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2 / 2)

喜剧演员 格雷厄姆·格林 11431 字 2024-02-18

“小皮埃尔。”

我突然意识到,马吉欧医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这个大块头男人行动起来竟然可以如此悄无声息,实在令人惊奇。

“我去拿一盏过来,”我喊道,“这里就我一个人。”

我摸索着回到酒吧里。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手电筒。当我打开它时,我发现通往厨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我提了一盏油灯返回走廊,小皮埃尔随即爬上了台阶。从上一次我看见他那轮廓鲜明、表情暧昧的五官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他身上的夹克衫湿透了,他便把它晾在一把椅子背后。我给他倒了一杯朗姆酒,然后等着他作出解释——在太阳下山以后见到他是不太寻常的。

“我的车抛锚了,”他说,“我一直等到刚才那阵雨下完才走过来。今晚的供电也来得比平时要晚。”

我机械地问——这是在太子港闲聊谈天的一部分:“他们在路障那儿搜过你的身没有?”

“下这么大雨就不会了,”他说,“这种时候连路障也不会有。你别指望民兵会顶着暴雨继续工作。”

“我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小皮埃尔。”

“我一直都很忙。”

“你的漫谈专栏肯定没什么好写的吧?”

他在黑暗中咯咯笑道:“总会有东西可写的。布朗先生,今天在小皮埃尔的人生中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日子呢。”

“你该不会是结婚了吧?”

“不,不,不。再猜猜看。”

“你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太子港的财产吗?哦,不是的。布朗先生,今天我装了一部高保真立体声电唱机。”

“恭喜你。它能用吗?”

“我还没有买唱片呢,所以我也说不上来。我已经从哈米特那里预订了一些,有朱丽叶·格雷科13,弗朗索瓦丝·阿迪14,约翰尼·阿利迪15……”

“我听说哈米特不再跟我们一路了。”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他失踪了。”

“这是头一回,”小皮埃尔说,“你比我更早听到风声。是谁告诉你的?”

“来源我得保密。”

“以前他常去外国大使馆,去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这很不明智。”

灯光突然亮了起来,沉思中的小皮埃尔猝不及防,让我第一次撞见了他脸上不安的表情,但他随即对灯光作出反应,使出他平时的那股快活劲儿,兴高采烈地说:“这样的话,我的唱片得等上一阵子了。”

“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些唱片,我可以借给你。那是以前我为客人们准备的。”

“今天晚上我人在机场。”小皮埃尔说。

“有人下飞机吗?”

“事实上,真的有。我没想到会遇见他。在迈阿密,人们有时会比原计划待得更久一些,而他已经出去很长一段日子了,还遇上那么多麻烦……”

“你说的是谁?”

“孔卡瑟尔上尉。”

我想我现在明白小皮埃尔为什么要登门拜访了——不仅仅只是为了告诉我他买高保真立体声电唱机的事情。他是来警告我的。

“他有麻烦了?”

“凡是接触过琼斯少校的人都有麻烦。”小皮埃尔说,“上尉非常恼怒。他在迈阿密受了不少羞辱——他们说他在警察局里蹲了两个晚上。想想看!是孔卡瑟尔上尉啊!他要为自己恢复名誉出口恶气的。”

“怎么做?”

“想办法逮住琼斯少校。”

“琼斯在大使馆里很安全。”

“他应该继续待在那儿,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他最好不要相信任何安全通行证的鬼话。可谁知道新大使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什么新大使?”

“有传言说,总统已经向皮内达先生的政府发过话,说他不再是受欢迎的人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空穴来风。请问我能看看你的唱片吗?雨已经停了,我必须要走了。”

“你的车停在哪儿?”

