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来客(1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7154 字 2024-02-18

米尔德丽德走进厨房,看了一下表:差五分两点。她还以为至少两点半了呢。威尔弗雷德穿过杂物间,从后面来到厨房,说道:“你不出去陪陪她们吗?”

威尔弗雷德的哥哥叫艾伯特,嫂子叫格蕾丝。这会儿,格蕾丝正和她妹妹薇拉坐在车棚的阴凉处编织蕾丝桌布,艾伯特则在房子后面的菜地旁坐着。威尔弗雷德在地里种了些豆子、西红柿和黄瓜,每隔半小时他就去看一下哪些西红柿熟得可以摘了。他把半熟的摘下来,放在厨房的窗台上,彼此分开,这样西红柿就不会长虫子了。

“我刚才陪着她们来着。”米尔德丽德说。她接了一杯水,喝完后说道:“也许我可以开车带她们出去兜兜风。”

“这个主意不错。”

“艾伯特怎么样了?”

艾伯特来了一天了,差不多一直躺着。这可是他们来做客的第一天。

“不知道呢。”

“我想他要是病了,一定会说的。”

“问题就在这儿,”威尔弗雷德说道,“他就是不肯说。”

这是三十多年来威尔弗雷德第一次和哥哥见面。

威尔弗雷德和米尔德丽德都退休了。他们的房子很小,两个人的块头却不小,好在住着还算舒服。厨房比过道宽不了多少,卫生间是普通大小的;两个卧室都是放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橱就满了;客厅里有张长沙发,沙发前五英尺的地方有台大电视;沙发和电视之间是一张棺材大小的矮桌;前廊也很小,外面装了玻璃。

米尔德丽德在前廊上支起一张桌子,用来吃饭。平时她和威尔弗雷德都是在厨房窗台下的桌子上吃。要是两个人中有一个起身走动,另一个就得坐着不动。房子里绝对住不下五个人,即便其中三个像这三位客人一样瘦得皮包骨头。

幸好前廊上还有张长沙发,嫂子的妹妹薇拉就睡在那儿。这个妹妹的到来让夫妻俩有些意外。当初是威尔弗雷德接的电话(他说他们家人从不写信),他说电话里根本没提什么妹妹,只说艾伯特和妻子要来。米尔德丽德却觉得可能是丈夫太激动了,没听清。威尔弗雷德接到艾伯特的电话(威尔弗雷德住在安大略省的洛根,艾伯特住在萨斯喀彻温省的埃尔德),听他说要来看自己,非常激动,一心想热情招待哥哥,又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所以再三确认。

“你们来就是了,”他在电话里对艾伯特喊道,“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房子很大,我们非常欢迎你们。别急着买回去的票,夏天就在这儿过吧。”估计就是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艾伯特跟他说了妻子的妹妹也要来的事。

“你是怎么分清她们俩的?”威尔弗雷德刚见到格蕾丝和薇拉姐妹俩就跟艾伯特开玩笑,“还是压根就不区分?”

“又不是双胞胎。”艾伯特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艾伯特穿着深色的衣服,虽然长得比较瘦小,但看上去很结实,估计体重不会轻。他系着狭领带,戴着西部牛仔帽,但这些装扮并没有让他整个人显得轻松愉快。他脸色苍白,脸颊下垂,耷拉在下巴旁。

“你们看着就像姐妹俩。”米尔德丽德亲切地对格蕾丝和薇拉说。姐妹俩都长得干巴巴的,头发灰白,皮肤上满是雀斑。瞧瞧大草原对女人皮肤的伤害,米尔德丽德心想。她很得意,自己的皮肤很好,这是胖的好处。她还把头发染成了银灰色,配这身浅色的衣服很好看。格蕾丝和薇拉都穿着连衣裙,胸部很平,领口处松松地打了几个褶,外面套了件夏天穿的开襟毛衫。“你们看着就像姐妹俩,他们哥俩不太像。”

确实是这样。威尔弗雷德头大,肚子也大,脸上的表情焦急多变。他看起来就是个爱开玩笑、爱闲聊的人,和客人刚见面就聊了起来。

“正好你们三个都不胖,可以挤在一张床上。当然,艾伯特睡中间。”

“别理他,”米尔德丽德说,“前廊上有张不错的长沙发,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睡在那儿,”她对薇拉说,“窗户上有窗帘,而且比别的地方通风好。”

天知道这两个女人有没有听懂威尔弗雷德的玩笑。

“这样安排很好。”艾伯特说。

艾伯特和格蕾丝住在客房,平时米尔德丽德住客房,现在只能和威尔弗雷德挤在一张床上了。夫妻俩都不太习惯。晚上,威尔弗雷德又做噩梦了。正因为他老是这样,米尔德丽德才搬到了客房。

“抓紧了!”威尔弗雷德喊道,好像很惊恐的样子。他是不是在一条湖船上,想要把谁从水里拉上来?

