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该下高速了。”艾伯特说。
米尔德丽德说:“看好出口,威尔弗雷德。”
“看着呢。”
艾伯特说:“不是这个,是下一个。”
“我在那儿帮忙,因为没有工会会员证,只能靠帮人拿啤酒挣点小费。有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在骂苏不争气。还有可能扳回来呢,我说,说不定苏还能赢呢。”
“在这儿拐。”艾伯特说。
威尔弗雷德来了个急转弯。“你要这么说就打赌!这么说就打赌!那人跟我说。一赔十。我没有钱,但旅馆老板是个好人,我又帮他干活,所以他说,打赌,威尔弗雷德!赌!”
“赫利特自然保护区。”米尔德丽德看着路标读道。他们沿着黑黑的沼泽地边缘继续往前开。
“天哪,那边真暗!”米尔德丽德说,“而且在这个季节竟然有水。”
“赫利特沼泽地,”艾伯特说,“绵延数英里。”
他们驶出沼泽地,两边都是荒地、翻出地面的黑土、沟渠和连根拔起的树木。道路非常颠簸。
“我支持你,他说,所以我就跟那个人打赌了。”
米尔德丽德看着十字路口的路标读道:“此路不通。冬季前方无道路养护。”
艾伯特说:“应该向南拐了。”
“向南?”威尔弗雷德说,“向南。我跟那个人打赌了,你猜怎么着?苏挺住了,最后七比四打败了萨德伯里!”
路边有一大片池塘和一个观景台,路标上写着:“野禽观赏处”。
“野禽,”米尔德丽德说,“不知道有什么。”
威尔弗雷德没心思停下来:“你连乌鸦和鹰都分不清,米尔德丽德!苏七比四打败了萨德伯里,我赌赢了。那家伙趁我忙着的时候溜走了,但是经理知道他住在哪儿,第二天我就拿到了一百元。我被叫回‘坎卢普斯’的时候,手上的钱和圣诞节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多,一分不差。等于我在苏免费过了一个冬天。”
“好像到了。”艾伯特说。
“哪儿?”威尔弗雷德问。
“这儿。”
“这儿?我免费过了一个冬天,就因为打了个小赌。”
他们下了公路,拐上有些颠簸的小路。路边有根柱子,上面有些木箭头,写着:“山楂路,糖槭林路,落叶松路,机动车辆禁止前行。”威尔弗雷德停下车,和艾伯特走了下去。格蕾丝下车让米尔德丽德出来,然后自己又回到车上。箭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米尔德丽德觉得可能是被调皮的孩子们乱动过了。她没看到附近有路。他们从沼泽地一路开上来,现在周围尽是些崎岖不平的小山。
“过去你们家的农场就在这儿吗?”米尔德丽德问艾伯特。
“房子就在那边,”艾伯特指着山上说,“这条小路可以通到那儿。谷仓在后面。”
柱子上,箭头下边有个棕色的木盒子。米尔德丽德打开盒子,拿出几本颜色鲜艳的小册子,翻开看了看。
“是介绍这些路的。”
“她们不想下车的话,可能愿意看看这些小册子,”威尔弗雷德朝车里看了看,说道,“也许你应该去问问她们。”
“她们忙着呢。”米尔德丽德说。她觉得应该过去告诉格蕾丝和薇拉,把车窗摇下来,不然会闷得难受,但还是决定让她们自己看着办吧。艾伯特向山上走去,米尔德丽德和威尔弗雷德在后面跟着,一路上蹚着秋麒麟草。让米尔德丽德奇怪的是,这种植物很顺滑,不怎么绊脚,竟然比走在草地上还舒服。秋麒麟草她认识,野胡萝卜也认识,可是这棵矮灌木上的小白花、这种花瓣粗糙的蓝花,还有这种紫色的、羽毛般的花是什么呢?人们总爱说春天的花,什么毛茛啦、延龄草啦、驴蹄草啦,没想到夏末竟然也有这么多不知名的花。小青蛙从她脚边跳过,还有白色的小蝴蝶,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子在叮咬她的胳膊。
艾伯特在草丛里来来回回地走。他转过身,停下来四处看了看,又继续走。他想找出房子大致的轮廓。威尔弗雷德看着草地,皱着眉头说:“他们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你说谁?”米尔德丽德轻声问道。她用秋麒麟草给自己扇着风。
“保护区那些人。他们连一块基石都没留下,地窖口、砖、梁木全没了,能挖的挖出来,能填的填起来,能拉走的都拉走了。”
“不过也不能留下一堆砖头瓦块绊人脚吧。”
“你确定就是这儿吗?”威尔弗雷德问。
“就是这儿,”艾伯特说,“房子朝南,这儿应该是前门。”
“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可能是台阶,艾伯特。”米尔德丽德说。她虽然已经很累了,但尽量表现得感兴趣。
可是艾伯特说:“前门没有台阶。我记得前门就开过一次,是为了抬母亲的棺材。当时我们放了几块木头,就当是台阶了。”
“这是一棵丁香,”米尔德丽德说,她看到艾伯特旁边有一棵丁香树,“当时就有吗?一定是当时留下来的。”
“我想是的。”
“是白丁香还是紫丁香?”
