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状红皮藻(1 / 2)

木星的卫星 艾丽丝·门罗 8854 字 2024-02-18

夏末,莉迪娅乘船去了新不伦瑞克省南岸的一个小岛。几天后就要回安大略省了,她打算在那里住上一晚。莉迪娅是一名编辑,在多伦多一家出版社上班。此外,她还是一个诗人,但这重身份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是不会提起的。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她和一个男人在金斯顿一起生活。现在,在她看来,这段关系已经结束了。

在这次旅行中,莉迪娅发现了一个问题:人们对她好像不太感兴趣了。倒不是说她以前多么引人关注,只是有那种东西在,她就觉得有安全感。莉迪娅今年四十五岁,离婚九年了;两个孩子都已经独立生活,当然,遇到事情还会有退缩和困惑的时候,还会向她求助。和前几年相比,她既没变胖,也没变瘦,也没有衰老得太快,但还是从一种女人变成了另一种女人。这是她在这次旅行中的新发现,对此她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她正处在一种新的、奇怪的状态。她做过很多努力,比如把积木一块块垒起来,有时候能忙一整天,有时候则一点心思都没有,也有的时候,这种刻意而貌似随意的活动让她感到兴奋,生活本身让她感到兴奋。

她看到一家可以俯瞰码头的旅馆。码头上放着一堆堆捕龙虾的虾笼,几处零星的店铺和房屋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正在做饭,这个女人带她来到楼上一个便宜的旧式房间。这会儿没有别的客人在,不过隔壁房间的门开着,看样子有人住,也许是个孩子,因为床边的地上有几本连环画。

旅馆后面有一条陡峭的小路,莉迪娅一边沿着小路往上走,一边辨认着路边的灌木和野草。秋麒麟草和野紫菀正在盛开,在安大略省很少见到的日本黄杨,在这里却好像很平常。这里的树木矮小,野草长着长长的叶子,叶面粗糙。这是莉迪娅第一次来到大西洋沿岸,不过这里的海景、弯弯的草叶以及光秃秃的房子都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开始想居住在这里会怎样。房子会保持低价吗?外面的人已经开始来这里买房了吗?在这次旅行中,她常常有这样的想法,还常想能不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谋生。她不想靠写诗来养活自己,不只是因为那样收入太低,而且她自己可能不会再写诗了。她这样想过很多次了。自己的厨艺不足以用来赚钱,不过做清洁倒是可以。岛上除了她入住的这家旅馆,至少还有一家。另外,她还看到过一家汽车旅馆的广告牌。如果这三家全部都由她来做清洁,能工作多少个小时?一小时又能赚多少钱?

餐厅里有四张小桌子,却只有一个人,正坐在那儿喝番茄汁。莉迪娅进来的时候,这个人没朝她这边看。一个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可能是之前那个女人的丈夫,他的胡子是灰黄色的,神情有些沮丧。他问莉迪娅叫什么名字,然后带她来到喝番茄汁的那个人跟前。那个人站起来,动作很僵硬,旅馆主人把莉迪娅介绍给他。他姓斯坦利,莉迪娅估计他有六十岁。斯坦利先生很礼貌地请莉迪娅坐下。

三个穿工作服的人走进餐厅,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他们有些吵,但不是自大或无礼的那种,只是走进来坐在桌旁,带来一阵愉快的喧闹。就是说他们自己乐在其中,也希望别人能分享这份快乐。斯坦利先生朝他们鞠了一躬——真的是鞠躬,不只是点点头。他跟他们说晚上好,那几个人问他晚饭吃什么,他说应该是扇贝,餐后甜点是南瓜饼。

“这几位先生是新不伦瑞克电话公司的,”斯坦利先生对莉迪娅说,“附近有几个更小的岛屿,他们正在为其中的一个小岛铺设电缆,工作日就住在这儿。”

近看,斯坦利先生比莉迪娅原先想的要老一些。不是声音,他说话很清晰,是美国口音;也不是手的动作;而是牙齿,他的牙齿很小,是棕色的,牙缝很宽;还有眼睛,浅褐色的虹膜上有一块奶皮样的薄层。

旅馆主人把晚饭端来,和那几个工人说了几句话。他是个很能干的服务员,只是有些呆板、冷漠,像个梦游者,做事的时候像在梦里一样。菜盛在大碗里,客人们自取。莉迪娅很高兴,晚餐品种很丰富:有西兰花、芜菁泥、土豆和玉米。那个美国人每样取一点,小心翼翼地吃起来,好像先吃什么后吃什么,每一口都不是随意的,仿佛为什么先吃土豆再吃芜菁泥,为什么油炸扇贝本来就不大,还要整整齐齐地切成两半,都是有原因的。有几次他抬起头,好像有话要说,但并没有开口。那几个工人这会儿也安静下来,只顾埋头吃东西。

斯坦利先生终于开口了。他说:“你熟悉薇拉·凯瑟这个作家吗?”