“在路障下面的公路旁边。”

“我开车送你回家。”我说。我去车库里取车。打开前灯后,我看见马吉欧医生耐心地坐在他的汽车里。我们没有说话。

我把小皮埃尔放在了他称之为“家”的棚屋前,然后驱车开往大使馆。门前的守卫拦住我的车,朝里面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放我通过大门。当我摁响门铃时,我能听见大厅里面传出的狗叫声,还有琼斯那副带着主人口吻的说话声:“安静,小咬,安静。”

那天晚上只有他们在家,大使、玛莎和琼斯,我感觉就像一场家庭聚会。皮内达和琼斯在玩金罗美——不用说,琼斯稳居上风。而玛莎则坐在一张扶手椅中织毛线,我还从未见过她手里拿毛线针的样子。琼斯这一来,好像给这间屋子里带来了某种家庭生活的氛围。小咬坐在琼斯的脚背上,仿佛他才是自己的主人,而皮内达抬起头,眼里流露出受伤和不太友善的神色,开口说:“请原谅,我们想把这一局先打完。”

“来看看安格尔吧。”玛莎说,我们一起上楼梯,中途我听见琼斯说:“再拿一张2我就停手。”从楼梯平台上我们转向左边,走进了以前我们吵过架的那个房间,她奔放而快乐地亲吻了我。我把小皮埃尔口中的传言说给她听。“哦,不,”她说,“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但随后她又补了一句:“路易这几天是在为某些事情烦心。”

“但如果这是真的……”

玛莎说:“新大使还是照样得收留琼斯。他不能把他赶出去。”

“我想的不是琼斯。我在考虑我们自己。”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我心想,她还会继续用他的姓氏来称呼他吗?

她在床沿坐下,两眼瞪着墙壁,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好像那堵墙突然朝她逼近了似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说,“我不会相信。”

“迟早有一天它会发生。”

“我一直在想……等安格尔长大能懂事了……”

“到那时候我都已经有多老了啊?”

“你以前不也想过这个的嘛。”她责备我说。

“没错,我已经想过很多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去纽约想把酒店卖掉的原因之一。我要手里有钱才能跟着你,不管你被送到哪儿去。可是现在没有人肯买下它。”

她说:“亲爱的,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可是琼斯——对他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

“我想,我们俩要是还年轻的话,也会觉得这对我们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可现在呢——‘男人们丧命,被蛆虫吞噬,却不是为爱情而死。’16”

琼斯在楼下喊道:“牌打完了。”他的声音如莽撞的陌生人一样闯进了房间。“我们最好下去。”玛莎说,“什么也别提,直到我们弄清楚了再说。”

皮内达将那条可怕的小狗抱在膝上坐着,用手抚摸着它;它无精打采地接受着他的爱抚,心里似乎想去别处,它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望向正坐在那里忙着计分的琼斯,目光中透出一股朦胧的热爱。“我赢了一千两百点。”他说,“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去哈米特的店里,给安杰尔买波旁饼干吃。”

“你都把他宠坏了,”玛莎说,“给你自己买点东西吧。也好记得我们嘛。”

“瞧你说的,就好像我会忘记你们似的。”琼斯说,他朝玛莎看去,脸上露出一副悲哀的表情,眼眶里微微泛潮,同时又显得有点虚伪,就和皮内达膝盖上的那条狗看着他的样子如出一辙。

“你的信息好像不太灵光嘛,”我说,“哈米特已经失踪了。”

“我没听说啊,”皮内达说,“为什么……?”

“小皮埃尔觉得是因为他有太多外国朋友了。”

“你必须做点什么,”玛莎说,“哈米特帮过我们很多忙。”我想起了其中一个:小房间里的黄铜大床,淡紫色的丝绸床单,还有靠墙摆放的一列东方式硬背靠椅。那些美好的下午属于我们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我又能做什么?”皮内达说,“内政部长顶多会收下两根我的雪茄,然后礼貌地告诉我,哈米特是海地公民。”

“把老连队还给我,”琼斯说,“我就能像一剂泻盐那样直捣警察局,非找到他不可。”

他这一番又好又快的回应正合我意:马吉欧说过,“你能把吹牛大王骗进陷阱”。在琼斯说话的时候,他用一种年轻人寻求认可的表情看着玛莎,而我可以想象,在所有那些居家和睦的夜晚,他是如何用自己在缅甸的故事取悦他们的。他确实已经不年轻了,但在我们俩之间还是有十年左右的差距。

“那里有很多警察。”我说。

“要是我有五十个自己的弟兄,我就能占领这个国家。日本鬼子当年可比我们人多多了,而且他们懂得怎么打仗……”

