

在图书馆做研究工作的过程中,她遇见省电视频道的几个人,接受了他们向她提供的一个职位。在那里干了大约一年之后她开始做访谈工作。她多年来的广泛阅读(在鲸鱼湾的日子里,这一点正是艾罗顶顶瞧不上眼的),平时对信息的点滴收集,她的贪婪吸收与快速消化,此时此刻,刚好都派得上用场。而且她修炼出了一种自我贬损、淡淡嘲讽的姿态,看来这倒经常能起到极好的效果。在摄像机前,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怯场。虽然事实上她回到家后常常会大步地走来走去,发出呜咽声与咒骂声,因为她回忆起哪件事上出现过一点小小的过失与慌乱,更加糟糕的是,在什么地方还念了别字。

五年之后,生日卡不再寄来了。

“这不说明任何问题,”克里斯塔说,“那些卡片之所以寄来,无非是让你知道她还在某个地方活着。现在她寻思这个信息你已经掌握了。她希望你别派什么猎犬去追踪她。如此而已。”

“我以前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吧?”

“哦,朱尔。”

“我不只是指埃里克的死。后来又有了别的男人。我让她看到了太多的不幸。我的愚蠢所造成的不幸。”

因为,在佩内洛普十四岁到二十一岁的这个阶段里,朱丽叶有过两次爱情经历,这两次里,她都完全不由自主地一头扎了进去——虽然事后感到很羞愧。其中的一个男人年龄比她大得多,而且是一本正经结了婚的。另一个比她小许多,而且为她这么快就动了情而惊诧不已。事后,她自己也为这样的情况而大惑不解。其实她并没有喜欢上他身上的哪一点嘛,她说。

“我也觉得你是没有喜欢,”克里斯塔敷衍了一句,她疲倦了,“我也说不上来。”

“哦,基督啊。我那会儿真傻。我后来就再没有对男人那么犯晕过。我是没有吧?”

克里斯塔没有点穿也许那是因为一时还没有候选的男人。

“没有,朱尔。是没有。”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不像话的事,”朱丽叶的兴致好起来了,“我干吗总是自我谴责,认为是我的错呢?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她,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面对这一点。”

“一个谜,而且还是一条冰冷的鱼⑥ 。”她接着又戏拟下结论似的说了一遍。

“不是的。”克里斯塔说。

“不是的,”朱丽叶说,“不是的——的确不是这样的。”

第二年的六月都过了,仍然是一个字都没有,朱丽叶决定搬家了。头上那五年,她告诉克里斯塔,她都是等到六月,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按现在的情况看,她每一天都必须要等待。而每一天所感到的却都是失望。

她搬到西区的一幢高层建筑里去。她本想把佩内洛普房间里的那些东西都扔掉的,可是最后她还是把那一切都塞进了几只垃圾袋,依旧带去了。她现在只有一间卧室了,不过地下室里有可以堆东西的地方。

她养成在斯坦利公园练慢跑的习惯。现在她极少提起佩内洛普了,即使是在克里斯塔面前。她有了一个男朋友——眼下大家都这么称呼了——他从未听她说起过她的女儿。

克里斯塔变得越来越瘦,也越来越郁郁不乐了。非常突然地,有一年的一月,她死了。

任谁都不可能走红得永远出现在电视荧幕上。不管你那张脸再怎么讨观众的喜欢,总有一天,他们会更爱看跟你有所不同的另一张脸。朱丽叶也不是没得过换做别的工种的机会——研究点儿什么问题呀,为放送的自然景色写点什么画外音说明词呀——可是她高高兴兴地拒绝了,她说自己正想要有一个彻底的改变。她又重新进了古典文学系——这个系比原来的规模又进一步缩小了——她打算接着写她的博士论文。她从高层公寓搬出去,住进了一个单身者住的套间,这样好省些钱。

她的男朋友得到了一个去中国教书的工作。

她的套间是在一幢房子的地下室,不过从后面的拉门出去,倒正好是平地。在那里她有一片铺了砖的小平台,有一个棚架,缠挂着一些甜豌豆和铁线莲,还有几个花盆,里面种了些药草和花。一生中头一回,虽然规模极小,她成了一名园艺师,她父亲以前就是个园艺师。