“威尔弗雷德,醒醒!别喊了,吓死人了。”

“我醒着呢,”威尔弗雷德说,“我没喊。”

“没喊我就是女王陛下。”

他们原本平躺在床上,这会儿都翻身,脸朝向外面。两个人都很有节制地、紧紧地拽着被单。

“是不是梦见鲸鱼爬到海滩上,不能翻身了?”米尔德丽德问。

“我还能翻身。”威尔弗雷德说。两个人的屁股挨在一起。“也许你觉得我就会干这一件事。”

“别闹了,他们都听着呢。”

第二天早上,米尔德丽德说:“威尔弗雷德吵着你们了吗?他这个人睡觉时老喊。”

“反正我也没睡着。”艾伯特说。

米尔德丽德出来,让两位女士上车。“我们出去兜兜风,凉快会儿。”她说。两位女士坐在了后边,因为前边真的没地方了,就算她俩很瘦也不行。

“我来当司机!”米尔德丽德高兴地说,“女士们,我们去哪儿?”

“哪儿都行,看你觉得哪儿好。”其中一个说。如果不看着她们,米尔德丽德都没法确定是哪一个在说话。

米尔德丽德带她们去温特大院和切尔西大道看带有园林和游泳池的新房子,又去渔猎俱乐部看观赏家禽、鹿群、浣熊,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短尾猫。米尔德丽德觉得很累,好像开到了多伦多一样,需要吃点东西,于是开到公路上去买甜筒冰激凌。姐妹俩要的都是香草味的小号甜筒冰激凌,米尔德丽德点了朗姆酒葡萄干和果仁糖奶油双拼。她们坐在一张野餐桌旁,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着眼前的玉米地。

“这里种了很多玉米。”米尔德丽德说。艾伯特退休前曾是一座粮仓的经理,所以她想,姐妹俩可能会对庄稼感兴趣。“西部也种了很多玉米吗?”

她们想了想,然后格蕾丝说:“嗯,有一些。”

薇拉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米尔德丽德高兴地问。

“你们洛根没有五旬节派教堂吗?”

三人上车再次出发。瞎闯了一会儿后,米尔德丽德找到了五旬节派教堂。这座教堂在镇上不算漂亮,是一座很简朴的建筑,由水泥块砌成,门和窗边都漆成了橙黄色。一块标牌上写着牧师的名字和做礼拜的时间。周围没有遮阳的树木,也没有灌木和花草,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院子。也许这会让她们想起萨斯喀彻温。

“五旬节派教堂,”米尔德丽德念着标牌上的字,“这是你们去的教堂吗?”

“嗯。”

“我和威尔弗雷德不常去教堂。去的话,我想会去联合教堂。你们要不要下车去看看开门了没有?”

“噢,不用了。”

“要是没开,我们可以试着找找牧师。我不认识这儿的牧师,在洛根,有很多人我都还不认识。只认识那些玩滚木球的和在退伍军人协会打尤克牌的,除此之外就不认识几个了。你们想去见见这位牧师吗?”

她们说不用了。米尔德丽德记得,在五旬节派教堂里,人们做礼拜的时候好像要说灵语[21] 。她觉得今天下午可能会有收获,便问道:“真的是那样吗?”

“嗯,是的。”

“可是灵语是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其中一个勉强答道:“是上帝的声音。”

“天哪。”米尔德丽德说。她还想问——她们做礼拜的时候也说灵语吗?但是这两个人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很显然,她也让她们觉得不自在了。又等了几分钟,米尔德丽德问她们有没有看完。她们说看完了,并对她表示感谢。

要是自己和威尔弗雷德年轻时就结婚的话,米尔德丽德心想,她对他的家人就会有所了解,从而有些准备。他们在即将告别中年时才结婚,婚前两人交往不过六个星期。他们之前都没结过婚。婚前威尔弗雷德居无定所,他是这么说的。他曾经在湖船上和伐木场上工作,曾帮人盖房子、加油、修剪树枝,工作地点从加利福尼亚到育空地区,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待过很多地方。米尔德丽德则差不多一直都待在麦高镇,那儿距离她现在生活的洛根只有二十英里。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学过踢踏舞,后来被送去商学院读书。毕业后,她进了麦高镇的托尔鞋厂工作,坐办公室,很快就成了鞋厂老板托尔先生的情人,从那以后就留在了那里。