“熟悉。”莉迪娅有些吃惊,因为在过去的两周里,她没见过一个人在读书,连书架都没见过。

“那你知道,她每年夏天都来这里吗?”

“这里?”

“对,就是这个小岛。她的避暑别墅在这里,离我们现在坐的地方不到一英里。她来了十八年,很多作品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从她写作的房间可以看到海,但现在那里的树长高了,挡住了视线。她和她那位伟大的朋友伊迪丝·刘易斯在一起。你读过《一个迷途的女人》吗?”

莉迪娅说读过。

“这是她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部,就是在这里写的,至少主要是在这里写的。”

莉迪娅意识到,那几个工人也在听,尽管他们没有抬头。她感到即使他们不看斯坦利先生,互相之间也没有眼神交流,仍然能够传达出一种带有宽容意味的鄙视。至于自己在不在这鄙视的范围之内,她并不在意。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关于薇拉·凯瑟,她没找到什么可说的,也没告诉斯坦利先生自己在出版社工作,更不用说自己也算是个作家了。也可能只是斯坦利先生没怎么给她说话的机会。

斯坦利先生说:“我崇拜她已经六十多年了。”说完顿了一下,两手拿着刀叉,停在盘子上方。“她的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更加崇拜她,越来越崇拜。这里还有人记得她,今天晚上我就要去见一个女人,她认识薇拉,和她说过话。这个人八十八了,但人们说她还没忘。这里的人听说我对薇拉感兴趣,就想到了这样的人,并帮我取得了联系。”

“我感到非常高兴。”他严肃地说。

斯坦利先生一直在说。莉迪娅觉得这种说话风格有些似曾相识。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虽然上大学时有一两个老师可能这样说话,但她想到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时期。那时有些人——为数不多的一些人——说话从来不管什么民主,从来不迎合别人。他们用语正式,字斟句酌,不无自得,尽管这种正式和学究气在这个国家只会引来别人的嘲笑。不,这不是事实的全部,嘲笑之外还有一份令人不舒服的羡慕。斯坦利先生让莉迪娅想起的,其实是很久以前存在于偏远城市里的旧式文化(当然她从未接触过,只是通过书本有所了解):那种高尚与得体,音乐会上的绒面硬座,还有安静的图书馆。他之所以选择崇拜这个作家,也与此有关:这一喜好和他说话的风格一样过时。莉迪娅觉得他不可能是老师,老师不会这样崇拜哪个作家,对他那个年纪的人来说恐怕也是如此。

“您是教文学的老师吗?”

“不是。噢,不,我没有那份荣幸。不,我都没有学过文学,十六岁就工作了。在那个时候,你没有多少选择。我在报社工作。”

莉迪娅想起某些出奇谨慎、保守、行文古板的新英格兰报纸。

“哦,是哪家报社?”说完她马上意识到,对这样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来说,这么问未免太不礼貌了。

“你肯定没听说过,只是一个工业城市的日报。还有另外几家早年的报纸,这就是我的一生。”

“那么现在,你是想写本关于薇拉·凯瑟的书吗?”这个问题对莉迪娅来说并不突兀,因为她每天都在和想出书的人打交道。

“不,”斯坦利先生严肃地说,“我眼睛不好,不能多看书、多写东西了。”

这就是他吃饭为什么那么小心的原因了。

“不,”他继续说道,“不是说我没想过写本关于薇拉的书。本来是可以写写她在这个小岛上的生活的。传记有人写过了,但这一段人们说得不多。不过我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现在做调查只是自娱自乐。我带着一把轻便折椅去那里,在她曾经写作和看海的窗子下坐着。那里从来都没有人。”

“没有人维护吗?没成立纪念馆什么的?”

