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晚餐(2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9915 字 2024-02-18

“他们吵架了吗?”露丝轻声问道,随后又说,“但这不关我的事。”她在十三或十四岁的时候曾经爱上过乔治,那时她母亲和乔治刚刚成为朋友。她很讨厌乔治的妻子,后来知道他们分开了还很高兴。她记得乔治的岳父是一名妇科医生,母亲觉得这是他们夫妻俩一直合不来的一个原因。母亲指的可能是他岳父的成功或他妻子所受的家教吧。但对露丝来说,“妇科医生”这个词听起来尖锐而骇人,而且她还见过这个妇科医生的女儿穿着一身冷冰冰的、金属质感的衣服,衣服的边缘参差不齐。

“他们经常冷战,我们看得出来。安杰拉非常自私,她认为所有事都以她为中心。人到了青春期就会变成这样,我可不希望自己这样。”

安杰拉的琴声停了一下,伊娃尖声叫道:“噢,我不想走!我讨厌离开。”

“真的吗?”

“我不想离开戴安娜。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怎样,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只小鹿了。我讨厌分离。”

现在琴声停了下来,瓦莱丽和罗贝塔坐着的地方也能听到伊娃的声音。罗贝塔听了女儿刚才的话,便等着听她说明年暑假的事,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但伊娃却说:“其实我挺理解乔治的,我不像安杰拉那样在意他。我知道怎么做一个会开玩笑的人。我理解他。”

罗贝塔和瓦莱丽对视了一眼。罗贝塔笑了笑,摇了摇头,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她有时候担心乔治会伤到孩子们,不是身体上的伤害,而是态度的突然转变、厌恶感的流露等可能给孩子们带来的永远无法忘却的伤害。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以身示范,教孩子们去迎合乔治,尊重他的沉默,回应他的玩笑。他要是在这安全的生活空间里转变,给孩子们无法忘却的打击怎么办?要真是那样,自己就成了背叛孩子们、陷她们于如此境地的罪人了。她能觉察到危险的存在,比如上次乔治修剪苹果树的时候,她听到安杰拉说:“我爸爸现在有一棵苹果树和一棵樱桃树。”

(孩子说的只是一个事实,但他会不会把这当作竞争?)

“那我想应该有小卒子帮他修剪树枝吧?”乔治说。

“有好几百个呢,”安杰拉高兴地说,“是小矮人。爸爸让他们全都穿上小海军服。”

安杰拉当时像踩在薄冰上。但罗贝塔觉得现在真正危险的不是安杰拉——她会想出办法来应对别人的冒犯,并为自己赢得优势。(她偷看了女儿的日记。)她担心的是伊娃。伊娃嘴上说着理解,心里却希望全面和解,她可能会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大家喝着苹果水田芥汤的时候,伊娃又恢复了她熊孩子的姿态,对全桌人说:“他俩昨天晚上出去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被酒精毒害了。”

戴维说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说法了。

瓦莱丽说:“那对你们这些小家伙来说可真糟糕。”

“我们想给儿童援助协会打电话来着。”安杰拉说。烛光下,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小孩,反而像女王一般。她知道戴维正看着自己,虽然戴维的目光通常很难判断是肯定的还是有所保留的,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肯定的。而金伯莉则从戴维那里学来一副有所保留的态度。

“是不是出去胡闹了?”瓦莱丽问,“罗贝塔,你可没跟我说。你们去哪儿了?”

“是个很体面的地方,”罗贝塔说,“我们去了洛根的皇后酒店,那儿的酒吧,就是时髦的喝酒的地方。”

“乔治是不会随便带你去哪个旧啤酒吧的,”露丝说,“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保守派。”

“没错,”瓦莱丽说,“他觉得带女士出去就应该去好地方。”

“他还觉得小孩子中看不中听呢。”安杰拉说。

“也不中看。”乔治说。

“这就叫人弄不明白了,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个胡言乱语的激进分子。”露丝说。

“还真棒啊,”乔治说,“给我来了个免费的分析。昨天晚上我们确实放纵了一把。罗贝塔可能不记得了,因为就像伊娃说的那样——她完全‘被酒精毒害了’。她迷倒了一个玩牙签的家伙。”

