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虚构(2 / 2)

幸福过了头 艾丽丝·门罗 11748 字 2024-02-18

“她是个作家,人不错啦。”

杰伊冲着水槽俯下身体,折腾出一阵噪音,乔伊丝没法说话了。

“有点孤僻。”托米问杰伊,“我说得准确吗?你怎么觉得?”

“她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杰伊斩钉截铁地回答。

“哦,她的第一本书刚出版。”托米回答说,“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听起来好像是本什么实用手册,反正我觉得名字不好。要是你刚出版了第一本书,大概也会有段日子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几天之后,乔伊丝路过朗斯代尔的一家书店,在海报上看见了这个女孩的脸。她的名字,克里斯蒂·奥黛。她戴了一顶黑帽子,身穿黑夹克,和酒会那天一模一样。剪裁讲究,样式朴素,领口开得非常低,尽管她的胸口实在没什么可展示的东西。她眼睛紧盯镜头,一脸严肃的、受伤的、冷漠的、责难的表情。

乔伊丝在哪里见过她吧?酒会那天,当然了。但即使是酒会上,就在她突如其来感觉厌恶的时候,她就觉得以前见过这张脸。

一个学生?她毕竟有过那么多学生。

她进了书店,买了一本。《我们如何活着》。没有问号。卖书的女人告诉她:“星期五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来的话,作者可以给你签名。不过不要撕掉这个金色的标签,它证明你是在这里买的。”

乔伊丝一直不懂,排长队去看作者一眼,然后带一本陌生人签名的书回家,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她只是礼貌地嗯嗯嗯,既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

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会不会看这本书。最近,她在读两本不错的传记。她知道那两本书更适合她的趣味。

《我们如何活着》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不是长篇小说,这就够令人失望的了。短篇小说集,似乎光是这种形式就削弱了书的权威性,让人感觉这个作者不过是在文学的大门口徘徊,而不是已经安稳地坐在文学的殿堂之中。

不过,当天晚上,乔伊丝还是拿着这本书上了床,规规矩矩地翻到目录页,中间的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亡儿之歌[7]。”

马勒。这是她熟悉的领域。她稍许有了些信心,翻到这篇故事。有人,或许是作者自己,觉得有必要翻译一下。

“死去的孩子的歌。”

马特在她旁边哼了一声。

她知道这意思是,他对他正在读的某些东西嗤之以鼻,希望她问问他看到了什么。她问了。

“天哪。这个白痴。”

她把《我们如何活着》倒扣在胸口,摆出听他说话的姿势。

书的背后还是作者的照片,不过这一张没戴帽子,还是没有笑容,愠怒的面容,好在没有那么造作了。马特说话的时候,乔伊丝动了一下膝盖,以便看清楚作者简介。

克里斯蒂·奥黛,成长于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胭脂河镇,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现和她的丈夫贾斯汀,以及她的猫提比略,居住在温哥华。

马特一边跟她说他手里的这本书有多么白痴,一边从书上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的书,说:“那个来参加我们酒会的姑娘?”

“对,贾斯汀的太太,叫克里斯蒂·奥黛。”

“哦?她写了本书?什么题材?”

“小说吧。”

“嗯。”

他继续看他的书,不过没过一会儿,以一种略带懊悔的语气问:“好看吗?”

“我不知道呢。”

“她以前和妈妈住在一幢依山傍海的房子……”

就在这时候,乔伊丝突感不适,念不下去了。要么,干脆和丈夫一起看书算了。她合上了自己的书,说:“我下楼待一会儿。”

“光线不舒服?我把灯关了吧。”

“不是。我想喝茶。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我可能就睡着了。”

“那么晚安。”

她吻吻他,带着书下楼了。

她以前和妈妈住在一幢依山傍海的房子里。在此之前,她寄养在诺兰德太太家。诺兰德太太家的孩子数字一直在变,但是永远都是很多的。小孩子们睡在屋子中间的大床上,大孩子们则睡在四周的小帆布床上,这样小孩子就不会掉到地上去。早晨,铃声把孩子们叫起来。诺兰德太太站在门口摇铃铛。摇第二遍铃的时候,孩子们就应该已经撒完尿、洗完脸、穿好衣服,坐在桌子前准备吃早餐了。大孩子要帮小孩子整理床铺。有时候睡在中间的小孩子来不及穿过大孩子们爬下床,就尿到了床上。有的大孩子会告状,还有一些比较和善,只是把床单拿出去晾干,有时候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干透。这就是她对诺兰德太太的大部分记忆。

