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的世界(2 / 2)

幸福过了头 艾丽丝·门罗 12095 字 2024-02-18

“我只不过是到玛吉家过了一个晚上。我肯定是要回家的。我从没打算抛弃谁。”

她记得清清楚楚,是怎么开始争执的。她买了一罐意大利面,罐子上有一个非常细小的凹痕。因为这种罐装面条降价,她很高兴自己省了钱,因此她还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她没有告诉他,后来他就质问她。她觉得最好装作她没注意,没看见。

谁都会看到的。他说。我们全家都可能因此中毒。你到底怎么回事儿?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或者你就是拿回来在孩子身上试试,或者在我身上试试有没有毒?

她叫他别发疯。

他说,发疯的不是他。要不是发疯,谁会给自己的家人买有毒的东西吃?

孩子们都站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看着他们。这是最后一次,她看见活着的他们。

这就是她的想法。她想,这回我让你看看,你终于看见了,到底是谁疯了?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时,她就应该下车了。即便已经到了大门口,也可以回头的。几个女人和她一起沿着车道,脚步沉重地走向大门。她可以回头,过马路,等下一班回镇上的公交车。也许有人这么做过。原本确实打算来探视,后来又不想了。人可能永远都是这样。

但是,也许去看看更好,看见他这么古怪,这么虚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责备某个人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一个人能负责。没有一个人。他不过是梦境中的一个角色罢了。

她做过许多梦。在其中一个梦里,看见了他们以后,她逃出了房子,劳埃德就开始笑她,就是平常那种轻松的笑容,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沙沙的笑声。她惊喜地明白了,这不过是他们和她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你是不是问过我看见他感觉如何?你上次问过我的吧?”

“对,我问了。”桑兹太太说。

“这个问题,我得想想。”

“明白。”

“我现在觉得,感觉不好。所以我不去了。”

桑兹太太的反应不太清楚。不过,她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比较满意,或者说,赞许。

这就是为什么多丽又决定去的时候,觉得最好不要告诉桑兹太太。不管她的什么事,想要绝口不提,还是太难,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她给桑兹太太打了电话,取消了会见。她说自己要去度假。夏天就要到了,度假再正常不过了。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她说。

“你上个礼拜穿的不是这件夹克衫。”

“你说的不是上个礼拜。”

“不是吗?”

“对,你说的是三个礼拜以前。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这件薄一些,不过其实也用不着了。这种天气,不用穿外套。”

他问她路上还好吗,从迈尔德梅镇过来怎么坐车。

她告诉他她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她告诉他她现在住哪里,要坐哪三班车。

“那你来一趟真不容易。你是不是喜欢住在大一点的地方?”

“大地方容易找工作。”

“哦,那么你现在工作?”

其实,上一回她就告诉过他,她现在住哪里,怎么坐车,她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打扫房间。”她回答说,“我上次告诉你了。”

“对啊,没错。我忘记了。对不起。你没想过上学吗?上夜校?”

她说她想过,但只是想想,没有认真到去做的地步。她说她觉得现在的工作还可以。

然后,好像他们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真抱歉,我已经不习惯和人说话了。”

“那么你平时都干什么?”

“我想,我读了很多书吧。还有沉思冥想……哦,我不是说宗教的打坐什么的。”

“嗯。”

“你来看我,我得谢谢你。对我很重要……不是,我不是说你非得来不可。你想来就来,我的意思是,要是有事儿,或者你觉得……唉,我想说的是,要是你能来,你只来一次,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说应该是明白了。

他说,他不想妨碍她的正常生活。

“你没有妨碍我什么。”她回答。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我以为你会说点别的。”

其实,她差点说出口的是:什么正常生活?

但她回答:没什么了,没别的话要说了。

“太好了。”

三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桑兹太太亲自打来的,不是她办公室的其他女人。

“呀,多丽,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漫长的假期。现在你回来了?”

“嗯。”多丽的大脑在盘算,她应该说她去哪里了。

“回来了,还没打算安排一次会面?”

“还没呢。”

“好吧。我只是问问。你还好吧?”