于是罗贝塔便给大家解释那种游戏:用牙签摆出一个词,再把一根牙签拿掉或改变位置,摆出一个新词,以此类推。

“希望不是什么脏词儿。”伊娃说。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从来不这么说话,”安杰拉说,“我可是你的乖孩子。”

“我们玩腻了这个游戏之后,或者说那个人玩腻了之后——因为我没玩两下就够了,他给我看他和妻子在地中海乘船游玩时的照片。昨天晚上他和另一位女士在一起,因为他妻子已经去世了。他要是忘了照片是在哪儿拍的,那位女士就会提醒他。那位女士说,她觉得这个人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走不出那次旅行还是对妻子的怀念?”露丝问。这会儿乔治正在跟大家讲他和两个荷兰农民的聊天,那两个人想请他去坐他们的飞机。

“我好像没去。”乔治说。

“是我劝住了你。”罗贝塔说,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

“‘劝住’这个词真好听,”露丝说,“感觉真平整。我心里想的一定是‘绒面革’[17] 。”

伊娃问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劝住’就是劝别人不要去做什么,”罗贝塔说,“我劝乔治不要在深夜一点钟跟两个有钱的荷兰农民跑去坐飞机。不过后来我们做了另一件挺刺激的事,就是把那个还在地中海神游的男人弄到了车里,好让他女朋友送他回家。”

露丝和金伯莉起身撤走汤碗,戴维应母亲的要求,去放了张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戴维说这首曲子太过缠绵多情了。

大家在静静地等待音乐声响起。这时伊娃问道:“你们俩到底是怎么爱上对方的?是性的吸引吗?”

露丝用汤碗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说:“真应该把你的嘴巴缝起来。别忘了,我现在学的就是怎么对付有精神疾病的儿童。”

“妈妈比你老那么多,你不介意吗?”

“你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吧?”安杰拉说。

“关于爱,你们懂什么?”乔治郑重其事地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爱是不自夸,不张狂……[18] ”

“我觉得那只是爱的一种,”金伯莉一边上蔬菜盘一边说,“如果你是在引用《圣经》的话。”

于是大家讨论起翻译和词语的意思来。乔治对这个话题了解不多,但他很快就提出一些笼统、挑衅的说法,跟他在课堂上用的策略一样。趁他们讨论得热烈,罗贝塔轻声对瓦莱丽说:“那个人的女朋友说,令人惊叹的是,整个地中海之行,他妻子身上都挂着一个前悬式装载包。”

“一个什么?”

“前悬式装载包。我当时也是一脸茫然,她给我解释说:‘就是他妻子做过那种手术,所以身上挂了个那种袋子。’”

“噢,天哪。”

“他妻子胳膊胖胖的,金黄色的头发用发胶定了型,照片上就是这个样子。女朋友也差不多,只是苗条一些。他妻子的表情淫荡而快活,一副过得很美的样子。”

“身上挂着个前悬式装载包。”

可见不管在什么样的逆境中,和看起来多么没有前途的人在一起,爱情总能扎根并发展得枝繁叶茂。而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前悬式装载包,只是有些皱纹,皮肤有点松弛、变黄,身体有些不明显的衰老迹象罢了,罗贝塔这样安慰自己。这又不是我的错,她对自己说。以前她也经常这么说,一般就是感慨一下,请求别人的理解,或者发发牢骚。但现在这句话却像事实一样在她脑海里响起,尽管语调沉闷而疲惫。可能事实就是这样。

甜点上来的时候,大家已经把话题转移到建筑上了。长廊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桌子上的蜡烛,现在露丝把那些大蜡烛撤走,在每个座位前放了一支小蜡烛。小蜡烛插在带柄的黑色金属烛台里,就像童谣里说的那样。于是瓦莱丽和罗贝塔一起念起来:“来了根小蜡烛呀送你到床头,来了个大斧头呀砍掉你的头!”

