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答说:“我看的角度不一样。”不过接下来他说,他也不反对她的看法,谁的看法他都不反对。
“好吧,这是你的宽宏大量。”萨维娜回答,不过,她借此开了个玩笑,他也算笑了一下。
他说他在报纸上看见阿历克斯的讣告了,觉得讣告写得不错。他觉得阿历克斯会欣赏附注的地质文献书目的。他还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家人名单里。他惊讶地发现有自己的名字。他想知道,爸爸死前是不是告诉过他们想在讣告里列谁的名字。
萨维娜说没有,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去世。是家里人聚在一起商量,大家都觉得应该把肯特的名字列进去。
“哦,不是爸爸。”肯特说,“好吧,不是他。”
然后他问起莎莉。
莎莉突然感觉到,胸腔里有点像塞了个膨胀的气球。
“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还不错。也许有点无所适从。你和爸爸那么亲密,现在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习惯。他就说,要是她愿意的话,叫她来看看我。我说我要问问你。”
莎莉没有说话。
“妈妈,你在听吗?”
“他说什么时候,到哪里去看他了吗?”
“没有。我这个星期还会见他一回,就在上次的地方,我来问他。我想他还是喜欢他自己做决定。我想你会同意的。”
“当然我同意。”
“你不害怕一个人去?”
“别犯傻了。他真是你在火灾现场看见的人吗?”
“他才不会说是不是呢。不过我的消息是确定。他在市里某些地方的某类人群中,还是挺有名的。”
莎莉收到一张便条。便条本身就相当特别,她认识的大多数人都用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她很高兴他没有打电话。她觉得现在她可能已经听不出来他的声音了。便条告诉她,把车停在地铁终点站的停车场,坐地铁,到哪一站下车,他会去接她。
她本应该在十字转门的另一边和他碰面。可是他不在。也许他的意思是说在外面接她。她拾阶而上,步入阳光,停下了脚步。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经过她的身旁,她有种沮丧而且尴尬的感觉。沮丧,是因为肯特显然没有来。尴尬,则是因为她正有一种与那些和她来自这个国家同一个阶层的人常有的感觉,尽管她永远也不会说出他们的话来。他们会说,你会觉得你自己在刚果、印度或者越南之类的地方,总之任何地方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是安大略省。在这里,更明显的是穆斯林的头巾,印度人的纱丽,非洲人艳丽的大席吉装。莎莉喜欢它们奢华明亮的颜色,但这些衣服还没有被当成异域服装穿在身上。穿这些衣服的人还没有到,他们正往里面赶。而她正好挡住人家的路。
地铁入口不远处,恰好是一家老银行大楼。几个男人或坐或睡或走在银行的台阶上。当然这里早已经不再是银行了,尽管银行的名字还刻在石头上。她宁愿看刻着的名字,没去注意这几个男人。这些男人的懒散,斜躺着或是昏昏入睡的姿势,和地铁里拥出来的匆匆人群,以及银行的功能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妈妈。”
台阶上的一个男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一条腿微微有些跛。她明白这就是肯特了,在那儿等着他。
她本来差点就被吓跑,不过立刻反应过来了。不是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污秽不堪,或者绝望无助。有些人看着她的样子并无恶意,也没有蔑视。知道她是肯特的妈妈之后,他们的表情甚至有了一些友好的愉悦。
肯特没有穿袍子。他穿着灰色的长裤,裤子太大了,扎了皮带,一个字也没有的T恤衫,一件破旧的夹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连天然的发卷也已经看不出来了。他皮肤暗沉、干裂,牙也掉了好几颗,骨瘦如柴的骨架让他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
他没有拥抱她—实际上,她也不希望他抱她。他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她背上,带她往他们要去的方向走。
“你还抽烟斗吗?”她闻到的味道,让她想起来他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用烟斗吸烟。
“烟斗?哦,没有啊,这味道是大火留下的烟味儿。我们都没注意。我估计,我们去的地方,味道恐怕还要更重。”
“要经过火灾现场?”
