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大家都打电话给妮塔,确认她不至于过度消沉,不会过分孤独,不至于吃得太少或者喝得太多。(以前她的酒喝得太多,大家对此都记忆深刻,所以忘记了如今,医生要求她滴酒不沾。)她和大家都保持距离,不让自己听起来痛苦崩溃了,也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她不合情理的快活,也不会心不在焉,情绪混乱。她说她不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了,她要把手上的事儿都做完。哦,处方药,足够了,给感谢信准备的邮票,也够了。
好朋友可能会怀疑—也许她懒得吃饭,也许她把收到的悼函直接扔掉了。她甚至没写信给远方的朋友,自然也不会收到他们的悼函。连里奇在亚利桑那州的前妻,住在新斯科舍省的几近失和的哥哥,她都没通知。尽管,他们也许比在身边的人更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处理手头这些和葬礼无关的事。
里奇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正准备去村里那家五金店。那时候,差不多是上午十点左右,他打算油漆露台的栏杆。就是说,他要刮掉旧漆,重新上漆。旧刮刀在他手里折断了。
她没时间操心他为什么迟到。五金店门口的人行道有一块广告牌,割草机打折的广告,他就在这块广告牌下面弯下腰,死了,甚至还没有走进商店。他已经八十一岁了,除了右耳有点背以外,健康情况还是不错的。一个星期前,医生刚刚给他检查过身体。妮塔会知道,最近这次体检,这张干净的健康证明出现在无数的猝死事件中,现在,她就遇到一个。她说,她本以为这样的突然造访是可以避免的。
这种话,她本应该只对亲近的,可以互相挖苦的朋友说说。维吉和卡罗尔,她们和她年纪相当,都是六十二岁。年轻一些的人会觉得这种话并不得体,意在逃避。刚一出事儿,他们打算蜂拥而来,把妮塔包围。其实,他们并没提起悼念的安排,不过,她害怕他们随时都可能开始这个话题。
她继续安排各种事宜的时候,显然,除了久经考验的真正朋友以外,全都消失不见了。最便宜的棺材,立刻下葬,什么仪式也没办。承办的人说这样可能违法,不过她和里奇早查清楚了,一年前,她的病情确诊时,他们就查过了。
“我怎么知道他要抢在我前头呢?”
大家没指望传统的服务项目,不过,他们希望有些现代的项目,歌颂生命,弹奏他最喜爱的音乐,大家的手握在一起,共同讲述赞美里奇的种种故事,同时诙谐地提起他的小怪癖,以及可以原谅的过错。
里奇说过,这类事儿让他恶心。
因此,迅速处理完了。骚乱,以及包围了妮塔的关爱,也消失了,尽管她想,还是会有一些人说他们在关心她。维吉和卡罗尔没有这么说。她们只是说,还没到要死的时候,要是她现在就垮掉,那么她就是条自私卑鄙的母狗。她们说,她们还会来看她的,带伏特加酒给她提提神。
她的癌症现在处于缓和期,不管缓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消失,反正不是永远。要动手术的主要是她的肝脏,现在她坚持小口小口地吃东西,一直还没什么问题。她的朋友们想起来,她不能再喝酒了,这让她们泄气。不能喝伏特加。
毕竟,春天时进行的化疗对她是有好处的。现在已经是仲夏时分,她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不那么像黄疸病患者了。不过也难说,可能也只是因为她习惯了这副模样而已。
她早早就起床洗漱,找到什么就穿什么。但是,她至少还会穿衣服,会刷牙洗脸梳头。头发最近又长出来了,脸庞附近的发根都是灰的,发梢是黑的,和以前一样。她涂口红,画眉毛,现在,眉毛已经非常稀疏了。出于她这一辈子对细腰和丰臀的向往,她不断地检查自己又朝这个方向进步了多少,尽管她明明知道,现在,最适合她全身上下的词汇是皮包骨头。
她就坐在平常坐的宽敞的扶手椅上,旁边放了一堆书,还有没翻开的杂志。她小心地啜饮杯子里清淡的草药,现在她不喝咖啡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草药。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没有咖啡就活不下去了,不过现在,她想要的是手里捧着一杯温草药。草药对她的思维有帮助,或者不叫思维,随便叫什么都行,总之就是她用来打发每一天、每个小时的东西。