“我挺好。”

“那就好,很好。要是需要我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我是指,万一你想聊聊的话。”

“我知道。”

“那么,自己保重。”

她没有提劳埃德,也没有问她有没有去看他。当然了,因为多丽说过,再也不去了。不过桑兹太太很敏锐,通常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桑兹太太也懂得回避,知道问没用。万一她真的问,多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她是会撒谎,还是说出真相?实际上,就在桑兹太太告诉她去不去看都没关系的那个星期天,她就去了。

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感冒了。

也许上次见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感染了,所以才那么乖僻。

“乖僻。”如今,她身边的人,都不会用这种词说话。这个词听起来感觉很奇怪。不过,他一向这样措辞。当然,有一段时间,她听到这类词不会觉得奇怪。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他问。

“嗯,你看起来不太一样。我看起来一样吗?”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悲伤地说:“你看起来很漂亮。”

她心里有什么变柔软了。但是,她努力不让自己被打倒。

“你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你认为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问。

她说她不知道,然后问他:“你呢?”

他回答说:“完全变了。”

就是这一周晚些时候,一个大信封送到了她工作的地方。地址写的就是她工作的酒店,收信人就是她。写了好几张纸,而且正反面都有字。她开始没想到是他写来的,她本来以为坐牢的人不能写信。不过,反正他不是那种犯人。他不是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病。

落款没有日期,甚至没有写她的名字。这种写信的语气,让她开始以为是哪家宗教机构写来的邀请函。

人们四处寻找解决的办法。他们的心灵感到痛苦(因为寻找),一路跌跌撞撞,备受伤害。你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脸上的伤痕和痛楚。他们困惑不安。他们四处奔走。他们要去采购,要去洗衣店,要去剪头发,要赚生活费,或者要去领社会福利的支票。穷人只能这样生活,而富人们要想方设法花掉他们的钱。这也是项工作。他们不得不盖最好的房子,还得给他们的冷水和热水配上金龙头。他们的奥迪车,自动牙刷,还有各种各样精巧的装置,还有防盗报警系统,防杀戮(嘘!)和所有的事。总而言之,不论贫富,灵魂永不得安宁。我为什么要提到邻居?为什么?我在这里没有邻居。这里的人,至少避免了一大堆麻烦。这里的人,知道自己都拥有什么,永远都清清楚楚,甚至吃的东西都不用自己去买,不用自己挑,不用自己做饭。选择被消灭了。

我们这里所有人能得到的,是来自我们心灵的东西。

开始的日子,我的脑海里只有繁扰[2](是这样写吗?)。好一场无休无止的风暴啊,为了让它停下,我用我的脑袋撞水泥。让痛苦停止,让生命停止。于是我受到惩罚。他们用水管冲洗我,把我捆起来,往我的血管里注射药物。我不是抱怨什么,因为我必须明白抱怨并没有好处。所谓的真实世界也没什么不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喝酒、发狂,或者用犯罪来消灭让他们痛苦的念头。他们经常被拘捕,或者被关起来,但时间不长,不足以让他们抵达彼岸。彼岸是什么?是彻底疯掉,或者平静。

平静。我现在抵达了平静,并且心智健全。我猜,你看到了这里,会以为我打算说的是什么上帝,耶稣,或者佛,似乎我抵达的是某种宗教信仰的变化。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没有闭上眼睛,然后被某种更高的力量提升。那些东西我不理解。我做的只是认识我自己。“认识你自己”,是哪里的训诫?也许是《圣经》,那么我至少从这点上遵从了基督教。“忠于你自己”—这句也是《圣经》里的话吗?[3]它没告诉我们应该忠于哪部分,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让我们忠实,那么就不是道德的引导了。再说,认识你自己也和道德无关,正如我们在“行为”中了解到的。不过,我真正关心的也不是“行为”。他们不是判定我是对自己的行为缺乏判断能力的人吗?正因为这样,我才被关在这里。

再回头说认识自己。我可以非常严肃地说,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最糟糕的地方,我知道这都是我做的。世界判定我是个恶魔,我没什么要争辩的。不过我也许可以顺便说说,那些往城市中心扔炸弹的,那些放火烧掉整个城市的,那些饿死、杀死成百上千生命的人,却往往不被当成恶魔,而是大把大把地被授予奖章和荣誉。只有针对少量人的行为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邪恶的。我不是要找借口,这只是我的观察。

