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把辣味蛋包了起来。她最讨厌带辣味蛋去野餐,因为这种东西烂糊糊的。火腿三明治,蟹肉沙拉,柠檬馅饼,也是怎么打包的问题。给孩子们准备的是酷爱果味饮料,给她自己和阿历克斯准备的是玛姆香槟,但她只能尝几口,她还要给孩子喂奶。她为这次野餐准备了塑料香槟酒杯,不过因为阿历克斯端不稳塑料杯,洒了她一身酒,所以他最后带的是真的香槟酒杯—是人家送的结婚礼物,从陶瓷柜里取出来的。她不同意,但是他坚持,并且自己负责把酒杯包好,装进了行李。
“爸爸真是个资产阶级绅士[1]啊。”多年以后,当肯特十多岁,在学校里门门拿第一名的时候,用法语对莎莉说。这时候,他相信自己会当一个科学家,所以没人会责备他在家里还滔滔不绝地乱喷法语。
“别拿你爸爸开玩笑。”莎莉的反应是。
“我没拿他开玩笑。不过,地质学家多半都太邋遢。”
那次野餐是为了庆祝阿历克斯在《地貌学杂志》发表了第一篇独自署名的文章,去的是奥斯勒悬崖,因为发表的文章写的就是这地方,而且莎莉和孩子们没去过。
他们从一条未铺柏油路况尚好的乡间路转上另一条崎岖小路,开了几英里。停车的地方当时没有车停在那儿。指示牌不过是刷着粗劣字样的木板,上面的标记需要修描了。
小心。洞—深。
为什么要用连接号?莎莉想。不过谁在乎这些事儿呢?
进森林的路口看起来很平常,一点也不危险。当然,莎莉知道这一片片的森林位于陡峭的悬崖顶部,所以她想找个地方往山下看,体会一下眩晕的感觉。但她并不想立刻就看见四周的景致,知道前面路上都有什么。
洞穴真的很深,有些和棺材差不多大小,还有一些更大,如同从山岩上切出来一个个房间。岩石间隔出一条条蜿蜒前行的走廊来,苔藓和蕨类植物在路的两边滋长,算不上青葱,至少,没能变成一层松软的毯子覆盖碎石,碎石看起来远在下方。道路在苔藓和蕨类植物之间蜿蜒而流,脚下不是坚硬的土地,就是谈不上平整的岩石。
“啊呀!”传来的是男孩子们的叫声,九岁的肯特和六岁的彼得跑在前头。
“不要乱跑!”阿历克斯叫道,“别臭美了!听到没?听明白了?说话!”
他们说听到了。他继续前进,手里提着野餐篮,显然是以为用不着再以父亲的权威警告他们了。莎莉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走这么快不容易,她还背着尿布包,还有只是婴儿的萨维娜。她一直走到能看见儿子们的时候才放慢了速度,看着他们一路奔跑,张望黑暗的洞穴,仍然发出夸张的尖叫,一惊一乍,但明显因为惧怕谨慎多了。她疲惫不堪,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外加上一点一滴堆积的怒气,已经快要哭出声了。
风光渐渐显现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已经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和石头路大概走了有半英里,也许是四分之一英里。天色开始亮了,天空露了出来,走在她前面的丈夫停下脚步,发出胜利抵达和炫耀的一声欢呼,男孩子们兴奋得叫嚣不已。莎莉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在树顶的岩石上,站成了一排—是隔了好几层的树顶之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们的身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夏际原野,闪着绿油油、金灿灿的波光。
她刚刚坐在毯子上,萨维娜就开始哭。
“饿了。”莎莉说。
阿历克斯说:“我以为她在车里吃过她的午餐了。”
“她是吃过了。现在又饿了而已。”
她一手抱着萨维娜,另一手打开野餐篮。阿历克斯之前显然没想到是这样,不过他保持了幽默感,叹口气,把香槟酒杯从包里拿了出来,放到旁边的草地上。
“咕咚咚,我也渴了。”肯特说。
彼得立刻学他。
“咕咚咚,我也要,咕咚咚。”
“闭嘴。”阿历克斯说。
肯特说:“彼得,闭嘴。”
阿历克斯对莎莉说:“你给他们带了什么喝的?”