有时候有人会对她说——在商店里,或是在校车上——“请原谅,不过怎么看着你的脸这么熟呢?”或者是,“您不是原先老在电视上露面的那位女士吗?”不过,过了一年左右,这样的事就再也没有了。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坐下来看书,或是在人行道的小桌旁喝喝咖啡,再也没有人注意她了。她把头发留长,在染成红色的那些年里,头发都失去了原来棕褐色时的弹性与活力了——如今那是银褐色的了,非常细,有自然波纹,让人想起她的母亲萨拉。萨拉那头柔软、漂亮、飞蓬般的美发,先是一点点变成花白,然后是一片纯白。

她家中再没有空地可以请人来吃饭了,而且她也失去了烹饪的兴趣。她吃的饭菜营养倒是够的,但是非常单调。虽然绝非有意为之,她却与大多数朋友都失去了联系。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此刻所过的生活与她以前当女名人时是那样截然不同,那会儿她活跃机敏,事事留心,消息要多灵通就有多灵通。如今她生活在书堆里,醒着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读书,不管是想到一个什么命题,都忍不住要往深里挖掘并加些演变。她经常是整整一星期都不知道世界上出了什么大事。

但是她又放弃了她的学位论文,而对几位归在希腊语小说家里的人产生了兴趣,他们的作品出现在希腊语文学史中相当靠后的那个时期里(从B.C.E.⑦ 一世纪开始——她现在也学会这么称呼了——一直延续到中世纪的早期)。也就是阿里斯提得斯、朗戈斯、赫利奥多罗斯、阿喀琉斯·塔提乌斯等等。他们的许多作品或已逸失或已成残篇而且还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可是赫利奥多罗斯写有一部叫《埃塞俄比亚传奇》的作品(原藏于一家私人图书馆,在布达被围困时才得以重新发现),自从一五三四年在巴塞尔印制成书后才在欧洲为人所知。

在那个传奇故事里,埃塞俄比亚的女王产下一个白皮肤的婴儿,她生怕被人指控犯通奸罪,于是便把孩子——是个女儿——交给一群天衣派信徒(亦即裸体哲学家)来照料,那些人是隐士修炼者和神秘主义者。这个姑娘,名唤查列克里亚,最后被带到德尔斐神庙,在那里她成为了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的女祭司之一。在此处她又遇见了一位高贵的台萨利安人,名唤台阿吉尼斯,他爱上了她,并且在一个聪明的埃及人的帮助下,带着她逃跑了。但是,人们发现,那位埃塞俄比亚女王从未停止过思念她的女儿,她派人去寻找女儿,雇请的正是那个埃及人。接下去又出现了许多不幸和巧遇,直到最后,所有主要的人物都来到了梅罗依,查列克里亚眼看要被自己的父亲献上祭坛了,这时——总是要直到此时——才总算得救。

有意思的主题密集得像一窝苍蝇,这个故事对朱丽叶有一种天然持续不断的吸引力。特别是有关裸体哲学家的那部分。她尽力收集有关这些人的材料,知道他们往往被说成是印度哲学家。在这件事情上,印度是不是被当成了埃塞俄比亚的邻国了呢?不会的,赫利奥多罗斯在历史上出现得相当迟,对地理是不会如此无知的。裸体哲学家一准是云游四海的人,再远的地方都去,对他们铁一般地忠诚于自己的信念以使生活与思想变得更加纯洁的做法,周围的人莫不敬畏有加,他们藐视物质财富,连最简单的衣食都包括在内。一位在他们之中长大的美丽少女,日后心理倒错,反倒渴望过一种毫不加掩饰的淫乱生活,这是很可能的呢。