认识我自己,我认识的是我的邪恶。这是我隐秘的慰藉。我了解我最坏的地方。它也许比别人最坏的地方更坏。但我不在乎。用不着什么借口。我获得了平静。我是个恶魔吗?世界是这么说的,它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我就同意好了。不过,这世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就是我自己,也不会有机会成为别人。我说,我疯了,但疯了又是什么意思?精神不正常,精神正常,我只是我而已。那时候我改变不了自己,现在我也改变不了自己。

多丽,如果你读到了这里,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是我无法写在信里。要是下次你还愿意来看我,也许我可以亲口告诉你。不要以为我无情。我并不是能改变但不想改变,我就是不能。

我把这封信寄到你工作的地方,寄到你的小镇。如果我没记错,那么这证明我的一部分大脑运作还算良好。

这封信,她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她以为,他们再一次见面时,一定会谈起这封信。不过,她想不起来有什么话要说。她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什么不能写下来。但是,当她见到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就像他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她找到一个话题,她告诉他,一个曾经很著名的乡村歌手这星期住在她工作的酒店里。让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比她还了解这个乡村歌手。原来他有台电视机,至少是可以接触电视机,能看一些节目,当然,还能经常看看新闻。这样,他们能聊的就多了。不过,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忍住。

“你非要亲口告诉我的,是什么?”

他说,他原希望她不要问。他不知道他们现在能不能谈这个话题。

这下,她害怕了,她担心真的是什么她根本不想听的话,可能根本无法忍受的话,比如什么我依然爱你。爱。她现在无法忍受听到这个词。

“好吧,也许我们确实没准备好。”她回答说。

不过,她还是说:“但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万一我从这里刚出去,就被车撞了,也许就再没机会知道了。你再也不会有机会告诉我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

“那么到底是什么?”

“下回吧。下回告诉你。有时候我就是说不下去。我想说,但是我大脑空掉了,说不下去。”

多丽,你走后,我一直在想你。我很后悔让你失望。当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愿意表现得比现在更感性一点。但在你面前,我没有权利动感情。你比我更有权利,但你永远那么节制。所以上次,我没有把话出说口,因为我想可以写信给你,这样比我亲口说出来更好。

现在,让我告诉你。

天堂存在。

这是一种说法,也许并不准确,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天堂和地狱。我以为,这些都是一堆废话。所以,现在突然谈这些,可能有点奇怪。

那么,我就直接说了。我看见了孩子们。

我看见了他们,而且和他们说话了。

现在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现在他算是真疯了。或者你在想,哦,这是个梦,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区别了。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分得清。我知道,他们还存在。我说他们存在,不是说他们活着。因为活着的意思是,在我们这个维度里。我说的不是他们在这个维度。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不在。但是,他们存在,这世界上一定存在另一个维度,甚至有无数个不同的维度。我知道,我一定跨越了某个维度,碰到了他们。也许是因为我那么孤零零地执着于此,无休止地想这些我不得不想的事情。看我经历了这样的痛苦和孤独,有一种神恩感觉应该赐我这种奖赏。我是唯一有此资格的人,这和世界的想法大相径庭。

好了,如果你看到这里还没有把信撕成碎片,你一定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挺好的。真的很快乐,而且很聪明。看起来,他们不记得那些可怕的事了。他们也许长大了一点,不过也难说。他们好像不同程度地能明白一些事情了。你会发现,季米特洛已经开始学说话了,那时候他还不会说话。他们住的房间,我能认出一点影子来,有点像我们以前的房子,但是更大更好。我问谁照顾他们,他们就嘲笑我,说什么他们已经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想这话是沙沙说的。有时候他们一个个地说话,我分不清楚他们的声音,不过明显能看出来都是谁。我得说,这真让我高兴。

请不要就此下结论,认为我疯了。我正是因为这么担心,才不想和你说。我有的时候会发疯,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已经褪去了旧日的疯狂,如同熊毛脱落,或者说,如同蟒蛇蜕皮。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就不会有机会再见他们,沙沙,芭芭拉,还有季米特洛。我希望你也能有这样的机会。如果这是奖赏的话,那么你比我更应得这种奖赏。让你这样做,也许比我更艰难,因为你生活的那个世界,远远比我的世界忙碌。但至少,我得告诉你—这是真相—告诉了你我看见了他们,我希望能够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

