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鸡季致乔·雷德福(2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6178 字 2024-02-18

“暴脾气。”莉莉说。

我感到毛骨悚然,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逃跑?”

“他的话就是法律。”玛乔丽说。

她们说这就是现在的孩子们存在的问题——竟然由着小孩子说了算。父亲的话就应该是法律。她们对自己的孩子都很严,结果个个都好好的。玛乔丽的儿子尿床的时候,她吓唬他说要用屠刀割掉他的小鸡鸡,从那以后孩子再也不尿床了。

她们说现在百分之九十的年轻女孩都喝酒,骂人,由着男人胡来。她们没有女儿,如果有,要是逮着她们那样,一定会打得她们皮开肉绽。她们说艾琳曾经穿着撕开裆的滑雪裤去打冰球,为了打完球在雪堆里干那事方便,里边什么都没穿,真是太可怕了。

我发现,玛乔丽和莉莉的话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她们指责别人喝酒、骂人,可是她们自己也这样;而且一个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一生不幸福的父亲究竟有什么好的?(我没看到的是,她们并不是一点都不幸福——那不可能,因为她们有自己的骄傲、做事方式和后果意识。)这么说来,大多数成年人的话都是站不住脚的。不管什么证据摆在面前,她们都能坚持自己的说法。这在当时会让我感到愤怒。这些女人的双手如此灵巧、能干——据我所知,除了取火鸡内脏,她们还擅长几十种其他的工作,并且和取内脏干得一样好,包括缝被子、织补衣物、刷油漆、裱糊墙面、揉面、栽秧苗——可是她们思考问题却这么草率、笨拙、令人愤怒,怎么会这样?

莉莉说丈夫要是喝了酒,她从来不让他靠近自己。玛乔丽说自从她有一次差点死于大出血,就再也不让丈夫靠近自己了,就是这样。莉莉马上说,丈夫只有喝了酒,才会尝试做点什么。我看得出来,不让丈夫靠近自己是个有关自尊的问题,但是很难相信“靠近”就是“做爱”的意思。她们的牙齿坏了,腹部下垂,脸色暗淡,满脸斑点,找她们做那件事好像很奇怪。我决定,还是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靠近”。

圣诞节前的两周对屠宰厂来说是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我开始在上学前和放学后各去干一个小时,周末也去。早上去上班的时候,路灯还亮着,天上晨星闪烁。屠宰厂位于一片白色田地的边缘,后面有一排大松树。不管天气多么寒冷,周围的环境多么寂静,这些松树始终都枝干挺拔,傲然屹立。我走在去屠宰厂的路上,心里竟是那样充满希望,同时又感到身在宇宙中那纯然而又难解的神秘。这在现在看来似乎很奇怪,但在当时却是我真实的感受。这与赫布有关,与那些日子里寒冷而晴朗的清晨也有关。实际上,那时候有这种感觉并不难。我有这种感觉,但是不知道这和现实生活将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天早上,屠宰厂新来了一个取内脏的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叫布赖恩,之前我从没见过他。布赖恩住在赫布·阿博特那里,好像是他的什么亲戚,也可能只是朋友。夏天的时候他曾在一艘湖船上工作,他说干够了,就辞职了。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对,他妈的湖船,我干够了。”

在屠宰厂,大家说话粗俗,不太在意,但这个词还没有人说过。而且从布赖恩嘴里说出来,好像不是不经意的,而是有意招摇,是对别人的侮辱和挑衅。也许是他这个人的总体风格导致了这种效果。布赖恩长得非同寻常地好看:太妃糖颜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红润的皮肤,匀称的身材——是乍看之下没有争议的那种好看。但是他身上却有那么一点东西,无情地将这些优点变为拙劣的模仿。他的嘴大多数时候看起来都湿湿的、微张着,眼睛眯着,像斜着眼勾引人,动作慵懒、夸张、诱人。如果是在舞台上,对着麦克风,拿着吉他,嘴里哼着歌或高声号叫着,兴奋地扭动着身子,他也许真的像明星。但是没有舞台,这副样子就显得很做作。不久后,布赖恩在大家眼里就像一个打嗝打得厉害的人——他急于表现的性感变得那么单调、无聊。