玛莎向门口走去,但我拦住了她。“请别走。”我需要她做一名证人。她留下了,而琼斯还在继续吹牛,一点也没起疑心。“当然了,起初在马来半岛他们打得我们溃不成军。当时我们对游击战还一窍不通,但后来我们就学会了。”

“温盖特。”我鼓励道,生怕他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他是最棒的一个,不过我还能说出其他人的名字。我对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蛮骄傲的。”

“你能用鼻子嗅出水源。”我提醒他。

“那可不是我费劲学来的,”他说,“我天生就会。唉,在我小时候……”

“现在你却被关在这里,真是悲剧啊。”我打断他的话头。他的童年太遥远了,跟我的目的搭不上边。“现在山里有帮人正需要学习打游击。当然他们已经有菲利波了。”

我们俩就像是在表演一首二重唱。“菲利波,”琼斯大叫起来,“他什么都不懂,老兄。你知道他来找过我吗?他想请我帮忙训练……他提出……”

“你没有动心吗?”我说。

“我当然有啊。我怀念以前在缅甸的日子。这你能理解吧。可是,老兄,当时我还在为政府服务。我还没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也许我是很天真,但你至少得跟我坦诚相待吧……我曾经信任过他们……如果当时我就知道现在我所了解的情况……”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向玛莎和皮内达解释自己逃跑这件事的。很显然,在他逃跑当晚告诉我的故事的基础上,他又大大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你当时没跟菲利波走真是太可惜了。”我说。

“对我们俩都很可惜,老兄。当然,我不是在说他的坏话。菲利波很勇敢。只要有机会,我就可以把他训练成一流的突击队员。那次针对警察局的袭击——真是太业余了。他放跑了大多数敌人,抢到的武器也只有……”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即使是没经验的小老鼠也不会像琼斯这样,一闻到奶酪诱饵的香味就拼命往陷阱里钻。“哦,那我现在就过去找他。”他说。

我说:“如果我能安排你逃跑……去加入菲利波……”

他没有半点迟疑,因为玛莎的眼睛正看着他。“只要告诉我怎么做就行,老兄,”他说,“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

正在这时,小咬突然跳上琼斯的膝头,开始舔他的脸,从鼻子一直舔到下巴,仿佛在给这位英雄人物致以漫长的告别;他开了个明显的玩笑——因为到这时他都没意识到陷阱已经关紧了——逗得玛莎哈哈大笑起来。我安慰自己,这种欢声笑语的好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你得做好要随时出发的准备。”我告诉他。

“我一向轻装出行的,老兄,”琼斯说,“现在连调酒箱都没有了。”他还真敢冒险提起那档子事啊!他对我太有把握了……

马吉欧医生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周围一片漆黑,尽管照明已经恢复。我说:“我已经引他上钩了。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你听起来非常得意,”他说,“但说到底这又能怎样呢?一个人不可能打赢一场战争。”

“不,我有其他得意的理由。”

马吉欧医生在我的书桌上摊开一张地图,我们仔细研究起那条通往沃凯市的南方公路。如果我要单独返回的话,去的时候就必须装作车上没有别的乘客。

“可如果他们要搜车呢?”

“待会儿我们再说这个。”

我自己需要一张警察颁发的通行证,还要有出行的理由。“你必须拿到星期一的通行证,在12号那天……”他告诉我。在最好的情况下,他想得到菲利波的回复也需要一周时间,所以12号是可能成行的最早日期——“那天夜里几乎没有月光,对你们很有利。你在到达阿坎市17以前要把他放在附近的公墓旁边,然后继续开到沃凯市。”

“要是通顿·马库特在菲利波之前先找到他的话……”

“午夜以前你们到不了那里,而且没有人会在天黑以后进墓地。如果有人发现他,你的前景可就不妙了。”马吉欧说,“他们会逼他开口的。”

“我看也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了……”

“我是不可能拿到通行证离开太子港的,不然我早就提出……”

“别担心。我还有一笔私人恩怨要找孔卡瑟尔算账。”

“我们大家都有。至少有一样东西我们可以仰仗……”

“什么东西?”