“噢,真的没有,完全没有。你知道,薇拉虽然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人甚至看出了她的天赋——我是说性格方面,他们不可能看到她写作上的天赋——但另外一些人也认为她待人不友好,所以不喜欢她。让他们不高兴的原因是薇拉不爱交际,可是为了写作她必须这样。”

“他们可以向政府提议,”莉迪娅说,“也许可以从加拿大政府和美国人那里拿到一笔钱。他们可以保存这栋房子。”

“嗯,不过这件事不应该由我来说,”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说,“不应该,不。”

斯坦利先生不希望有其他崇拜者来打扰他在薇拉窗下的独坐,莉迪娅应该想到这一点。如果有别人介入,在薇拉的旧居旁竖起牌子,印制宣传单,如果这家叫“海景”的旅馆不得不改名为“岩石上的阴影”[7] ,那么他这份个人的朝圣还有什么价值?他宁愿让那栋房子坍塌,任上面荒草丛生,也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一幕。

莉迪娅最后一次试着给邓肯(在金斯顿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个人)打过电话后,走在多伦多的大街上。她知道自己得去银行,得买吃的,坐地铁;得记住路线和办事顺序:打开支票本,排队,挑选自己要买的面包,投车票。这些仿佛是她做过的最难的事。为了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她需要看地铁站的站名,在该下车的那一站下车。这对她来说有种难以名状的困难。她很清楚在哪一站下车,前一站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哪里,可就是无法在自己和外部世界之间建立起联系,所以诸如起身下车、沿台阶往上走、走在大街上这些平常的事情似乎都需要付出异乎寻常的努力。后来她想,自己是卡住了,就像机器卡住了一样。即便在当时,她心里也有一个自己的形象,有点像从后面挖空了的鸡蛋包装盒。

回到公寓后,她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大约坐了一个小时,然后去浴室脱掉衣服,换上睡衣,上床。躺在床上,她如释重负,有种胜利的感觉:终于克服了所有困难,来到了目的地,再也不用记着什么了。

她一点也没有要自杀的想法,不知道怎么使用工具或辅助物,甚至想不出来用什么工具。想到自己买了面包和奶酪,她不禁感到惊奇。现在,这些东西就放在门厅的地板上,可是挑选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要怎么咀嚼,怎么吞咽?

晚饭后,莉迪娅和做饭的那个女人在前廊上坐着。女人的丈夫负责清洁。

“噢,当然有洗碗机,”女人说,“我们有两台冰柜,一台超大型冰箱。投资是必需的,有工作队在这儿住着呢,你得让他们吃上饭。这个小店可耗钱呢,像海绵吸水一样。明年还要建个游泳池,你得有更多吸引人的东西,不进则退嘛。别人还以为我们过得多么轻松快活呢,哪有的事!”

这个女人五官轮廓分明,脸上有皱纹,留着长直发,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绣花长衬衫,外边罩了件男式毛衣。

“十年前我在美国的一个群居村生活,现在在这儿,有时候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今天晚上还要把工作队的午饭打好包。我不停地忙着做饭、烤面包,其余的事约翰做。”

“你们雇了人做清洁吗?”

“我们雇不起,都是约翰做。洗衣服,还有别的活儿,他什么都做。不得已我们买了台轧液机[8] ,洗床单用,还装了台新炉子,从银行贷的款。说来好笑,我曾经嫁给一个银行经理,后来离开了他。”

“我现在也是一个人。”

“是吗?但是你不可能永远一个人。我遇到了约翰,那时他的情况和我差不多。”

“我曾经和一个人在金斯顿一起生活,在安大略省。”

“是吗?我和约翰非常幸福。他曾经是牧师,但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是个木匠。我们都有点逃离世俗。你和斯坦利先生聊过了吗?”

“聊过了。”

“你以前听说过薇拉·凯瑟吗?”

“听说过。”

“那他会很高兴的。我不怎么读书,所以这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是个重视觉的人,但觉得他很了不起。斯坦利老先生是个真正的老派学者。”

“他来这里很久了吗?”

“不,没有很久,今年才第三年。他说一直都想来的,就是来不了,有个亲属需要照顾,得等这个人死了才能来。不是妻子,可能是兄弟,不管怎么说,反正得等。你看他有多大年纪了?”

“七十?七十五?”

“那个人八十一了。没想到吧?我真的很羡慕这种人,真的,羡慕坚持不懈的人。”

“有一次,和我在金斯顿一起生活——曾经一起生活——的那个人,”莉迪娅说,“正把几盒文件放进汽车后备箱。那是在乡下,一处旧的农舍外。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下,就低头看了一眼。那时大约是傍晚,天色已经很暗了,他觉得是一只友好的大狗,一只大黑狗拱了他一下,就没怎么在意,只说走吧,好啦,伙计,走开啦,听话。后来他把那几个盒子放好,转过身,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熊,一只黑熊。”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莉迪娅在厨房里给大家讲这件事。

“然后他是怎么做的?”劳伦斯问。劳伦斯是电缆工作队的工头,正在和莉迪娅、尤金、文森特打牌。

莉迪娅笑了:“他说了声‘抱歉’。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盒子里只有文件?没有吃的?”