如果他做得含蓄一点,玛乔丽和莉莉可能会很喜欢他。她们可能会乐此不疲地告诫他闭上那淫荡的嘴巴,手放老实点,不要到处乱摸。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她们说讨厌他,而且这是真话。有一次,玛乔丽拿起手里取火鸡内脏的刀,对他说:“离远点,我是说,离我、我妹妹和那个孩子远一点。”

她没有叫布赖恩离格拉迪丝远点,因为当时格拉迪丝不在场。即使在场,玛乔丽也不见得想保护她。但布赖恩恰恰特别喜欢纠缠格拉迪丝。格拉迪丝会扔下刀,去厕所待十分钟,再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说自己病了,回家休息。玛乔丽说摩根嫌她白吃饭,生气了,她不能再偷懒了。

格拉迪丝对我说:“我不能忍受那种事,不能听人们说起那种事,那种——姿势。我觉得恶心,一直恶心到胃里。”

格拉迪丝脸色煞白,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告诉摩根呢?也许他们的关系太尴尬,也许她不好意思总是抱怨同一件事,或者张不开口说具体的细节。为什么我们几个不抱怨——即使不找摩根,找赫布说说也好?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布赖恩就像工棚里刺骨的寒冷或血和垃圾散发出的味道一样,只是某种必须忍受的东西。即便玛乔丽和莉莉真的威胁说要告他,告的也是他的懒惰。

取内脏的活儿布赖恩干得不好,他说他的手太大了。于是赫布不让他干这个了,让他扫地、做卫生、把火鸡内脏打包、帮忙装车。这意味着在特定的时间,他不用出现在某个地方,或干某种活儿,所以很多时候他都闲着,什么也不干。他会先扫一会儿地,然后丢开扫帚去擦桌子,刚擦几下就开始抽烟,懒洋洋地靠着桌子,不停地招惹我们,直到赫布喊他去帮忙装车。赫布现在很忙,很多时候都在忙着交货,所以可能不知道布赖恩到底有多懒。

“我不知道赫布为什么不解雇你,”玛乔丽说,“我猜他是不想让你没处去,整天闲逛,白吃他的饭。”

“我有处去。”布赖恩说。

“闭上你那湿乎乎的嘴巴,”玛乔丽说,“我真可怜赫布,他甩不掉你。”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很早就放学了。我回到家,换上衣服,大约三点钟就来到了屠宰厂。没人在干活,大家都在取内脏的工棚里。摩根·埃利奥特一边叫嚷,一边在桌子上方挥舞着一把切肉刀。我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工作中犯大错了,也许是我。然后我看到布赖恩在桌子对面,站得很靠后,板着脸,气呼呼的。他那勾引人的眼神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没有平时那么明显了,并掺杂了一些不敢发作的怒气和恐惧。这就是了,我想,布赖恩做事马虎,又那么懒,这下要被老板解雇了。即便听清了摩根说的“变态”“肮脏”“疯子”,我还是这么认为。玛乔丽、莉莉,甚至口无遮拦的艾琳都神情沮丧地站在一旁,一副很虔敬的样子,就像在学校里一个孩子挨老师痛骂时其他孩子的表情。只有老亨利敢小心地咧嘴一笑。格拉迪丝不知道去哪儿了。赫布站得离摩根最近,他没有劝阻摩根,但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摩基大哭不止,虽然眼下他好像没什么危险。

摩根叫嚷着让布赖恩滚出去。“这个镇子都不许待!我说到做到!明天你要是还赖着不走,看我不把你屁股劈成两半!滚!”他一边喊,一边朝门口使劲挥舞着切肉刀。布赖恩朝门口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得意扬扬、充满嘲讽意味地扭了两下屁股。这让摩根怒火中烧,咆哮着追了上去,夸张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布赖恩在前面跑,摩根在后面追,艾琳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肚子。摩根身体笨重,跑不了多远,切肉刀可能也扔不太远。赫布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很快,摩根回来了,用力把刀扔在了桌子上。

“都干活去!别在这儿伸着脖子看了!看热闹又没人给你们发工资!你要干什么?”他瞪了艾琳一眼。

“没什么。”艾琳怯怯地说。

“要是你也不老实,就也给我滚出去。”

“没有。”

“那就好!”

