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1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8010 字 2024-02-18

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认识八十年了。她们是在幼儿园时认识的,那会儿还不叫幼儿园,叫学前班。在克罗斯夫人心里,关于基德夫人的第一个画面是这样的:她背着手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诗歌,眼睛黑黑的,一张小脸扬起来,声音听起来非常自信。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你去任何音乐会,任何娱乐性的聚会,都能看到基德夫人(那时她不叫基德夫人,叫玛丽安·波瑟顿)的身影:黑黑的头发,留着厚厚的齐刘海,穿着浆过的背心裙,裙边笔挺,像两只小翅膀,正流利、充满感情地朗诵诗歌。哪怕是今天,她已经坐在轮椅上了,也会随时朗诵起来:

“今天,我们法国人攻占了雷根斯堡。”

或者:

“我知道的那些船都在哪里了?

半个世纪前,

它们曾停靠在芬迪湾。”

她停下来不是因为不记得了,而是想让别人问“这是哪首诗?”或“这不是《第三个读者》里的诗句吗?”这些问题会让她朗诵得更起劲:

“带着美丽和庄严的荣光。”

基德夫人对克罗斯夫人(多莉·格兰杰)最初的印象是她那红红的、宽宽的脸庞,下垂的裙边,浅色的粗发辫和洪亮的声音。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孩子们都挤在操场边的屋檐下。女孩子们在玩一个游戏,实际上是一种舞蹈,一种弗吉尼亚里尔舞,配着的歌词是:

“旧的铜马车颠颠簸簸,

旧的铜马车颠颠簸簸,

旧的铜马车颠颠簸簸,

你就是那个人啊,我的宝贝!”

大家一起旋转、跺脚、唱歌,没有人比克罗斯夫人玩得更起劲了,虽然在这些女孩子里面,她年龄最小,个子也最矮。

克罗斯夫人这些本领是从姐姐们那里学来的。而基德夫人是独生女,她不会玩这个游戏。

年轻一些的朋友们得知这段超过四分之三个世纪的交情后,都会认为这两人一定有很多共同点。只有她们自己记得不同是怎样产生的,而且这些不同多多少少一直延续到今天:基德夫人和父母住在邮局和海关楼上的公寓里,她的父亲是邮局局长;克罗斯夫人和父母、两个姐姐、四个兄弟住在纽盖特街的排屋里。基德夫人去圣公会教堂,克罗斯夫人去自由循道会教堂。基德夫人二十三岁结婚,嫁给一个高中科学课老师;克罗斯夫人十七岁结婚,丈夫在湖船上工作,一辈子都没当上船长。克罗斯夫人有六个孩子,基德夫人有三个。克罗斯夫人的丈夫在四十二岁时突然去世,没有人寿保险;基德夫人的丈夫在附近的一个镇上当了很多年高中校长,退休后去了戈德里奇,有退休金。两个人之间的差距直到最近才缩小了,是因为孩子们。虽然克罗斯夫人的孩子们受教育水平没有基德夫人的孩子们高,但就平均收入而言,两方不相上下,而克罗斯夫人的孙辈们收入更高。

克罗斯夫人在山顶疗养院住了三年零两个月,基德夫人住了差一个月满三年。她们俩心脏都不好,都坐着轮椅,以节省体力。她们第一次聊天时,基德夫人说:“我没看到山顶啊。”

“可以看到公路,”克罗斯夫人说,“我猜疗养院的名字大概是这个意思。他们把你安排在哪儿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不过房间很漂亮,是单人间。”

“我的也是,也是单人间。你的房间在餐厅那边还是这边?”

“噢,那边。”

“挺好的,那地方最好了。那边的人身体都不错,不过费用也高。身体越好,费用就越高。餐厅另一边住的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年纪大了?”

