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说:“我都不知道流苏花边是什么。”
“那最好了。”我说。
“一个从加利福尼亚来的男人,斯坦利,经营着几个这样的小组。他自己不会说‘经营’,这个人很低调,但他有报酬,我们付钱给他。斯坦利是个心理学家,留着可爱的黑长卷发。当然,他也有络腮胡子,但那个时候络腮胡子已经不算什么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笨拙,让人觉得这个人很单纯。他会说:‘嗯,说来有点疯狂,但我想……’他有种技巧,可以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他聪明。他很真诚,会对你说:‘你——没有——意识到——你有多可爱。’不,我这么说好像他是个大骗子,真实的情况比这复杂得多。不管怎么说,不久后他就给我写了一封信,就是这个斯坦利。信里通篇都是对我的赞美,精神的、肉体的、心灵的,他说他爱上我了。”
“我处理得很成熟,给他回信说,他并不了解我。他说噢,不,他了解。他打电话来道歉,说自己不该这么烦人,但是又控制不住。他问我能不能出来喝杯咖啡。喝杯咖啡能怎样?我们喝了几次咖啡。一般都是我在愉快地聊天,他偶尔插上几句,说我的眉毛很美,或他想知道我的乳头长什么样。我的眉毛其实很普通。我不再和他喝咖啡了,他开始开着他的旧货车在我家周围偷窥,真的。我在超市里买东西的时候,他会站在我旁边,愁眉苦脸地盯着货架上的奶制品看。有时候一天能收到他三封信,信中他狂热地赞美我,说我对他有多么重要,向我坦白他的自我怀疑,说他不想成为别人的导师,而我既清高又聪明,对他来说正好。真是一派胡言。我知道这一切都很荒唐,但不可否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开始依赖这些信。我知道每天邮递员来送信的准确时间。我决定开始留长发,毕竟还不算太老。”
“大约半年后,有一天我们组里的一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说出大事了,另一个组里有个女人向丈夫坦白说她和斯坦利发生了关系。她丈夫暴跳如雷,他不是小组成员;后来这件事传了出去,接着另一个女人,一个接着一个,都透露了同一件事,都坦白说和斯坦利发生了关系。很快,大家都不知道该责怪谁了。这些女人仿佛中了魔法,成了受害者。后来大家发现,斯坦利做这件事是有计划的,他从每个组里挑选一个女人。由于我所在的组里已经有一个了,所以他应该没有把我当成目标。他选的全都是已婚女人,没有单身的,单身的可能会很麻烦。一共有九个,真的,九个女人。”
道格拉斯说:“够忙的啊。”
“男人都是这种态度,”朱莉说,“他们听了都会哈哈大笑。当然了,那些做丈夫的除外。我们在其中一个女人的家里举行了一次大型的组员集会。她家的厨房很漂亮,中间放着个大砧板。当时我想,他们在那上面做过吗?由于所有人都不好意思对这起通奸事件表示震惊,或压根不肯提这件事,大家只好对斯坦利辜负了我们的信任表示气愤。实际上我觉得有些女人生气是因为没被选上。这么说当然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追我的事,我没向别人透露一个字;如果有人和我有同样的经历,那么她也没说。有些被选上的女人哭了起来,她们互相安慰,还说起了自己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啊!我很困惑,完全无法理解这件事。能怎么解释呢?我想到了斯坦利的妻子,她长得很漂亮,有着修长的美腿,有点紧张兮兮的。我和她打过几次照面,当时心里想:你不知道你丈夫和我说过些什么话。还有所有那些女人,遇到他妻子的时候也会想:你不知道这些或那些。也许她知道那些女人,知道我们所有人,也许她正在想:你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和你们一样。有这种可能吗?我跟斯坦利说过一次——要知道,这就是个闹剧——他说不要这样,不要和我说这些!我觉得他都要哭了。可是你能做何解释呢?花费那么多精力。我不仅指生理方面的,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方面是最微不足道的。”
“那些做丈夫的逮到他了吗?”道格拉斯问。
“一伙人代表大家去找他,他一点都没否认。他说自己是真诚的,也是出于好意,他们的占有欲和忌妒心才是问题所在。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镇子,他那几个小组都散了,他带着妻子和幼小的孩子开着那辆货车离开了。不过他把账单寄回来了,每个人都收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收到了账单。我也收到了。再也没有信,只有账单。我付了账,我想大部分人都付了,你得为他的妻子和孩子想想。”
