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基(2 / 2)

幸福过了头 艾丽丝·门罗 8901 字 2024-02-18

一张三个人的照片,在客厅里,照片的背景是一道拉起来的花布帘。一个老头儿,也不是真的很老,大概也就六十岁的样子,还有一个年龄相当的老太太,一起坐在沙发上。沙发的一端,靠前一点的位置,一个肥胖异常的年轻一些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老头子体格结实,头发花白,眯缝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呼吸困难似的,不过他尽力在微笑。老太太的身材瘦小许多,头发染黑了,还涂了口红,身上的短上衣以前叫作村姑衫,领口和袖口都镶有红色的小蝴蝶结。她的笑容坚决,甚至有点疯癫,她的嘴唇拉得太长了,也许是因为牙齿坏了。

不过,这张照片的焦点是那个年轻些的女人。她鲜亮的宽松长袍大得古怪,很是抢眼,黑色的头发在前额上梳成一排小卷儿,双颊都挂到了脖子上。尽管脸上全是肉团,她的表情还是透出几分满足和精明。

“这是我爸爸,我妈妈,坐在轮椅上的,是我姐姐玛德琳娜。

“她生下来就很奇怪,不管医生还是谁,反正什么也帮不了她。她吃得像头猪。自打我记事,我们就互相仇恨。她比我大五岁,所以我一出生,她就可以折磨我了。抓到什么都朝我扔,用她妈的那该死的轮椅把我撞翻,想从我身上压过去……对不起,原谅我的粗话。”

“你一定很艰难。对你父母来说,也不容易。”

“哈哈,他们翻个身,就接受了。喏,他们去一家教堂,看看,一个牧师告诉他们她是上帝给他们的礼物。他们带她一起去教堂去,她在院子里嚎得他妈的像只操蛋的猫。他们就说,哦,她在唱歌呢,上帝他妈的保佑她吧。哦,对不起,还要请你原谅我……

“所以,你明白,我从来不费这个劲在家里多待,明白吧,我走,过自己的生活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因为这个废物就闲晃荡。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有工作。我大半时候都有工作。我从来没有喝得醉熏熏的,一屁股坐在政府的钞票上游手好闲……好吧,我说的是,臀部。我从来没有问老头子要过一分钱。九十度那么热的天,我在屋顶上浇柏油。我给臭哄哄的饭店拖地洗碗,去破破烂烂的骗钱加油站给他们当孙子,浑身是油。我都做过。不过我不可能永远有精神吃他们的屎,所以干不了多久。那些贱人永远都是要控制我这样的人的,我可受不了这个。我家算是体面人家,我爸爸一直有工作,直到后来他生病,实在干不了了。他的工作是在公交车上。他们不是让我吃屎长大的。好吧,算了,没关系。我爸爸妈妈一直告诉我,家里的房子是你的。房子的钱已经付清了,保养得还不错,它是你的了。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们知道你小时候的日子不好过,要不是因为不好过,你本应该上学的。现在,我们打算尽可能补偿你。前些日子,我爸爸在电话里和我说,这事儿你当然明白。我说什么事儿啊。他说,只要你签个协议,答应这辈子照顾你姐姐,答应这里只要是你的家,也就是她的家。