“对。这边住的人年纪小一些,不过有点那样的毛病。比如说——”她朝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唐氏综合征患者点点头,那人正在试着吹口琴。“我们那边也有年纪小一些的,但是这儿没问题,”她拍了拍头,“只是身体有些毛病。一旦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得去楼上,那儿住的都是些快不行了的。那些疯了的又是另一回事,他们被锁在后面的配楼里。那是些真正的疯子。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地方,住着那些可以走动、但是随地大小便的人。”

“嗯,我们住的地方最好了,”基德夫人笑得有些勉强,“我知道会有很多年纪大的,但没想到还会有别的。比如说——”她小心谨慎地朝那个唐氏综合征患者点点头。那人正在窗前跳踢踏舞。他长得很瘦,动作灵活,不像大多数有这种病的人,但是脸色苍白,看上去身体很虚弱。

“他比大部分人都活得高兴,”克罗斯夫人看着他说,“整个县就这么一个疗养院,什么人都会被扔到这儿来。过一阵子你就不觉得烦了。”

“我没觉得烦。”

基德夫人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岩石和贝壳,都装在盒子或瓶子里。有个盒子里装的是易碎的蝴蝶标本,另一个里面是鸣禽标本。书架上有《北美蕨类植物及苔藓大全》《彼得森北美东部鸟类指南》《如何识别岩石与矿物》等书,还有一本星图。她那个当科学课老师的丈夫曾把装蝴蝶和鸣禽标本的盒子挂在教室里。鸣禽是他买来的,但蝴蝶是夫妻俩一起收集的。基德夫人的植物学和动物学都学得很好,要不是当时大家觉得她身体虚弱,她就去大学学植物学了,尽管那时很少有女孩子学这个。孩子们住得都比较远,他们会给她寄来精美的图书,相信她一定会感兴趣。但这些书往往又大又沉,看起来很不方便,所以很快就被挪到书架最下边那一排了。她不会向孩子们承认,但自己的兴趣已经减弱,大大减弱了。孩子们来信说,还记得小时候她教他们认识蘑菇时的情形:记不记得我们住在洛根那会儿,在皮特里灌木林见过一种叫“毁灭天使”的蘑菇?他们的信里洋洋洒洒全是回忆。孩子们自己都在变老,却想让母亲停留在四五十年前的样子。孩子们看她就像父母看自己的孩子一样,心里充满喜爱和依恋。他们说母亲是多么与众不同(放在小孩子身上这叫早慧),赞美她聪明、博学、不信神(在她丈夫当校长的那些年里,这一直是个秘密),以及她作为一个老太太所有与众不同或出人意料的地方。她觉得有必要在孩子们面前隐藏起很多东西,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与众不同。

克罗斯夫人也会收到孩子们的礼物,但不是书。她的孩子们送给她的是装饰品、图画和小垫子。她有一束仿真玫瑰花,里面装着发光管,不断地射出光线,光点往上移动,像喷泉一样。还有个“南方美女”娃娃,身上的缎面裙子可以当大针垫用。还有一幅名为“上帝的晚餐”的画,画中一束光照在耶稣头上,形成一个光环。(基德夫人第一次去看过克罗斯夫人后,给一个孩子写信描述了这幅画,说她想弄清楚上帝和信徒们吃的是什么,发现好像是汉堡。她的孩子们就喜欢听她讲这种事。)克罗斯夫人的门口还放着一尊实物大小的柯利牧羊犬石膏雕像,很像孩子们小时候家里养过的一只叫老邦尼的狗。她从孩子们那里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并告诉了周围的人,说没想到这些东西会这么贵。

基德夫人住进来后不久,克罗斯夫人就带她去了一次二楼。克罗斯夫人每隔几周就去那儿看看她的表姐莉莉·巴伯,莉莉年纪已经很大了。

“莉莉身体不太好,”她们摇着轮椅走进电梯时,克罗斯夫人提醒基德夫人道,“还有一点,他们虽然总给她的房间里喷香堇菜香型的空气清新剂,但那儿闻起来并不是香堇菜的味道。不过他们已经尽力了。”