“天气。”

沃凯市有一个天主教布道团和一家医院,我编了个故事,说我承诺过要亲自送一包神学书籍和一包药品去那里。结果这个故事基本没派上用场,警察只关心他们在职务上受到尊重。办一张去沃凯市的通行证要花那么多个小时等待,还要忍受动物园里似的恶臭,叛匪尸体的可怖照片贴在头顶,周围的空气像火炉一样炎热,真是够了。我和史密斯先生初次见到孔卡瑟尔的那间办公室已经关上了。或许他已经失宠,而我的私怨也已得到解决。

下午一点的钟声敲响前,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朝坐在桌前的一名警察走去。他开始在表格上填写无穷无尽的细节,关于我,关于我的车,从我在蒙特卡洛的出生情况直到我的亨伯牌汽车的颜色。一名警官走过来,越过警察的肩膀看了看。“你疯了。”他说。

“怎么了?”

“没有吉普车,你根本到不了沃凯。”

“我走大南方公路。”我说。

“一百八十公里的烂泥和坑洞。就算开吉普车过去也要八个小时。”

当天下午,玛莎过来看我。我们肩并肩躺着休息时,她对我说:“琼斯把你的话很当真。”

“我就想让他当真。”

“你明明知道,你们连第一个路障都过不了。”

“你就这么为他担心?”

“你真是个大傻瓜,”她说,“我看如果是我要永远离开,你也会把我们最后相处的时间弄得很扫兴……”

“你要走了?”

“总有一天要走。当然了。这是肯定的。人总是要继续前进。”

“你会事先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会跟着你走。”

“是吗?好一长串行李啊。到了新首都,丈夫、安格尔还有情人都一起跟着来了。”

“至少你会把琼斯留在后面。”

“谁知道呢?或许我们可以把他装进外交邮袋里私运出去。路易喜欢他胜过喜欢你。他说琼斯为人更真诚。”

“真诚?你说琼斯?”我勉强装出一声大笑,但在欢爱过后,我的喉咙已经变得干哑。

就像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暮色在我们谈论琼斯的时候悄然降临,我们没有再一次做爱:这个话题让人提不起兴致。

“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他交起朋友来怎么那么容易。路易和你。甚至连史密斯先生都喜欢他。或许就像黑人喜欢金发碧眼的女子一样,奸妄之徒能勾起正人君子的兴趣,或者是有罪之人对纯真之人颇具吸引力吧。

“我是纯真之人吗?”

“是的。”

“那你还以为我跟琼斯睡过。”

“这跟纯真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我们离开这里,你真的会跟我走?”

“当然会了。只要我能筹足现金。以前我还有一家酒店。现在我只剩下你了。你要走了吗?你是不是在对我隐瞒什么?”

“我没瞒你。但路易可能有事隐瞒。”

“他不是什么都会告诉你吗?”

“也许他比你更怕惹我不高兴。关怀会让人变得更加——柔弱。”

“他多久和你做一次爱?”

“你觉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对吗?我需要你,还有路易,还有琼斯。”她说,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棕榈树和三角梅已经变成黑色,雨开始下了起来,一滴一滴就像凝成团状的重油。阵阵雨滴之间,沉寂降临在闷热的空气里,闪电随即劈落,暴雨的轰鸣从山中传来。雨水就像一堵事先砌好的墙壁,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我说:“那天夜里就会像今天这样,等月黑无光之时,我就来接琼斯出发。”

“你怎么带他通过那些路障呢?”

我重复了小皮埃尔对我说过的话:“暴雨天是不会有路障的。”

“可是他们会怀疑你啊,如果他们发现……”

“我相信你和路易是不会让他们发现的。你必须封紧安杰尔的嘴巴,还有那条狗。别让它在屋里转悠,长哼短叫地寻找失踪的琼斯。”

“你害怕吗?”

“我只希望我有辆吉普车,就这些。”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讨厌孔卡瑟尔和他的通顿·马库特手下。我讨厌‘爸爸医生’。我讨厌让他们当街摸我裤裆搜查手枪。游泳池里的那具尸体——我曾经有过迥然不同的美好记忆。他们折磨过约瑟夫。他们毁了我的酒店。”

“如果琼斯是个骗子,就算他去了,情况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到头来他并不是骗子。菲利波很信任他。也许他确实打过日本鬼子。”

“如果他是骗人的话,就不会想去加入游击队了,不是吗?”