然后,她和妈妈一起生活了。每天晚上,妈妈要带她去参加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妈妈只能带着她一起去,没有人可以帮忙照顾她。大人聚会的时候,给孩子们准备了积木,不过她不太喜欢积木。后来,她开始在学校学小提琴,她带着她的小提琴去参加戒酒会。在那儿她不能拉琴,但是她必须随时随地都紧紧抓着那把琴,因为琴不是她的,是学校的。要是大人说话声音大了,她就能轻轻地练习一会儿。

学校开的小提琴课。要是不想学琴,还可以学三角铁,不过老师肯定喜欢学生学习难一点的乐器。她的老师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一头棕色的头发,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拖在后背上。她身上的味道和其他老师都不一样。有些老师喷香水,但是她从来不用香水。她身上的味道,如同木材,如同火炉,如同树林。后来,孩子知道了,这是碾压雪松的味道。再后来,她妈妈给老师的丈夫工作,就在他们家里,妈妈身上也有了这种味道,但是似乎又不完全一样。也许是因为妈妈闻起来只有木头味道,老师是音乐中的木头味道。

她并不是一个有天赋的学生,但是她学得很勤奋。她这么勤奋不是因为她爱音乐,而是因为她爱上了这位老师。没有别的理由。

乔伊丝把书放在厨房桌子上,再看作者的照片。她长得像伊迪吗?没有,一点也不像。脸的轮廓不像,表情也不像。

她起身取白兰地,倒了一点在茶里。她回想伊迪的女儿的名字,肯定不是什么克里斯蒂。她不记得伊迪把女儿带到她家去过。在学校,学琴的孩子有好几个。

这个孩子不可能完全没有才华,否则乔伊丝不会让她学小提琴,肯定会让她学容易的乐器去了。但她也确实不会是天才—她不也说她没有天赋吗。要是觉得她有天赋,乔伊丝一定会牢牢地记住她的名字。

一张空白的脸。女孩子的孩子气。看来,乔伊丝在她的脸上认出了曾经那个女孩的痕迹,而她现在已经长大了。

要是伊迪哪个周六帮乔恩干活的话,她怎么会没有跟去?或者可能,有时候伊迪不是去上班,仅仅是过去看看情况怎么样,是否需要她帮忙,难道不可能带孩子去吗?突然出现,看看乔恩在干什么,想方设法在她不在的时候,打断乔恩和乔伊丝任何可能的沟通机会。

克里斯蒂娜。对。是这个名字。所以现在变成了克里斯蒂。

在这对情人暗度陈仓的时期,多多少少,克里斯蒂娜是个隐隐约约的知情人。一定会有某些时候,乔恩顺便拜访她们的公寓。正如某些时候,伊迪也会突然光临那幢房子一样。伊迪也一定试探地打听过孩子的意见。

你喜欢乔恩吗?

你喜欢乔恩家的房子吗?

我们去乔恩家住好吗?

妈妈和乔恩互相喜欢,非常喜欢。当人们互相喜欢的时候,他们就希望能住在一起。乔恩和你的音乐老师不再那么互相喜欢了,不像妈妈和乔恩那么互相喜欢了。所以,你和妈妈要搬到乔恩的房子里住,你的音乐老师要搬去公寓住。

不可能的。伊迪不可能有这么滔滔不绝的一通废话,也太高估她了。

乔伊丝以为自己知道这故事接下来是什么了。孩子看大人们的行为,不是幻觉就是混淆,这里那里全对不上号。但是当她再翻开书的时候,她发现,换房子的事儿,竟然根本就没有提。