朱丽叶交上了一位名叫拉里的新朋友。他是教古希腊语的。他让朱丽叶把那几个垃圾袋存放在他自己房子的地下室里。他爱设想,说不定他们可以把《埃塞俄比亚传奇》改编成一出音乐剧呢。朱丽叶也掺和进来,帮他一块儿编制这首幻想曲,她甚至还设计出了一些难听无比的曲调以及愚蠢可笑的舞台效果。不过她暗中却倾向于设计一种全然不同的结局——这里牵涉到王位放弃的问题,而且还有追寻过去的踪迹的问题,在过程中那位少女必定会遇到骗子手和假内行,僭王和冒牌货,他们声称自己正是她真正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终结局则是母女重归于好,那位埃塞俄比亚女王尽管犯了错误,但她悔悟了,她毕竟基本上还是一位宽宏大度、母仪天下的仁君。

朱丽叶几乎能肯定自己在温哥华又见到过那个大吨位教母。有一天,她带了一些自己不会再穿的衣服(现在她衣柜里的衣物已变得实用性越来越强了)到救世军的节俭商店去,当她把那袋衣服在接待室里放下时她见到有位穿了件宽松袍子的胖老太在往裤子上安装价格标牌。这个妇女正跟别的工作人员在聊天,却自有那么一股领导人的派头,态度随和但是警觉性也很高的监工气派——又或者说,她是那种女人,不管职务是不是比旁人高,总会摆出一副领导人的架势。

如果她真的就是大吨位教母,那她的地位倒是有所降低了。不过也并未降低多少。因为如果她是大吨位教母,她岂不是有后备浮力与自我调整的能力,足以使自己的地位不至于真正降低到哪里去吗?

还有那一肚子的后备训诫教条,足够刻毒的呀。

她是在极端饥渴的状态中来到我们这儿的。

朱丽叶把佩内洛普的情况告诉了拉里。她总得跟一个认识的人谈谈的不是?“我是不是必须跟她说她应该度过崇高的一生?”她说,“跟她谈自我牺牲?让她一辈子都得为陌生人的需要而服务?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我的想法很简单,但求她长大后生活得能跟我一样,那就够好的了。我那样做会使她很反感吗?”

拉里并不是那种需要她的一切的男人,他要的只是她的友情与好脾气。他是往往被称为老派单身汉的那种人,就她所知,他在性这方面没多少要求(不过没准有的事她并不知道),很怕接触到任何有关个人私密的事,而且任何时候都是很风趣的。

她还遇到另外两个男人,也想要她做自己的生活伴侣。其中之一是往她那张街边咖啡桌跟前坐下来时结识的。他是个新近丧妻的鳏夫。她喜欢他,可是他的孤独感太强烈了,追她又是追得那么凶,因此倒把她吓着了。

另外那人则是克里斯塔的哥哥,克里斯塔在世时她见到过几次。跟他相处倒不觉得别扭——在许多方面他都很像克里斯塔。他的婚姻很久之前就终止了,但他并不特别想要女人——她也是从克里斯塔那里知道,有几个女人想跟他结婚可是他都躲开了。只不过他太理智了,他选中她几乎是经过精打细算的,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挺屈辱人的。

不过为什么会觉得屈辱呢?倘若她真的爱他,那就不会这样觉得吧。

还是在仍然与克里斯塔的哥哥来往的时候——他的名字是加里·拉姆——她偶然间遇上了希瑟,那是在温哥华闹市区的一条街上。朱丽叶和加里刚从一家电影院出来,他们看了一场傍晚场的电影,正在讨论该上哪里去吃晚餐。那是个温暖的夏夜,天光还未散尽。

一个女人脱离开街边的一伙人,径直朝朱丽叶走来。那是个瘦瘦的女子,三十七八岁光景。衣着入时,黑发中夹杂着一绺绺棕色的发丝。

“波蒂厄斯太太。波蒂厄斯太太。”

这声音朱丽叶很熟悉,虽然她怎么也不会认出这张脸的。原来竟是希瑟。

“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呀,”希瑟说,“我来这儿待三天,明天就走。我丈夫来参加一个会。我刚才还在想此地我是再也没有一个熟人的了,一转身却看到了你。”