“不会,不经过的。就算想去,也不可能经过。那儿已经封锁了。太危险。有好几幢楼得拆掉了。你别担心,我们住的地方挺安全。一个不错的街区,离火灾现场还有一半路。”
“你的公寓?”她问,留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算吧。你马上就见到了。”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不过仍然听得出一种额外的费力,仿佛他在用外语表达,努力让自己更礼貌一些。他身体微屈,以方便她听清楚他的话。这些为了和她说话所做的特别努力和牵扯的体力,仿佛在做一种谨慎的解释,是她想要注意的某种信号。
成本。
他们走下人行道的时候,他碰了碰她的胳膊。也许是他轻轻绊了一下。他说:“对不起。”她觉得他轻微地打了个寒战。
艾滋。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的事儿。”他说。尽管她并没有说出口。他说:“我挺好的。既不是HIV阳性,也没有其他毛病。几年以前我得过疟疾,不过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可能我有点虚弱,不过用不着担心。从这里转弯,我们就住在这个街区。”
又是“我们”。
“不是因为我通灵。我只是猜出来萨维娜想知道什么,所以先让你安心。我们到了。”
是那种前门距离人行道只有几个台阶的房子。
“实际上,我禁欲。”他说着,帮她撑住门。
一块纸板遮住了原本应该是窗格的地方。
光秃秃的地板在脚下咯吱作响。屋里弥漫的味道成分复杂。街道上的烟味飘进了屋里,显然。不过,还混合了时日漫长的烹饪味道,煮糊的咖啡味道,厕所的味道,疾病的味道,以及腐烂的味道。
“禁欲这个词可能错了,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和意志力有关似的。我想我刚才应该用阉割这个词。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成就。当然不是。”
他带她绕过楼梯,走进厨房。一个女巨人背对他们,在搅拌炉子里的什么东西。
肯特说:“玛妮,这是我妈妈,你可以和我妈妈问个好吗?”
莎莉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变化,放松、诚恳,也许还有尊重,这和他对她说话时刻意表现出来的明快有所区别。
她说:“你好,玛妮。”女人半转过身,肉乎乎的脑袋上长着一张压扁了的娃娃脸,不过眼神并没有看过来。
“玛妮这个礼拜当我们的厨师。”肯特说,“闻起来不错,玛妮。”
肯特对他妈妈说:“咱们去我的圣殿坐坐,如何?”他领路,下了两级台阶,走进后头的门廊里。这里不太好走,堆满了报纸、广告,还有捆好的杂志。
“应该把这些东西拿走,今天早上我告诉过史蒂文了。火灾隐患呀,我一直这么说,不过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哎呀。她一直想知道他会不会隶属于哪个便衣教派。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告诉她,他会说吗?当然是某种信仰的什么教派,而不是基督教。
再下几级台阶,就到了他的房间。其实就在地下室里。房间里有一张小帆布床,一张伤痕累累的,有文件架的老式书桌。两把靠背椅,椅子横档已经不见了。
“椅子很安全。”他说,“我们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捡来的,不过,没法坐的椅子,我都画线了。”
莎莉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坐了下来。
“你现在干什么?什么工作?”她问,“这房子是客栈,还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谈不上,连过渡住处也不是。只要有人来,我们都收容。”
“连我也收容。”
“连你也收容。”他说,连点笑容也没有,“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帮助我们。我们就靠捡垃圾,收破烂维生。报纸啊,瓶子啊,都能赚点钱。而且,我们还轮流去向公众筹款。”
“筹慈善款?”
“乞讨。”他回答。
“马路上?”
“还有更好的地方吗?就在街上。还去一些关系好的客栈,虽然这是违法的。”
“你也这么做吗?”
“要是我不做,我怎么能要求别人做呢。这就是我要克服的东西。我们所有的人都得克服点什么。也许是羞耻感,也许是观念,‘我的’观念。有时有人扔一张十块的钞票,有的时候只有一块钱,私有观念就来了。它到底属于谁?嗯,我的—心跳一下—我们的?要是觉得是我的,一般就会赶紧花掉。有人回来的时候闻起来一股喝高了的味道,还说,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连口吃的也没要到。之后,也许因为感觉不舒服,就坦白承认了。或者,有人也不会承认,没关系,过些日子,我们就发现他们失踪了,过几个礼拜吧,要是在外头的日子不好过,会回来的。有时候,你能看见他们自己在街边乞讨,别去认他们。别回来了,就这样行了。他们是我们的毕业生,可以这么说,要是你信任这个体系的话。”
“肯特……”
“在这里我叫约拿。”
“约拿?”
“我挑的名字。我想过拉撒路,不过也太戏剧化了。要是你喜欢,还是叫我肯特好了。”
“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的意思是,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
“这些人就是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
“好吧,我自作聪明了。不过,这……这些活儿,我已经干了……有七年?九年。九年。”
她继续问:“之前呢?”
“我怎么会知道?在此之前?在此之前。男人的日子像杂草,不是吗?割下来,扔进炉子里。听我说,我再次见你,就开始炫耀。割下来,扔进炉子里,我对这话题没兴趣。我的每一天都是顺其自然,真的。你不会明白。我没有生活在你的世界,你也没生活在我的世界,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想在这里见你?”