“他在你面前把话说得太满了。”

“我对他没有那么重要。”

“那重要的又是什么?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高尔夫俱乐部的事情?”

“说过,可是没有人会为高尔夫俱乐部去冒生命危险。他是真的想去。”

“你相信这个吗?”

“他请我把他的摇酒壶借还给他。他说这是他的吉祥物。在缅甸的时候他总是把它带在身上。他说,等游击队攻入太子港以后,他会把它还给我。”

“他可真会做梦,”我说,“也许他也是个纯真之人。”

“你别生气,”她恳求我说,“今天我想早点回家。我答应过要和他聚一聚——打金罗美纸牌,我的意思是,在安格尔放学回家以前。他对安格尔非常好。他们一起扮突击队,还玩徒手格斗的游戏。金罗美也没有几次好打了。你能理解的,不是吗?我想对他好一点。”

她走后,我感觉心中的厌倦超过了愤怒,而厌倦的对象主要是我自己。我就不能对别人抱以信任吗?然而,当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听那无边的寂静在四周如洪水一般泛滥时,怨恨重新涌上我的心头。怨恨是消解恐惧的良药。我心想,我凭啥要相信一个德国人,一个绞刑犯的孩子呢?

几天后,我收到了史密斯先生的来信——从圣多明各寄到这里,路上花了一周多的时间。他在信中写道,他们俩已经在圣多明各逗留了几日,一起四处游玩,还参观了哥伦布的坟墓。猜猜他们在那里遇见了谁?我甚至不用翻页就能猜到答案。自然是费尔南德斯先生。他们抵达机场时他正好也在。(我心想,莫非是他的职业让他像救护车一样时刻在机场里待命不成。)费尔南德斯先生带他们看了很多地方,十分有趣,因此他们决定多待几天。费尔南德斯先生的英语词汇量显然有所增加。在“美狄亚”号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直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因为他的母亲患了重病,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音乐会上崩溃痛哭的原因。不过,现在她已经康复了,之前诊断的癌症被证实不过是纤维瘤而已,而且史密斯太太还说服了她改吃素食。费尔南德斯先生甚至认为,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建一座素食中心是有可能的。“我必须承认,”史密斯先生写道,“这里的环境更和平,但贫困依然随处可见。史密斯太太遇到了一位来自威斯康星州的朋友。”他请我向琼斯少校转达他最诚挚的问候,并感谢我提供的所有帮助和殷勤款待。他是一位礼数周全尽善尽美的老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想念他。在蒙特卡洛的学校小教堂里,我们每个礼拜天都会祈祷“愿主赐予我们和平”18,但我怀疑在大家后来的人生中,那句祈祷又在多少人身上得到了回应。史密斯先生不必祈求和平。自出生起,他的心中便充满了和平,没有坚冰的碎片。那天下午,有人在太子港城郊的一条露天下水道里发现了哈米特的尸体。

我开车出门,前往“凯瑟琳妈咪之家”(既然玛莎待在家里陪着琼斯玩耍,我干吗不能去寻欢作乐?),可是没有一个姑娘敢在那天晚上离家外出。哈米特的事情这会儿恐怕已经传遍了全城,人们都害怕光死一个人满足不了星期六男爵的胃口。菲利波夫人和她的孩子已经躲进委内瑞拉大使馆,跟其他避难者会合了,而城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氛。(开车经过玛莎的大使馆时,我注意到现在有两个守卫待在外面了。)尽管返回途中天已经开始下雨,但我在酒店下方的路障前还是被守卫拦下来搜查了一阵。我怀疑有些举动是不是孔卡瑟尔回国以后指使的——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一片忠心。

到了“特里亚农”,我发现马吉欧医生的侍童正拿着一张便条等我——他邀请我去共进晚餐。饭点已过,我们伴着雷鸣开车到他家里。这次我们没有被人拦住——现在雨下得太大,那个民兵蹲到用破麻袋搭成的遮篷下面躲雨去了。车道旁的那棵南美杉上垂落着雨滴,仿佛它是一把破旧的雨伞,而马吉欧医生在他那维多利亚风格的起居室里等着我,还准备了一瓶波尔图红葡萄酒。

“哈米特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我问。用混凝纸浆做成的餐桌上,有两块用小珠编出花朵图案的杯垫,上面摆着两只酒杯。

“听说了,可怜的人。”

“他们逮到他什么把柄了?”