“我说不上来。”
米尔德丽德心想,这就是艾伯特和威尔弗雷德的不同。威尔弗雷德会说是白的或紫的,不管他记不记得,都会说一个,然后自己也信以为真。她觉得兄弟姐妹间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议,格蕾丝和薇拉说话就像长在一个脑袋上的两张嘴,而威尔弗雷德和艾伯特却一点也不像。
他们来到路边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餐馆没有售酒许可,不然米尔德丽德会要瓶啤酒的。实在太热了,她一点都不在乎格蕾丝和薇拉诧异的目光或威尔弗雷德的怒视。艾伯特脸色通红,眼神强烈而专注。威尔弗雷德看上去有些烦躁。
“这片沼泽地比过去小多了,”艾伯特说,“他们排了一部分水。”
“这样人们才能进去走走,看到新鲜的东西。”米尔德丽德说。她手里还拿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便打开看一看。
“灌木丛里到处都是嘎嘎声、喊声、尖叫声和啼鸣声,”她读道,“你能听出来那是什么声音吗?大多数都是鸟儿发出的声音。”不是鸟儿还能是什么?她想。
“曾经有个人走进赫利特沼泽地,就待在里面了。”艾伯特说。
威尔弗雷德把番茄酱和肉汁搅和在一起,拿薯条蘸着吃。
“待了多久?”他问。
“再也没出来。”
“你吃吗?”威尔弗雷德指了指米尔德丽德的薯条说。
“再也没出来?”米尔德丽德一边说,一边把一半薯条拨到威尔弗雷德的盘子里,“你认识那个人吗,艾伯特?”
“不认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劳埃德·萨洛斯。”
“谁?”威尔弗雷德问。
“劳埃德·萨洛斯,”艾伯特说,“他在一个农场工作。”
“没听说过这个人。”威尔弗雷德说。
“他走进沼泽地里是什么意思?”米尔德丽德问。
“人们在火车道上发现了他的衣服。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走进沼泽地里了。”
“他为什么要脱了衣服去沼泽地?”
艾伯特想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是想去荒野中生活吧。”
“鞋也脱了吗?”
“我想应该是的。”
“他可能自杀了,”米尔德丽德干脆利落地说,“人们找他的尸体了吗?”
“找了。”
“也可能是被别人杀了。他有仇人吗?是不是惹麻烦了?可能欠别人钱了,也可能是因为女人。”
“不是。”艾伯特说。
“就是一点影子都没找到?”
“没有。”
“当时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
“没有。”
“可事情总是有真相的啊,”米尔德丽德说,“一个人要是没死,就一定在某个地方活着。”
艾伯特把汉堡里的肉饼叉出来,放在盘子上,切成小块。他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
“有人觉得他住在沼泽地里了。”
“他们应该搜过了吧。”威尔弗雷德说。
“他们从两头进去,说是要在中间碰头,但没有成功。”
“为什么?”米尔德丽德问。
“现在你不可能就这么徒步穿越沼泽地吧,那时候也不行。”
“所以他们觉得他就在里边?”威尔弗雷德继续问道,“是不是这样?”
“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艾伯特说得有些勉强。威尔弗雷德哼了一声。
“那他靠什么活着呢?”
艾伯特放下刀叉,沉着脸说:“肉。”
突然,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米尔德丽德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人见过他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语气不像刚才那样急切了。
“有两个人说见过。”
“什么人?”
“一个女的,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有一天回去赶牛的时候看到他了,说是看见一个长长的白色的人影在树后面跑。”
“她离那个人近吗?能看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吗?”威尔弗雷德问。
艾伯特认真想了想。
“我不知道有多近。”
“这是一个,”米尔德丽德说,“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个钓鱼的男孩,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他抬头时看到一个白白的家伙在对岸盯着他,他以为见着鬼了。”
“就这样完了?”威尔弗雷德说,“一直没发现真相是什么?”
“没有。”
“估计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已经死了。”米尔德丽德说。
“早就死了。”艾伯特说。
米尔德丽德想,如果是威尔弗雷德讲这个故事,一定会有某种说法,有个结尾。劳埃德·萨洛斯可能赤身裸体地回来索要赌金,或者回来的时候穿得像百万富翁,也可能遭遇歹徒抢劫,后来又机智脱险了。在威尔弗雷德的故事里,令人沮丧的事情总会有转机,如果有人行为怪异,也一定有某种原因。他如果出现在自己的故事里(通常都会这样),总会交到好运,得到一顿美餐、一瓶威士忌,或一些钱。这个故事里既没有好运也没有钱,米尔德丽德真不知道艾伯特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你怎么会记得这个故事,艾伯特?”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这跟她没有关系。
“我看到他们这儿有苹果馅饼或葡萄干馅饼。”米尔德丽德说。
“在赫利特沼泽地可没有苹果馅饼或葡萄干馅饼!”威尔弗雷德大声说道,“我要吃苹果馅饼。”
艾伯特拿起一个放凉了的汉堡,又放下,说道:“这不是故事,是真事。”
米尔德丽德把客人用过的床单、被单撤下来。床还没有整理好,所以客人走后的第一天晚上,她还和威尔弗雷德睡在一张床上。
睡前,她对威尔弗雷德说:“头脑正常的人是不会去沼泽地里生活的。”
“要是真想去那种地方生活,”威尔弗雷德说,“原始丛林还不错,至少生火不会太麻烦。”
威尔弗雷德似乎恢复了平时的好心情,但夜里却哭了。米尔德丽德醒来,倒没有太受惊吓,因为知道他以前也哭过,通常都是在夜里。也说不清是怎么知道的,他没出声,也没动,可能这本身就不正常。她知道他在旁边仰面躺着,泪水涌出来,打湿了脸颊。
“威尔弗雷德?”
此前,他要是告诉她自己为什么哭,原因都很奇怪,要么是现想的,要么和真正的原因有一点点关系,也许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了。
“威尔弗雷德。”
“我和艾伯特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威尔弗雷德大声说道,听不出哭的痕迹,也听不出满意或遗憾的语气。
“除非我们真的去萨斯喀彻温。”米尔德丽德说。艾伯特邀请他们去的时候,她觉得去那里和去西伯利亚的可能性差不多。
“总会去的。”她加了一句。
“也许吧。”威尔弗雷德说。他长长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似乎很满意。“但肯定不是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