“所以你们都听到了,我只会吸引奇葩。这是好事,因为我一直都是有丈夫的人。不管我说了些什么,本质上我还是品行端正的。我们应该来点咖啡。”
我们开车行驶在偏僻的道路上,穿行在锡姆科湖以南被沙漠覆盖的穷乡僻壤。沙丘上的草随风摆动,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我们拿出交通地图,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道格拉斯驶离公路,带我们穿过一个村子。他在这儿曾经差点弄到一本珍贵的日记。他把那栋房子指给我们看。最后,一个老妇人把日记给烧了——或者她是这么说的——因为其中涉及一些丑闻。
“他们害怕,”道格拉斯说,“害怕让自己的孙辈和重孙辈知道。”
“不像我,”朱莉说,“把这些荒谬的、还没成的丑事都说出来。我不在乎。”
“背面侧面都坦白,都坦白,”道格拉斯唱道,“双手双脚全变凉——”
“我可以坦白,”我说,“但我的经历听起来可能不是太有趣。”
“我们可以冒险一试吗?”道格拉斯说。
“不过也很有意思,”我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件事。有一次,我爱的一个男人带我去拜访他的朋友。那时你还没来多伦多,朱莉。他的朋友住在渥太华河东岸,魁北克省那边的山上。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房子,像是用斜坡和木制平台连接起来的一些玻璃方块。他那两个朋友叫基思和卡罗琳,是一对夫妻。他们有孩子,但孩子们不住在那儿。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单身,他已经单身很久了。在上山的路上,我问他基思和卡罗琳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他们很有钱。我说这算不上是对这两个人的描述吧。他说是卡罗琳有钱,她爸爸有家啤酒厂。他告诉我是哪一家。他说到‘她爸爸’时,那口气仿佛让我看到了卡罗琳的钱,就像长长的睫毛或丰满的胸部一样——是华丽的身体特征,他就是这么看的。继承来的钱可以让一个女人像珍宝。这和自己挣来的钱不一样,那太俗气,太普通了。但随后他又说,卡罗琳非常神经质,简直就是个贱人,而基思则是个老老实实为政府做事的穷小子。基思是个A.D.M.,他说。我不知道A.D.M.是什么。”
“副部长助理。”朱莉说。
“连小猫和小孩都知道。”道格拉斯说。
“谢谢夸奖。”朱莉说。
我坐在他们中间,说话的时候更多地对着朱莉。
“他说他们喜欢交一些不富有或不在政府工作的朋友,觉得这种人要么怪异,要么独立,要么文艺。有时候卡罗琳会诱骗一个面黄肌瘦的艺术家上钩,以便折磨他,给他以施舍,并向别人炫耀。”
“听起来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两个朋友呢。”朱莉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想的,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本来以为那两个人在体型上会有些吓人,至少卡罗琳是这样,但是他们都很矮小。基思有些大惊小怪的,但是招待客人很热情。他的手很小,手背上有雀斑。我之所以会想起他的手,是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给你递吃的、喝的,或靠垫,让你垫在背后。卡罗琳长得很纤弱,有着柔软的长发,高高的、白皙的额头。她穿着一条带兜帽的灰色棉布裙子,没有化妆。相比之下,我显得又高大,穿着又俗气。他们的房子是新的。在男人们谈论着房子的时候,卡罗琳低着头站在那儿,手缩在袖子里,然后她用细小的声音说,她特别喜欢冬天,那时候外面是厚厚的积雪,里面是洁白的小地毯和家具。听她这么说,基思似乎很尴尬,说那就像壁球场一样,里外一个颜色,没什么深度。我有点同情卡罗琳,她好像差点出洋相。她仿佛在恳求你认可她,但认可她又会让你显得很虚假。她就是这样,身上有种紧张感,什么话题到了她这里都会陷入这种过分的感情诉求和虚假造作。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对卡罗琳很无礼,我觉得那样很刻薄。即便她有些虚假,那也只说明她想感受某些东西,是不是?正派的人难道不应该帮帮她吗?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做而已。”