“他是给菲利波通风传信的情报员之一。而且他没有开口招供。”

“你是另外一个?”

他从瓶中倒出红酒。我从来不喜欢拿波尔图当开胃酒喝,但那天晚上我没有反对,以我当时的心情,不管是什么酒都可以接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问了他另一个:“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招供?”

他给了我明显无疑的答案。“我还在这里。”平时给他收拾屋子和做饭的老妇人费里太太开门进来,提醒我们晚饭已经备好。她一身黑衣,头戴白色软帽。对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这副场景可能会显得有点古怪,但我随即想起以前曾听说过,在早期的苏联伊尔喷气客机上还配有蕾丝窗帘和陶瓷橱柜呢。就像她一样,它们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我们享用了美味的牛排和奶油蒜香土豆,还品尝了波尔多红酒,在离波尔多这么遥远的地方,能喝到这般品质的酒已经是颇为不错了。马吉欧医生没有心情说话,但他的沉默就像他的言语一样不朽。当他开口说“再来一杯?”的时候,这句话就像刻在墓碑上的一个简短的名字。晚饭结束后,他说:“美国大使要回来了。”

“你确定?”

“而且政府即将与多米尼加共和国展开友好会谈。我们又一次被抛弃了。”

老妇人端着咖啡走进房里,他立即缄口不语。他的脸庞被里面摆设着蜡花盆景的玻璃罩挡住,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当时的感觉是,我们应该在饭后去找布朗宁诗社的其他成员,共同讨论《葡萄牙十四行诗集》19。哈米特倒毙在下水道中,距离此地十分遥远。

“我还有几瓶库拉索酒20,或者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还剩一点法国廊酒21。”

“请上库拉索酒好了。”

“库拉索酒,费里夫人。”沉寂再次降临,耳边只有屋外的雷鸣声。我在心里奇怪,他为什么要叫我来,而等到费里夫人终于来了又走以后,我听到了答案。“我收到了菲利波的回信。”

“幸好它转给了你,而不是哈米特。”

“他说他下周会连着三个晚上等在集合地点附近。从下周一开始。”

“在墓地里?”

“没错。那几天夜里应该不会有月亮。”

“可是如果也没有暴雨怎么办?”

“每年到这个季节,你碰上过连着三天不下大雨的情况吗?”

“没有。但我的通行证有效期就一天——在礼拜一。”

“细节不重要。警察中间没几个识字的。你把琼斯放下,然后继续往前开就行了。如果情况出了什么闪失,你受到当局怀疑,我会尽力协助你,在沃凯市给你通风报信。有可能你得坐渔船逃走。”

“天主保佑,千万别出任何闪失。我可不想逃亡海外。我的人生基业都在这里。”

“你必须在暴雨结束前经过小戈阿沃22,不然他们会在那里搜你的车。过了小戈阿沃,直到阿坎市以前应该都不会有问题,而等你到了阿坎市,你又是独自一人了。”

“我真希望自己有辆吉普车。”

“我也是。”

“大使馆外面的守卫怎么办?”

“别理他们。下暴雨时他们会躲进厨房里喝朗姆酒。”

“我们必须提醒琼斯,让他做好准备。我觉得他有可能会临阵脱逃。”

马吉欧医生说:“从现在开始到你离开的那天晚上,这段时间我希望你不要去大使馆。明天我会过去——给琼斯治病。腮腺炎在他这年纪是非常危险的疾病,它有可能会造成不孕不育,甚至是阳痿。从那孩子发作到现在他病倒,这段潜伏期在医生眼里可能会显得太长,让人有点怀疑,但用人们不会明白这个。琼斯会被隔离起来,安心静养。在有人发现他逃跑以前,你应该早就从沃凯赶回来了。”

“那你呢,医生?”

“需要多久我就治他多久。这段时间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我的车不会离开太子港——那也是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只希望他值得我们如此大费周章。”

“哦,我向你保证,我也这么希望。我也这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