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这是一趟慢车,而且因为正在沿弧线行驶,车速更慢了。杰克逊是车上剩下的唯一乘客,距下一站克拉渥还有二十英里。之后是里普利、金卡丁和湖边。这会儿他运气不错,不该浪费了。他已经把票根从插票槽口拿了出来。
他把包扔了出去,看着它恰好落在两段铁轨之间。现在别无选择——火车速度不会再慢了。
他抓住了机会。一个体态良好的年轻人,正处于身手最为敏捷的时候。但跳跃和落地的动作让他失望。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僵硬,身体的僵直使他向前摔倒,手掌重重地擦在枕木之间的沙砾上,破了皮。他太紧张了。
火车已经在他的视线之外,他听见它在开过弧形轨道之后稍稍加快了速度。他朝疼痛的手掌吐了口唾沫,拍掉沙砾。然后捡起包,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在他刚刚乘火车行经的路上。如果他还跟着火车往前走,就会在天黑之后很久到达克拉渥站。他依然可以抱怨说他睡着了,醒来时糊里糊涂,以为睡过了站,但实际上还没到。稀里糊涂地跳下了车,然后不得不步行过来。
人们可能会信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家,从战场上回家,他的头脑很可能变得迷糊。现在还不太晚,他可以在午夜之前到达该去的地方。
但是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多树的名字他都不知道。枫树,这个人人都知道。松树。然后没别的了。他以为自己跳车的地方是一片树林,但其实不是。树只是沿着铁轨生长,在路堤上十分茂密,但他能看见树丛后面闪过的一片片田野。绿色或赭色或黄色的田野。牧草,庄稼,残茬。他只知道那么多。现在还是八月。
火车的声音被吞没后,他发现四周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一片寂静。四处发出各种响动,八月干燥的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并不是风声),还有某些看不见的鸟呵斥他的喧闹声。
从火车上跳下来应该意味着某种取消。让身体振奋起来,让膝盖做好准备,进入一团不同的空气之中。你期待着虚无。但却得到了什么?立刻被一堆新事物包围,要求你的关注,而你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时是不会这样的。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某种被未知的东西监视的感觉。成为干扰分子的感觉。周围的生命正在从你看不见的有利位置得出关于你的结论。
他在过去几年遇见的人似乎都认为,如果你不是城里人,就必然是乡下人。这是不对的。乡村和小镇结合的地带与别处不同,但除非你住在那里,否则很可能会注意不到。杰克逊本人是管道工的儿子。他一辈子没进过马厩,没放过牛,没堆过稻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铁轨步行,铁轨似乎从它运送乘客和货物的正常目标偏离开去,转而成为野生的苹果树、多刺的浆果灌木、蔓延的葡萄藤和在你看不见的栖处骂骂咧咧的乌鸦——至少他还认识那种鸟——栖息的疆野。就在现在,一条乌梢蛇正在两条铁轨之间蜿蜒滑行,十分确信他走得不够快,不会踩到它或杀死它。他对蛇的了解足以让他知道那不是条毒蛇,但它的自信激怒了他。
那头叫玛格丽特·罗斯的泽西小奶牛通常会在每天早晨和傍晚两次准时出现在牛棚门口,等着挤奶。通常贝尔不用唤它。但今天早晨它对牧场低洼处或者篱笆那边遮住了铁轨的树丛里的什么东西太感兴趣了。它听见了贝尔的哨声和呼唤,开始不情愿地走过来。但接着它又决定回去再看一眼。
贝尔放下挤奶桶和小凳子,踩着被清晨的露水打湿的草地朝奶牛走过去。
“哞。哞。”
语气半是哄骗,半是责骂。
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不要紧。
当然不要紧。他以为她怕他吗?还是让他怕那头长着角的牛吧。