这里是里奇的房子。他还和妻子贝特在一起的时候,就买了这幢房子。那时候,这只是用来过周末的地方,整个冬天都没有人。两间小卧室,厨房是单坡屋顶的,离村子的距离差不多半英里。不过没多久,他开始维护这幢房子,学木工活,给两间卧室和洗手间修了边房,给他的书房也盖了边房,把整幢房子变成敞开式平面结构,卧室、餐厅、厨房处处相通。刚买下这房子的时候,贝特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买这么一座垃圾。这时候她就有了兴趣。修缮的活计让她忙个不停,她买了一件木匠的围裙。她正好要找事情做,她刚刚花几年时间,写完并且出版了她的烹饪书。他们没有孩子。
这时期,贝特告诉身边的人,她发现自己的人生角色变成了一个木工助理。这些事儿使她和里奇的关系比以往更加亲近,直到后来,里奇爱上了妮塔。妮塔在里奇任教的大学教务处工作,他在大学里教中世纪文学。他们第一次做爱是躺在刨花和锯开的木料中间,如今这些木料成了带着拱形屋顶的大厅。妮塔落下了太阳镜,她并不是故意的。不过,从来不丢三落四的贝特不相信。随后便是惯常的吵闹,老一套的陈词滥调,还有痛苦,终于,贝特去了加利福尼亚,然后又去了亚利桑那州。妮塔听从了教导主任的建议,辞去工作,而里奇也未能得到人文学院院长的职位。他提前退休,卖掉了城里的房子。无序之中,妮塔也没有接手那条小一号的木工围裙,反倒是高高兴兴地读起了书。她用轻便电炉学基础的烹调,花很长时间探索式地散步,把带回家的参差不齐的麻点百合、野胡萝卜花搁到空油漆罐里。后来,她和里奇成了家,想到自己欣然扮演了年轻女人,快活的第三者,身体柔软、欢声笑语、脚步轻快的无邪少女,她略感难堪。她原本是个思想严肃,行为笨拙,有自我意识的女人。很难说是女孩儿。她甚至能细述英格兰所有的,不光是国王,还有王后的历史,她知道欧洲三十年战争造成的倒退,却羞于在众人面前跳舞,也永远不会像贝特那样学习爬活梯。
房子的一边是雪松,另一边则是铁路的地基。这段铁路的交通从来都不忙,现在大概也就是一个月来两辆列车。铁轨间长满了野草。有一段时间,就是她快到更年期的时候,妮塔挑逗里奇去铁路那儿做爱。当然不是在枕木上,而是在枕木旁边狭小的草地上。他们爬下去,快乐得不得了。
每天早上,每当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现里奇没有在他的位置上时,总会仔细地想这是为什么。他不在小洗手间里,他刮胡子的东西还在那儿,还有他的处方药,治疗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没有治大病的,这些药他都不肯扔掉。他也不在卧室里,她是刚刚打扫完卧室出来的。也没有在大洗手间,他去大洗手间唯一的可能就是泡澡。近一年来,厨房已经多半变成他的地盘了,但他也没在。当然了,他也没有在油漆剥落了一半的天台上,开玩笑地从窗户缝往里面偷看—以前他这样时,她总是装出要跳脱衣舞的样子。
或者书房。在所有的地方里,这里是他的消失最为明显的地方。起先她觉得一定要走到门前,推开门,站在那儿鸟瞰堆积如山的报纸,几乎已经报废的电脑,散落四处的文件,翻了一半或者反扣的书,乱七八糟挤在书架上的书。到现在,她能做到的,也只是想想这些东西。
迟早有一天,她得走进书房。她觉得这是侵略。她不得不侵入丈夫已经死去的心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想到的。她眼里的里奇,效率和能力都几乎高不可及,他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她一直毫无来由地相信自己会死在他前头。最后一年也证明了,这种信念并不只是个愚蠢的念头,她觉得,在他们两人的心里,这已经是确定的事实了。
她第一个要收拾的是地窖。是真正的地窖,不是所谓的地下室。厚木板架伸出地面,搭出一条人走的路。高高的小窗户上挂着脏兮兮的蜘蛛网。搁在这里的东西,她从来都没有需要过。只是里奇剩下一半的油漆罐,各种宽窄不一的纸板,也许哪天就派上了用场。各种工具也一样,也许哪天有用了,也许哪天扔掉了。她只下来过一次,来看看灯是不是忘记关了,确定所有开关都贴上了标签,注明每个开关都控制哪一盏灯。上去的时候,她像平常一样,从厨房那头插上了门。里奇常常取笑她这种习惯,问她觉得谁会穿过石头墙,从小矮人才能钻进来的窗户跑出来害他们。
