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1 / 2)

喜剧演员 格雷厄姆·格林 11431 字 2024-02-18

酒店里再也没有任何客人了。史密斯夫妇走后,那个靠蛋奶酥令我的酒店厨房声名大噪的厨子放弃了全部希望,辞职去了委内瑞拉大使馆,至少在那里还有一些难民需要他做饭吃。我要吃饭的话,就会煮个鸡蛋或者开盒罐头,或者和我最后仅剩的女仆和园丁分享海地食品,又或者和皮内达夫妇一起用餐——但次数不多,因为琼斯在场让我心烦。安杰尔如今去了西班牙大使夫人开办的一所学校上学,每到下午,玛莎就会大大方方地开车驶上“特里亚农”酒店的车道,把轿车停在我的车库里。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感已经离她远去,又或许是她那百依百顺的丈夫如今给了我们有限的自由。在我的卧室里,我们凭借做爱或是聊天打发时光,但也经常只是争吵。我们甚至还为大使的小狗吵过一架。“它让我直起鸡皮疙瘩,”我说,“就像一只披着羊毛围巾的老鼠,或是一条大蜈蚣。他怎么会想到要买它呢?”

“我猜他是想有个伴儿。”她说。

“他有你啊。”

“你知道,我陪他太少了。”

“我是不是应该为他难过?”

“能为某些人难过,”她说,“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坏处。”

她的感觉比我敏锐得多,当争吵的乌云在天边远远浮现,还不到一只巴掌大的时候,她便已然发觉,而且往往会采取正确的规避动作,因此她会给我一个拥抱,待我们分开,争吵往往也就结束了——至少那一回便是如此。有一次,她说起了我母亲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很奇怪不是吗?我父亲是个战犯,而她却是抵抗运动的女英雄。”

“你真觉得她是?”

“没错。”

“我在一只小猪存钱罐里找到过一枚奖章,但我认为那可能是一段风流韵事的纪念品。在小猪里还有一枚宗教奖章,可那毫无意义——她肯定不是个虔诚的女人。她把我留给耶稣会士只是为了自己方便。他们可以承担没付清的账单。”

“你和耶稣会的人在一起?”

“是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以前以为你是——无神论者。”

“我是无神论者。”

“对,但我以为你是新教徒无神论者,不是天主教的。我就是新教徒无神论者。”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彩色皮球凌空飞舞的画面,每一种信仰都由不同的颜色代表——甚至连缺失的信仰也是如此。有存在主义的彩球,有逻辑实证主义的彩球。“我甚至曾经想过,你也许是个共产主义无神论者。”只要你能身手敏捷地拍打这些皮球,让它们四处飞舞不落地,那么事情还是很好玩、很有趣的;只有当一只皮球落到地上时,你才会产生和个人无关的某种伤痛感,就像有条狗死在主干道上叫人难受那样。

“马吉欧医生是共产主义者。”她说。

“我猜也是。我羡慕他。他很幸运能有信仰。我把所有这些绝对的事物都留在往见学校的小教堂里了。你知道吗,他们甚至一度以为我会蒙受圣召?”

“也许你是一个未能如愿的神父9。”

“我吗?你是在笑我吧。把手放这儿来。这玩意儿一点神学信仰都没有。”我一边自嘲一边和她交欢。我纵身扑向欢愉,仿佛跳楼自尽时投向人行道的路面。

那次短暂的激烈争吵过后,是什么事情又让我们谈起了琼斯呢?在记忆中,我把很多个下午、很多场欢爱、很多回讨论和很多番争吵都混在了一起,它们全是最后那场争吵的序曲而已。例如,有一天下午她想提早离开,当我问她为什么要走时——离安杰尔放学回家还有很长时间呢——她回道:“我答应过琼斯,让他教我玩金罗美纸牌。”那时离我让琼斯住进她家屋檐下才过了十天,当她告诉我这句话时,我立即感到了嫉妒滋生的前兆,就如同身体的第一丝颤抖是宣告发烧即将来临的前兆一样。

“那游戏肯定很刺激吧。你宁肯打牌也不想做爱?”