米尔德丽德遇到威尔弗雷德的时候,托尔先生已经时日不多了。那时他住在精神病院里,从那家医院可以直接俯瞰休伦湖。威尔弗雷德是医院的管理员兼保安。托尔先生已经八十二岁,都不认识米尔德丽德了,但她还是经常去看他。他叫她萨迪——他妻子的名字,那时萨迪已经去世了。可是托尔先生和米尔德丽德一起短途旅行、一起住旅馆、一起住在他给米尔德丽德在安伯利海滩买的小别墅里的时候,萨迪还活着。米尔德丽德认识托尔先生那么久,很少听他谈到妻子,即便谈到也是一副毫无感情、很不耐烦的样子。而现在,她却得听他跟萨迪说他爱她,请她原谅。米尔德丽德假装自己是萨迪,说已经原谅他了。她害怕托尔先生向她坦白那个叫米尔德丽德的长着一头黄铜色头发的荡妇的事情。尽管如此,她还是去看他,不忍心离开他。这让她很苦恼。不过托尔先生的孩子们或萨迪的姐妹们来的时候,她就得躲起来。有一次他们突然来了,她只好请威尔弗雷德帮她从后门溜走。她坐在后门旁的一段水泥墙上,点了根烟,威尔弗雷德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很伤心,在麦高镇又没人可倾诉,便向威尔弗雷德道出了原委,甚至说自己已经收到律师函,让她从安伯利的别墅搬出去。她一直以为别墅在她名下,结果却不是。

威尔弗雷德站在了她这边。他回到医院,暗中监视那些来探视的人,说他们坐在那儿盯着那个可怜的老人,就像篱笆上的乌鸦一样。米尔德丽德早就应该看出来托尔先生的情况不妙,她自己也这么说过。不过既然她已经知道了,威尔弗雷德也就没再说什么。

“我本该趁自己还有点资本的时候就抽身。”

“你肯定很喜欢他。”威尔弗雷德通情达理地说道。

“那从来都不是爱。”米尔德丽德伤心地说。威尔弗雷德皱着眉头,非常尴尬。米尔德丽德意识到不能再多说了,反正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托尔先生套牢的。他那个时候身体还很健康,是那么需要她,她满以为那是真心的。

托尔先生死在半夜。早上七点钟,威尔弗雷德给米尔德丽德打去电话。

“我不想吵醒你,”他说,“但是我想让你早点知道,而不是从外面听到这个消息。”

后来,他请她去一家餐馆共进晚餐。米尔德丽德习惯了和托尔先生相处,对威尔弗雷德的餐桌礼仪感到很吃惊。她断定他很紧张,因为女服务员没给他们端水来,他就变得很不耐烦。米尔德丽德说她打算辞职,离开麦高镇,可能最后会去西部。

“为什么不去洛根?”威尔弗雷德说,“我在那儿有套房子。房子不大,但两个人住也够了。”

米尔德丽德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紧张、对服务员的坏脾气,还有邋里邋遢,一定都和自己有关。她问他以前是否结过婚,如果没有,是什么原因。

威尔弗雷德说自己一直在到处跑,而且遇着个好心肠的女人也没那么容易。米尔德丽德本来想说,她并不指望托尔先生会在遗嘱里留给自己什么(确实也没有),怕他有那样的想法,幸好及时意识到,对威尔弗雷德这样的男人来说,这么说会是一种侮辱。

于是她说:“你知道的,我是个二手货了。”

“别这么说,”威尔弗雷德说道,“以后在家里也不许说任何类似的话,一言为定?”

米尔德丽德答应了。她高兴地看到,威尔弗雷德对服务员的态度马上变好了,甚至做得有点过了。他为刚才的不耐烦道歉,告诉服务员自己也在餐馆工作过,那个餐馆在阿拉斯加公路边上,搞得服务员都没法给其他桌的客人端咖啡了。

威尔弗雷德的餐桌礼仪没有像他待人的态度一样有改进。米尔德丽德心想,这是长年单身汉生活养成的习惯,自己得学着慢慢适应。

“跟我说说你自己吧,比如你是在哪儿出生啊什么的。”米尔德丽德说。

威尔弗雷德说他出生在赫利特镇的一个农场上,不过三岁时就离开了那里。

“流浪的命。”说完他笑了笑,然后神色凝重地说,母亲在他出生几个小时后就死了,是姨妈收养了他;姨妈的丈夫在铁路上工作,他们四处搬家,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姨妈也死了;姨妈的丈夫看着他说:“你是个大孩子了,现在穿多大码的鞋?”