他一边爬过栅栏,一边用他可能觉得是让人放心的手势挥着手。
这让玛格丽特·罗斯受不了,它得展示一番。先跳过去,再跳回来。扬起淘气的小牛角。这没什么,但是泽西奶牛总是可以用速度和突然迸发的脾气以令人不快的方式让你大吃一惊。贝尔大叫起来,责骂它的同时又安慰他。
“它不会伤害你的。别动就行。它只是紧张。”
这时她注意到了他拿着的包。就是那个惹了麻烦。她原本以为他只是在查修路轨,但他其实是要去什么地方。
“你的包让它心烦。你能不能暂时把包放下。我得把它赶回牛棚去挤奶。”
他照她说的做了,然后站在那里看着,一寸也不想移动。
她让玛格丽特·罗斯走回到牛棚这边放着挤奶桶和小凳子的地方。
“现在你可以把包拿起来了。”她喊道。他走近后她语气和善地对他说话。“只要别对着它挥舞那只包就行了。你是个士兵,对吧?如果你等到我给它挤完奶,我可以拿些早餐给你。当你得冲它大吼大叫的时候这可真是个愚蠢的名字。玛格丽特·罗斯。”
她身材矮壮,留着直发和孩子气的刘海,原本金色的头发里掺杂着几缕白发。
“我负责挤它的奶。”她边坐下边说,“我是个保皇党。或者说以前是。我熬了粥,在炉子后面。挤奶花不了多长时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牛棚四处看看,在它看不见你的地方等着。我没有鸡蛋给你吃,这太糟了。我们以前养过鸡,但狐狸老是来抓鸡,让我们烦透了。”
我们。我们以前养过鸡。这意味着这儿有个男人。
“粥就很好。我很乐意付给你钱。”
“不用。只要别碍事就行了。它兴奋过头,奶都下不来了。”
他走开了,在牛棚四周转悠。牛棚的状况很糟糕。他透过木板缝隙朝里张望,想看看她有一辆什么汽车,却只看见一辆旧的轻便马车,还有一些坏掉了的机器。
这个地方还算整洁,但看不出主人的勤劳。房子的白色涂料全都在剥落,渐渐变成灰色。一扇窗户上钉了木板,原先的玻璃一定是破了。还有一座荒废失修的鸡舍,刚才她提过的狐狸来抓鸡的地方。以及堆成一堆的木瓦板。
如果这个地方有个男人,他一定是个残废,或者懒得像个瘫子。
牛棚边有一条小路。房前有一小块篱笆围着的田和一条土路。田里有一匹看上去脾气温和的斑点马。他可以明白养奶牛的理由,但马呢?农场的人甚至在战前就不养马了,拖拉机已经开始流行。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骑着马四处找乐子的人。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牛棚里的那辆轻便马车。那不是存留的旧物,那是她所有的一切。
他一直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已经好一会儿了。小路前方是一座山丘,山丘那边传来、的声音。伴随着声的还有细微的叮当声或哨声。
现在看见了。从山那边过来一只架在轮子上的盒子,由两匹小马驹拉着。比田里的那匹马小,却有活力得多。车厢里坐着大约六个小小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得体的黑帽子。
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在唱歌。朴素的童高音,甜美极了。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让他感到沮丧。牛棚里的马车和田里的那匹马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他还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这时他听见她在喊:“做完了。”她正站在房前。
“这里就是进出的地方,”她指的是后门,“前门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卡住了,就是打不开,你会以为门还冻着呢。”
他们从铺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的木板上走过。由于窗户被木板挡住,四周一片黑暗。那里跟他睡过觉的那个洞里一样寒冷。他曾一次又一次地醒来,试图缩进某个角落,好让自己保持温暖。而这里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冷得发抖。她身上散发出健康的劳动气味,以及可能是牛皮的气味。