不过,从地下室开始比较容易,要比从书房开始容易一百倍。
她已经收拾了床,清理了厨房和洗手间属于她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通常情况也是这样,彻底大扫除的念头,实在超出了她的能力。除了十五年前她和里奇旅游带回家的爱尔兰硬币碟子以外,她只扔掉了一个回形针,或是失去磁性的冰箱贴。每样东西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意义,以及奇妙之处。
卡罗尔和维吉每天都会打电话,一般都是晚饭时间打,她们肯定觉得晚饭是她孤身一人最难忍受的时间。她说自己还不错,她很快能从自己的窝里出来,她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她只是思考、看书。她吃得不错,睡觉也还行。
除了看书以外,这些也都是真话。她坐在椅子上,身畔全是书,但一本也没有翻开过。她一直喜欢看书,因此里奇也说,她就是他想要的女人。因为她能坐下来看书,让他自己待着。但现在,她连半张纸也看不下去。
她也不是那种只读一遍的读者。《卡拉马佐夫兄弟》,《弗罗斯河上的磨坊》,《鸽之翼》,《魔山》,她都是一遍遍地反复看。她会挑出一段来,觉得自己只看这部分就可以了,然后就发现停不下来了,一直到再感受一遍全文。她也看现代小说,不过看的永远都是小说。她讨厌大家一提小说就会说什么“逃避”。也许她会辩解说,真实的生活才是逃避。这并不是个玩笑,但是,这种话题太重大了,根本没法争辩。
最奇怪的是,如今,阅读的兴趣消失了,不仅是里奇的死,她自己也身患重病。她想过,这种变化只是暂时的,等她不再服用某些药物,不再接受消耗的治疗方式,奇迹就会再度出现。
显然没有。
有时候,她试图对她自己想象出来的询问的人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最近太忙了。”
“大家都这么说。忙什么呢?”
“实在是太忙,根本没注意。”
“没注意什么?”
“我是说,没想过。”
“想什么?”
“哦,算了,没什么。”
一个清晨,坐了一会儿,她发现天气太热了。她应该起来开电扇。或者,她可以更有环境责任感地打开前后门,让风吹进来—要是有风的话,让风穿进纱门,穿过这幢房子。
她的第一步是打开前门。晨光还没来得及洒进屋里,她意识到,一缕阴影就把光线截断了。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纱门外头。纱门用挂钩钩住了。
“我没想吓着你。”他解释说,“我在找门铃,也敲了门框。不过我估计你没听到。”
“对不起。”她回答。
“我是来检查保险丝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保险盒在哪里?”
她侧身,让他进门。她花了一点时间回想。
“哦,在地窖里。我把灯打开,你就能看见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弯下腰去脱鞋。
“穿着鞋好了。外面又没下雨。”她说。
“不妨脱了。我习惯了。”
她进了厨房。只要他不走,她是没法子再坐回去了。
他上楼梯的时候,她帮他开了门。
“没事儿吧?你看?”她问。
“挺好。”
她领着他走向前门,突然意识到身后没有脚步声了。她回过头去,看见他站在厨房里。
“你这里有东西吃吧?能给我做点吃的东西吧?”
他的声音有种变化。也许是因为激动,嗓音发劈,声调上扬,她想起了一个电视喜剧演员的哭诉。借着厨房天窗的光线,她看出来他并不是太年轻。她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他瘦小的身材,以及背对清晨光线的面部阴影。现在,她看见了,他确实身形瘦小,但并非她之前以为的孩子气,而是因为糟蹋。他装出一副友好又懒散的模样。硬朗的长脸,一双往外突的淡蓝色眼睛。模样滑稽,但是有一种坚持,仿佛他通常都能如愿以偿。
“你看,我正好有糖尿病。”他说,“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有糖尿病的人,不过,情况就是这样的,糖尿病人要是饿了,就得赶紧吃,否则身体机能就出问题。我进屋之前就该吃东西了,不过我走得太匆忙了。你不介意我坐下吧?”
他已经坐在厨房桌边了。
“你有咖啡吗?”