朱丽叶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她说是在康涅狄格州。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我去看过乔希——你还记得我弟弟乔希吧?——我去埃德蒙顿看我弟弟乔希跟他一家时,竟撞见了佩内洛普。就和现在一样,在大街上。不——实际上是在购物中心里,他们那里有个大得不得了的购物中心。她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她是带他们来买上学要穿的校服的。两个都是男孩。我们俩全都惊呆了。我一下子没认出她来,不过她认得我。她是坐飞机去那里的,自然。从北方很远的一个地方。不过她说其实那地方已经相当现代化了。她说你仍然住在这里。不过我跟那些人在一起——他们是我丈夫的朋友——我真的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朱丽叶便像模像样地说,自然,哪儿会有时间呢,而且她也想不到有人会给自己打电话。

她问希瑟有几个孩子了。

“三个。全都是混世魔王。我希望他们马上变成大人。可是跟佩内洛普一比我的日子就算是在享福了。五个哪。”

“是啊。”

“我真得走了,我们还要去看一场电影。其实我一点都不懂,我根本都不爱看法语电影。不过今天能见到你真是件大好事。我老爸老妈搬到白石市去了。他们以前老是在电视上见到你。他们总在朋友面前吹,说你在我们家住过。他们说现在电视里再见不到你了,你是干腻了吧?”

“差不多吧。”

“我这就来,我这就来。”她拥抱并吻了朱丽叶——现在的人都时兴这个——接着便跑着去加入那一伙人了。

原来如此。佩内洛普不是住在埃德蒙顿——她是从北方去到埃德蒙顿的。坐飞机去的。这说明她必定是住在白马镇或是黄刀镇。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她能形容说是相当现代化了呢?没准她那样说的时候还带点儿嘲讽希瑟的意思呢。

她有五个孩子,其中至少有两个是男孩。他们需要买校服。那就说明上的是私立学校。那就说明出得起钱。

希瑟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来。是不是说她很显老呢?怀过五次身孕后她身体走形了,她没能很好地照顾自己?没有像希瑟那样。在某种程度上,没能像朱丽叶那样。这说明她是那样的女人:在她们看来,作这样的努力这观念本身,就是可笑的,是对女性地位不安全的一种承认?要不就是那是她根本没有时间顾及的一件事——完全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的一件事。

朱丽叶曾经想过,佩内洛普也许是给卷到超验派的队伍里去了,没准她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把一生的时间都用在冥思与参悟上去了。要不就是——与此相反但仍然是简朴艰苦得可笑——过着清苦、危险的日子,靠打鱼为生,也许跟丈夫一起,也许还带着几个粗里粗气的小家伙,在不列颠哥伦比亚海岸线外内海航道的冰凉海水里。

压根儿不是这样的。她现在过的该是一位富裕的、讲求实际的护士长的生活。没准是嫁给了一位医生,或者是当地官员里的一个,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并且是在赞歌的伴奏声中将自己的权力逐步逐步地移交到原住民的手中,与此同时,还依然在管理着那些北方的领土。如果朱丽叶真的有一天与佩内洛普重新相见,她们说不定会哈哈大笑,笑朱丽叶想到哪里去了。当她们谈到两人分别与希瑟相遇的事时,会觉得多么奇怪,于是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不。事实肯定是她对与佩内洛普有关的事已经取笑得太多了。太多的事情都被看成是笑话。正如太多的事情——个人的事务、也许仅仅是为了性满足的恋爱——被看作是悲剧一样。她太缺乏母亲应有的抑制、礼仪与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佩内洛普说她——朱丽叶——仍然住在温哥华。她一点儿也没有向希瑟透露母女有裂痕的事。肯定没有。如果希瑟知道了,说话时神情是不会如此自然的。

除非是查了电话簿,否则佩内洛普怎么会知道她仍然住在此地呢?如果她查了,那又说明什么呢?