她把新鲜的牛奶倒进一只盆里,用她放在旁边的一块粗棉布盖上,然后领他走进主屋。那里的窗户没挂窗帘,光线从窗外照了进来。柴炉也生着火。有一个带手压水泵的水池,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油布有几处已经很破了,还有一张沙发,上面铺着一床打了很多补丁的旧被子。
还有一只露出了羽毛芯的枕头。
到目前为止还不太糟,虽然破旧。你能看到的每样东西都自有用处。但是抬起头就能看到架子上一摞一摞的报纸、杂志或者某种纸张,一直堆到天花板。
他不得不问她,她不怕着火吗?比如柴炉。
“哦,我人一直在这儿。我是说,我睡在这儿。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避开穿堂风。我很警惕。我的烟囱从没有着过火。有几次炉子太热了,我就撒了几把发酵粉。不要紧。
“不管怎样,妈妈得待在这儿,”她说,“没有其他可以让她舒服的地方。我把她的折叠床放在这儿。我留神所有一切。我的确想过把那些纸都搬到前厅去,但那里真的太潮湿了,那些纸都会毁掉的。”
后来她说她应该解释一下。“我妈妈已经死了。她是五月份去世的。那时天气刚开始好起来。她活着听到了收音机里播报战争结束的消息。她听得懂。很久以前她就不能说话了,但她心里明白。我太习惯于她不说话了,导致有时候我以为她还在这儿,但是,当然,她不在了。”
杰克逊感到该由他说抱歉了。
“哦。该来的总会来的。很幸运没有发生在冬天。”
她给他端来了燕麦粥,倒了茶。
“不会太浓吧?这茶?”
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摇摇头。
“我从来不省茶叶。如果要省,干吗不直接喝白开水呢?去年冬天,天气变得特别糟糕,我们的茶叶用完了。电停了,收音机不响了,茶叶也吃光了。我在后门和牛棚之间拴了一根绳子,出去挤奶的时候我就抓着绳子走。我本来想让玛格丽特·罗斯到后面厨房里来,但我想暴风雪一定会让它心烦意乱,我会控制不住它的。不管怎样,它挺过来了。我们都挺过来了。”
他在她停顿的时候插进来问街坊四邻中有没有侏儒。
“据我所知没有。”
“乘着运货马车?”
“哦。他们在唱歌吗?一定是门诺派的小男孩。他们赶着马车去教堂,一路唱着歌。女孩必须和家长一起乘轻便马车,但他们让男孩乘运货马车。”
“他们看上去好像根本没看见我。”
“他们不会看见的。我曾经对妈妈说,我们住在这条路上是对的,因为我们就像门诺派教徒一样。有马和轻便马车,并且直接喝下牛奶,不用巴氏消毒。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俩都不会唱歌。
“妈妈死的时候,他们送来了非常多的食物,我吃了好几个星期。他们一定以为会有守灵夜什么的。有他们做邻居,我很幸运。但我又对自己说,他们也很幸运。因为他们需要行善,而我几乎就在他们家门口,看见我这样的人就是看见了行善的时机。”
他吃完饭后提出付给她钱,但她拼命对着他的钱摆手。
但有一件事,她说,他走之前能不能修好马的食槽。
所谓的修理工作实际上相当于做一个新的食槽。为了做这个食槽,他四处寻找能够找到的材料和工具。这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晚上她请他吃薄煎饼和门诺派教徒做的枫糖。她说如果他晚来一个星期,她也许可以请他吃新鲜的果酱。她摘了生长在铁轨边上的野浆果。
他们坐在后门外面的厨房椅子上,直到太阳下山。她在告诉他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在听,但不是全神贯注,因为他还在环顾四周,并想着这个地方虽是摇摇欲坠,但并非完全无可救药,只要有人愿意安顿下来,把东西修好。需要花些钱,但更需要时间和精力。这可能是个挑战。他几乎因为自己要继续赶路而感到遗憾。
但他之所以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贝尔——她的名字叫贝尔——一直在跟他说的事,另一个原因是她在谈她自己的生活,而他不太能想象那样的生活。