“我有茶,草药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没关系,当然可以。”
她往杯子里放了茶叶,插上水壶的电源,打开了冰箱。
“没多少吃的了。”她说,“有些鸡蛋,有时候我炒鸡蛋,加上番茄酱。你喜欢这么吃吗?我还有点英格兰松饼,可以烤一下。”
“英格兰,爱尔兰,乌克兰,随便,我不在乎。”
她往平底锅里打了两个鸡蛋,把蛋黄搅破,用叉子把两个鸡蛋拌在一起,切了一块松饼,放进了烤箱。她从碗橱里取出一个盘子,搁到他面前,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刀叉。
“漂亮的盘子。”他说着,把盘子举起来,似乎要从盘子里看看他的脸。就在她的注意力转移到鸡蛋上时,听到了地上粉碎的声音。
“哦,老天保佑。”他又换了一种声音,一种卡住似的,绝对无误的下流腔调,“瞅瞅我干的好事儿。”
“没关系。”她回答说,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要做。
“肯定是从手指间滑下去了。”
她再拿下来一个盘子,放在餐桌上,等着把烤松饼和加了番茄酱的鸡蛋盛出来。
这时候,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他捡起其中一块,有一头是尖的。她把饭菜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用碎瓷片轻轻地顺着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往下刮。细细的血滴从皮肤里渗出来,开始是分开的,渐渐血滴连成了一条线。
“没事儿。只是个玩笑。我知道分寸。要是我想严重一点,咱们就用不着番茄酱了,对吧?”
地板上还有些他没捡起来的碎片。她转身想去拿扫帚,扫帚就搁在后门附近的储藏室。就这么一刹那,他抓住她的胳膊。
“你坐下。我吃饭的时候,你就坐在这里。”他又抬起那条血淋淋的胳膊给她看。接着,他用松饼夹鸡蛋,几口就吃光了。他张大嘴咀嚼。水壶里的水开了。“茶叶包在杯子里?”他问。
“对。不过,是茶叶。”
“你别动。别走近水壶,明白了吗?”
他把烧开的水倒进茶杯。
“跟干草似的。你只有这个?”
“对不起,确实只有这个。”
“不许再说对不起。只有这个就只有这个。你不会真以为我来这里是来看保险丝的吧?”
“哦,我真这么以为的。”妮塔回答。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你害怕了?”
她选择把这个问题当成认真的提问,而不仅仅是奚落而已。
“我不知道,也许更多是震惊,不是害怕。我想是这样。我不清楚。”
“有一样,有一样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是来强奸你的。”
“我不至于这么想。”
“永远也不要这么确定。”他喝了一口茶,做了个鬼脸,“就因为你是个老太太?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家伙,什么都可以强奸的。孩子,狗,猫,老太太,都行。老爷子也行,他们可不挑剔。我,我挑剔的,我很正常,除非是我喜欢的,对方也喜欢我的漂亮姑娘,否则我都没兴趣。所以其他人可以放心。”
妮塔说:“我很放心。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他耸耸肩,仿佛被他自己逗乐了。
“外头停的是你的车?”
“我先生的车。”
“你先生?在哪里?”
“他死了。我不会开车。我想卖了这车,不过还没来得及卖。”
多傻。她这么傻,竟然告诉他这些。
“两千四?”
“我想是吧,应该是。”
“开始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你丈夫。当然了,骗我也没用。女人是不是在装腔作势,我闻都闻得出来。只要一进屋立刻就能知道。她一开门,我就知道了。本能啊。这车还能开吧?他最后开这车是什么时候?”
“六月十七日。他死的那天。”
“还有汽油没?”
“我想应该有吧。”
“要是他刚加过油就好了。你有车钥匙吗?”
“没在身上。我知道在哪里。”
“好吧。”他把椅子往后蹭,压在了一块碎片上。他站起来,惊讶地摇了摇头,又坐了下来。
“我累死了,再坐一会儿。我想,吃了东西就会好点了。糖尿病是我编的。”
她椅子往后蹭。他跳了起来。
“你给我待着别动。我还不至于累到抓不住你。我只不过走了整整一晚上而已。”
“我是去拿车钥匙。”
“我叫你去你再去。我是沿着铁路走过来的。一辆火车也没看见。我一路都是走来的,结果一辆也没看见。”
“很少有火车。”
“哦,很好。我下到沟里走,沟是围着几个建得半半拉拉的小镇修的。天亮的时候,我还行,除了要过马路,我得跑的时候。然后我就看见这里了,看见你的房子,车,我就告诉自己,就这里了。我本可以开我家老头子的车,不过,还好还有点脑子留在头壳里。”
她知道他希望她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她也清楚地知道,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这是自从他进屋后,她第一次想到自己的癌症。她想到癌症给了她自由,豁免了她的危险。
“你笑什么?”
“我不知道,我笑了?”
“我猜啊,你大概喜欢听故事。想听我讲故事吗?”
“也许我更希望你走吧。”
“我会走的。不过,我先要给你讲个故事。”
他一只手伸到后头的口袋里。“要不要看张照片?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