她俩都没教过孩子们这首童谣,孩子们也从来没听过。

“我听过。”金伯莉说。

“比如说尖拱吧,就是一时的风尚,”乔治说,“一种建筑潮流,很像今天的流行趋势。”

“呃,不只是这样,”戴维说得很礼貌,“不仅是一种潮流。当时建大教堂的那些人和我们不完全一样。”

“很不一样。”金伯莉说。

“如果说多年前我学了点东西的话,我记得老师教我们的一直是,”瓦莱丽说,“尖拱是从罗马式拱形结构发展而来的,当时人们突然想进一步发展这种建筑类型。尖拱看起来也更有宗教气息。”

“一派胡言,”乔治兴致勃勃地说,“抱歉,我知道以前老师们都是这么教的,但实际上尖拱是最原始的建筑风格。尖拱是最省力的拱,根本不是从半圆拱发展而来的。那怎么可能呢?早在埃及就有尖拱了,而半圆拱(或称顶石拱)是人们能建造出的最复杂的拱。为了服务于基督教,整个历史都被颠倒了。”

“好吧,可能是复杂,但我觉得好压抑,”露丝说,“非常压抑,那些半圆拱。千篇一律,就那么一个挨着一个——就是不能叫人感到精神振奋。”

“它一定表达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某些渴求,”金伯莉说,“很难说是一时的风尚。当时参与建大教堂的人很多,不是某个建筑师说建就建的。”

“错。确实有建筑师,有的还留下了名字。”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金伯莉说得对,”瓦莱丽说,“在那些大教堂里,你完全可以感受到当时人们的渴望,感受到建筑本身所传达的基督教情感……”

“不管你感受到了什么,事实上是十字军把尖拱从阿拉伯世界带了回来,就像他们带回来对辣食的喜好一样。尖拱不是集体无意识凭空想象出来敬仰上帝的产物,就像我一样,我也不是;它是最近才出现的,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尖拱出现在意大利,后来又传向北方。”

金伯莉的脸涨得通红,但她仍然努力保持着和善的笑容。瓦莱丽正因为非常不喜欢她,才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帮帮她。瓦莱丽会一头扎进谈话中,让大家停止争论,哈哈大笑,然后平静下来。她才不管自己的话傻不傻呢。露丝也善于活跃气氛,但不需要这么刻意,她只要自然地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就可以不动声色地,甚至无意间把紧张化为无形。那么戴维在干什么?此刻他被安杰拉吸引住了,没有像平时那样留心听大家说话。安杰拉正在测试自己的魅力,哪怕是从小就认识的表哥,她也要试一下。罗贝塔觉得金伯莉此时两面受敌,但她应付得了。不管有多少个安杰拉,金伯莉都能牢牢地抓住戴维;无论乔治对她的信仰发起怎样的攻击,她都能保持微笑。她笑,是不是因为预见到乔治会下地狱?应该不是。她预见的是所有人都磕磕巴巴,游移不决,自乱方寸。谁赢了这场争论有什么关系?对金伯莉来说,所有争论都早已有定论。

这样一一分析完每个人,罗贝塔感到轻松、惬意。她学到了一样东西——无动于衷——主要是针对乔治的,从而获得了拯救,这是她最大的收获。她的无动于衷没有止于乔治,而是慷慨地触及每一个人。罗贝塔此刻醉得想跟人分享一些新发现。“仅仅有性的退位是不够的。”她想对瓦莱丽说。还好,她还有些清醒,没有真的说出来。

在瓦莱丽的提议下,乔治聊起了意大利。露丝、戴维、金伯莉和安杰拉也聊起了别的。罗贝塔听到安杰拉的声音里夹杂着焦躁不安的情绪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还有只有她才能觉察到的渴望和羞涩。

“酸雨……”安杰拉说。

伊娃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罗贝塔的胳膊,问她:“想什么呢?”

“不知道。”

“不可能,到底在想什么?”

“人生。”

“人生的什么?”

“人。”

“人的什么?”

“甜点。”

伊娃用力弹了她一下,咯咯地笑着说:“甜点的什么?”