她父亲——她叫他爸爸——当初买下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消夏,她说,后来他决定他们也许应该一整年都住在这儿。他在哪里都可以工作,因为他靠给《多伦多每晚电讯报》写专栏来维持生计。邮递员来取走他写的文章,火车把他的文章送走。他写身边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甚至把贝尔写进了文章里,叫她小猫咪。有时候也提及贝尔的妈妈,叫她卡萨玛希玛公主,名字的出处在一本书里,她说,而那本书的名字早已不重要了。她妈妈也许是他们一整年都住在这里的原因。她患了可怕的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次流感让很多人丧命,而她病好后变得很怪。并不是真的变成了哑巴,因为她可以费劲地说出几个词,但她失去了对很多单词的记忆。或者说它们抛弃了她。她不得不重新开始学习吃饭和上厕所。除了学说话,她还要学会在天气热的时候也穿着衣服。你不会希望她四处闲逛,在城市的街道上成为笑柄。
冬天贝尔离开家去上学。学校的名字叫斯特罗恩主教学校。她感到很吃惊,他竟然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她把名字拼了出来。学校在多伦多,学生都是些有钱的女孩,但也有像她一样因为从亲戚那里得到一笔特别的钱或者继承了遗产才到那里去上学的女孩。学校教会了她目中无人,她说,却没有教会她以后应该做什么来维持生计。
但是一次意外事故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父亲经常喜欢在夏天的傍晚沿着铁轨散步,那天他散步时被一列火车撞了。事故发生之前她和妈妈已经上床睡觉,贝尔以为一定是农场上没拴住的牲畜跑到了铁轨上,但她妈妈却发出凄切的呜咽,似乎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时候她在学校的一个朋友会给她写信,问她在那种地方究竟能做什么,但她们根本不了解。她要挤奶,烧饭,照顾妈妈,而且那时还要养鸡。她学会了把土豆切成块,让每一块上都有一个芽眼,然后把它们种进地里,第二年夏天再挖出来。她还没有学过开车,战争开始后她就把爸爸的车卖了。门诺派教徒给了她一匹已经不能干农活的马,其中一个人教会了她怎么给马套轭,怎么赶马车。
一个叫罗宾的老朋友来看过她,认为她的生活方式太过可笑。她希望她回多伦多,但是她妈妈怎么办?她妈妈现在安静多了,也一直穿着衣服,还喜欢听收音机,每星期六下午听歌剧。当然,她在多伦多也能做这些事,但是贝尔不愿意让她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罗宾说她说的其实是她自己,她害怕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她——罗宾——走了,参加了不晓得有什么名号的妇女军团。
眼见天气渐渐变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厨房以外开辟出其他适合睡觉的房间。他得赶走一些老鼠甚至还有田鼠,都是因为天气转凉跑到家里来的。他问她为什么从来不养猫,然后听到了她的独特逻辑。她说猫会不停地杀死一些小动物,然后拖出来让她看,而她不想看到这些。他竖起耳朵听捕鼠夹的动静,在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就把老鼠扔掉。后来他又针对厨房堆满了纸张以及房子没有防火设施的问题发表了长篇大论,她同意如果前厅不再潮湿就把那些纸都搬出去。那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花钱买了一台取暖器,修整了墙壁,说服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爬上去把那些纸都拿下来,重读一遍,整理好,放到他做的架子上。
她告诉他那堆纸里有她父亲的书。有时她管它叫一本小说。他没有想过要问什么,但有一天她告诉他,那本书写的是叫马蒂尔德和斯蒂芬的两个人。一本历史小说。
“你记得历史课上学的内容吗?”