一切故事皆以孩子对老师的爱为中心。

星期四有音乐课,成了每星期最重要的一天。这天的成败,就取决于孩子这天在课堂上的表现,以及老师对她表现的关注程度。两者都是那么令人无法忍受。老师的语调是节制的,亲切的,用玩笑来掩盖她的厌倦和失望。孩子感觉痛苦。或者,老师会突然变得轻松而愉快。

“今天你真不错。太棒了。今天你真的有很大的进步。”孩子高兴得小腹痉挛。

有一个星期四,孩子在操场上跌了一跤,膝盖擦伤。老师用湿布帮她擦洗伤口,她突然温柔的声音声明这是一种特殊的待遇,特别是当她端起那一碗鼓励小孩子们的糖果。

“你喜欢哪一种?”

孩子思想斗争了半天:“哪一种都行。”

这是不是一种变化的开始?这是因为春天到了,还是因为公演的排练?

孩子觉得她成了特殊的那一个。让她独奏。就是说,星期四下课之后,她要留下来练习,这样的话,她就赶不上出城的校车了,校车开往她和妈妈住的那座房子。老师会开车送她回家。在路上,老师问她演出会不会紧张。

有点紧张。

然后,老师就说,她得学会往好处想,想好的事情。比如,鸟儿飞过天空。她喜欢什么鸟儿?

又是喜欢。孩子想不出来,想不出来自己最喜欢哪一种。后来就说:“乌鸦?”

老师就笑了。“不错,好吧。乌鸦。演出之前,想想乌鸦。”

之后,也许是感觉到孩子的尴尬,为了弥补自己的笑给孩子的伤害,老师问要不要在惠灵顿公园看看夏天的冰激凌店开没开。

“要是你不马上回家,他们会不会着急?”

“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冰激凌店开了,不过口味选择有限。他们并没有买到更特别的口味。孩子选了草莓味儿。等冰激凌做好的那段时间,简直是无上的幸福和激动。老师选了香草味道,好多大人都吃香草味道。老师和侍者开玩笑,叫他手脚麻利点,放点朗姆酒渍葡萄干,否则她就不喜欢他了。

也许又有了一个新的变化。听到老师用这种腔调说话。这是一种调皮的语气,简直像那些大女孩儿说话的语气,孩子立刻放松了。之后,那种震撼心灵的崇拜就少了,余下的只是纯粹的快乐。她们把车开下码头,去看停泊的船只。老师说,她一直希望住在船屋里,很好玩。孩子当然同意。她们选了一艘船,是一艘自家制造的船,刷了淡蓝色的漆,一排小小的窗口摆了一盆盆天竺葵。

自然而然,她们聊起了孩子现在住的房子。老师曾经住过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回家的路上,她们的话题总是转到房子上。孩子说她很高兴有了自己的卧室,但是她不喜欢屋子外头那么暗。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听到窗户外头有野兽的动静。

什么野兽?

熊。美洲狮。妈妈说这些野兽都在树林里,不会跑出来。

“你听到野兽的声音时,会不会跑到妈妈房间去?”

“我不能。”

“天啊,你为什么不能?”

“乔恩住在妈妈的房间。”

“野兽,乔恩怎么想?”

“他觉得只不过是鹿。”

“那么你妈妈说野兽的故事,他一定很生气喽。”

“也没生气。”

“我估计他从来不生气。”

“有时候也生气。我妈妈和我把他的酒全倒进水槽,他就会生气。”

老师说,真遗憾,你害怕森林。森林里有不少小路,走在小路上,没有野兽会来打扰你。因为人总是会有动静的,野兽听到声响就不过来了。老师认识那些安全的小路,也知道每一种野花的名字。现在正好是野花盛开的季节。犬齿赤莲、延龄草、海芋、紫百合、耧斗菜、巧克力百合。

“巧克力百合应该还有别的名字,不过我喜欢叫它们巧克力百合。听起来味道不错,是吧?当然,看起来像,不过尝起来肯定不一样。只是看起来像巧克力,还有点紫色,像挤出来的浆果汁。这种不常见,不过呢,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