没有。这事什么问题都没有说明。

她走到马路牙子那儿去与加里会合,他方才见到她遇见熟人,很知趣地躲开了。

白马镇,黄刀镇。知道了这些地名反倒让她痛苦——这些地方她可以坐飞机去。在那里她可以到街上去转,总会想出办法来吸引眼球的。

可是她还不至于那么疯吧。她一定不能够那么疯。

用晚餐时,她想,方才知道的那个消息倒能使她处在一个较好的位置上,倘若要和加里结婚,或是同居的话——看他愿意怎么样了。关于佩内洛普,她再没什么可以担心,或是怕牵制住自己行动的了。佩内洛普不是一个鬼影,她很安全,跟任何人没什么不同,她也必定跟任何别的人一样快乐。她和朱丽叶断绝了来往,也很可能根本不想朱丽叶,那么朱丽叶也大可不必再对她魂牵梦萦了。

不过她当时告诉希瑟,朱丽叶现在住在温哥华。她是称呼她朱丽叶的吗?或者是母亲。我的母亲。

朱丽叶告诉加里,希瑟是一对老朋友的小孩。她从未向他提过佩内洛普的事,他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知道佩内洛普存在的迹象。没准克里斯塔跟他说起过,他一句也不提,是考虑到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或者是克里斯塔告诉过他,他却忘掉了。或许是与佩内洛普有关的事克里斯塔压根儿未曾提到过,连名字都没有提起过。

倘若朱丽叶跟他一块儿过,佩内洛普的事是不会浮出水面的,佩内洛普是不存在的。

佩内洛普的确并不存在。朱丽叶寻找的那个佩内洛普已经消失了。希瑟在埃德蒙顿见到的那个女人,带儿子上埃德蒙顿去买校服的那个女人,脸和身体都起了变化,使希瑟认不出来,那可不是朱丽叶认识的什么人。

朱丽叶真的是这样相信的吗?

就算加里看出她很激动,他也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不过也许就是在这个夜晚,他们双方都明白他们是永远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了。要是他们有可能一起生活,那天晚上她没准会跟他说:

我的女儿没有对我说声再见就离开了,事实上她也许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出走。她不知道那是永远走开。这以后,我相信,她逐渐明白了她是多么地不想回来。那只是她发现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办法。

也许是她无法面对如何跟我解释。或者她真的没有解释的时间。你知道的,我们总是认为有这样的理由,有那样的理由,我们一直都是在试着寻找理由。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有许多事我是做错了。不过我想,理由也许不是那么容易找出来的。更有可能是一件与她纯洁的天性有关的事儿。是的,她天性中有一些细腻、严格和纯净的方面,有一种岩石般坚定的诚实的素质。

过去我父亲在说到某个他不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说这人对自己没有用场。这几个字是否就是表面上的那个意思呢?对佩内洛普来说,我是没有一点用场的了。

要不就是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那也是可能的。

朱丽叶还有几个朋友。现在不多了——不过有倒还有。拉里仍然来看她,跟她说说笑话。她继续读她的书。读书这个词儿用在她正做着的事儿上似乎并不合适——说研究倒是更恰当一些。

因为钱不够用,她到过去总在街旁桌边泡上许多时间的那家咖啡屋去打工,一星期干上若干个小时。她觉得这活儿对她跟古希腊人的苦苦纠缠是个很好的平衡——到后来她相信即使她钱够花了,她也不会从这里辞职的。

她仍然希望能从佩内洛普那里得到只言片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复或是此等好事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

①加拿大艾伯塔省的旅游胜地。

②天主教历史上的一位女教皇。其名在原文里和“琼安”一样,都是 Joan。

③此处原文为 Mother Shipton, 即西普顿嬷嬷,为中世纪广为人知的女巫和预言师。因前文提到琼安体形臃肿,而 Shipton 也有重量不轻的意思,为表达出这种语带双关的揶揄,故译如是。

④赛缪尔 · 佩皮斯(Samuel Pepys, 1633—1703),英国著名作家,他用密码写的日记毫不隐讳自己的缺点和过失,写出了人类共有的弱点。

⑤爱德华 · 约翰 · 特里劳尼(Edward John Trelawny,1792—1881),英国海军军官,也是诗人雪莱、拜伦的朋友。

⑥冰冷的鱼(cold fish),指对人冷淡。

⑦即“Before Common Era”,意同 B.C.(公元前),但 C 不指基督,表示出一种知识分 子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