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状红皮藻(2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8854 字 2024-02-18

最后一局牌,莉迪娅欠劳伦斯二十五分钱,她上楼去取钱。等拿完钱出来,走进漆黑的过道时,她看到尤金站在那儿,望着窗外。

“希望明天的暴风雨不要太糟糕。”尤金说。

莉迪娅站在他旁边,也向外边望去,可以看到月亮,但有些模糊。

“你不是在水边长大的吧?”莉迪娅问。

“不,不是。”

“能赶上两点半的船就没事了,对吗?”

“当然希望这样了。”尤金像个小孩子,毫不讳言自己的害怕,“我可不喜欢被淹死[10] 。”

莉迪娅记得自己小时候也这样说“淹死”,那时她认识的大部分大人和所有孩子都这么说。

“你不会有事的。”莉迪娅对尤金说,语气坚定而慈爱,然后下楼把钱给了劳伦斯。

“尤金呢?”劳伦斯问她,“在楼上吗?”

“他担心天气不好,正望着窗外发呆呢。”

劳伦斯笑了。“叫他上床睡觉,别再想了。他的房间和你的挨着,我得告诉你啊,他在睡梦里可是会吓得大喊大叫。”

莉迪娅第一次见到邓肯是在一家书店,她的朋友沃伦在那儿上班。有一天,莉迪娅在等沃伦一起出去吃午饭,沃伦去取外套了。这时有人请另一个店员雪莉帮忙找一本《波斯人信札》,那个人就是邓肯。雪莉带着邓肯走到该书所在的位置。书店里很安静,莉迪娅听邓肯说,这本书一定不好上架,该把它归为小说呢,还是政论文呢。莉迪娅觉得邓肯的话暴露了一些信息,说明他让自己显得博学多识,与众不同。对于光顾这里的客人来说,这大概没什么稀奇的。后来她还会想起这一刻,想到他的无能为力、略显逢迎和缺乏自信,觉得很有意思。沃伦穿好外套回来了,跟邓肯打过招呼后,一边和莉迪娅一起往外走,一边小声对她说:“铁皮人[11] 。”沃伦和雪莉喜欢给客人们取绰号,莉迪娅听他说过“大理石嘴”、“鹰嘴豆”和“殖民地公爵夫人”,而邓肯是“铁皮人”。她觉得,他们之所以给邓肯取这个绰号,一定是因为他身上穿的那件平整的灰大衣;还有他的头发也是浅灰色的,年轻时显然是金黄色的。邓肯并不瘦,脸部线条也不是棱角突出的那种,看上去关节也不会嘎吱作响;他身体灵活、健壮,表情愉快而不失严肃;皮肤白皙,打扮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

莉迪娅没跟邓肯说起过绰号的事,没说曾经在书店里见过他。大约一周后,他们在一家出版社组织的聚会上见面,邓肯不记得曾见过她。莉迪娅想,在书店那天,邓肯可能只顾着和雪莉说话了,没看到自己。

莉迪娅相信自己对事物的理解,通常是这样。她相信自己对沃伦的判断,对沃伦的朋友雪莉也一样,也包括偶然认识的人,像经营旅馆的这对夫妻、斯坦利先生,还有一起打牌的那几个人。她觉得自己知道人们行为背后的原因,并常常高估自己那些未经证明的推测和未经证实的猜想。但想到和邓肯之间的冲突,她却觉得自己愚蠢而无助。她还是能滔滔不绝,因为解释是她的习惯,但即便是对自己说的话,她也不相信。所以说话没有用,还不如蒙上头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呢。

她问自己,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权力。她知道是谁,但想知道是什么、在什么时候——权力的转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尊和理性是什么时候全面退位的?