“我们去外边,在一个木制平台上坐着喝饮料,这时住在他们家的客人来了。他叫马丁,看上去二十出头,也许还要大几岁,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卡罗琳非常谦卑地问马丁,是否可以去拿些毯子来——露台上很冷。马丁走后,卡罗琳说他是个剧作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剧作家,但是他的剧本太欧式、太简朴、太谨慎了,在这里很难成功,太简朴、太谨慎了。接着她说,唉,在这个国家,戏剧的现状啊,文学的现状啊,真是让人感到羞愧,不是吗?都被二流的东西占领了。我想她一定不知道,造成这个可悲的局面,也有我的一份贡献呢,因为当时我是一家小杂志的助理主编,你知道的,就是《千岛》杂志,还发表过一两首诗。但就在那时,卡罗琳问我能不能向熟人引荐一下马丁。从羞辱直接变为求助,配合着那痛苦、敏感的细小声音——我开始觉得她是个贱人了,没错。马丁拿着毯子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一阵颤抖,简直就是一幕芭蕾舞表演。她说了声谢谢,好像要哭出来一样。而马丁呢,只是把毯子往她身上一扔。由此我知道了,他们是情人关系。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曾经告诉过我,说卡罗琳有情人。他的原话是,卡罗琳是个性恶魔。我问他是不是和她发生过关系,他说哦,是的,很久以前。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卡罗琳,是不是因为那层关系,但我知道那样问会显得很愚蠢。”
“马丁请我一起走走。我们走下一段很漂亮的台阶,坐在河边的长凳上,这时我才发现他这个人很邪恶。他用恶毒的口吻说起他在蒙特利尔剧院认识的一些人。他说卡罗琳以前很胖,减肥后不得不把肚子上多余的皮肤去掉,再缝起来。他身上有股污浊的味道,他抽的是那种小雪茄。我又开始同情卡罗琳了。如果你沉迷于幻想,就要忍受这些事情;如果你非要找个文学天才做情人,很可能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如果你虚假,就会有更虚假的人找上门来。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然后大家一起吃晚饭,晚饭后喝了很多葡萄酒和白兰地。基思一直殷勤备至,但是大家都很不自在。马丁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对大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而且谁都不想放过;卡罗琳的恶意则表现得微妙一些,她故意曲解每一个话题,让说话的人显得愚不可及。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最后和马丁吵了起来,吵得很难听,卡罗琳在一旁不停地轻声抱怨。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起身说要去睡觉,马丁则一脸怒气,这时卡罗琳突然对基思温柔起来,和他一起喝白兰地,好像马丁不存在一样。”
“我回到房间。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已经在我房间里了,躺在床上。其实他们给我们分别安排了房间。不管怎么说,卡罗琳做事还是很得体的。那天晚上他就住在我那里了。他很生气,做爱前后一直话不离马丁,说他是个虚伪的骗子,我表示同意。但问题在他,我说。他竟然说很喜欢他们,太虚伪了,简直是放屁。最后他终于睡了,我也睡了,但半夜我醒了,恍然大悟地醒来。有时候确实会这样。我翻了个身,听着他的呼吸声,我想——他是爱着卡罗琳的。我知道,就是知道。我努力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一方面这很扫兴,另一方面我也不应该知道。可是这样的事你一旦知道,就停不下来,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比如说马丁,那是个刻意的安排,卡罗琳故意安排旧爱新欢共处一室,只为了煽风点火。这个手段真是粗劣,但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她这个人就是粗劣的,所有那些诗情画意、纤柔敏感,都伪装得很粗劣;她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但这无妨。重要的是她志在煽风点火,真的想这么做。所谓红颜祸水,女人不一定要身材曼妙、性感迷人或倾国倾城,只要有挑拨离间的心就可以了。”
“然后我想,为什么要感到惊讶呢?不是常听人们这么说吗,爱是非理性的,不一定对你最有利,和通常的选择也没有任何关系?”