乔伊丝再次放下了书。现在这会儿,她真的抓住了漂流的记忆。她感觉到恐惧的逼近。一个天真的孩子,一个病态的偷偷摸摸的大人,那种引诱。她早该知道了。这在现在是多么流行,几乎是必须了解的。森林,春天的野花。现在,有一个作家将她丑陋的谎言与她已经驱逐出生活之外的人物与境遇嫁接,告诉了大家。她懒得虚构,却不是出于恶意。

一部分是真的。当然了。她想起来了,这些她早已经忘掉的事儿。开车送克里斯蒂娜回家,但她没有想过这是克里斯蒂娜,想的只是她是伊迪的女儿。她还记得,她从不会开进院子里再调头,总是让孩子在路边下车,然后要再开半英里左右的路才能调头。她不记得冰激凌了,但是码头确实曾经停泊过一艘如她描述一般的船。就连那些花儿,那些可怕的,对一个孩子的狡猾追问,可能都是真的。

她只能继续看下去。她想再倒一点白兰地。但是明天早晨九点,她还得排练。

再也没有这样的事儿了。她又猜错了。森林和巧克力百合消失在故事之外,公演也被忽略了。这学期就这么结束了。学期结束后的礼拜天早上,孩子早早就醒了。她听到院子里传来老师的声音,就凑近窗户去看。老师坐在她的车里,车窗摇了下来,和乔恩说着话。汽车后面还拖着辆小货车。乔恩赤着脚,没有穿上衣,只披了一件夹克衫。他叫孩子的妈妈,妈妈走向厨房门,下了台阶,进了院子,但是没走到车前。妈妈穿着乔恩的衬衫,她通常把这件衬衫当晨衣来穿。她永远穿长袖,遮住自己的纹身。

是一场关于公寓的对话,乔恩答应帮助接手。老师把钥匙扔给他。然后,他和孩子的妈妈说话,催她去拿什么东西。但是老师不快地笑了,说:“全是你的。”然后乔恩就说:“好的,再见。”老师也说:“再见。”孩子的妈妈说了句什么,听不清。老师又笑了,笑容和之前一样,乔恩告诉她怎么在院子里调头,就是这时候,孩子穿着睡衣跑下了台阶,尽管她其实清楚,老师根本没有心情和她说话。

“没时间了。她要赶渡船。”孩子的妈妈说。

一声喇叭响。乔恩抬起一只手。然后,他穿过院子,对孩子的妈妈说:“就这样吧。”

孩子问老师是否还会回来。乔恩回答说:“看起来,似乎不可能。”

另外半页,是孩子渐渐越来越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当她渐渐长大,当她回想到一些往事,表面上的一个个偶然,渐渐指向了真相。那些信息—根本没用的信息—关于乔恩(她并没有这么称呼)和她的妈妈。早晨他们几点起来的?他们吃什么,是不是一起做饭?广播都讲了些什么?(没讲什么,他们已经买了电视机。)

然后,老师呢?她是不是想听到坏消息?或许她只是想知道,知道那个曾经和她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的人的消息,而她是天天和这两个人在一起的人。

老师的想法,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她只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多么微小的角色,她的痴情是如何被利用,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小傻瓜。这一切让她内心酸痛,是了,当然是痛苦。痛苦并且骄傲。她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愚弄了。

但是,又发生了些事。故事有个令人惊讶的结局。她童年时期对老师的感情,在某一天,就变了。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改变的,什么时候改变的,只是,她不再认为那只是个骗局。她想到她勤奋学习过的音乐(当然,她早就不拉琴了,还没到十几岁就已经不再拉琴了),还有她飘渺的希望,间或得到的快乐,那些她从未有机会亲眼见到的森林野花,以及它们奇异欢快的名字。

爱。她感到了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感情部分的内部谐调,一定是有某些偶然性的,当然不可能公平,一个人巨大的快乐,会来自于另一个人巨大的悲伤,尽管,巨大的快乐都是短暂的,脆弱的。

哦,是的,就是这样的。乔伊丝想。

星期五的下午,她去了书店,还带了一小盒巧克力,加入了等待签名的队伍。排队的人那么多,她有点惊讶。有和她同龄的女人,也有年长的,年轻的。仅有的男人都是年轻人,还有陪女朋友来的。

卖给乔伊丝书的女人认出了她。

“看见你回来真高兴。你看了《环球》杂志的书评?哇哦!”

