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年夏天她启动这项计划的时候霍华德没有带家人去欧洲,他就可以帮她看看协议,让她免去很多麻烦。
没关系,她平静下来之后说,很快她就找到了新的兴趣。
开始是她确定自己厌烦了这栋又大又空的房子。她想走出去,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街那头的公共图书馆。
图书馆是一座漂亮且完好的红砖建筑,因为是卡内基基金会赞助的图书馆,所以很难关掉,即使已经几乎没有人来图书馆看书——人数少到不值得为之雇一个带薪的管理员。
科莉每星期去图书馆两次,打开门,坐在管理员的桌子后面。她高兴时就掸掸书架上的灰尘,给记录簿里借书多年不还的人打电话。有时候她联系到的人声称从未听说过那本书——那是某个喜欢读书的姨妈或者祖母借的,现在借书人已经去世了。然后她就谈起图书馆的财产权问题,有时候书还真的出现在了还书篮里。
坐在图书馆里,唯一令人不适的是噪音。噪音是吉米·卡津斯制造的,他负责修剪图书馆四周的草坪,每修剪完一遍几乎就立即重来一遍,因为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她雇他修剪她家的草坪,以前她为了锻炼身体一直自己修剪,但她的身材其实并不需要这种锻炼,而且因为腿瘸,她修剪得很慢,没完没了。
她生活中的变化让霍华德感到有些诧异。现在他比以前来的次数少,但来之后可以待的时间变长了。他住到了多伦多,虽然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他的几个孩子不是十几岁了,就是读大学了。几个女儿成绩很好,几个儿子则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好,但男孩子就是那样。他妻子在一个外省政治家的办公室做全职工作,有时候还得加班。她的工资很低,近乎没有,但她很开心。比他所了解的过去任何时候都开心。
去年春天他带她去了西班牙,算作给她的生日惊喜。那时科莉有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在那个作为生日礼物的假期给她写信会显得他不够得体。他永远不会那么做,她也不会喜欢他那么做。
“你调情的方式让人觉得你把我这里当成了一个圣地。”他回来后科莉说。他说:“正是如此。”他现在喜欢那些大房间里的一切,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和暗沉的深色镶板。这些东西表现出一种气派十足的荒诞。但是他能看出,这些在她眼里不一样,她需要时常从这里走出去。他们开始短途旅行,后来旅行的时间变得更长,他们在汽车旅馆里过夜——虽然每次都不超过一夜——在不是特别昂贵的餐厅吃饭。
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认识的人。从前可能会遇到,他们确信这一点。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尽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即使遇到了熟人,他们也不会有危险?事实是,那些他们可能遇到但从未遇到的人不会怀疑他们之间存在不道德的关系,虽然他们仍然是那种关系。他可以介绍说她是一个表亲,一个他想起来顺道看望的瘸腿亲戚,而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他确实有几个他妻子不想费心交往的亲戚。谁会追求一个拖着一只脚走路的中年情妇呢?没有人会记得这样的信息,在危险的时候泄露出来。
我们在布鲁斯海滩遇到了霍华德和他妹妹,是不是?他看上去气色不错。那可能是他的表妹吧。是个跛子?
似乎不值得费事谈起。
当然,他们仍然做爱。有时候小心翼翼,不碰某个疼痛的肩膀,某只敏感的膝盖。他们一向很保守,现在仍然如此,庆幸他们彼此不需要任何花哨的刺激。夫妻之间才需要那个。
有时候科莉会热泪盈眶,把脸埋在他怀里。
“我们太幸运了。”她说。
她从没有问过他是否幸福,但他婉转地表明他很幸福。他说他在工作中形成了更加保守的想法,或者只是不那么满怀希望的想法。(他其实一直都相当保守,但她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他在上钢琴课,这让他的妻子和家人都非常吃惊。在婚姻生活中有那样一种自己的兴趣爱好,是好事。
“我相信是这样。”科莉说。
“我的意思不是——”
“我知道。”
九月份的一天,吉米·卡津斯到图书馆来告诉她那天他不能为她割草了。他要到墓地去挖一个坟墓。是为一个以前住在这附近的人挖的,他说。
科莉把手指夹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她正在读的那一页,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她说这真有意思,那么多人或者说他们的遗体出现在这里,这是他们向亲人提出的最后请求,也是给他们带来的最后麻烦。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住在附近或远方的城市里,而且似乎对那些地方非常满意,但却不愿意在死后待在那里。老人常会有这样的念头。
吉米说那个人不是这样的老人。她姓乌尔夫。名字他想不起来了。
“不是莉莲吧?不是莉莲·乌尔夫吧?”