“九码。”威尔弗雷德说。

“那你很大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他们自己有八个孩子,”威尔弗雷德说,“所以我也不怪他。”

“你自己还有兄弟姐妹吗?”米尔德丽德回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温馨的生活:早上,母亲帮她把一头小卷发梳好;家里有只叫潘茜的小猫,她给它穿上洋娃娃的衣服,放在洋娃娃的小车里,推着在街上转。

“有两个姐姐,结婚了,现在都不在了。还有个哥哥,去了萨斯喀彻温省,是谷仓经理。他上了商学院,跟你一样。他跟我不一样,很不一样。”

那天艾伯特一直躺在床上,他想把窗帘拉上,不想请医生。威尔弗雷德问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了,艾伯特说就是累了。

“那也许就是累了,”米尔德丽德说,“让他休息吧。”

可是威尔弗雷德一整天都进进出出,不停地说话、抽烟,问艾伯特怎么样了。他跟艾伯特说,自己靠吃春天灌木丛里的生葱治好了偏头疼。艾伯特说他没有偏头疼,从来没头疼过,但真的很想把窗帘拉上。威尔弗雷德说你可能有偏头疼,只是自己不知道——也就是说并没有真的头疼过——艾伯特可能就是得了偏头疼。艾伯特说他觉得那不可能。

那天下午,时间还早,米尔德丽德听到威尔弗雷德在衣柜里哐哐乱翻。过了会儿,他探出头来朝她喊道:

“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那瓶得克萨斯酒放在哪儿了?”

“在碗柜里。”米尔德丽德说。她把酒拿出来给威尔弗雷德,省得他弄乱了母亲留下来的瓷器。酒瓶装在一个高高的盒子里,上面有金色的浮雕图案和退伍军人协会的徽章。威尔弗雷德把酒拿到卧室,放在衣橱上让艾伯特看。

“看看这是什么?猜猜我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是瓶一加仑装的威士忌,酒精度数一百四十度[22] ,是威尔弗雷德在欧文桑德举行的飞镖比赛中赢来的。比赛是三年前的二月份举行的,威尔弗雷德讲起了那段从洛根到欧文桑德的可怕行程。是他开的车,每到一个镇,飞镖队的其他成员都催促他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一场来自休伦湖的暴风雪把他们给困住了,卡车和公共汽车在高高的雪堆中若隐若现。十英尺高的雪堆堵在路上,车子很难挪动。路上什么也看不清,但威尔弗雷德一直没停。他艰难地驶过打滑的路面和雪堆,终于把车开到了六号公路上。这时前面出现了一盏蓝灯,转动着的蓝灯像灯塔,是救援的信号灯。那是走在他们前面的铲雪车。刚被铲雪车清理完的路面很快又积满了雪,但他们紧跟铲雪车,安全到达了欧文桑德,在那儿参加了比赛,并且还赢了。

“你玩过飞镖吗?”米尔德丽德听到威尔弗雷德问哥哥。

“人们一般在卖酒的地方才玩飞镖,”艾伯特说,“我一般不去那些地方。”

“嗯,这瓶酒我是肯定不会喝的。我要留着它,因为它代表着荣誉。”

他们坐的地方都固定下来了。下午,格蕾丝和薇拉坐在车道上织桌布;米尔德丽德时不时过去和她们待一会儿;艾伯特和威尔弗雷德坐在房子后面的菜地旁。吃过晚饭,大家把椅子搬到花坛前的草坪上一块儿坐着,那时候那儿还有树荫。只要天色还早,格蕾丝和薇拉就继续织桌布。

威尔弗雷德很欣赏她们的手艺。

“织这么一件东西,能挣多少钱?”