莉迪娅上床后看了半个小时书,然后穿过过道去卫生间。已经过了午夜,房子里一片漆黑。她半开着房间的门,没开过道的灯。尤金的房门也半开着,她经过那里时,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像呻吟,又像耳语。她想起劳伦斯说的,尤金在睡梦里会大喊,但这不是睡着时发出的声音,她知道尤金是醒着的。在漆黑的房间里,尤金躺在床上,望着门口,试图引诱她。这引诱充满色情意味,很直接,听上去又有些无助,就像他站在窗边坦白地承认自己害怕一样。莉迪娅继续往前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把门关上,闩好。其实即便在当时,她也觉得这样做毫无必要,尤金绝不会硬闯,他身上没有那种蛮横的气质。

接下来她就那么躺着。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想冒险了。本来可以去尤金那儿,甚至更早的时候可以给劳伦斯一个暗示。换作过去,她可能会那么做。可能做,也可能不做,要看自己的感觉。现在好像没有这个可能了。她感觉自己像被裹住了,被无聊的知识层层包裹,严严实实地保护着。这当然都不是坏事——它让你的思想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没有了欲望的驱使,你可以更从容、更平和地进行思考。

她在想,那些男人会是什么样的情人。劳伦斯是不错的选择,他和自己年龄最为接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可以预见,可能他还很习惯这种谨慎的偶遇呢。他表示亲近的方式会有些粗俗,但她不一定反感。他会很高兴,很快活,很谨慎,也许还有点暗喜,会认认真真地向她献殷勤,也不忘借机插一句警告:开个玩笑,或友好地骂她一句,来提醒她他们之间的关系。

尤金绝不会认为有这个必要。不过对于情人,他会比劳伦斯忘得还要快。(快得多,因为劳伦斯虽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事后却会担心有不好的后果,所以必须筑起一道严格的防线。)尤金会和劳伦斯一样老练。多年来,姑娘们和妇女们一定和莉迪娅一样,在回应尤金那种请求,那种率真的坦白。她认为尤金会很慷慨,他应该是一个懂得感恩、忘我的情人,对自己的女人非常好,所以他离开的时候女人们绝不会找他的麻烦,不会逼着他结婚或追着他哭哭啼啼的。她们对那些说话有保留、前后不一致、开空头支票、骗人和嘲弄别人的男人才会那样。那些男人会让女人们怀孕,女人们会疯狂地给他们写信,说如何如何爱他们,也会对他们施以报复。尤金不会有这些麻烦,他是个天真快乐的爱情奇才,直到什么时候觉得该结婚了,他会娶一个相貌普通、母亲一般的姑娘,也许比他大一点,精明一点。他会是个忠诚的丈夫,对妻子很好,妻子会照顾好家;他们会拥有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大家庭。

那么文森特呢?他不像另外两个那么容易想象:没有劳伦斯和尤金的吵闹和动作,裸露的肩膀和温暖的、令人愉快的皮肤,没有他们的体力、努力和无助。莉迪娅不好意思这样想文森特,可是她现在唯一真正感兴趣的却是他。她想让他的谦恭、沉默、幽默和无能来增加他的运气。她喜欢的恰恰是他和劳伦斯不一样的地方,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他一生都要为劳伦斯——或像劳伦斯那样的人工作,而不是相反。她也喜欢他不同于尤金的地方:嘲讽的态度、耐心,以及持重的性格。仿佛她小时候在农场生活时就认识他了,他们生活的农场差不多,这样的人在她的家族里一定已经生活了几百年。她了解他的生活,能看到一扇扇门向她敞开,通向她所知道的和已经遗忘的;能看到房间和风景展现在眼前;能看到那里:雨夜,乡间的小溪和墓地,篱角的美国稠梨和金翅雀。她甚至怀疑这些真的发生过。多年来沉迷于欲望和贪念,你是否曾经梦回温柔的幻想之乡?或许这只说明她真正需要和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多年前是否应该爱上一个像文森特这样的人并且嫁给他?是否应该聚焦于这样的生活能够满足的那部分自我,而忘掉其余的自我?

也就是说,是否应该留在爱情被安排好了的地方,而不要去别处?在别处,你得创造爱,不止一次地创造,并且永远不知道这些努力是否真的能换来爱。

邓肯会说起他的历任女友:能干的露丝,冒失的朱迪,快乐的戴安,优雅的多拉瑞斯,妻子般的麦克西恩,金发、大胸的美女罗莉安,会说多种语言的玛丽安,神经质的卡罗琳,感情奔放、有些像吉卜赛人的罗萨丽,聪明、忧郁的露易丝,安静的社交名人简。现在他会怎么说莉迪娅?诗人莉迪娅?闷闷不乐、脏乱不堪、不能令人满意的莉迪娅?不能令人满意的诗人莉迪娅?