他相信就是。
结果她的名字被证明就在那里,在科莉从来不读的图书馆订阅的本地报纸上。莉莲在基秦纳去世,享年四十六岁。她的遗体将在耶和华的受膏者教堂举行葬礼后安葬,葬礼定于下午两点举行。
好吧。
那天正好是图书馆需要开门的日子,图书馆每周开放两天。科莉不能去参加葬礼。
耶和华的受膏者教会是镇上的一所新教会。这里什么都不再兴旺,除了她父亲所说的“怪异的宗教”。她可以透过图书馆的一扇窗户看见那座教堂。
两点钟之前她就站在了窗前,看着相当多的一群人走进去。
现在似乎不再需要戴帽子了,无论女人或男人。
她怎么告诉他呢?写信寄到他的办公室,只能是这样。她也可以给他办公室打电话,但他的回答会非常谨慎,非常平静,那样那种如释重负的奇妙感受就会失去一半。
她继续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但只是在读一个个的单词,她太心神不定了。她锁上图书馆的门,在镇上四处闲逛。
人们总是说这座镇子就像一场葬礼,但是当真正的葬礼举行时,它却表现出最生气勃勃的一面。她之所以想起这个说法,是因为她看到从一个街区之外赶来参加葬礼的人们从教堂的门走出来,停下脚步互相闲聊,让自己从庄严的气氛中松弛下来。接着,让她惊讶的是,其中很多人绕过教堂,从一扇侧门重新走了进去。
当然。她忘了。葬礼之后,在棺椁被盖上并抬上灵车之后,除了那些和死者非常亲近的人要随着灵车走,看着她在墓地下葬之外,其他人都要去吃仪式之后的茶点。这些人会在教堂里的另一个地方等着,那里有一间主日学校的教室,还有一间殷勤好客的厨房。
她没有理由不加入他们。
但是在最后一刻她几乎要过而不入。
太迟了。在其他人进去的那扇门边,一个女人用挑衅的声音叫住了她,至少,那种声音肯定不适合葬礼。
这个女人走近后对她说:“我们没在葬礼上看见你。”
科莉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说她很抱歉没能参加葬礼,她得看着图书馆。
“哦,当然。”那个女人说,但这时她已经转过身去和一个拿着馅饼的人说话了。
“冰箱里有地方放这个吗?”
“不知道,亲爱的,你去看看吧。”
科莉看到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穿着花裙子,她猜想里面的人一定都穿着类似的衣服。就算不是出席葬礼穿的最漂亮的衣服,也是星期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但也许她关于星期天穿的最漂亮衣服的看法已经过时了。这里有些女人就穿着裤子,像她一样。
另一个女人拿给她一块放在塑料盘子上的香料蛋糕。
“你一定饿了,”她说,“每个人都饿了。”
一个给科莉当过发型师的女人说:“我跟每个人都说你可能会顺道过来。我告诉他们图书馆关门之前你来不了。我说你不得不错过葬礼仪式,真是太糟糕了。我是这么说的。”
“仪式非常好,”另一个女人说,“你吃完那块蛋糕之后会想喝茶的。”
诸如此类。她想不起任何人的名字。联合教会和长老会还在勉强支撑;圣公会的教堂很多年前就关门了。这里是每个人都去的教堂吗?
招待会上另外只有一个女人受到了和科莉同样的关注,她有着科莉认为参加葬礼的人应该有的穿戴。漂亮的紫灰色长裙和色彩柔和的灰色凉帽。
那个女人正被人带来见她。她脖子上戴着一串端庄的天然珍珠项链。
“哦,是的。”她用这种场合所允许的尽可能高兴的语气轻柔地说,“你一定是科莉。那个我听说过很多次的科莉。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却感觉认识你。但你一定在想我是谁。”她说了一个引不起科莉任何联想的名字。接着她摇摇头,轻轻地、抱歉地笑了笑。
“莉莲来基秦纳后就一直在我们家工作,”她说,“孩子们都喜欢她。后来孙子们也喜欢她。他们真的非常喜欢她。天哪。她的休息日我就成了最不能令人满意的替代者。我们都非常喜欢她,真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出神,但很高兴。像她那种女人就是那样,表现出可爱的自我贬抑。她应该发现科莉是房间里唯一可以说她的语言而且不对她的场面话信以为真的人。
科莉说:“我不知道她病了。”
“她走得太快了。”一个端着茶壶的女人说,一边问戴珍珠项链的女士要不要再加一点茶,但那位女士拒绝了。
“她那个年纪的人得了那种病,比真正上了年纪的人走得更快,”端茶的女士说,“她在医院里住了多久?”她用略带威胁的语气问戴珍珠项链的人。
“我想想。十天?”