“好几百元呢。”艾伯特说。

“钱会捐给教会。”格蕾丝说。

威尔弗雷德说:“布兰奇·布莱克是我认识的女孩中最能干的。她会钩东西、织东西、缝东西,只要是针线活儿,她都会干,还做得一手好饭。”

“怎么叫这样的名字[23] ?”米尔德丽德说。

“她住在密歇根州。那时候我干够了船上的工作,在密歇根的一个农场找了份活干。被子什么的她都会做,还会烤面包,做花式蛋糕之类的,但是长得不太好看。实际上,她长得像芜菁,身材也像。”

接下来威尔弗雷德讲的故事,米尔德丽德早就听过了。一谈到漂亮女孩和相貌平平的女孩,或烘焙、盒饭义卖会、自负等话题,威尔弗雷德就会讲这个故事。他说他和一个朋友去参加盒饭义卖会,舞会中场休息的时候,你要出价买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份午餐,你买了哪个女孩的盒子,就要和哪个女孩一起共进午餐。布兰奇·布莱克带着盒子去了,一个漂亮女孩——布坎南小姐也带着盒子参加了义卖会。威尔弗雷德和朋友跑到里屋,调换了两个女孩盒子的外包装。有个自以为是的小伙子叫杰克·弗莱克,他迷上了布坎南小姐,出价的时候他买了一个盒子,以为是布坎南小姐的;而威尔弗雷德和朋友出价买下的盒子,大家都以为是布兰奇·布莱克的。盒饭发下来,杰克·弗莱克很吃惊,但只好和布兰奇·布莱克坐在一起;威尔弗雷德和朋友则被安排和布坎南小姐坐在一起。威尔弗雷德看了看盒子里,发现只有三明治,上面涂着粉色的酱。

“于是我走到杰克·弗莱克面前,跟他说:‘咱们换一下盒饭和女孩吧。’我这么做不全是因为那盒饭,而是看到他接下来要苛待那可怜的姑娘了。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于是我们坐下来,吃了炸鸡、自制火腿和饼干,还有枣泥馅饼,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盒底还塞了一小瓶威士忌。就这样,我坐在那儿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往杰克那边看,他面前只有抹了酱的三明治。”

威尔弗雷德开口讲这个故事,肯定是为了称赞那些编织或烘焙手艺出众而不是徒有其表的女士。但米尔德丽德觉得,即便是格蕾丝和薇拉,听到别人把自己和长得像芜菁的布兰奇·布莱克相提并论,也不会高兴;而且他也不应该提到小瓶威士忌,至少对米尔德丽德来说是这样,因为这会儿她真想喝上几口,来点古典鸡尾酒、棕奶牛、红粉佳人,或者你能想到的任何花式鸡尾酒。

“我得去看看空调能不能修好,”威尔弗雷德说,“要是修不好,今晚上我们可要热坏了。”

米尔德丽德没起身。前面的街区有盏蓝色的灯,咝咝响得厉害,是捕虫灯。

“我觉得那东西能消灭不少苍蝇。”她说。

“把它们烧焦。”艾伯特说。

“不过我不喜欢那种声音。”

她本来以为艾伯特不会再说什么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如果没有声音,就杀不死虫子。”

米尔德丽德进屋煮咖啡(幸好五旬节派允许喝咖啡),听到空调已经在嗡嗡作响了。她朝卧室看了一眼,发现威尔弗雷德躺在那儿睡着了,他累坏了。

“威尔弗雷德?”

威尔弗雷德跳起来说道:“我没睡。”

“他们还在前面坐着呢,我觉得应该煮点咖啡,”然后她忍不住加了一句,“幸好空调没什么大毛病。”

艾伯特他们来做客的倒数第二天,大家决定开车去四十五英里外的赫利特镇,去看看威尔弗雷德和艾伯特出生的地方。这是米尔德丽德的主意。她觉得艾伯特可能会提议去那儿,就一直没说,怕他太累,不想为难他,不过最后还是她提出来的。她说早就想让威尔弗雷德带她去了,但是威尔弗雷德不知道具体地址,因为小时候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房子没了,农场也没了,镇子的那一片整个被划成了自然保护区。

格蕾丝和薇拉随身带了桌布,一路上,她们都在低头干活。米尔德丽德纳闷,她们竟然不觉得头晕。米尔德丽德坐在后排,被夹在姐妹俩中间。她觉得很挤,是自己在挤她们俩。威尔弗雷德开车,艾伯特坐在他旁边。

威尔弗雷德开车时总爱抬杠。

“打赌有什么不好?我说的不是赌博,不是去拉斯维加斯把全部家当都扔进去,玩那些游戏和机器。打赌有时候会走运,有一次就因为打赌,我在苏免费住了一个冬天。”

“苏圣玛丽。”艾伯特说。

“我们都说苏。我离开那条叫‘坎卢普斯’的破船回来过冬,一天晚上,他们在酒吧里用收音机听曲棍球比赛。那时没有电视。跟萨德伯里打,萨德伯里对苏,四比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