他读完了五年中学,成绩优异,在三角学和地理课上表现出色,但历史课的内容记住得不多。不管怎样,在他中学的最后一年,你能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你要去上战场了。
他说:“不全记得。”
“如果你上的是斯特罗恩主教学校就会全部记得。他们会把这些内容硬灌给你的。至少是英国历史。”
她说斯蒂芬是个英雄。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配不上他的优秀。他是那种非常难得的人,不会一心只为自己着想,或者只要有好处就违背承诺。也因为如此,最后他没能成功。
还有马蒂尔德。她是征服者威廉的直系后代,要多残忍傲慢就有多残忍傲慢。虽然可能会有些蠢人只因为她是女人就为她辩护。
“如果他能完成那本书,那一定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说。”
杰克逊当然知道有书存在是因为有人坐下来并把它们写出来。书不是凭空出现的。但为什么要出现,这才是那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书了,很多书。其中有两本是他在上学时必读的。《双城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两本书都充斥着以不同的方式让你心生厌烦的语言。这可以理解。这两本书都是过去写的。
让他不解的是——虽然他不想透露这个想法——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坐下来再写一本书,在当代。现在。
真是个悲剧,贝尔干脆地说,杰克逊不知道她指的是她父亲还是那本没有写完的书里的人物。
不管怎样,既然这个房间可以住人了,他的心思转到了屋顶上。只修好房间没有用,屋顶的情况太糟,过一两年房间就又无法住人了。他设法修补了屋顶,可以帮她多度过几个冬天,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保证。他仍然打算圣诞节前动身离开。
隔壁农场的几家门诺派教徒家里年纪大一点的多是女孩,他见过的那几个小男孩还不够健壮有力,不能干重活。杰克逊在秋天收割庄稼的时候受雇于他们。他被带到家里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吃惊地发现女孩子们给他上菜时表现轻佻,一点儿都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沉默。他发现几位母亲在留心注意着她们,几位父亲则留心注意着他。他很高兴地知道他让女孩们的父母双方都感到满意。他们看得出他完全没有心动。一切都很安全。
当然,和贝尔也不用说什么。他发现她比他大十六岁。提到这个,甚至开个玩笑,都会把一切弄糟。她是某种女人,而他是某种男人。
他们需要时会去镇上买东西,那个小镇叫奥里奥尔,和他长大的那个小镇正好在相反的方向。他把马拴在联合教会的马棚里,自然是因为大街上已经没有拴马的木桩了。刚开始他对五金店和理发店心怀顾虑。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小城镇里的一些事,他是在小镇长大的,这些事他早该明白。镇和镇之间没有什么来往,除非在棒球场或冰球场上决一死战,赛场和观众席上的人都处于激烈的人为对抗之中。他们需要买本地商店没有的东西时,就到城里去。需要看镇上没有的医生时也到城里去。他没有遇到任何熟人,没有人对他表示好奇,虽然他们可能会多看马一眼。在冬天的那几个月里,他们甚至都不会多看马一眼,因为小路上的雪没有铲掉,送牛奶去乳制品厂或者送鸡蛋去食品杂货店的人只能凑合着赶马车,就像他和贝尔一样。
贝尔总是停下来看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虽然她根本不打算看。她对电影和电影明星了解甚多,但基本上都是陈年的掌故了,就像马蒂尔德和斯蒂芬。比如,她可以告诉你克拉克·盖博在演白瑞德之前在现实生活里和谁结了婚。
很快,杰克逊需要剪头发了,烟也抽完了,需要买烟草。现在他像个农夫一样抽烟,自己卷烟,并且从来不在家里点烟。
有一段时间市面上没有二手车,但是后来,新车型终于出现了,一些在战争时期赚了钱的农场主准备把旧车处理掉,这时他们买了一辆。他和贝尔谈过一次话。天知道那匹叫斑点的马有多老,在爬坡时有多倔。
他发现汽车经销商一直在注意他,虽然并没有指望他来买。
“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姐姐是门诺派教徒,只不过穿着不同的服装。”经销商说。
杰克逊有点吃惊,但这至少比以为他们是夫妻要好。这让杰克逊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一定老了,变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从火车上跳下来的瘦削而紧张的士兵的影子。然而,在他看来,贝尔在人生的某个时段停止了变化,一直是一个大孩子。她说话时总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跳跃,更强化了这种印象,好像他们上一次去镇上,上一次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影,或者玛格丽特·罗斯——它已经死了——那天用角对着发愁的杰克逊的可笑场景,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九六二年夏天,把他们带到多伦多去的是他们拥有的第二辆车,当然,还是一辆二手车。这不是一次早有准备的行程,而且对杰克逊来说,那时间很不凑巧。首先,他正在为门诺派教徒盖一座新马棚,他们正在忙着收割庄稼;其次,他自己种的蔬菜很快也该收割了,他已经把这些蔬菜卖给了奥里奥尔镇上的杂货店。但是贝尔长了一个肿块,医生也终于说服她注意这个肿块,现在她要去多伦多做手术。
变化多大啊,贝尔不停地说。你肯定我们还在加拿大吗?