出了电梯,基德夫人首先看到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老太太头发散乱,裙子皱巴巴地堆在大腿根那儿(基德夫人赶紧把目光移开),舌头耷拉着,似乎不能塞进嘴巴里。二楼有股热尿味儿——让人觉得他们好像把尿放在了炉子上——还有花香型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不过这儿还有一个女人,看上去神志清醒,脸上也没有皱纹,头发扎成一个顶髻,穿着干净的粉红色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围裙。

“你们拿到纸了吗?”这个女人像熟人似的问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

“噢,大概五点钟才能送过来。”基德夫人客气地答道,以为她说的是报纸。

“别理她。”克罗斯夫人说。

“我今天得签字,”那个女人说,“不然就完了,他们会把我撵出去。你看,我从来都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她说话清楚、连贯,合情合理,又是很信任的口气,所以基德夫人就信以为真了,但是克罗斯夫人用力摇着轮椅走开了。基德夫人跟了上去。

“别理会她那些废话。”等基德夫人追上来,克罗斯夫人对她说。一个甲状腺肿大的女人正带着胜利的微笑看着她们——

基德夫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甲状腺疾病了。她还发现,这儿的人牙齿都掉光了。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得甲状腺病了呢,”基德夫人说,“有碘了啊。”

前面传来一声大叫。

“乔治!”有人喊道,“乔治!杰西!我在这儿!快来拉我起来!乔治!”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高兴地说着:“坏——坏——坏——坏,坏——坏,坏——坏——坏,坏——坏。”

发出这些声音的两个人正围着一张长桌坐着,桌子在走廊中间的一排窗户旁。那儿坐了九到十个女人,有几个在喃喃自语或轻声唱歌;一个女人正撕扯着不知道谁做的绣花小垫子;另一个在吃裹着巧克力的雪糕,巧克力沾到了脸上,雪糕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这些人没有一个看窗外,或看对方,没有一个理会“乔治——杰西”的喊声或“坏——坏——坏”的絮叨,哪怕这两个声音一直都没有停。

基德夫人停下来。

“你说的这个莉莉住在哪儿?”

“在最里面。她下不了床,他们也不把她弄下来。”

“你自己去看她吧,”基德夫人说,“我要回去了。”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克罗斯夫人说,“她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高兴着呢。”

“她们可能是高兴,但我不高兴,”基德夫人说,“我去活动室等你。”她摇着轮椅掉头离开,沿走廊回到电梯那里,电梯旁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还在着急地向别人要纸。从此以后,基德夫人再也没来过这里。

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曾经每天下午都去活动室打牌。她们戴上耳环,穿上裙子、长袜,轮流请对方喝茶。总的来说,那些午后时光是愉快的。她们的牌技不相上下,有时候也玩拼字游戏,但是克罗斯夫人玩拼字游戏不认真,跟打牌不一样。她喜欢随口胡诌,还爱争吵,经常自己生造词,还不让别人说。所以她们只好打牌,大多数时候都玩拉米这种打法。这里就像在学校里一样,大家会结伴,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好朋友总是坐在一起。也有些人形单影只,没有朋友。

克罗斯夫人第一次注意到杰克,是在活动室里,当时她正在和基德夫人打牌。杰克来这儿刚刚一周,基德夫人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看到窗子旁边那个红头发的人了吗?”基德夫人说,“是中风进来的,才五十九岁。你来之前,我在餐厅里听人说的。”

“可怜的家伙,还这么年轻。”

“能活过来就不错了。听说父母都还健在,在一个农场生活,他回去看他们的时候中了风。两个老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粮仓的空场上。他不住在附近,在西边。”

“可怜的家伙,”克罗斯夫人说,“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一家报社工作。”

“结婚了吗?”