多丽想知道,如果桑兹太太看了这封信会怎么想,会说什么。桑兹太太会很谨慎,当然,她会小心翼翼地,不直接说他已经疯了,但是她会小心地、亲切地引领多丽朝这个方向去想。

或许,也不能说她引领—她也许会置之不理,多丽则不得不独自去面对这类观点,仿佛自始至终是她自己的观点似的。得把这些危险的废话从心里连根拔掉—桑兹太太说。

这就是为什么多丽不会透露给她的原因。

多丽也曾经想他是疯了。就在他写给她的信里,还是能找到他过去夸夸其谈的痕迹。她没有回信。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的想法没有改变,可是,他的话牢牢地盘踞在她的心里,就像是一个秘密。时不时的,当她喷洗卫生间镜子的时候,或者整理床铺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就抓住了她。近两年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任何让人高兴的东西,比如好天气,比如即将盛开的鲜花,比如烤面包的香味。直到现在,她的内心也没有丝毫快乐的感觉,但仿佛有了种提示,提醒她快乐到底是什么感觉。与鲜花和天气都没关系。孩子们在他称为另一个维度的地方。这个想法渐渐占据了她的心头。头一回,有什么让她感觉轻快,而不是痛苦。

自从出事之后,任何有关孩子们的念头,她都让自己立刻抛开,抽出来,就像抽出插在喉咙里的一把刀。她不能去想他们的名字。偶尔听到某个名字,像他们哪一个的名字,她就得立刻走开。甚至,孩子的说话声,尖叫声,他们拍打着小脚、从酒店跑向游泳池的脚步声,她都用开门关门的声音来消灭掉。现在,有什么变得不同了。现在,她有了一个安全的港湾。一旦有类似的危险,她就可以立刻躲进她的避风港。

是谁给了她避风港?不是桑兹太太。这是绝对的。不是那些坐在桌前手边放着舒洁纸巾的时光。

是劳埃德给了她。劳埃德,这个可怕的家伙,这个被关起来的、疯狂的家伙。

疯狂的,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但为什么不可能?也许他说得对。也许他确实看见了另一边,他在另一边得到了自由?谁敢说他的看法毫无意义,毕竟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有过这样的神游。

这样的想法,渐渐潜伏在她的脑海里,就在那儿停下不走了。

同时还有一个想法,在所有的人中,劳埃德才是那个她应该在一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什么用?这话她可能讲给谁听了,也许是桑兹太太—要是连他的话都不听,她待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

我不是在谈什么“原谅”,她在自己的脑海里对桑兹太太说,我永远不会这么说,也永远不会这么做。

但是,想想吧,我不是和他一样吗?过去的事情,把我也孤立了。任何人但凡知道这件事,都不希望和我有什么瓜葛。对他们来说,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们想起他们根本承受不了的事。

伪装是根本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一头黄色穗冠般的头发,真是又笨又可怜。

于是,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坐在公交车上了。公交车开向高速公路。母亲去世后的那些个夜晚,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悄悄溜出去见劳埃德,对她妈妈的朋友,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女人撒谎,骗她自己去哪里去哪里。她仍然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妈妈的朋友,名字叫做洛莉。

现在除了劳埃德,还有谁能记得孩子们的名字,还有谁记得他们眼睛的颜色?桑兹太太每次提到他们,甚至都不说你的孩子,而是说“你家人”,把他们堆在了一起。

那些日子,对洛莉说谎,偷偷去见劳埃德,她并不觉得愧疚,而是有一种命中注定、顺应命运安排的感觉。她觉得,她活在这个星球上并没有别的原因,只为和他在一起,努力去理解他。

得了,反正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坐在第一排,和司机隔一个过道。透过玻璃窗,能看见清晰的风景。全车所有的乘客,除了司机以外,只有她看见那辆皮卡从旁路上冲了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减速。星期天的高速公路空荡荡的,卡车就在他们前面剧烈摇晃,穿过马路,一头扎进了沟里。接下来的情形更骇人。卡车司机飞到空中,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既无比荒诞,又万分优雅。他落在公路旁的沙砾路上。

其他乘客不知道司机为什么急刹车,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动了所有人。多丽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怎么飞出来的?那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男孩,肯定是开车的时候犯困,睡着了。他怎么会飞出卡车呢?而且落地的姿态还如此优美?