“亲爱的,能做的我们都做过了。我不想让他失望。他是个好客人。安格尔喜欢他。他经常和安格尔一起玩。”

很久以后的又一个下午,争吵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了。她突然问我——那是我们身体分开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小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一种类似小蚊子的昆虫。怎么了?”

“琼斯总是管那条狗叫小咬,而它居然有叫必应。它的真名是唐璜,可它从来都记不住。”

“我猜你是要告诉我,连那条狗也喜欢琼斯咯。”

“哦,不过它是喜欢他啊——比喜欢路易还多。路易天天喂它,连安格尔想去喂它他都不允许,而琼斯只要喊一声小咬……”

“琼斯是怎么叫你的?”

“什么意思?”

“他一叫唤你就跑过去了。你提早走掉就为了跟他玩金罗美。”

“那是三周以前的事了。我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

“现在我们有一半时间都在聊那个可恶的骗子。”

“是你把那个可恶的骗子带到我们家的。”

“当时我可不晓得他会变成你们全家人的朋友。”

“亲爱的,他会逗我们发笑,仅此而已。”她选择给我的这个解释恰恰是最让我烦心的,“这里能让人笑的东西并不多。”

“这里?”

“每个字你都要歪曲意思。我不是说这里的床上。我是说在太子港这里。”

“两种不同的语言会造成误解。我以前应该学点德语才对。琼斯会说德语吗?”

“连路易都不会。亲爱的,你要我的时候我是女人,可当我伤到你的时候,我永远是个德国人。真可惜摩纳哥从来没当过世界强国。”

“它当过。但英国人在英吉利海峡里打败了摩纳哥亲王的舰队。就像打败德国纳粹空军那样。”

“你们打败德国纳粹空军的时候我才十岁。”

“我没打过仗。我坐在办公室里上班,把反对维希政权的宣传材料翻译成法语。”

“琼斯打过的仗更有意思。”

“哦,是吗?”

是因为纯真她才会这么多次提到他的名字,还是因为她觉得嘴上不说心里就不痛快呢?

“他当时在缅甸,”她说,“跟日本鬼子打仗。”

“他已经告诉你了?”

“一聊起游击战他就变得非常有趣。”

“这里的抵抗组织可以用得上他。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政府。”

“但他现在已经看透了政府的真面目。”

“或者是他们看透他了吧?他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一排失踪的士兵?”

“有。”

“还有他能用鼻子嗅出水源?”

“有。”

“有时候我都奇怪,他怎么没能至少混上个旅长当当?”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

“奥赛罗就是用他的冒险故事俘获了苔丝德蒙娜的芳心。老掉牙的伎俩。我也应该告诉你当年我是怎么被《时人》紧追不放的。也许能赢取你的同情心。”

“什么时人?”

“算了。”

“在大使馆有新的话题可聊,总是很不错的。我们的一等秘书是研究海龟的权威专家。聊起自然史方面的事情,有一阵子大家还觉得挺有趣,但后来也腻了。二等秘书是塞万提斯的崇拜者,但他又不喜欢《堂吉诃德》,说它是为了博取读者欢心而写的畅销书。”

“我猜缅甸战役迟早也会变得乏味无聊。”

“至少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故事颠来倒去地讲。”

“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只调酒箱的来历?”

“有啊。他当然讲过。亲爱的,你轻看他了。他是个非常慷慨的人。你知道,我们家的摇酒壶会漏,所以他把自己的送给了路易——哪怕那只壶承载着他所有的记忆。一件非常好的东西——从伦敦的阿斯普雷商店里买的。他说只有这件东西能回报我们的殷勤款待。我们说借用一下就好——可你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吗?他拿钱给一个佣人,让他带它去了哈米特的商店,在壶上刻了字。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还回去了。题字也挺古怪的。‘赠给路易和玛莎,来自对他们心怀感激的客人,琼斯。’就这样。没有教名。没有名字的缩写首字母。就像一个法国演员。”

“但有你的名字。”

“还有路易的。亲爱的,现在我该走了。”

“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在聊琼斯的事,不是吗?”

“但愿以后我们能花更多时间聊聊他。‘爸爸医生’不会给他颁发安全通行证。甚至连让他去英国大使馆那么近的地方都不准。政府每个礼拜都会提出一次正式抗议。他们声称,他是一名普通罪犯,可是,当然了,那全是胡说八道。他当时正准备为他们做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就睁开了——是小菲利波帮他看清了一切。”

“他是这么说的?”