乔伊丝很困惑,甚至有点哆嗦。她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

这个女人穿行在队伍中,和大家解释只有在这家书店买的书才能在这里签名。还有,收录了这位作家短篇小说的几本书不能签名。她很抱歉。

排在乔伊丝前面的女人又高又脏,所以直到这个女人弯下腰把书放在桌子上,请克里斯蒂·奥黛签名,她才看见她。她看见的是一个和那天的酒会,以及书的海报上完全不同的人。黑外套不见了,黑帽子也不见了。克里斯蒂·奥黛穿了一件玫红色的丝绸上衣,翻领上缝了金色的小珠子,套了一件精致的粉红色马甲。头发上有新近的金色染发剂,戴了金色的耳环,一根精致得如同发丝的金链子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嘴唇如花瓣一般闪闪发光,眼皮上涂了褐色的眼影。

好吧—谁会愿意买一个怨妇或是失意者写的书呢?

乔伊丝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她要说什么。希望时间到了就有话说了。

卖书的女人又说话了。

“把书翻到签名的那一页了吗?”

乔伊丝只好把巧克力放下来翻书,感觉到自己的喉头一阵悸动。

克里斯蒂·奥黛抬头看她,朝她微笑—一种优雅而诚恳的微笑,一种职业化的距离感。

“你的名字?”

“乔伊丝就行了。”

她的时间这么快就要过去了。

“你就生在胭脂河?”

“不是。”克里斯蒂·奥黛的语气有点不高兴,至少,没刚才那么愉快了,“我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我要写日期吗?”

乔伊丝拿起了她的盒子。巧克力精品店有巧克力花卖,不过没有百合,只有巧克力玫瑰和巧克力郁金香。她只好买了郁金香,实际上和百合花也差不多,都是球茎。

“我想谢谢你的《亡儿之歌》。”她的语速太快了,几乎把整个词儿都咽了下去,“它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买了个礼物给你。”

“的确是个好故事。我爱不释手。”卖书的女人拿起了盒子。

“不是炸弹,是巧克力百合。”乔伊丝笑了,“实际上是郁金香,没有百合,所以我就买了郁金香,我觉得它们都是最美的花。”

她发现卖书的女人不笑了,反倒用一种极为严厉的眼光看着她。克里斯蒂说:“谢谢你。”

女孩的脸上,没有丝毫认出她的表情。她既没有认出多年前胭脂河的乔伊丝,也没有认出一个星期前酒会上的乔伊丝。你甚至都不能确定她自己小说的名字,她是否还能记起来。你会觉得这篇小说根本不是她写的。似乎这是她想办法逃避的,想要抛弃的东西。

克里斯蒂坐在那儿签她的名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写这种东西,是她能做的事儿。

“和你说话很愉快。”卖书的女人说,眼睛仍然盯着那个盒子。巧克力店的女孩用黄丝带把盒子扎紧了。

克里斯蒂抬起眼睛,欢迎人群中的下一位。终于,乔伊丝觉得,她在变成人群的笑柄,而那个盒子,天知道,也许会变成警察的目标。在此之前,她还是先走为好。

走在朗斯代尔大道上,朝山上走去,她渐渐镇定了。要是哪一天,她把这件事当成趣闻轶事告诉别人,她都不会感到奇怪。

[1] 抹大拉的马利亚,《圣经·新约》所记,耶稣曾逐出她身上的恶魔,她同时也是为耶稣洗足的忏悔的妓女。

[2] 伊莎多拉·邓肯(1877—1927),美国舞蹈家,现代舞的创始人。

[3] 迪特里克·布克斯特胡德 (1637—1707),丹麦裔德国作曲家及风琴手。

[4] 原文为法语,belle mère。

[5] 托米故意将Buxtehude读成Buxtahoody。

[6]桑德罗·波提切利(1445—1510),欧洲文艺复兴早期的佛罗伦萨画派艺术家。

[7] 原文为德语,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马勒的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