“我觉得甜点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瓦莱丽趁机说,不管戴维怎么看,她并不是十九世纪出生的人。戴维说实际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这个国家出生的所有人都可以说是在十九世纪长大的,他们的思想非常陈旧。

“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不只是后天教养的结果,”瓦莱丽说,“就像你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戴维。”她说人们一直在谈论人口过剩、臭氧层破坏、生态灾难、核灾难等这样那样的灾难,年复一年,从未停止;可现在他们还不是坐在这里,身体健健康康的,神志也算清醒,肚子里还装着美食美酒,享受着乡间未被破坏的美景?

“皮萨罗[19] 登陆秘鲁海岸的时候,印加人还在用金盘子吃饭呢。”戴维说。

“不要说得好像没有解决办法一样。”金伯莉说。

“可能我们已经被毁掉了,”露丝神情恍惚地说,“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是遗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经是时代的遗物了。”

原本交叉双手趴在桌子上的伊娃忽然抬起头,窗帘布做的头纱掉下来,盖住她一只眼睛,之前化的妆都花了,整张脸看起来像一朵斑驳的花。她坚定、大声地喊道:“我才不是遗物呢。”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当然不是咯!”瓦莱丽说,说完开始打哈欠,往后推椅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礼节性地朝大家笑笑,然后把蜡烛吹灭:该回家了。

“闻闻小河的气息!”她对他们说。黑暗中,瓦莱丽的声音听起来凄凉而温柔。

“看,一轮凸月。”

是罗贝塔告诉乔治凸月是什么的,所以乔治如果聊起凸月,便是在向罗贝塔示好。此刻他们穿行在黑魆魆的玉米地里,乔治说这句话就是在向她示好。

“嗯,看到了。”

罗贝塔没有以沉默拒绝这个示好,但也没有表现出喜悦,只是保持着礼貌。她打了个哈欠,哈欠声里夹杂着一个私密的信息。她知道无动于衷很有吸引力,但这不是策略,彻底的无动于衷才是。假装没有用,他看得出来;她必须一不做二不休,做到彻底不在乎。那样他就会觉得她飘忽、遥远,对她的爱就会复燃,她便拥有了权力。但是你一旦开始看重这份权力,它又会倏然离去。罗贝塔打哈欠的时候就在想这些,在在乎与不在乎之间摇摆不定。如果可以,她想就停留在这边缘上。

半吨重的皮卡车载着乔治和罗贝塔,还有车厢里的伊娃和安杰拉,在韦茅斯镇第三大道上行驶。当地人管这条砾石路叫电话路,电话路十分宽阔,往来的车辆也很多。他们是从河滨路开到这条路上来的,河滨路窄多了,瓦莱丽家就在那条路上。从河滨路路口到乔治家大约有二又四分之一英里,在这段路上有两条侧道与电话路垂直相交。两条侧道上都有停车标志,而电话路则一路贯通。他们已经过了第一个路口,在第二个路口,一辆1969年的深绿色道奇车正以每小时八十到九十英里的速度从西面驶来。车里是两个刚参加完聚会的年轻人,正在赶回洛根的家。其中一个醉倒了,另一个在开车,他忘了打车灯,只借着月光看路。

在那一刹那,罗贝塔没有尖叫,乔治也没有碰刹车。那辆大车在他们面前一闪而过——一个巨大的黑影,没有灯,似乎也没有声音。那辆车从黑魆魆的玉米地里蹿出来,骤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鱼缸里突然蹦出一条又大又扁的鱼。那车离他们的前灯似乎不到一米,然后就不见了——消失在公路另一侧的玉米地里。他们继续往前开,沿着电话路向前行驶,然后转到小路上,最后停在院子里。两个人坐在车里,看着装修了一半的房子的黑影,心里感到的不是恐惧或感恩——还没来得及有那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奇怪,感觉自己就像那鬼车、那黑鱼一样奇怪、扁平、悬空,与过去、未来没有一丝牵连。院子里,杂乱的松树枝在他们头上晃动着;树下,清朗的月光洒在迟迟不肯长高的新草坪上。

“你们都死了吗?这不是到家了吗?”伊娃的声音把他们从恍惚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