“他企图破坏通顿·马库特的一笔军火交易”

“真会编故事。”

“所以这件事的确让他成了政治难民。”

“他靠小聪明过日子,仅此而已。”

“我们大家多多少少不都是这样吗?”

“你这么快就抢着为他说话了哈。”

突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荒唐可笑的幻景:他们俩躺在床上,玛莎就像现在这样赤裸着,而琼斯还穿着那身女装,脸色因涂了剃须粉而泛黄,他正将巨大的黑天鹅绒裙子拉过大腿上方。

“亲爱的,现在你又怎么了?”

“真是蠢到家了。想想看,我居然会带那个死骗子去跟你住一起。现在可好,他在你家扎了根——也许一辈子都不走了。或者要等有人能靠近‘爸爸医生’并用银子弹干掉他以后。明曾蒂10在布达佩斯的美国大使馆里待了多久?十二年?琼斯一整天都能看见你……”

“可不像你这样看。”

“哦,琼斯一定得有女人定期陪着他——这个我很清楚。我以前见过他的做法。可我呢,我只能在聚餐的时候,或是在开二流鸡尾酒会的时候才能见你。”

“你现在又不是在聚餐。”

“他已经爬过围墙了。他已经钻进花园里了。”

“你真应该去当个小说家,”她说,“这样我们就全是你笔下的人物了。我们没法对你说自己不是那样,我们没法回应。亲爱的,你看不出来吗,你这是在拿我们当角色创造啊。”

“我很高兴,至少这张床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们连跟你说话都不行,是吧?如果我们说起话来跟你的角色——跟你强加给我们的个性不相符,你就连听都不愿意听。”

“什么角色?你是我爱的女人。仅此而已。”

“哦,是吗,我被分类了。一个你爱的女人。”

她爬起床,开始飞快地穿衣服。一只吊袜带扣不上,衣服在头顶扭成一团,她只好重新开始穿——“该死的!”她用法语骂了一句——那情形就好像她要逃离火灾现场。她找不到另一只长袜了。

我说:“我要把你的客人赶紧送走。得想个什么法子。”

“我不在乎你送不送走他。只要他安全就好。”

“可是安杰尔会想念他。”

“会的。”

“还有小咬。”

“对。”

“还有路易。”

“他能逗路易发笑。”

“那你呢?”

她把双脚猛地插进鞋里,没有做声。

“他一走我们就能安宁度日了。到时候你也不用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她瞪了我好一阵,仿佛我说了什么话让她惊愕不已。然后她来到床前握住我的手,仿佛我是个小孩子,虽然不懂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必须受到警告,以便将来不会再说它们。她说:“亲爱的,要小心啊。你还不明白吗?对你来讲,除了你自己心里想的,别的东西都不存在。我不存在,琼斯也不存在。我们是你选择看到的模样。你是个贝克莱主义者。我的上帝,好一个贝克莱主义者!你把可怜的琼斯看成玩弄女性的骗子,把我看成水性杨花的荡妇。你甚至连你母亲的奖章都不相信,不是吗?她在你笔下也成了另外一个角色。亲爱的,你要试着去相信,就算没有你,我们也是真实的人。我们是独立于你的存在。我们谁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的思想太阴暗了,一直都太阴暗了,但其实如果你能阳光开朗一些,可能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

我想亲吻她,让她心情好起来,她却飞快地转过身,站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你活在一个阴暗的自我世界里。我为你感到难过。就像我为我父亲感到难过一样。”

我在床上呆躺了许久,纳闷自己和一个要为无数死者负责的战犯能有什么共同点。

汽车灯光在棕榈树丛间一扫而过,然后像黄色飞蛾一样停在我的脸上。车灯关闭后,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见隐隐约约有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朝走廊靠近。我从前受过一次毒打,现在可不想再来第二次。我大喊一声:“约瑟夫!”但约瑟夫当然不在这里。刚才我在喝下一大杯朗姆酒后睡着了,忘了约瑟夫不在这件事。

“约瑟夫回来了?”听到是马吉欧医生的声音,我不由松了口气。他缓缓爬上走廊残破的台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高贵感,仿佛那些台阶是古罗马元老院的大理石台阶,而他是一位来自帝国外域、受封荣获公民身份的元老。

“刚才我睡着了。没用脑子去想。我能给你做点吃的吗,医生?现在只有我自己下厨了,不过给你做个煎蛋卷还是很简单的。”

“不,我不饿。我能把车停到你的车库里吗,以免有人过来?”