“上帝,他以前可没这么说过。以前他可没说过这是个协议。我一直以为,只要他们死了,她就上哪家福利院去了。看来根本不是我家。

“所以,我告诉老头子,我以前没这么想过。他说,你自己决定吧,你不想签就不签,等我们不在了,你伦妮姨妈会来看着你,看你能不能遵守协议。

“耶,伦妮姨妈,她是我妈妈最小的妹妹,也是一位天赐的婊子啊。

“反正,他说,你伦妮姨妈会来看着你。我马上就改变了主意。我说,好吧,就这样吧,我觉得这挺公平的。好吧,不错,挺好的,这周末我去看你们,和你们一起吃晚饭吧。

“太好了。他说,你能用正确的方式对待这件事儿,我很高兴啊。你连珠炮一样,总是反应过头,你这个年龄,应该有点理智了。

“我当时想,你这么说真是可笑。

“所以我就去了。妈妈做了鸡肉。一进屋就香味扑鼻,然后我就闻到玛德琳娜的味道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妈每天都给她洗澡,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可怕。不过,我的表现不错,我说,这是个机会,我们应该拍照留念。我告诉他们说,我有一个非常不错的新相机,照片立刻就能冲出来,马上就能看见。按下快门就能看见照片,你们喜欢吗?我让他们全都坐在前屋,我给你看过了。妈妈说,快点,我得马上回厨房呢。我说,马上就好。就是这张照片。她说,来,现在来看看我们的样子。我说,坚持一下,耐心一点,一分钟就好。他们等着看照片的时候,我把自己漂亮的小手枪掏出来了,乒乒乓乓,开枪打倒他们,然后我又拍了张照片,去厨房吃了点鸡肉,又回去看了看他们。我希望伦妮姨妈也在场,可惜妈妈说她教堂有事儿。要是她在,我一样轻松地毙了她。瞧瞧,《天伦劫》[1]嘛。

“老头子的脑袋往一边歪,老太婆是往后倒,他们脸上的表情都被打飞了。我姐是往前趴着的,看不到脸,只能看见她那双华丽的肥腿,黑压压的脑袋上还别着精美的过气头花。

“我可以在那儿美美地坐上一个礼拜的时间,感觉真轻松啊。不过,天黑以前我就走了。我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吃完了鸡肉,我知道最好还是走吧。我准备好了伦妮姨妈随时会来,不过,那会儿的情绪已经没了。我知道我最好打起精神干掉她,不过我已经不想了。肚子也太饱了,这鸡还真不小。我不打算打包带走,就全吃掉了。我打算从后头小路抄过去,要是随身带只鸡,害怕狗闻到味道闹出动静来。我以为吃掉整只鸡能支撑一个星期。不过,你看看,我到你家的时候,多饿啊。”

他四下打量厨房。“你这里没什么喝的了吧?这茶也太难喝了。”

“可能有酒,我也不太清楚,我已经不喝酒了。”

“你参加戒酒协会了?”

“没有,就是不合适喝罢了。”

她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腿发抖。当然发抖。

“我进来之前,帮你修了电话线。”他说,“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要是他喝了酒,会放松一些,更好相处呢,还是会更加疯狂邪恶?她怎么知道呢。她没离开厨房,就找到了酒。她和里奇习惯每天喝一点红酒,因为红酒对心脏有好处,或者是能防止一些对心脏有害的东西吧。恐惧和混乱让她想不起来到底那叫什么了。

因为她吓坏了,确定的是,这一会儿,她得了癌症这个事实,已经帮不上她的忙了。一点用也没有。她活不过一年的现实,并不能抵消她可能马上死掉的事实。

他说:“嘿,这是好东西。不是螺旋盖,你有没有开瓶子的锥子?”

她往抽屉方向走,但他立刻跳了起来,把她推到一边,不过不算太粗鲁。

“嗯哼。我拿到了。你离抽屉远点儿。哦,天哪,抽屉里有不少好东西啊。”

他把几把刀子搁在他的椅子上,她不可能够得着的地方,开始用锥子起瓶盖。她不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他手里都是致命武器,不过,她也不见得完全没可能用得上。

“我去拿酒杯。”她说。但是他说不用了。不要玻璃杯。他说。有塑料杯没。

“没有。”

“那就咖啡杯。我看着你。”

她拿下来两个咖啡杯,说:“我只喝一点。”

“我也是。”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得开车。”但他的酒杯倒满了。“我可不想让条子的脑袋伸到车里头,看我是怎么回事儿。”

“游离基。”她说。

“什么意思?”

“红酒的什么东西。好像是杀掉有害细菌,构成有利细菌,我忘记了。”

她喝了一小口红酒。她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恶心,结果没有。他也在喝,还是站着。她说:“你坐下来的时候小心那些刀。”

“别拿我开玩笑。”

他把刀子放回抽屉里,坐了下来。

“你以为我是个蠢货,还是以为我很紧张?”

她利用了这个好机会,她说:“我只是以为你以前没这么干过。”

“当然没有。你以为我是杀手?哦,没错,我确实把他们宰掉了,不过,我不是杀手。”

“有区别。”她回答。

“当然。”

“我明白这是什么感觉。我是说,我明白消灭掉伤害你的人的感觉。”

“是吗?”