“听谁这么说了?”道格拉斯问。
“大家都这么认为。有一种明智的爱,会让人做出明智的选择,这种爱是婚姻的基础。还有一种完全不理智的爱,它就像一份财产。而这种爱,就是这种爱,大家都将它视若珍宝,没有人愿意错过它。”
“大家都这么认为?”道格拉斯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就是这样。各种陈腐的观念说的都是对的。”
“陈腐,”他说,“这个词不常听人们说。”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朱莉说。
“你的故事也很悲伤。”我说。
“其实我的只是有些荒谬。那你问他是否还爱她了吗?”
“问了也白问,”我说,“他把我带去给她看,我是他明智的选择,是他喜欢的女人。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这太没有尊严了。我变得极其敏感、抑郁。我跟他说,他并不是真的爱我。这就够了,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当面说他。”
我们在一座离公路不远的乡村教堂前停下车。
“听了这么多不幸的故事,我们可以在这儿抚慰一下心灵,趁周日晚高峰还没到。”道格拉斯说。
我们先在墓地转了转,看那些年代久远的墓碑,大声读出逝者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看到一小段碑文,大声念出来:
“久罹病痛,医者无策,
上帝怜悯,赐其安乐,
唤其归去,永无苦痛。”
“唤其归去,”我说,“听着真好。”
然后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一道阴影,一阵内疚。在长眠于此的生命道出的真理之中,我听到了自己愚蠢的声音。生命沉入地下,像一层层组织烂去,像叶子变黑,然后归于泥土,曾经的痛苦和贫困都已烟消云散。他们会觉得我们多么奇怪,多么放纵,多么罪过啊——三个已经步入中年的人,还在爱与性中纠缠不休。
教堂的门没锁。朱莉说他们真是太相信大家了,哪怕本应该一直开放的圣公会教堂,现在也常常是大门紧锁,以防有人故意搞破坏。她说没想到,主教管辖的教区竟然允许教堂就这么开着。
“你怎么知道这是主教管辖的教区?”道格拉斯说。
“我父亲是牧师。你猜不到吧?”
教堂里面比外面还冷。朱莉走在前面,看着荣誉名册和墙上的纪念匾。我站在最后一排长椅后,看着前面的一排脚凳,人们可以跪在那上面做祷告。每个脚凳上都铺着不同图案的绣花垫子。
道格拉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胛骨上——不是肩头,而是肩胛骨。就算这时朱莉转过身来,也不会看到。他的手一路向下滑过我的背,落在我的腰上,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肋骨。然后他从我身后绕过去,沿着外侧过道走到前面,准备跟朱莉解释些什么。朱莉正试着读一扇彩色玻璃窗上的拉丁文。
一个脚凳垫上的图案是圣乔治十字,另一个是圣安德鲁十字。
无论讲故事的时候还是讲完之后,我都没有期待道格拉斯说什么,没想过他会告诉我,我做得是对还是错。我听到他在翻译,朱莉在大笑,但是我不能参与其中。我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被一个关于自己的真相(或至少是一个事实)给难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仅仅是那么一捏,没有任何意义,就可以劝告我,安慰我,悬而未决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就会一直专注于了解他,一直躲在暗处,猜他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
另一个脚凳垫上是蓝色背景下的一只鸽子,鸽子嘴里衔着橄榄枝;一个上面是一盏灯,笔直的金线代表绚烂的灯光;还有一个上面是一朵白百合,不,是一株延龄草。我一发现这个,就叫道格拉斯和朱莉过来看。我很高兴,在这些古老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图案中,竟然能看到这种象征家庭生活的植物。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变得高兴起来,实际上我们三个人都高兴起来,仿佛我们秘密地拥有了彼此,发现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希望之泉。道格拉斯停下来加油时,我和朱莉看到了他的信用卡。我们高兴地尖叫起来,说不想回多伦多了,要一起跑到新斯科舍,靠这些信用卡生活。如果银行追债,我们就躲起来,隐姓埋名,做些卑微的工作。我和朱莉可以去酒吧当服务员,道格拉斯可以去捕龙虾,那样我们就都欢欢喜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