“没有人会在夜里跑到这儿来。”

“这可说不定。以防万一嘛……”

他回来后,我又提议给他做点吃的,但他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找人聊聊,仅此而已。”他挑了一张笔直的硬靠背椅坐下,“以前我经常来这里见你母亲——在那些更幸福的日子里。现在太阳一下山我就感到孤独。”

夜空中开始扯闪,每晚必下的暴雨即将降临。我把椅子朝走廊上遮雨的廊架里面拉了拉。“你从来不去看你的同事吗?”我问。

“什么同事?哦,是有几个像我这样的老人留了下来,把自己锁在房门后面。过去十年里,有四分之三的医生毕业后选择去了其他地方,只要他们能买到一张出境许可就立马出国。这里的人们会花钱买出境许可而不是执业证书。如果你想找海地医生看病,最好是去加纳。”他陷入了沉默。他需要的是有人陪伴而不是找人聊天。雨点开始落下,在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游泳池里哗哗作响;夜色如此黑暗,我看不见马吉欧医生的面孔,只能看到他放在座椅扶手上伸出来的指尖,恍若木雕。

“不久前有天晚上,”马吉欧医生说,“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电话响了——想想吧,是电话呢,我已经有多少年没听见电话响了?有人召唤我去综合医院治疗一名受伤的病人。到那儿一看,我深感欣慰,只见病房里那么干净,护士们也很年轻,收拾得一尘不染无可挑剔。(当然,在现实中你会发现,她们也已经离开海地去了非洲。)我的同事走上前来迎接我,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曾对他寄以厚望,如今他正在布拉柴维尔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告诉我,反对党候选人(这字眼甚至在今天听起来都很过时)在政治集会上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伤者出现了并发症症状,左眼也有危险。我开始检查那只眼睛,结果我发现,他受伤的地方不是那只眼睛,而是他的面颊,被刀砍得露出了骨头。我的同事回来了。他说:‘警察局长打来了电话,袭击者已经被逮捕,总统阁下急着想听到您的检查结果,总统夫人派人送来了这些鲜花……’”马吉欧医生开始在黑暗中轻笑起来。“即使在最好的年代,”他说,“即使在埃斯蒂梅总统11任内,情况也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弗洛伊德那种达成愿望的梦一般不会如此明显。”

“这可不太像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梦想啊,马吉欧医生。还有反对党候选人呢。”

“也许这是一个关于遥远未来的马克思主义之梦。在国家渐渐消亡以后,世界上便只有地方选举存在。海地会变成一个选区。”

“以前我去你家里的时候,看到书架上公开地摆着《资本论》,当时我很惊讶。这样做安全吗?”

“我曾经跟你讲过一次。‘爸爸医生’在政治哲学和政治宣传这两者之间做了区分。他想让面朝东方的窗户继续开着,直到美国人再次给他提供武器为止。”

“他们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我可以和你打个一赔十的赌,用不了几个月,海地和美国的关系就会修复,美国大使也会回来。你忘了——‘爸爸医生’可是反共的堡垒。这里不会成为古巴,也不会有猪湾。另外,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爸爸医生’在华盛顿的游说者也在给一些美国人拥有的面粉厂当说客(这些工厂把从美国进口的过剩小麦研磨成灰面粉卖给海地人民——真让人吃惊,只要稍微动点脑筋,他们就能从穷人阶级中最穷苦的贫民身上榨出那么多油水)。然后还有大规模的牛肉出口生意。这里的穷人吃不起肉就像他们吃不起蛋糕一样,所以我猜就算所有的海地牛肉都被卖到了美国市场,穷人也不会觉得难过——美国进口商对这里没有肉牛养殖标准并不在乎——自然而然,那些牛肉都被做成了罐头,卖给了依赖美国援助的不发达国家。这桩生意就算中止也不会影响美国老百姓的生活,但它会伤害那个华盛顿政客的利益,因为每出口一磅牛肉他就能从中捞到一美分的油水。”

“你对未来感到绝望?”