这是在他们开出基秦纳之前。上了新修的高速公路之后,她真的受了惊吓,恳求他找一条小道,不然就掉头回家。他发现自己在回答她的话时言辞尖锐——路上的滚滚车流也令他意外。在那之后她一路上都很安静,他无法知道她闭上了眼睛是因为她放弃了挣扎,还是因为她在祷告。他从来不知道她是否祷告。
甚至这天早晨她还在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不去多伦多。她说肿块正在变小,而不是变大。自从每个人都有了免费医疗保险之后,大家什么都不干,全跑去看医生了,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由医院和手术组成的一出长剧,这除了延长他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讨人嫌的时间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他们开上岔道,来到城里之后,她平静了下来,也高兴起来。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阿梵奴路,尽管她惊叹一切都变了,却似乎能在每一个街区认出旧时所知。看,那是斯特罗恩主教学校的一个老师以前住过的公寓楼,那里的地下室里有一家商店,卖牛奶、香烟和报纸。她说,如果你现在走进去,仍然能找到《电讯报》,报纸上不仅有她父亲的名字,还有他没有脱发之前拍的模糊的照片,岂不会很奇怪?
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呼,在一条小巷里看见了她父母结婚的那座教堂——她发誓就是那座教堂。他们曾经把她带到那里指给她看,虽然那并不是他们去做礼拜的教堂。他们不去任何教堂做礼拜,根本不去。那是个玩笑。她父亲说他们是在地下室结的婚,但她母亲说是在小礼拜室。
那时她母亲还可以轻松地说话,就和所有其他人一样。
也许当时有法律规定必须在教堂结婚,否则婚姻就不合法。
在艾灵顿路上她看见了地铁标志。
“想想吧,我从来没有乘过地铁。”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夹杂着痛苦和骄傲。
“想想我一直这么无知。”
在医院,他们已经为她做好了准备。她仍然精力充沛,告诉他们她在车流中的恐惧和城里的变化,说她不知道伊顿商店是否仍然在圣诞节时赞助一场演出。还有人读《电讯报》吗?