“这个我没听说。好像以前是个酒鬼,后来加入嗜酒者互诫协会,就把酒给戒了。在这儿听到的东西不能全信。”

(这倒是真的。每次有新人来,都会有各种传言,说他们有多少钱,待过哪些地方,做过几次手术,身上带着或身体里装了什么塑料部件和装置。几天后,克罗斯夫人开始跟别人说,杰克曾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一开始她听说是在萨德伯里,后来又听说是在温尼伯。她说他是因为劳累过度而精神崩溃的,这倒是真的,他从未酗过酒。她还听说他的全名是杰克·麦克尼尔,来自一个很好的家庭。)

这会儿克罗斯夫人注意到,杰克穿着灰色的裤子和浅色的体恤衫,干干净净的,像是被照料得很好的样子。这看上去很不自然,好像他平时不是这样。杰克浑身瘫软,像在水里泡了很久似的;他个子虽然很高,但是腰挺不直,哪怕坐在轮椅上也缩着身子;整个左半边身体都松松垮垮、空空荡荡、有气无力的;头发和胡子是浅黄褐色的,还没有变成灰白色;皮肤很白,像裹了很长时间的绷带。

这时,福音讲道牧师正经过活动室,他的妻子紧随其后。

他每周来这里主持一次祈祷仪式,并和大家一起唱圣歌。(更有地位的牧师礼拜日轮流过来。)夫妻俩不管看到谁都笑容满面,热情地打招呼。他们走过去以后,基德夫人抬起头,小声而清晰地说道:“普世欢腾。”

这会儿杰克正在活动室里笨拙地摇着轮椅——他想绕着房间转几圈。听到基德夫人的话,他笑了,笑容里带着睿智和嘲讽,和他脸上无助的神情格格不入。克罗斯夫人向他招招手,坐着轮椅朝他挪了几步。她向杰克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基德夫人。杰克张开嘴说:“啊——啊——啊。”

“嗯,”克罗斯夫人鼓励他说,“你怎么了?”

“啊——啊——啊。”杰克说。他摆动着右手,眼泪夺眶而出。

“还打牌吗?”基德夫人问克罗斯夫人。

“我得打牌了,”克罗斯夫人对杰克说,“你可以坐在旁边看。你以前打牌吗?”

杰克伸出右手,抓住克罗斯夫人的轮椅,低头哭起来。他想抬起左手擦一下脸,可是手刚抬起几英寸就又落到了腿上。

克罗斯夫人柔声说道:“哎呀。”她想起来孩子哭的时候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逗孩子高兴,便说:“如果你老是哭,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别着急。我认识一些人,中风后又能说话了,真的。别哭了,哭一点用都没有。慢慢来,呜——呜——呜。”她俯下身去对杰克说:“呜——呜——呜,你再哭,我和基德夫人也要跟着你哭了。”

从此以后,克罗斯夫人就接管了杰克。她让他坐好,看她们打牌,不要再哭,要发出一些声音来代替说话(“啊——啊”),而不是拼命要说话(“啊——啊——啊”)。克罗斯夫人感到心里有种东西被唤醒了,那是她曾经有过的管理、看护的能力;还有她的计谋,那些计谋只要运用得当,被施计谋的那一方永远都不会发现。

不过基德夫人却发现了。

“这根本不是在打牌。”她说。

很快,克罗斯夫人就发现,杰克看别人打牌的兴趣维持不了多久,而且也没有办法让他参与进来;杰克需要的是跟别人交谈,可是他一说话就流泪。

“你哭吧,我无所谓,”克罗斯夫人对他说,“我见过很多人哭。但是很多人都不喜欢别人哭,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爱哭鬼。”

她开始问杰克一些问题,让他用“是”或“不”来回答。这让杰克很高兴,也让克罗斯夫人检验了一下自己得到的信息是否正确。

是,他以前在一家报社上班。不,他没有结婚。不,报社不在萨德伯里。克罗斯夫人把自己能想到的城市问了个遍,但总得不到肯定的回答。杰克情绪激动起来,极力想要说话,这次发出的几个音有点像一个词了,但克罗斯夫人还是听不懂。