“不,我不绝望。我认为绝望没有用,但我们的问题不能让美国海军陆战队来解决。我们已经领教过被美军占领的滋味了。如果美军要来,我说不定会站在‘爸爸医生’这一边。至少他是海地人。不,这件事必须要由我们自己来做。我们这里是一座恶劣的贫民窟,漂浮在离佛罗里达州只有几英里远的海上,没有哪个美国人会用出售军火或是援助资金或是提供顾问的形式帮我们。几年前我们就明白他们的顾问是怎么回事了。当时这里有一个地下抵抗团体,和美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同情者有过接触:那人向他们许诺会提供各种道义上的支持,但这份情报直接就被发往了美国中情局,然后又从中情局通过一条非常直接的线路传给了‘爸爸医生’。你可以想象那群人会有什么下场。美国国务院不希望加勒比海地区出现任何动乱。”

“那共产主义者呢?”

“和其他人相比,我们的组织更有序,行动也更加慎重,不过,要是我们企图接管政权,美国海军陆战队就一定会登陆海地,‘爸爸医生’还会继续掌权。在美国政府的眼里,我们是一个非常安定的国家——只是不适合游客观光,但不管怎么说,游客们都很讨厌。有时候他们目睹了太多,还会给他们的参议员写信。你那位史密斯先生就被在公墓里处决犯人的事情搅得非常不安。顺便说一句,哈米特失踪了。”

“出什么事了?”

“但愿他是躲了起来,但有人发现他的汽车被抛弃在码头附近。”

“他有不少美国朋友啊。”

“可他不是美国公民。他是海地人。对海地人你想怎样就怎样。和平时期,特鲁希略在屠杀河12上杀害了我们两万同胞,那些人都是去他国家砍甘蔗的农民——男人,女人,小孩——但你能想到华盛顿那边竟然连一句抗议都没有吗?特鲁希略又活了将近二十年,靠美援养肥了自己。”

“你有什么希望,马吉欧医生?”

“也许在王宫里会爆发革命。(‘爸爸医生’从来不在王宫外活动,你只有在王宫里才能靠近他。)然后,趁‘胖子’格拉西亚还没坐稳他的位置,由海地人民发起一场清算。”

“起义军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可怜的家伙们,他们不知道怎么打仗。就算他们手里有枪,他们也只会冲着武装哨所挥舞枪杆子。他们也许是英雄,但他们必须学会如何生存而不是去送死。你以为菲利波了解游击战的基本战术?还有你那可怜的跛脚约瑟夫?他们需要一个有实战经验的人,然后或许再过上一两年……我们海地人就像古巴人一样勇敢,但是这里的地形非常恶劣。我们毁掉了我们的森林。你只能住在洞穴里,睡在石头上。另外还有饮水的问题……”

仿佛在对他的悲观发表评论一样,暴雨倾泻而下。我们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城里的灯光被暴雨遮掩。我走进酒吧,端出两杯朗姆酒,摆在医生和我中间。我得引着医生的手去拿他那杯酒。我们坐在原地沉默无语,直到那阵最猛烈的暴雨过去。

“你是个奇怪的人。”马吉欧医生终于开口道。

“为什么奇怪?”

“你听我说话就像在倾听一个长者讲述遥远过去的故事。你看起来是那么冷漠——可是你又住在这里。”

“我生在摩纳哥,”我说,“这就和当个无名之地的公民差不多。”

“如果你母亲还在世,看到今天这个样子,她绝对不会如此冷漠。她多半这会儿就已经跑到山上打游击去了。”

“白费力气?”

“哦,是的,白费力气,当然。”

“跟她的情人一起?”

“他当然决不会让她一个人去。”

“也许我更像我父亲。”

“他是谁?”