一个周日,邓肯和莉迪娅开车行驶在彼得伯勒附近的山里,邓肯说起了罗莉安的美貌。也许是怡人的乡间风光让他想起了这位前任。他说那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笑话,简直就是荒谬。在一个小镇上,邓肯停下来加油,莉迪娅走到马路对面一家周日营业的折扣店,从货架上买了几管化妆品。在加油站那又冷又脏的厕所里,她把一些浅黄褐色的液体拍在脸上,一些绿色的膏状物擦在眼皮上,想让自己的形象来个彻底的改变。

“你的脸怎么了?”莉迪娅回到车上时,邓肯问道。

“化妆了。我化了点妆,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儿。”

“能看到你脖子上的分界线,太明显了。”

这样的时候,莉迪娅会感到窒息。是挫败感,她后来对医生说,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和能达到的效果之间的差距。她相信邓肯的爱——对她的爱——存在于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只要极力取悦他,在一次次痛苦之后(这抹杀了她之前所有的努力),或假装对他毫不在乎,她就能把那份爱挖出来或吸引出来。

是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想法?是他。至少他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她能尊重他的隐私,对他不要有任何要求,并且努力改变她的外表和行为中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他就会爱她,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在一起。他把这些逐条列出来,其中有些内容非常私密,她听后羞愧地大叫,捂上耳朵,求他收回这些话或不要再说了。

“就是不能和你讨论问题。”邓肯说。他说最讨厌别人歇斯底里的发作和情绪外露了,但莉迪娅觉得不是这样。当她受不了那平静、详细的罗列而最终崩溃的时候,他好像感到一阵深深的满足和解脱。

“有可能是这样吗?”莉迪娅对医生说,“是不是他既想亲近女人,内心又充满恐惧,所以必须毁掉她?这么说是不是过于简单了?”她急切地问道。

“那你呢?”医生说,“你想要的是什么?”

“想让他爱我?”

“不是你爱他?”

她想起邓肯的公寓:没有窗帘,比周围的建筑都高,屋里的东西没有好好摆放,彼此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各种特殊的需要倒是都照顾到了:一尊雕塑放在文件柜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因为邓肯喜欢躺在地板上看它在阴影里的样子;一堆堆书就放在床边;为了躺在床上就能吹到风,床斜着放在房间里。

所有的杂乱其实都是秩序,是精心设计的结果,不容干涉。门厅尽头有块漂亮的小地毯,邓肯经常坐在那儿听音乐。还有一把又大又难看的扶手椅,附加部分可以放头和四肢,真称得上是设计的杰作。莉迪娅说那客人呢,客人来了往哪儿坐。邓肯说没有客人,这是他自己的空间。邓肯说话风趣,英俊潇洒,作为客人很受欢迎,但是他从不请别人来自己家做客。这对他来说合情合理,因为社交生活是别人的需要和发明。

莉迪娅会带鲜花过来,但除了插在床边地上的一只坛子里,就没处可放了。她从多伦多回来,也会带各种礼物:唱片、书,或奶酪。她弄清了如何在房间里穿行,找到了自己可以坐的地方。对老朋友,或者说任何朋友,她都不让他们打电话来或者来看她,因为有太多东西说不清楚。有时候他们会和邓肯的朋友见面,和那些人在一起她会紧张,觉得他们会把她归为某一类人加以揣测。她不喜欢看邓肯把那些趣闻轶事、滑稽模仿和讨好人的俏皮话——用来逗她开心的把戏——讲给或表演给别人。邓肯无法忍受沉闷无聊的气氛,莉迪娅觉得他瞧不起不会说俏皮话的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得跟上他的节奏,得充满活力。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高度紧张的芭蕾舞者,浑身颤抖,唯恐下一轮会叫他失望。

“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不爱他?”莉迪娅对医生说。

“你怎么知道你爱他?”