“你做过的,我也做过。”

“没有吧。”他把椅子往后推,不过没有站起来。

“你不愿意相信就别相信,反正我干过。”

“别扯淡了。你怎么做的?”

“毒死。”

“你胡扯什么呢?你让他们喝这操蛋的茶,还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们。是她。这茶一点问题也没有,它可能延长你的寿命。”

“要是喝这种垃圾,我还是别长寿的好。他们会在中毒的尸体里发现毒药。”

“我不知道植物中毒是不是能查出来。不过,没人想过要去查。她小时候得过风湿热,后来就一直有问题,不能运动,体力消耗不能多,老是要坐下来休息休息。她死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意外。”

“她怎么伤害你了?”

“我丈夫爱上了她。他当时打算离开我,和她结婚。他这么告诉我。而我为了他付出了一切。我们在这屋子里一起工作,他就是我的一切。我们没有孩子,因为他不想要。我学木匠活儿,我那么害怕爬梯子,但是我爬了。我的全部生命就是他了。就因为这个在教导处工作的没用的可怜虫,他要把我踢出门去。我们经营的生活,就是为了她。你觉得公平吗?”

“你怎么弄到毒药的?”

“我用不着去弄,后花园就有。那里几年前有一块大黄地。大黄的叶脉就有最合适的毒素。不是根,我们平时吃的是根。根没问题,味道不错。不过,大黄叶子上,那种细细的红色叶脉是有毒的。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起作用,所以,我做的一切更像是试验。不过,各种情况对我都很有利。首先,我丈夫去明尼阿波利斯开座谈会。他原本可以带她一起去,不过那时候刚好是暑假,她是个低级职员,得值班。另外,她本来也不一定是自己待着,也可能会有人和她在一起。再说了,她还有可能怀疑我。我估计,她未必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也许还把我当朋友。她来我家做过客,我们挺友好的。我还要考虑到我丈夫的为人,他是那种什么都要往后拖一拖的人,他会提前告诉我,让我接受现实,但不会告诉她他已经说了。为什么杀了她?也许他两种可能性都在考虑?

“不会的,反正他还会和她交往的。就算不会,反正我们的生活也被她毁了。她毁了我们的生活,我只好毁了她。

“我烤了两个水果馅饼。一个里面有叶脉毒素,另一个没有。当然,我做了标记。我开车到大学,买了两杯咖啡,然后去她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在,我告诉她我要进城,路过大学广场,看见了这家相当不错的糕饼房,我丈夫经常夸奖他家的咖啡和烤饼,我想到大家都去度假了,她一个人在办公室,而我丈夫去开座谈会了,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我就进去买了两个水果馅饼,两杯咖啡。她很开心,连连道谢,她说她待在办公室很闷,大楼里的咖啡馆关了,还得到理工楼去喝咖啡。理工楼的咖啡肯定放了盐酸。哈哈。所以,我们就共度了茶点时间。”

“我讨厌大黄。”他说,“这种办法对我不会有用的。”

“对她有用就行了。我得碰碰运气,得快,总之要在她觉察出不对之前,把东西吃下去。但又不能太快,不能让她立刻想到是我干的。我得快闪,于是我就走了。那幢楼位置很偏,到现在为止,据我所知,没有人看见我去过。当然了,我知道从后门走的路。”

“你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你逃脱了。”

“你不也是。”

“我的做法没你的保密。”

“你有必要保密。”

“一点没错。”

“我也必须保密。我保住了我的婚姻。他意识到她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她会让他厌倦的,几乎百分百的肯定。她就是这类型。对他来说,她只能是个负担,什么用也没有。他明白了。”

“最好你鸡蛋里没放什么东西。”他说,“要是你放了,你会后悔的。”

“当然没放。我也不想放。人又不是每天都要下毒的。实际上,我也不懂毒药,不过是碰巧知道一点点。”

他突然站了起来,差点碰翻他坐的椅子。她注意到瓶子里的酒没剩多少了。

“我要钥匙。”

她没时间思考。

“车钥匙放在哪里?”