“不知道,我没想过。我觉得挺自然,就是时候到了吧。”
“自然。当我在报纸上看见爸爸的死讯,我自然想到,哦,钱哪儿去了?哦,我想,她会告诉我的。”
“暂时,我继承。”莎莉回答说。她费劲地克制自己,不过还是有撒了气的失望。“房子也一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猜就是这样。行吧。”
“等我死了,给彼得和他的儿子们,还有萨维娜。”
“真不错。”
“他不知道你活着,还是死了……”
“你以为我在问你要?你以为我是个白痴,问你要钱?不过,我还是犯了个错误,我还想怎么用这笔钱呢。想着是家里的钱,当然我能用。确实是个诱惑。现在,我高兴了,我没法用。”
“我可以……”
“问题是,问题是,这座房子被认定为危房……”
“我可以借给你。”
“借?我们这里不借钱的。我们这个体系没有借钱这回事儿。抱歉,我得去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你饿了吗?你要不要喝点汤?”
“不用了,谢谢。”
他不在的时候,她想一走了之。要是她能找到后门的话,要是她不必经过厨房的话,她就走了。但是,她又没法这样做,如果她这么做,等于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这种房子都是汽车发明之前盖的,后院不会通往大街的。
大概隔了半小时,他才回来。她没有戴手表。她觉得手表也许在他的生活里不受欢迎,看来,这个想法还是对的。至少这个想法是对的。
看见她还在,他似乎有点惊讶,或许是有点困惑。
“对不起,我去办事儿了,然后去和玛妮说了会儿话,她总是能让我镇定下来。”
“你给我们写过一封信,对吧,你给我们的最后音讯。”
“哦,不用提醒我。”
“没有。信写得很好。一次很好的尝试,你想解释你的想法。”
“请你不要提醒我。”
“你试着想清楚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的进步,还有我能找到的,讨厌的自我。我的意义。我的废话。我的精神。我的才智。莎莉,那封信没有内容……你不介意我叫你莎莉吧?只是写了些容易说出来的。你做了什么,你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是外在的。当我明白这些时,我非常快乐。”
“你快乐?真的?”
“当然了,我再也不用想自我这类愚蠢的事情了。我想,怎么办?这是我允许自己想的唯一的事情了。”
“活在当下?”
“要是你觉得我迂腐,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的嘲笑。”
“我没嘲笑你……”
“我不在乎,听着,要是你觉得我想要你的钱,也不错,我就是想要你的钱。我也想要你。你难道不想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吗?我不是说我爱你,我不用这么蠢的语言。我只是想拯救你。你知道,你能救的只有自己。所以,关键在哪里?我并不经常找人家说话。我惯常是避免和人有关系。我说的是真的,我尽力避免和别人有任何关系。”
关系。
“你干吗要忍着笑呢?”他说,“因为我说关系?这个词是黑话吗?我对措辞不太讲究。”
莎莉回答说:“我在想耶稣。‘母亲,我与你有何相干?’”
瞬间跳到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凶残的。
“你累了吧,莎莉?你这么聪明,不累吗?我不能再和你聊天了,真抱歉,我还有事儿要忙。”
“我也是。”莎莉回答说。这完全是谎话。“我们以后……”
“别说了,别说了。你想说的是,我们以后再联系。”
“可能我们以后可以再联系。这样说是不是好一点?”
莎莉开始迷了路,后来还是找到了路。又见银行大楼,还是那一群,抑或换了一群流浪者。坐地铁,停车场,钥匙,公路,塞车,然后公路变少,太阳就要落山了,没有下雪,光秃秃的树,田野渐行渐暗。
她热爱这片乡间,这个季节的乡间。她必须要想自己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吗?
猫儿很高兴见到她。电话里有两个朋友留下的口讯。她热了一份烤宽面。现在,她买这些烹饪好的冰冻食品。这种食物不错,想到既然不会浪费,也就觉得不算贵了。等面热好的七分钟,她慢慢啜饮一杯酒。
约拿。
她愤怒得浑身颤抖。她该怎么办?回到那幢被公布为危房的楼里,死命擦洗恶臭的油地毡,帮他们煮因为过期被扔进垃圾堆的鸡肉?然后天天还会有人告诉她,她的水平实在不如玛妮,或者随便哪位备受折磨的可怜人?而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别人的生活,肯特的生活,肯特选择的生活有用。
他病了。他已经把自己消耗完了,也许他就快要死了。即使她真的这么做,他也不会因为干净的床单,新鲜的食物感激她。哦,这是不可能的。他更愿意盖着他那张到处都是洞的毯子,死在帆布床上。
不过,一张支票,她还是可以写张什么支票。不要太荒唐就好。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明摆着,他不会用这笔钱帮助他自己。而且,他也不会因此不再鄙视她,显而易见。
鄙视。哦,不是这个问题。和他们的关系没关系。
总而言之,这样的一天,还是应该有什么,让这一天不至于变成一场绝对的灾难。并非是一场绝对的灾难,不是吗?她最后说的可能,他并没有纠正。
[1]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