“他是个作家,写历史方面的书,那是他写书需要的一些材料。有时候他得去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那里搜罗材料。那只熊其实是宠物,不是从灌木丛里跑出来的,是主人开玩笑,故意把链子解开的。那儿住着老哥俩,文件就是从他们那儿拿的。两个老人把熊放出来,只想吓唬他一下。”

“他就是做这个的?收集旧东西,然后写成书?”劳伦斯说,“应该挺有意思。”

莉迪娅立刻后悔了,觉得不应该讲这件事。是他们说到熊,她才讲起这一段的,但除非邓肯本人讲,否则没什么意思。邓肯身材高大,为人宽厚亲切,彬彬有礼,可以亲自向你演示他那声抱歉是多么礼貌,并惟妙惟肖地描述那两个躲在破烂窗帘后面笑的调皮老人。

“你得认识邓肯这个人……”她几乎要说出来。其实她讲起这件事,不就是想告诉别人自己认识邓肯吗?她想说自己并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出来旅行;得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有人爱的,不久前是有男人的,而且是个有趣、逗乐、有冒险精神的男人。错,一个从财迷和行为怪异的人那里收集旧文件,然后把一百年前发生的事写成书的人,他们是不太可能觉得有什么冒险精神的。甚至都不应该说自己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过。对他们来说,这只说明她和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睡过觉。

劳伦斯不到四十岁,但是很成功,他很愿意谈自己。他是独立的包工头,在圣斯蒂芬有两套别墅,还有两辆轿车、一辆卡车和一艘船;妻子在学校当老师。他有些发福了,有着卡车司机的大肚子,但看上去仍然机敏、有活力。不难看出,大多数时候他都很精明,当然也很冷酷。他可以穿得奢华,招眼,而某些地方、某些人又可以让他变得沮丧,没有把握,爱与人争论。

劳伦斯说那些东西不全是真的——关于滨海诸省人们写的那些东西。他说在这里你只要不怕出力,就有足够多的工作机会,男人、女人都一样。他不反对妇女解放运动,但事实上是有些工作男人干得更好,有些工作女人干得更好,永远都是这样。如果都能静下心来,认清这一点,那么大家都能过得更好。

他说自己的孩子们很没有礼貌。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什么也不缺——现在就是这样,你能怎么办?别的孩子也一样:衣服、自行车、好的教育条件、唱片,应有尽有。他的父母什么都没给他,他出来工作,开卡车,到过安大略省,甚至萨斯喀彻温省都去过。他上学只读到十年级,但没让这一点阻碍自己的发展,尽管有时候也想,当年多上几年学该多好。

尤金和文森特是劳伦斯雇用的工人。他们说自己只读到八年级,更高的年级乡村的学校也没有了。尤金二十五岁,文森特五十二岁。尤金是法裔加拿大人,来自新不伦瑞克省北部。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脸色红润,脸上毛茸茸的,神情恍惚——透着一股阴柔的男性美,性情温和,有些腼腆。现在的男人或男孩脸上很少有这种表情了,有时在旧照片上还能见到:比如年轻的新郎或篮球运动员,有着浓密的、沾上水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青春的脸庞和刚刚长成的身体。尤金不太聪明,也可能不太好胜,他打牌输了钱。男人们管这种打法叫斯开特。莉迪娅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玩过,那时候叫三十一点。今天晚上他们玩的是一局二十五分。

文森特和劳伦斯拿尤金开玩笑,笑他输牌,笑他在圣约翰迷路,还笑他喜欢的女人、他的法裔身份。尤金由着他们说,也不反驳。劳伦斯的玩笑简直就是欺负人,他表面上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却似乎有种坚硬、沉重的东西——强烈的自尊心带给他的不是鼓舞,而是负担。文森特则没有这份额外的负担,尽管他开起玩笑来也毫不留情(他既打趣劳伦斯,也不放过尤金),却没有残酷或危险的感觉在里边。看得出来,他说话本来就是轻松随意的,一直不停地开玩笑。文森特聪明、狡猾,但并不坚持什么;他总是能说出最悲观的事,听上去却没有什么不幸。

文森特在圣斯蒂芬附近有一个农场,是家里留给他的,他就是在那个农场长大的。他说现在只靠种地不够养家了,去年种了一茬土豆,结果六月下霜,九月下雪,生长期太短了。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这种事,他说。而且市场也不自由,完全受控于那些大的竞争对手,大的利益集团。大家都自己想办法,没人指望农场的收入。他妻子现在也工作,之前报了个培训班,学习做头发。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像父母这样勤劳,只想飞快地开着车,到处兜风玩。儿子们结婚以后,媳妇们想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新炉子,几乎不用人动手就能把饭做好,并且把饭摆到餐桌上的炉子。