“不到十天,我听说。短到她家里人都没来得及得知病情。”
“她一直将病情保密。”这是雇主在说话,语气平静,但立场坚定,“她绝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科莉说。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结实、面带微笑的年轻女人走过来,自我介绍说她是牧师。
“我们是在说莉莲吗?”她问。她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摇了摇头。“莉莲受到了上帝的赐福。莉莲是一个品质出众的人。”
所有人都同意。包括科莉在内。
“我怀疑那个女牧师。”回家路上科莉为写给霍华德的一封长信打腹稿。
那天傍晚,她坐下来,开始写信,尽管她现在还不能把信寄出去——霍华德正和家人在马斯科卡的别墅度假,他们要在那里住几个星期。如他事前所说,每个人都有些不满——妻子离开了政治,他没有了钢琴——但都不愿意放弃老规矩。
“当然,认为莉莲用不当获利盖了一座教堂,这么想太荒唐了,”她写道,“但我敢打赌她盖了教堂的塔楼。不管怎样,那塔楼看上去很可笑。我以前从未想过那些倒置的冰激凌筒状的塔楼会显得有多廉价。信仰的破灭就在那里,是不是?他们不知道这一点,但却在宣布这一点。”
她把信揉成一团,重新开始写,语气更加欣喜。
“敲诈勒索的日子过去了。象征新开始的布谷鸟之歌已经飘扬在田野上。”
她从未意识到这件事曾让她感到多么沉重,她写道,但现在她明白了。不是钱的问题,他对这一点也非常了解,她不在乎钱,而且无论如何,随着一年一年过去,这笔钱按实际价值计算已经变得很少,虽然莉莲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那种总是不完全安全的感觉,那种压在他们长期的情爱之上的重负,让她无法幸福。她每次经过邮政信箱时都会有那种感觉。
她很好奇,他有没有可能在收到她的信之前听到这个消息。不可能。他还没有到翻查讣告的年龄。
每年二月和八月她把那笔特殊的钱放进信封里,而他把信封塞进他的口袋。然后,也许他会检查一下那笔钱,在信封上印上莉莲的名字,再把信封放进她的信箱。
问题是,他有没有去看看信箱里今年夏天的钱是否被取走了?科莉交钱的时候莉莲还活着,但肯定不能去开信箱了。肯定不能。
科莉是在霍华德去别墅之前不久最后一次看见他并把信封交给他的。她试图想起来确切的日子,他把钱放进去之后是否还有时间再去查看信箱,还是直接去了别墅。过去他在别墅时偶尔会找时间给科莉写信。但这一次没有。
她上床睡觉时给他的信还没有写完。
她很早就醒了,天刚放亮,太阳还没有升起。
总会有一天早晨你发觉所有的小鸟都飞走了。
她懂了一件事。她是在睡着的时候发现的。
没有需要告诉他的消息。没有,因为从来就不曾有过。
没必要告诉他关于莉莲的消息,因为莉莲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没有什么邮政信箱,因为那笔钱直接进了某个账户或者某只钱包。用于一般花销。或者不算高的养老金。西班牙的旅行。谁在乎?那些有家人、有消夏别墅、有孩子需要教育、有账单需要支付的人,他们不必去想怎样花掉这样一笔钱。这甚至不能叫意外之财。没有必要解释。
她起了床,迅速穿好衣服,从每一个房间走过,把这个新的想法说给墙壁和家具听。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洞,而最明显的那个洞在她的胸口。她煮了咖啡,却没有喝。然后她又回到卧室,发现不得不把目前的现实重新再介绍一遍。
她写了一张最简短的便条,信被扔在一边。
“莉莲死了,昨日已安葬。”
她把便条寄到他的办公室,这无所谓了。特快专递,谁管呢?
她切断了电话,这样就不必忍受等待的折磨。一片寂静。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再听见。
但是很快她收到一封信,比她的便条多不了几个字。
“现在一切都好了,高兴点。不久后见。”
那么就这样到此为止了。再做什么都太晚了。本来可能会更糟,糟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