可能会发生。一旦她把钥匙给他,就可能会。要是告诉他,她已经得了癌症,活不久了,有用吗?真愚蠢,不会有用的。将来死于癌症又不妨碍她今天讲话。

“我告诉你的事儿,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她说,“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这样说可能好很多。他的脑子大概立刻就转了一圈,她给他提供了什么机会。

“现在没有人知道而已。”他回答。她想,天哪,感谢上帝,他的想法对头。他意识到了,他意识到了吗?

也许要感谢上帝。

“钥匙在蓝色的茶壶里。”

“哪里?那该死的茶壶在哪里?”

“餐桌那头。茶壶盖子砸坏了,所以我们拿它放东西……”

“闭嘴。你再不闭嘴,我就叫你永远闭上嘴。”他想把手伸进茶壶里,但是塞不进去。“操,操,操。”他嚷嚷着,把茶壶倒过来,狠狠砸在桌子上。这下,不光是车钥匙,房子的钥匙,各种各样的硬币,一卷加拿大轮胎公司的老货币散落在地板上。蓝色的陶瓷碎片落在桌子上。

“红绳子串的那把。”她轻声说。

他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踢开,才找到了车钥匙。

“你跟别人怎么说?”他问,“说你把车卖给了一个陌生人,对不对?”

这句话的意思,她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了,屋子都在发抖。“谢谢你。”她说。但是她的嘴巴太干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来。应该有声音,因为他说:“现在还不用谢我。”

“我的记性很好。”他说,“很长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要让这个陌生人一点都不像我。你不希望他们跑到墓地里去挖尸体吧。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来,我就说出一个字来。”

她看着地下,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下的一片狼藉。

走了。门关上了。她还是没有动。她想去锁上门,可是却动弹不了。她听到引擎发动,接着就没声音了。怎么回事儿?他太紧张了,什么都干不好。然后,又响起来了,发动,发动,调头,轮胎碾在沙砾路面上。她浑身打战地走向电话,发现他说的是真话。一片死寂。

有一个书架就在电话边上。书架上放的都是老书,都是好多年没有翻过的书。《骄傲之塔》。阿尔伯特·斯佩尔[2]。里奇的书。

《家常水果蔬菜的礼赞》,《优雅的美味,奇特的惊喜》,贝特·昂德希尔收集、测试、编撰。

厨房刚刚装修好的时候,妮塔犯了个错误,有段时间,她想学贝特那样做饭。时间不长,因为后来里奇不想没完没了操心这些小事儿,她自己也没有耐心没完没了地切菜煮饭。不过她还是学到了令她惊讶的知识。比如,一些熟悉的公认无害的植物的毒性。

她应该给贝特写封信。

亲爱的贝特,里奇死了,我变成你,救了自己一命。

贝特怎么会关心救了她的命?其实,只有一个人值得倾诉。

里奇。里奇。现在,她才明白了思念他的真正滋味。仿佛空气离开了天空。

她应该去村里,镇礼堂的后头就有警察办公室。

她应该去买部手机。

她实在太过惊骇,如此筋疲力尽,连脚也抬不起来了。她应该先休息一下。

•    •    •

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有人在敲她仍没锁上的门。是一个警察。不是村里的警察,是省里的交警。他问她是否知道她的车在哪里。

她看着车原来停的那块地方。

“不见了。”她回答,“应该停在那儿。”

“你不知道车被偷了?你最后看见它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天晚上。”

“车钥匙丢在车上了?”

“我猜一定是这样吧。”

“我得告诉你一声,你的车出了一起严重的车祸。就在华伦斯坦这边,车子出了事儿。驾驶员冲进了涵洞,车撞毁了。还不止如此,他还因为谋杀三个人被通缉了。反正,这是我们听到的最新消息。米切尔斯通的谋杀案。你没碰到他,算是走了运。”

“他受伤了?”

“死了。当场就死了。活该。”

接下来,他发表了一番好心而严厉的演说。钥匙留在车上。一个独居女人。这时代,你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永远不知道。

[1] 《天伦劫》(Before and After),1996年出品的一部美国电影,小说改编自美国作家罗丝琳·布朗的同名小说。

[2]阿尔伯特·斯佩尔(1905—1981),德国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