我们开始干活。赫布脱下血迹斑斑的罩衣,穿上自己的夹克走了,可能是想确保布赖恩做好准备,赶晚饭时的那辆巴士吧。他一句话都没说。摩根和儿子去了院子里。艾琳和亨利回到隔壁的工棚,继续给火鸡拔毛。本来布赖恩是应该随时清扫的,现在那里的火鸡毛已经攒到齐膝深了。

“格拉迪丝呢?”我轻声问道。

“康复去了。”玛乔丽说。她的声音也比平时小,而且“康复”也不是她和莉莉通常会说的词。那是个用来说格拉迪丝的词,而且充满嘲讽意味。

玛乔丽和莉莉不想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怕摩根进来撞见,开除她们。虽然她们是很好的工人,但也怕这个。而且她们也没看到什么,这一定让她们很恼火。我只知道在格拉迪丝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布赖恩要么是对她做了什么,要么是向她暴露了什么,她当时就开始尖叫,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玛乔丽和莉莉说,看来格拉迪丝又精神崩溃了,又要卧床休息了;布赖恩也得离开镇子了。这两个人都走得好,她们说。

我有一张圣诞节前夜屠宰厂全体同事的照片,是用带闪光灯的相机拍的。相机可是在圣诞节才会用的宝贝,我想那应该是艾琳的。但拍照的一定是赫布·阿博特。凡是有什么新玩意儿,大家都相信赫布知道怎么用或者一学就会。当时,带闪光灯的相机就是新东西。这张照片大概是晚上十点拍的,那时赫布和摩基刚交完最后一批货回来,我们也洗干净取内脏用的桌子,把水泥地扫干净,拖了。大家脱下血迹斑斑的罩衣和厚厚的毛衣,来到我们称之为“食堂”的小房间,那儿有一张桌子、一台炉子。我们还穿着工作服:工装裤和衬衣。男人们戴着帽子,女人们扎着头巾,是战时的扎法。照片中的我胖胖的,很高兴,像是和患难与共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远远不止十四岁。我从不记得自己曾是这个样子,或曾装成这个样子。只有艾琳一个人摘了头巾,露出她那长长的、红色的头发。她盯着镜头,眼神温顺,淫荡而诱人。这暗合了玛乔丽和莉莉的说法,却不是我记忆中的艾琳。是的,一定是艾琳的相机。她摆好姿势,用那样的眼神看着镜头,比谁都显得刻意。表面上看,玛乔丽和莉莉也在笑,但她们的笑容却不太友好,不太在乎。她们头发扎在头巾里,身体裹在工作服里,看上去像两个快活、吃苦耐劳但脾气暴躁的男人。她们的头巾好像戴错了,应该戴帽子才对。亨利的兴致很高,他很高兴自己还能干活。他在咧着嘴笑,看起来要比实际上年轻二十岁。然后是表情惭愧的摩基,他好像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摩根脸通红,一副老板的姿态,看上去十分满足。他刚刚送给我们每个人一只火鸡,都是有毛病的,要么少只腿,要么少只翅膀,或者有什么别的缺陷,总之都是不能按全价卖的。但他特地对大家说,瘸鸡出好肉,并给我们看,他自己也带了一只这样的回家。

大家手里都拿着马克杯或又大又厚的瓷杯子。和平时不同,杯子里盛的不是茶,而是黑麦威士忌。摩根和亨利从晚餐时就开始喝了;玛乔丽和莉莉说只喝一点儿,说要不是圣诞节前夜,要不是累得半死,她们是不会喝酒的。艾琳也说累死了,但这并不是说她只想喝一点儿。赫布不但给艾琳倒了很多,给莉莉和玛乔丽倒的也不少,姐妹俩也都没拒绝。赫布给我和摩基也倒上酒,很少的一点儿,然后掺上可口可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结果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黑麦威士忌加可口可乐是一种标准的喝法,所以总是要这种酒。后来才发现,几乎没有人这么喝,而且我喝了还会恶心。但那个圣诞节前夜我没有恶心,赫布给我倒的酒太少。除了一种怪怪的味道和飘飘然的感觉,其实和喝可口可乐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赫布,我不需要借助照片就能想起他——我是说,如果照片上是他平时的样子的话。在屠宰厂他从来都是一个样子,在街上我碰到过他几次,也一样——在我印象中他从来没变过,只有一次例外。

赫布唯一不同于平时的一次就是摩根大骂布赖恩,布赖恩跑到街上去的那次。那时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因为当时我一直在盯着他看。其实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比平时更平和、更严肃了一些。如果非要形容那种表情,那只能说是羞耻了。可是为什么而羞耻呢?为布赖恩——因为他做了那样的事?那恐怕为时已晚,因为布赖恩什么时候不是那样?为摩根——他那么夸张地大吵大闹?为他自己——他以阻止这类打闹出名,这次却没能阻止?还是因为他没有维护布赖恩?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义务那么做——维护布赖恩?