“酷爱,蓝瓶子里。杯子在底下,裹在餐巾纸里。”
当然了,阿历克斯知道肯特说这种废话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渴了,而是因为他看见了莎莉的乳房,本能地兴奋了。他觉得,现在是时候让萨维娜改用奶瓶了,她已经六个月了。他觉得莎莉对这类事儿实在太漫不经心,有时婴儿在她怀里吃得正香,她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一只手干活儿。肯特就会溜过去偷看,彼得则会打听妈妈的奶壶,这个词肯定是肯特说的。阿历克斯认为。肯特一向鬼鬼祟祟,他有一颗肮脏的心灵,而且不断地惹麻烦。
莎莉说:“好吧,反正我又不能不干活儿。”
“哺乳不是你非要干的活儿。你明天就可以用奶瓶喂她了。”
“很快了。不一定非得是明天。但肯定很快。”
但现在,她还不是照样,出来野餐仍然是萨维娜和奶壶。
先倒了酷爱,然后是香槟。阿历克斯和莎莉碰了碰杯,中间还隔着萨维娜。莎莉喝了一小口。要是能再喝一点就好了。她冲阿历克斯一笑,用笑容来表达她的希望。也许还有另一个希望,如果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就好了。他喝了他的香槟,仿佛她喝了那一口,加上她的笑容,足以安慰他。他开始忙着准备野餐。她负责口头指挥,诸如哪个三明治有他喜欢的芥末,哪些有她和彼得喜欢的芥末,哪个是为根本不喜欢芥末的肯特准备的。
这时候,肯特正忙着想方设法溜到她身后,喝掉她的香槟。彼得肯定看见了,但也许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揭穿他。莎莉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干的好事儿,阿历克斯倒是一直没有发现,因为他很快就忘记了她杯子里还有酒,一边告诉男孩子们什么叫白云石,一边把他们的空酒杯洗干净包起来。孩子们想必在听吧,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抢夺水果馅饼,对辣味蛋、蟹肉沙拉视而不见。
白云石,阿历克斯说,你们看见了,就是这种厚厚的盖岩,底下的叫页岩,沉积物形成的岩石,花纹非常非常精美。水作用于白云石,流到页岩层时,只能留在表面上,因为水没法穿透这些薄薄的岩石层,所以侵蚀—就是指白云石的毁损—一而再、再而三回到它们的源头,慢慢地形成一条回流的沟槽,盖岩就形成了一条垂直的缝隙;孩子们,你们知道什么叫垂直吗?
“上下。”肯特懒洋洋地回答说。
“浅浅的垂直的缝隙,它们一条一条伸出来,渐渐形成一条条裂口,几百万年后,它们一起开裂,滚下山坡。”
“我得走了。”肯特说。
“去哪儿?”
“撒尿去。”
“哦,上帝呀,去吧。”
“我也去。”彼得说。
莎莉往下抿了抿嘴,做出了个小心点的警告表情。阿历克斯看看她,表示赞同她的警告。他们冲对方微微一笑。
萨维娜已经睡着了,嘴在乳头边安静了下来。男孩子们不在,抱走她就容易多了。莎莉可以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把她放到毯子里,用不着担心自己袒胸露乳。要是阿历克斯讨厌这种场景,转过头就是了。她知道他的确讨厌,他讨厌任何能联想到性或者哺乳的场面,他老婆的乳房变成了牛羊的奶头—他确实转头看别处了。
她扣好衣服的时候,传来一声惊叫。不算尖利,仿佛距离遥遥,声音在渐渐消失。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历克斯就站了起来,一路狂奔。然后,更响亮的尖叫从近一点的地方传过来了。是彼得。
“肯特掉进去啦!肯特掉进去啦!”
他们的父亲吼道:“我来了!”
莎莉一直坚信,甚至在她听到彼得的声音之前,她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如果说有什么意外发生,一定不会是六岁的儿子,他勇敢,但从来没有创造性,也不喜欢炫耀。一定是肯特,她几乎像是看见了事故如何发生的。朝洞口撒尿,试图站在洞口保持平衡,还取笑彼得,拿自己开玩笑。
他还活着。他离他们很远,躺在裂缝底部的一片乱石之上。不过,他还在挥舞他的胳膊,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的挣扎是那么无力。一条腿压在自己的身下,另外一条腿则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你帮我抱妹妹行吗?”她对彼得说,“你回去把她放下来,看着她。我的好儿子,我的壮小伙。”
阿历克斯下了洞,往下爬,他叫肯特待着别动。一个人下去还有可能,但是要把肯特弄上来就太困难了。
没有绳子。这里怎么会有绳子呢?