“我不知道。就像我出生的国度一样,他是个无名之人。”

雨势渐渐减弱,这会儿我能听出雨点打在树上、灌木丛上和游泳池的硬水泥地上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我喜欢随遇而安。大多数人都这样,不是吗?人总得活下去。”

“你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布朗?我知道你母亲会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她会笑话我连这个答案都不知道。是乐子。不过,‘乐子’对她来说几乎包含了一切。连死亡也是。”

马吉欧医生起身站在走廊边上。“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是错觉吧。夜晚让我们所有人都很紧张。我真的很爱你母亲,布朗。”

“那她的情人呢——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他让她开心。你想要什么,布朗?”

“我想经营好这家酒店——我想看到它恢复昔日的繁华,像在‘爸爸医生’上台前那样。约瑟夫在吧台后面忙碌,姑娘们在泳池里戏水,汽车纷纷开上车道,到处是愚蠢的享乐之声。冰块在酒杯里丁零作响,树丛中传出纵声欢笑,哦,对了,当然还有滚滚而来的美钞。”

“然后呢?”

“哦,我想接下来是要找一具美好的肉体相爱。就像我母亲当年那样。”

“再然后呢?”

“天晓得。这还不够我欢度余生的吗?我都已经快六十了。”

“你母亲是天主教徒。”

“算不上真的是。”

“我持有信仰,哪怕它只是从某些经济规律中体现出的真理,但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你的信仰。”

“是吗?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过呢。无论如何,信仰也是一种限制,不是吗?”

我们端着空酒杯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吉欧医生说:“我有一条菲利波的口信。他目前在沃凯市背后的山野里,但他打算往北方转移。他身边有十二个人,包括约瑟夫。我希望其他人都不是跛子。要是有两个跛脚男人就够麻烦了。他想去加入多米尼加边境附近的游击队——据说那里有三十人。”

“好一支大军!才四十二个人。”

“卡斯特罗当年只有十二个。”

“但你总不能跟我说菲利波是另一个卡斯特罗吧。”

“他认为自己可以在边境附近建一处训练基地……‘爸爸医生’把农民驱赶到了离边境十公里远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或许可以保密行事,只要不去招募兵源的话……他需要琼斯。”

“为什么是琼斯?”

“他对琼斯很有信心。”

“找一挺布伦式轻机枪对他才更有好处呢。”

“在一开始,训练比武器更重要。你总能从死人身上夺取武器,但首先你得先学会杀人。”

“你是怎么晓得所有这些事的,马吉欧医生?”

“有时他们也得信任我们中的一员。”

“你们中的一员?”

“一名共产主义者。”

“你能活到今天可真是个奇迹。”

“假如没有共产主义者——我们大多数人的名字都在美国中情局的黑名单上——‘爸爸医生’就不再是自由世界的堡垒了。另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是一名优秀的医生。那一天可能会来……他又不是百病不侵……”

“要是你能把听诊器变成某种致命武器就好了。”

“是啊,我也想过这个。但他很可能会比我活得久”

“在法国医学中,是不是喜欢用栓剂和注射疗法?”

“它们首先会被用在某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做实验。”

“你还真以为琼斯能行啊……他只会逗女人发笑而已。”

“他在缅甸的作战经验再合适不过了。日本人可要比通顿·马库特聪明。”

“哦,是啊,他经常吹嘘那段日子。我听说他把大使馆的人都唬得入了迷。他就拿这手把戏当作回报。”

“他不可能想在大使馆里待一辈子。”

“他也不想一出门就死在台阶上。”

“总会有逃走的法子。”

“他不会冒险的。”

“他冒了很大风险想骗走‘爸爸医生’的钱。你可别小看他。不要仅仅因为他经常吹牛就……你能把吹牛大王骗进陷阱。你可以逼他摊牌。”

“哦,请不要误会我,马吉欧医生。我也很想让他离开大使馆,就像菲利波一样。”

“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当时我没有料到。”

“料到什么?”

“哦,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会尽力……”

有人正沿着车道走上山来。他的脚步踩在潮湿的落叶和旧椰子壳的碎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响。我们俩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在太子港,没有人会在夜里出门走动。我心想,不知道马吉欧医生身上有没有带枪。但这样做不符合他的个性。有人在车道拐弯处的树丛边缘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喊道:“布朗先生。”

“什么事?”

“你没有灯吗?”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