“因为当他厌倦我的时候,我非常痛苦,想从地球上消失,真的,想藏起来。我走在大街上,感觉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我的鄙视,鄙视我的无能。”

“你没能让他爱上你。”

莉迪娅得怪自己。其实她和邓肯一样关注自我,但她隐藏得更巧妙。她在和邓肯比赛,比谁爱得更好。也在和其他所有女人比赛,尽管这听起来很荒唐。听邓肯称赞那些女人,或仅仅知道他还清楚地记得她们,都让她无法忍受。莉迪娅和很多同时代的女性一样,都认为爱情是可怕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她对爱情的态度是不恭敬、不严肃的。她是贪婪的。她谈吐机智,语带讥讽,以此来掩饰无理的期望。她为邓肯做出的牺牲——忍受他生活中的种种安排、和朋友的相处模式,以及做爱的节奏和说话的语气——所有这些都是违心的,是明目张胆的,不是严肃认真的。这就是不恭敬,不体面。她把这份权力当作礼物送给邓肯,然后又不停地抱怨他拥有这份权力——开始是对自己,最后是对他。她就是来打败他的。

她是这样对医生说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最糟糕的不是弄清这些事的真假。只要醒着,我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分析他,分析我自己,可是都无济于事。我许愿,甚至祈祷,往许愿井里扔钱。我觉得他身上有种东西坚决不会让步,一定要摆脱我,所以他得找理由。但他说这是胡说八道,说只要我不再反应过度,我们就会很快乐。我只得想也许他是对的,也许都是我的错。”

“你在什么时候觉得快乐?”

“他对我满意的时候,他开玩笑、高兴的时候。不,不,我从来没感到快乐过。是放松,就像克服了一个挑战,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胜利。但他总能让我手足无措。”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两个人中不总是有个这样的吗?和前夫在一起的时候,这个人是我。你觉得问这些问题有用吗?可能只是自尊心?我不想一个人过,希望每个人都知道我拥有这样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可能是羞辱,我想被羞辱?知道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当你只是有点烦,还愿意跟别人聊的时候,这样的谈话还不错;但是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就不太管用了。”

“你现在感到绝望吗?”

莉迪娅忽然觉得很累,累到几乎不想开口说话。她和医生谈话的房间铺着深蓝色的地毯,用的是蓝绿条纹的座椅套;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渔夫和小船。她感觉这里面有种共谋。虚假的安慰,暂时的解脱,一丝不苟的欺骗。

“不。”

莉迪娅觉得,她和邓肯就像长着很多头的怪兽。一只嘴巴里说出的是辱骂和指责,有时情绪激烈,有时态度冷漠;一只嘴巴里说出的是虚伪的道歉和谄媚的恳求;另一只嘴巴里则只有这种拐弯抹角、合情合理又真真假假的聊天,就像她和医生之间的谈话一样;没有一只能说出有用的话,也没有一只知道闭上。同时她又相信(尽管她自己不知道),这些怪兽的头虽然会说出残酷的、愚蠢的废话,但也都会缩进去,蜷起来,进入梦乡。不要管它们说了什么,不要管。那样,她和邓肯就可以带着希望和信任忘掉过去,重新认识彼此,重拾一开始时未被破坏的快乐——他们是后来才将彼此派上别的用场的。

一天,莉迪娅在多伦多试着给邓肯打电话,发现他行动迅速,已经换上了未在黄页里注册的电话号码。邓肯写信给她(通过老板转交的),说会把她的东西打包寄过来。

莉迪娅是和斯坦利先生一起吃的早餐。那几个工人天亮前就已经吃完,去工作了。

她问斯坦利先生,昨天晚上跟那个认识薇拉·凯瑟的女人聊得怎么样。

斯坦利先生说了声“啊”,然后吃了一口荷包蛋,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她开过一家小餐馆,就在码头旁边。她说自己的厨艺不错,这一定是真的,因为薇拉和伊迪斯曾经在她那儿订餐。她和弟弟一起把饭送过去的,用的是弟弟的车。有时候薇拉会不满意——也许送去的饭菜不完全是她想要的,也许是嫌做得不够好,总之会把饭退回去,要她做新的再送来。”斯坦利先生笑了笑,用很信任的口气对莉迪娅说:“薇拉有时候是有些盛气凌人。嗯,是的,她并不完美,所有有杰出才能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容易缺乏耐心。”