阿历克斯碰到他了。他弯下身去,把他捧了起来,他弄疼了肯特,肯特的叫声像是恳求。阿历克斯把肯特扛在肩上,脑袋搭拉在一边,没用的腿搭拉在另一边—其中一条腿伸出来的样子极其古怪。阿历克斯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又跪了下来,但还是紧紧地抓着肯特。他决心爬上去,而且找到了路。莎莉也看明白了。他走向裂缝的那一头,里面有一些碎石。他朝她喊叫,吩咐她做什么,但是并没有抬起头来,她一个词也没听清楚。她站起来—她为什么要跪着?她挤进小树丛,来到碎石通往的洞口,这里大约距离洞口有三英尺远。阿历克斯和肯特一起爬上来,肯特在他身上晃荡,像一头被枪打中的小鹿。
她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爸爸得把儿子举上来,由他妈妈把他拽上坚硬的岩石层。他是个瘦小的孩子,还没有到第一次拔高的年龄,但是怎么就像一袋水泥那么重呢。第一次试时,莎莉的胳膊根本撑不住。她换了个位置,不再趴着,蜷缩起来,用尽了肩膀和前胸的力气,再加上阿历克斯在后头撑着,用力推,他们终于把肯特弄了出来。莎莉搂着他的身体往后退,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但随即往后一翻,又晕了过去。
阿历克斯也爬了出来。他们带上别的孩子,开车到柯林伍德医院。那里似乎没有内伤科。两条腿都断了。一条腿断口边缘平整,医生这么说,还有一条是粉碎性的。
阿历克斯在照顾别的孩子,莎莉和肯特一起进了医院,所以医生是对莎莉说的:“孩子每分钟都得看着。那儿就没有任何警示标志吗?”
要是是阿历克斯,医生就不会这么说了。男孩子就是这样,你一转身,他们就去不该去的地方乱跑。“男孩就是男孩。”
她的感激之情—当然是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其实她也不信上帝;还要感激阿历克斯,他是她信任的人—如此强烈,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接下来的半年,肯特没法上学了。他第一回躺在租来的医院床位上时,兴奋坏了。莎莉去学校取他的作业,之后再送回学校。他每次都是立刻就做完了。他们鼓励他学其他的课程,其中有旅游和探险—先选个国家。
“我想选一个没人选的地方。”他说。
这时候,莎莉告诉他以前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的事儿。她告诉他,她曾经如何被遥远的小岛所吸引。不是夏威夷、加那利群岛,也不是赫布里底群岛,更不是希腊的岛,这些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她指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偏僻的,没有人会谈起的,人迹甚少的小岛,阿森松岛,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查塔姆群岛,圣诞岛,凯尔盖朗群岛,法罗群岛。她和肯特开始收集有关这些地方的所有信息,不允许自己胡编乱造。他们从来没有告诉阿历克斯他们在干什么。
“他会觉得我们大脑脱线的。”莎莉说。
凯尔盖朗群岛最值得一提的是一棵独一无二的卷心菜,它是来自远古时代的遗物。他们想象为这棵卷心菜举行的庆祝仪式,道具服装,以及卷心菜游行。
莎莉告诉她的儿子,在他出生之前,她曾在电视上看见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的原住民,他们在希思罗机场下了飞机,因为岛上的一场大地震,他们被转移了。他们看上去非常奇怪,驯服,却又威严,像来自另一个世纪的人。他们多多少少都开始适应伦敦的生活,但等火山平息下来,他们都要回家。
肯特回学校之后,一切都在改变。当然会改变。不过,相对他的年龄,他还是有点老成,他对萨维娜和彼得都有了耐心。萨维娜已经变得热爱冒险,个性顽固。彼得则永远是闯进家门,仿佛有灾难临头。肯特对父亲格外有礼貌,他把从萨维娜手里抢救回来的报纸送给他父亲,还会仔细地叠好,吃饭的时候还要帮他拉开椅子。
“要对救了我一命的人表示敬意。”他有时这么说。或者说:“家庭英雄。”
他说这话颇为戏剧性,不过倒也不完全是戏谑的口吻,但是,还是刺激了阿历克斯的神经。肯特刺激他的神经,其实早在他掉进洞里之前就开始了。
“住嘴吧你。”他说。然后私下对莎莉抱怨。
“他说你救了他,一定是因为爱他。”
“得了吧,是谁我都救。”
“你可千万别和他这么说。求你了。”
肯特上中学以后,和父亲的关系有所改善。他选择学科学,学的是自然科学,而不是人文地球学科。即便如此,阿历克斯也没有一点反对。越自然越好。