“你们应该开车穿过唐人街,”一个护士说,“那才有意思呢。”
“我期盼着回家路上能看看唐人街。”她大笑起来,然后说:“如果我能回家的话。”
“别说傻话了。”
另一个护士在和杰克逊说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了,告诉他应该把车挪到哪儿才不会被罚款。也让他知道医院为从外地来的病人亲属准备了住处,比住旅馆便宜得多。
现在贝尔得上床了,他们说。医生会来看她,杰克逊过一会儿可以来和她说晚安。那时他也许会发现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听见了,并说她总是昏昏欲睡,他不会惊讶的。周围的人一阵嬉笑。
他离开之前护士带他去签一些文件。在填“与病人关系”一栏时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他写下了“朋友”。
傍晚他回来时,的确发现了变化,虽然那时贝尔还不能算是在昏昏欲睡。他们给她套上了某种绿色的布袋子,只露出了脖子和光着的胳膊。他很少看见她这样暴露,也没有注意到在她的锁骨和下巴之间拉着的那几根看上去没有加工过的细绳。
她因为嘴巴发干而气呼呼的。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吃,只让我抿那么一小口水。”
她想让他去给她买一瓶可乐,据他所知那是她一辈子都没喝过的东西。
“走廊那头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一定有一台。我看见有人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走过去,这让我感觉特别渴。”
他说他不能违反规定。
泪水涌进她的眼眶,她一气之下转过头去。
“我想回家。”
“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去帮我把衣服找来。”
“我不能那么做。”
“如果你不找,我就自己找。我会自己去火车站。”
“现在已经没有开往我们那里的客运火车了。”
突然之间,她似乎放弃了逃跑计划。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回忆房子和他们——主要是他——对房子做的各种修缮。外墙的涂料白得耀眼,甚至后面的厨房也被粉刷一新,铺上了木地板。屋顶重新铺了木瓦板,窗户恢复了原先的朴素风格,最让人自豪的是,水暖装置在冬天真让人高兴。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很快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其实当时她已经生活在悲惨的境地。
“我康复之后要写一份遗嘱,”她说,“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你的辛苦不会白费。”
他当然想过这个,也许拥有那一切会让他感到适度的满足,即使他真诚友好地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得太快。但不是现在。这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离他很遥远。
她又变得烦躁起来。
“哦,我真希望自己现在正在那里,而不是这里。”
“手术后醒来时你会感觉好很多。”
虽然据他目前所听到的,这是一个大谎言。
突然他感到非常疲倦。
他的话比他的猜想更接近事实。肿块被切除两天之后,贝尔在另一间病房里坐了起来,急切地要和他打招呼,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隔壁病床上躺在帘子后面的那个女人发出的呻吟而感到心烦。昨天她——贝尔——和这个病人的情形差不多,他根本没能让她睁开眼睛或注意到他。
“别管她,”贝尔说,“她还迷糊着呢。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明天她就会苏醒过来,变得光彩照人。要不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满足和刻板的权威感,一种过来人的冷漠无情。她正坐在床上,从便于饮用的弯折吸管里大口喝着一种鲜艳的橙色饮料。她看上去比他不久之前送到医院来的那个女人年轻很多。
她想知道他的睡眠够不够,有没有找到他喜欢的吃饭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会不会太热,有没有挤出时间去参观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她认为她曾经建议他去参观。
但是她无法专心听他回答。她似乎感到非常惊奇。克制的惊奇。
“哦,我一定要告诉你,”当他正在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去博物馆时,她打断了他的话,“哦,别这么吃惊。你那个表情会让我发笑的,我一笑伤口就会疼。我究竟为什么要想到笑呢?这其实是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是一个悲剧。你知道我父亲,我对你说过我父亲——”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父亲,而不是爸爸。
“我父亲和我母亲——”
她似乎必须搜寻一番,重新开始。
“房子的状况曾经比你第一次看见的样子好很多。嗯,应该是的。我们把楼梯上面的那个房间用作浴室。当然,我们得把水提上提下。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在楼下洗澡,你来的那会儿就是。你知道的,就在里面有架子的那间,以前还当过餐具室?”
她怎么能不记得他才是那个把架子拿出来并放进了楼上浴室的人?
“哦好吧,这有什么要紧?”她说,仿佛她明白他在想什么,“所以我烧了水,提到楼上,用海绵擦浴。我脱了衣服。嗯,当然要脱。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你看,那里有一个浴池,就像真正的浴室一样,只不过用完之后你要把塞子拔了,让水流回桶里。马桶在别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开始擦洗,身上一丝不挂,这很自然。那时一定是晚上九点左右,所以光线还很充足。那是在夏天,我刚才说了吗?那个小房间朝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