“我们前面的那个家伙……”司机对车上的乘客说,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响亮,态度平静,可是他的声音明显带着惊吓,带着恐惧,“……他飞出来,掉进了沟里。能走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走。现在,大家都不要下车。”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或许是觉得自己特殊,是一个有用的人,于是跟在他身后下了车,他没有喝斥她。

“上帝啊,可恶。”他们过马路的时候,他说,这会儿他的声音只剩下了愤怒,“上帝啊,一个小屁孩儿,真让人不敢相信!”

这个男孩躺在地上,四肢摊开,仿佛有人在雪地上摆出一个天使飞翔的造型,他身边只有沙砾,没有积雪。他的眼睛甚至还没有完全闭上。他还那么年轻。一个身体正快速发育,甚至还不用剃胡子的男孩。可能还没有驾驶证。

司机在讲电话。

“巴菲尔德往南一英里左右,21号公路往东。”

一滴粉红色的泡沫,从男孩的头下缓缓地冒了出来,就在靠近耳朵的位置,看上去并不像是血,更像是做果酱的时候,从草莓汁里撇出来的泡沫。

多丽在他身边弯下身体。她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是静止的。她把耳朵贴过去。他的衬衫刚刚烫过—还有熨烫的味道。

没有呼吸。

但是,在他光滑的颈部,她的手指感觉到一丝脉搏。

她还记得有人告诉过她。是劳埃德告诉过她,万一有孩子出了车祸,他不在场的话。注意舌头,万一舌头堵在喉咙口,有可能堵塞呼吸。她把一只手搁在男孩的前额上,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放在他的下巴下头。前额往下压,下巴往上推,清理呼吸道。稳健的、轻微的倾斜姿态。

要是他还是没有呼吸,她就帮他做人工呼吸。

她捏紧鼻孔,深呼吸,紧闭嘴唇,吐出一口气。呼吸两次,检查一次。呼吸两次,检查一次。

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司机的,一定是另一个乘客也下了车。“他头底下要不要垫张毯子?”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还记得,不移动伤者,就不会伤到脊髓。她撬开他的嘴,伏在他尚且幼嫩的、温暖的皮肤上,呼了一口气,等着。呼一口气,再等。似乎她的脸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潮湿的气流。

司机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法抬头看。之后,她确定了,男孩的嘴里,呼出了一口气。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摸索,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胸膛在起伏,还是自己在颤抖。

是的。是的。

真的是呼吸。呼吸道打开了。他自己在呼吸了。他正在呼吸。

“盖在他身上,”她对拿毯子来的男人说,“保暖。”

“他还活着吗?”司机弯下身体,问她。

她点点头,她的手再次摸到了脉搏。可怕的粉红色泡沫不再流出来了。也许没关系,不是从大脑里流出来的。

“我不能再等你了。车子已经晚点了。”司机说。

那个乘客说:“没关系,我来照顾他。”

安静,请安静。她想这么告诉他们。仿佛这一刻,她最需要的就是安静。男孩子身外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安静,不要让他失去呼吸的迹象。

微弱但稳定的呼吸。仿佛他听到了,并且乖巧地依从了她。继续。继续。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待在这里,照顾他。救护车马上就会到的。”司机说。

“没事儿。”多丽回答,“我可以搭救护车进城,晚上你回来的时候,我会赶上你的车。”

他得弯下腰来才能听到她说话。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不以为然地说话,好像是她自己呼吸有困难似的。

“你确定?”他问。

当然。

“你不去伦敦了?”

不去了。

[1] 加拿大安大略省城市。

[2] 劳埃德在这里犯了拼写错误,将“perturbation”(烦扰)写作“purturbation”,姑且译作“繁扰”。

[3] 两句话皆非出自《圣经》。“认识你自己”出自古希腊特尔斐神庙;“忠于你自己”盖出自莎士比亚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