可是,上了六个月大学,肯特就失踪了。认识他的人—似乎学校里没有人是他的朋友—说他说过要去西海岸。后来,收到一封信,恰好在他父母决定去报警的时候收到的。他在多伦多北郊一家加拿大轮胎公司的店里工作。阿历克斯到那儿去看他,命令他回学校继续上学。但肯特不愿意,说他现在工作得很开心,赚了不少钱。或者是说只要一升职,很快就能赚不少钱。接着,莎莉悄悄去看他,没有告诉阿历克斯,她发现肯特很愉快,重了十磅。他说是因为啤酒。他有朋友了。
“这是个阶段。”她对阿历克斯承认这一趟旅行的时候,说,“他想尝一尝独立的滋味。”
“据我所知,他得到了一肚子的独立。”
肯特没有告诉她,他到底住在哪里。不过没关系,因为她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听说他辞职了。她觉得很尴尬,因为她觉得,那个告诉她的职员,脸上闪过一丝自鸣得意的笑容。她没问肯特去了哪里。她觉得他只要一安定下来,迟早会和她联系的。
他确实和她联系了。不过是三年以后。他的信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尼德尔斯,他告诉他们不要去找他,他只是路过那里而已,像布兰奇一样。阿历克斯问,谁他妈的是布兰奇?
“他只是开玩笑。有什么关系?”莎莉回答。
肯特没有说他做什么工作,或者他到了哪里,有没有朋友之类的。他也没有为这么长时间的音讯全无道歉,没有问他们怎么样,没有向他的兄弟姐妹问好。他写了几页纸,全是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实际的生活,而是他相信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为此他正在做什么。
“对我来说,这样的前途有点可笑。”他说,“大家就应该把自己锁进一套套正装里面,我的意思是,得穿得像个工程师,一个医生,或者地质工作者,然后皮肤就长出来了,从衣服上面长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自己再也脱不下来了。我们人类有机会在这世界上活着,有精神的存在,有物理的存在,给了我们机会去探索整个世界内在的、外在的真实,不论是美好的,还是邪恶的,都给了我们,这里面既有快乐,也有痛苦,还有混乱。对你们来说,我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是华而不实,空洞无物,不过我已经学会放弃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智力优越感……”
“他嗑药嗑多了。”阿历克斯回答,“一英里以外大概都能闻到。药物把他脑子弄坏了。”
半夜,他突然说:“性!”
这时候,莎莉躺在他旁边,也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什么性?”
“性让人变成那种状态,就是他说的状态。成为这个,那个,才能维持生活嘛。这都是为了稳定的性生活和性生活的后果付的代价。他没考虑到这个。”
莎莉回答:“哇哦,真浪漫。”
“但凡接近本质都谈不上浪漫。他不是正常人,我就是想说这个。”
他的信里还说,或者用阿历克斯的话,他的疯话,他说,他觉得自己比大部分人都幸运,因为他曾经有过,他称之为濒死的体验,这种体验给予他不同的认知,因此,他必须永远对他的父亲心存感激,因为是他的父亲抬着他,送他回到如今的世界,而他充满爱心的母亲,在这个世界里把他接了过来。
“也许在那些时刻,我得到了重生。”
阿历克斯呻吟。
“哦不,我不觉得。”
“你可别,你不是这意思吧。”莎莉回答。
“我不知道是不是。”
这封信,签名时说爱你们的信,是他们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
彼得进了医学院,萨维娜则学了法律。
出乎莎莉意料的是,她自己开始对地质学感兴趣。有一回,出于刚刚结束性生活的信任,她对阿历克斯提起那些岛。当然没有说她的白日梦,她认为肯特生活在其中某个岛上。她说,她以前知道这些岛的不少细节知识,不过现在都忘了,应该在百科全书上查查这些地方,以前就是从百科全书上知道的。阿历克斯回答说,你想知道的也许网上都有,很容易查。我不要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她回答。他让她起床,带她下楼,立刻,她眼前出现的是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茫茫的南大西洋上的一块绿地,还有丰富的资讯。她震惊得立刻背过身子去。当然,阿历克斯很失望,问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好像我失去了它。”
他回答,这不太好,你需要做点真正的事儿。那时候,他刚刚从他的教职退休,正打算写一本书。他需要一个助理,因为不再能像在学校工作的时候,可以指派学生。(她不知道这个理由是真是假。)她提醒他,她不懂什么岩石层。他说没关系,他按她拍的照片付酬。