莉迪娅想说胡说,她听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泼妇。

有时候醒来还不错,有时候就很糟糕。今天早上醒来,莉迪娅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现在已经无法弥补了。

“有时候她和伊迪斯也会来小餐馆吃饭,”斯坦利先生接着说,“如果她们喜欢周围有人,就会在那儿吃。有一次,我拜访的这个女人跟薇拉聊了很久,有一个多小时。这个女人跟薇拉说起了婚姻,她当时正在考虑是否结婚。她给我的印象是,那个人向她求婚的动机有点太实际了,像是在寻找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没有什么浪漫可言,她和那位先生都不是傻乎乎的年轻人了。薇拉跟她谈了一个多小时,当然,并不是直接建议她这么做或那么做,而是笼统地谈这件事。薇拉说得很在理,也很替她着想,所以直到今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但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可是她懂什么?”莉迪娅说。

斯坦利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满是伤心和诧异。

“薇拉·凯瑟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莉迪娅说。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斯坦利先生的声音有些激动,并略带责备的口气。

“她们深爱着对方。”他说。

“她从来没和男人一起生活过。”

“就像艺术家一样,她理解事物不一定要亲身经历。”

“可是如果他们不理解呢?”莉迪娅追问道,“不理解怎么办?”

斯坦利先生继续吃他的鸡蛋,好像没听到一样。最后他说:“这个女人觉得薇拉的话对她帮助很大。”

莉迪娅“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但语气却是怀疑的。她知道自己刚才很无礼,甚至有些残酷。她知道,得向斯坦利先生道歉。她走到餐具柜前,又倒了一杯咖啡。

这时,旅馆女主人从厨房来到餐厅。

“还热吗?我也想来一杯。你今天真的要走吗?有时候我想,我也要登上船去旅行。这儿很漂亮,我也很喜欢,但是你知道,待久了也……”

她们站在餐具柜旁喝完咖啡,莉迪娅不想回到餐桌旁,可是必须回去。斯坦利先生看上去虚弱而又孤独;他的肩很窄,头已经秃了,但是很干净;棕色的格子运动衫有点不合身,太大了。他努力保持着干净整齐的形象,考虑到他的视力,一定费了不少力气。他最不应该受到无礼的对待了。

“噢,差点忘了。”旅馆女主人说。

她去厨房,拿回来一只大牛皮纸袋。

“这是文森特留给你的。他说你喜欢,是吗?”

莉迪娅打开袋子,看到长长的、暗色的、参差不齐的红皮藻叶子,即使干了以后叶子看着也是油油的。

“呃……”她说。

女主人笑了:“我知道,你得出生在这里,才会喜欢这种味道。”

“不,我真的喜欢,”莉迪娅说,“正学着喜欢。”

“他们一定都很喜欢你。”

莉迪娅拿着袋子回到餐桌旁,给斯坦利先生看。她想开个玩笑安慰他一下。

“不知道薇拉·凯瑟有没有吃过掌状红皮藻?”

“掌状红皮藻。”斯坦利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把手伸进袋子里,拽出几片叶子,看了看。莉迪娅知道,他此刻看到的,也许就是薇拉·凯瑟曾经看到的。“她当然知道,应该知道的。”

可她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她和那个女人过得怎么样?她是怎样生活的?这是莉迪娅想说的。斯坦利先生知不知道这些?如果问他薇拉·凯瑟是怎样生活的,他会不会说她不用像别人一样选择某种活法,因为她是薇拉·凯瑟?

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多么可爱而耐用的避身之所啊,走到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着,而且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也许有一天,莉迪娅可以拥有同样的幸运。不过在那之前,她的心情还是会时好时坏。“时好时坏”,小时候人们这样说那些好不了的病人:“啊,她的身体时好时坏。”

可是,瞧,这份礼物悄悄地、远远地带给她怎样的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