过去可不是这样。文森特平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靴子——别人没穿过的新靴子——是参军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在泥地里倒着走,为的是看新靴子留下的脚印,新鲜、完整的脚印。战争结束后,他在自己家的农场工作了一段时间,把军服穿破了——这样就只剩下一条像样的裤子了。后来他去圣约翰找工作,在一家啤酒馆,一个人对他说:“想买条便宜的好裤子吗?”他说想,那人说:“跟我来。”文森特就跟着他去了。他们去哪儿了?去了殡葬承办人那里!事情是这样的:家属通常为死者准备一整套衣服,而死者躺在棺材里时只露出上半身,所以只要有上衣就够了,殡葬承办人就把死者的裤子给卖了。

就是这样,军队给了文斯[9] 第一双新靴子,一具尸体向他捐献了到那时为止他穿过的最好的裤子。

文森特的牙齿掉光了,这一点很明显,但并不难看,只是让他多了几分神秘和幽默。他的脸很长,下巴很短,目光不具挑战性,但也不会受别人的愚弄。他很瘦,有着结实的肌肉,黑色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过去很多年艰苦劳动的痕迹,也能预见同样的未来。这正是他的身体所能胜任的,直到最后他老了,胳膊像绳子一样瘦弱无力,人也变小了,依然没有怨言,靠几个笑话顽强地活着。

打牌的时候他们聊得兴高采烈,还不时被叫嚷、威胁和笑声打断。后来大家开始聊自己,气氛变得严肃些了。刚才他们喝的是当地产的一种啤酒,叫“驼鹿”。打完牌,劳伦斯出去,从卡车里拿来一些安大略啤酒,看样子比刚才那种好。他们管这种酒叫“进口货”。旅馆主人早就上床休息了,几个工人和莉迪娅却在厨房里喝啤酒、吃掌状红皮藻,好像他们中的哪个是主人似的。红皮藻是文森特从他房间里拿下来的。这是一种绿褐色的海藻,咸咸的,味道有点像鱼。文森特说他晚上吃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它,早上起来吃的第一样东西还是它——没有更好吃的东西了。现在人们发现这东西对身体这么好,就在商店里卖,包成极小的包,要的却是天价。

第二天是周五,工人们要离开小岛,返回大陆。他们说要争取赶上两点半的船。平时都是赶五点半的,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风雨,一股热带飓风的末梢将在天黑前袭击芬迪湾。

“如果暴风雨太大,渡船就不会开,对吗?”莉迪娅问,“有危险就不会开吧?”她想自己并不介意被耽搁在岛上,那样早上就不必继续旅行了,她不介意。

“唉,很多人等着周五晚上离开这儿呢。”文森特说。

“想回家找老婆呢,”劳伦斯用嘲讽的语调说道,“总有人在这儿工作,总有人不能回家。”然后他开始以不慌不忙但不容打断的语气谈起性,用他的话说就是:岛上的放荡。他说曾经有一段时间,由于性病的原因,当局要在整个岛上设四十天的隔离期。很多工作队来这儿,住在那家叫“海浪”的汽车旅馆,那儿每天晚上都有通宵达旦的聚会。大家开怀畅饮,年轻女孩们出卖肉体。那些女孩也就十四五岁——噢,有的只有十三岁。他说在这个岛上,人们觉得二十五岁的女人简直可以当奶奶了。这个地方很有名,那些女孩为了挣钱什么都肯干,有时候只为一瓶啤酒。

“有时候什么都不要。”劳伦斯说得津津有味。

这时他们听到前门开了。

“你的老男朋友。”劳伦斯对莉迪娅说。

莉迪娅愣了一下,她想到了邓肯。

“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老家伙。”文森特说。

斯坦利先生没到厨房来,他穿过客厅,上楼去了。

“嗨?去‘海浪’了?”劳伦斯轻声说,说话时抬起头,好像在透过天花板和斯坦利先生说话。“老家伙是不懂那种事的,”他说,“五十年前不懂,现在也一样。我是不允许自己的工人走近那个地方的,对吧,尤金?”

尤金脸红了,表情严肃起来,好像在学校里遭到老师的逼问一样。

“尤金嘛,他不需要去那种地方。”文森特说。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劳伦斯急切地问道,好像有人和他争辩似的,“是真的,对不对?”

他看了一眼文森特,文森特说:“是,是。”对于这个话题,他好像没有劳伦斯那么感兴趣。

“你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纯洁,”劳伦斯对莉迪娅说,“纯洁!嗬,好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