从此以后,她变成了一个穿黑色或者亮色衣服的小人儿,专门对比志留纪或泥盆纪岩石带的碎石,或者是和形成现在的大陆之前,美洲和太平洋板块互相挤压,强压之下折叠变形形成的片麻岩对比。慢慢地,她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应用新获得的知识,后来,当她站在一条空荡荡的郊区马路上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脚下深远之处,是一个没有人见过的,装满了碎石的坑洞,没有人亲眼看见它出现之时,也没有人看见洞的形成,看见碎石慢慢地填充,藏匿,消失,整个过程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期。阿历克斯的工作,拥有了解这一切的荣光,他尽力去挖掘这类知识,她为此赞美他,尽管她心里清楚,最好别夸奖他。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是好朋友。她并不知道这些年是他们最后的年头,也许他知道。他进医院做手术的时候还带了他的图表和照片,应该出院回家的那天,他死了。
这是夏天的事儿,同一年的秋天,多伦多烧起一场大火。莎莉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会儿火灾现场。火灾发生在一个她熟悉的地区,或者说,她以前熟悉。以前那些日子,这块地方住的都是嬉皮士,到处都是他们的塔罗牌,珠子,南瓜大小的纸花。后来,那儿的素食馆被改造成昂贵的小酒馆和时尚服装小店。如今,这一街区的十九世纪建筑彻底消失了,播音员对此表示惋惜,说那些住在商店楼上老式公寓的人们,这会儿已经被人从险境之中拖到了安全的大街上,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
没提楼房的主人,莎莉想。这些人可能侥幸逃脱了线路达不到安全标准,臭虫蟑螂的防疫管理也不合格的惩罚,而那些被蒙蔽的,或者心怀恐惧的穷人也不会投诉他们。
这段时间,她有时会觉得阿历克斯盘踞在她的头脑之中。比如现在。她关掉了火灾的场面。
顶多不过十分钟,电话就响了。是萨维娜的电话。
“妈妈,你看电视了吗?你看见没?”
“你是说火灾?我刚才是开的,现在已经关了。”
“不,我问你有没有看见……我在找他……我刚才看见他了,五分钟之前吧。妈妈,就是肯特。现在找不到他了,但我看见他了。”
“他受伤了吗?我这就开电视。他受伤了没?”
“没有。他在帮忙。他在抬担架,担架上有个婴儿,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受伤了。就是肯特,就是他,我能看见他一瘸一拐的。你现在电视开了吧?”
“开了。”
“好。我要镇定一下。我想他回那幢楼里面了。”
“不过他们不应该让人……”
“他也许是医生,也说不定啊。哦,妈的,他们现在又在和那个老人说话,他家已经经营了一百多年……把电话挂掉,继续看电视吧。他肯定会再出现的。”
他没有再出现。镜头开始重复。
萨维娜又打电话过来。
“我要查查是怎么回事儿。我认识新闻频道的一个人。我去看看那个镜头,我们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萨维娜并不了解她的哥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她爸爸的去世使她感觉到了对家庭的需要?她很快就要结婚;她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不过,一旦她下定决心要干什么,她有一种顽固的天性。她真的有可能找到肯特吗?她十岁的时候,她父亲曾经说,她对自己的想法,就像狗咬到了骨头似的,所以她应该去当律师。于是,从那时起,她一直说她要当律师。
莎莉浑身发抖,感觉到自己的渴望和疲惫。
就是肯特。一星期之内,萨维娜就发现了有关他的一切。不对,应该说,发现了他想告诉她的一切。他在多伦多已经住了有几年了,他经常路过萨维娜工作的地方,在街上也见过她几回。有一次,在一个四岔路口,他们差一点就撞了个对面了。当然她认不出他来,因为他穿着袍子。
“印度教克利须那派教徒?”莎莉问。
“哦,妈妈,即使你是和尚,并不等于你就是克利须那派教徒。不管怎么样,他现在不是。”
“那他现在是什么?”
“他说他活在当下。我说我们不全是活在当下吗?他说不是,他的意思是,真正的当下。”
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他说。萨维娜问:“你的意思是这个垃圾堆?”因为他约她见面的咖啡馆,现在成了个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