她怪自己知道的地方不够多。忽然,她灵机一动,叫杰克待在原地别动,说自己很快就回来,然后摇着轮椅穿过走廊,朝图书馆走去。她要找一本带地图的书。令人气愤的是,图书馆里竟然没有这样的书,只有爱情小说和宗教方面的书。不过她没有放弃,又穿过走廊去了基德夫人的房间。自从她们的牌局散了(她们仍然会打牌,但不是天天打),基德夫人经常整个下午待在房间里不出门。这会儿她头疼病又犯了,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穿着一件漂亮的、有绣花的紫色高领睡袍。

“你这儿有没有地理书之类的?”克罗斯夫人问,“有地图的那种。”她说是给杰克看的。

“你说的是地图册,”基德夫人说,“可能有,我不记得了。你在最下边那排找找,我不记得那一排有什么书了。”

克罗斯夫人把轮椅停在书架旁,开始把那些重重的书一本本拿起来,放在腿上,凑上去看书名。她过来的时候太着急了,现在有些喘不过气。

“你这是要把自己累垮啊,”基德夫人说,“你这样做只是自寻烦恼,杰克也不会开心,何必呢?”

“我没什么烦恼的,只是看不下去。”

“你指的是什么?”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来这儿干什么?应该让他去另一个地方,教他东西,让他重新开口说话。那种地方叫什么来着?你知道的。为什么把他扔在这儿?我想帮他,但是不知道怎么帮。好吧,至少得试试。如果我哪个儿子像他这样,被扔到一群陌生人中间,我希望有个女人能像我对杰克这样对他。”

“康复中心,”基德夫人说,“他们之所以把他放在这儿,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中风太严重,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你这儿什么书都有,就是没有带地图的书,”克罗斯夫人说,不想接基德夫人的话,“他会以为我不回去了。”她摇着轮椅离开了基德夫人的房间,没说谢谢,也没说再见。她怕杰克以为自己不回去了,想要摆脱他。果然,当她回到活动室的时候,杰克已经离开了。克罗斯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不知道杰克的房间在哪儿,想到可以去办公室问问,但发现已经四点五分了,办公室应该关门了。那些姑娘真是懒,四点一到,准时穿大衣回家,才不关心这里的事呢。克罗斯夫人摇着轮椅,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心里想着该怎么办,忽然在一条尽头封闭的侧廊里看到了杰克。

“可找到你了,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回来了?告诉你我干吗去了,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我去找带地图的书了,这样你就可以把以前生活的地方指给我看了。那些书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地图册!”

杰克坐在那儿看着粉红色的墙,仿佛那是一扇窗户。靠墙有一个放装饰品的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塑料水仙花,还摆着一些小雕像,有小矮人和狗。墙上挂着三幅数字涂色的画,是在手工室做的那种。

“我的朋友基德夫人那里的书比图书馆都多。有专门讲虫子的,还有专门讲月亮的,是宇航员飞到月球近距离观察后写的,可是地图这么简单的东西却没有。”

杰克用手指着墙上的一幅画。

“你指的是哪一幅?”克罗斯夫人问,“有教堂和十字架的那幅吗?不是?上边那幅?画着松树的?是吗?那幅怎么了?有松树和红鹿?”杰克笑着挥挥手。克罗斯夫人希望这次他不要过于激动或失望。“那幅画怎么了?我们这样猜,像一档电视节目。树?绿色?松树?是不是鹿?三只鹿?不是?是,三只红鹿?”杰克上下摆动着手臂,克罗斯夫人说:“我真的不知道了。三只……红……鹿,等一下,那是个地名,我在新闻里听到过。红鹿,红鹿!那是个地名!是你生活的地方!你在报社工作的地方!雷德迪尔市[20] !”

两个人都激动不已。杰克挥动手臂以示庆贺,仿佛在指挥管弦乐队的演出;克罗斯夫人则向前探着身子,双手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起来。

“噢,如果所有信息都在画里面,那我们可有的玩了!我们会玩得很开心,不是吗?”

克罗斯夫人约了医生来。

“我听说有人中风很严重,后来又能说话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但是要看情况。您很关心这个人吗?”

“那一定感觉很糟糕,难怪他会哭。”

“您有几个孩子?”

“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