所有这些在当时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当我涉世稍深、至少对性知道得更多以后,我认定布赖恩就是赫布的情人;格拉迪丝也确实想引起赫布的注意,而这正是布赖恩羞辱她的原因——也许有、也许没有赫布的纵容与许可。像赫布这样有尊严、深藏不露又可敬的人通常会选择布赖恩这样的人,不由自主而又徒然地爱上一个堕落、愚蠢的家伙,这个家伙甚至连邪恶都说不上,连恶魔都算不上,只是胡搅蛮缠,惹人讨厌——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我认定,赫布虽然性格温和、小心谨慎,但他在替自己向我们报仇——不只是向格拉迪丝,而是向我们所有人。布赖恩就是他报仇的工具。在我盯着赫布看的时候,他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我们的不屑,恶毒的、幸灾乐祸的不屑;但也有尴尬,为布赖恩,为他自己,也为格拉迪丝,在某种程度上为我们所有人感到尴尬,为我们所有人感到羞耻——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再后来我不这么想了。我到了这样的一个阶段:凡是自己不能真正理解的事情,都躲得远远的。现在,只要想到赫布那奇怪的、饱受折磨的表情,想到布赖恩不顾他的尊严瞎胡闹,想到我自己对赫布神秘的关注,希望有机会出其不意地靠近他,待在他身边——想到这些,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对于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答应你的人来说,想象和他亲近是多么迷人、多么愉快的事啊!现在我仍然会受到这种男人的吸引,想象着他们的许诺和拒绝;对他们仍然充满好奇,不管是基于事实还是猜想。

喝完酒,我想对赫布说点什么,于是站在他旁边等待机会。要等到没人和他说话、他也不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要等到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吵,盖过我声音的时候才能说。

“很遗憾你的朋友不得不离开这儿。”

“没关系。”

赫布的态度很友好,很快乐,这让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进一步打听或谈论他的生活。他知道我想干什么,一定早就知道了,他在很多女人那里都有过经验,也知道如何应对。

莉莉的马克杯里又添了些威士忌。她说有一次她和最好的朋友(已经死于肝病)女扮男装,混进啤酒馆的男士区。那里写着“男士区”,她们想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一边坐在角落里喝啤酒,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竖起耳朵听。没人多看她们一眼,或起一点疑心,但很快问题就来了。

“现在我们该去哪儿?要是转到另一边去女厕所,叫人看到,她们一定会大喊大叫的。要是去男厕所,也一定会有人发现我们不对劲。你知道,啤酒下肚后,很快就想上厕所!”

“你年轻的时候什么事没干过?”玛乔丽说。

好几个同事给我和摩基建议,叫我们及时享乐,但不要惹是生非。他们说他们也曾经年轻过。赫布说我们都是好同事,活儿干得漂亮,但他不想留大家到太晚,免得和哪位的丈夫闹不愉快。玛乔丽和莉莉说她们不在乎自己的丈夫,但艾琳说她爱她的丈夫,他不是叫人从底特律拖回来和她结婚的,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不是真的。亨利说只要身体好,生活就很好。摩根衷心祝愿大家圣诞快乐。

我们走出屠宰厂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雪,莉莉说像圣诞贺卡上的一样。没错,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围着人们门外的彩灯盘旋,确实像圣诞贺卡上的一样。摩根开着他的卡车送亨利和艾琳回家,以示对老人、孕妇以及圣诞节的尊重。摩基穿过田地,抄近路走回家。赫布是一个人走的,他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像走在湖船的甲板上。玛乔丽、莉莉和我像老朋友一样挽着胳膊往回走。

“我们唱歌吧,”莉莉说,“唱什么呢?”

“《三个国王》?”玛乔丽说,“《三个取火鸡内脏的人》?”

“《我梦想有一个白色圣诞节》。”

“梦想什么?你已经有了啊!”

于是我们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