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得坐三趟车,第一趟到金卡丁郡,在那儿等到伦敦[1]的车,到伦敦以后,再等镇上的公交车去那里。星期天早上九点,她就出发了。等车等得太久了,一百来英里的路,等她到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了。这么长时间都得坐着,公交车上,车站里。不过没关系,反正她的工作也不是坐着的那种。
她在蓝杉树酒店当服务员,专门清理房间。刷浴缸、铺床、给地毯吸尘、擦拭镜子。她喜欢这份工作。这些事情把她的思想控制在某个范围内,让她筋疲力尽,晚上能睡着觉。有人劝她趁着年轻,长得还不错的时候,赶紧去上上培训课,找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但她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她不想和人说话。
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他们知道,只是没有说。她的照片上过报纸—他们用的是他拍的照片,她和三个孩子,季米特洛,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还在她的臂弯里。芭芭拉和沙沙各站一边,看着镜头。那时候,她还是长发,棕色的波浪,自然卷曲,颜色也自然。她的表情正是他喜欢的,害羞温柔的面孔—这种形象与其说是她本人,不如说是他想见到的她。从那以后,她剪短了头发,漂淡了颜色,削尖了波浪,人也瘦了很多。现在,她用另一个名字生活:弗莱。此外,他们帮她找的工作,离原来住的小镇也很远。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去了。头两次,他拒不见她。要是这回他还这么干,那她以后再也不去了。就算是他同意见她,一段时间以内,她也不打算再来了。她不想让自己激动得没法收拾。不过,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
坐第一趟车的时候,她感觉还好,就坐在车上看看风景。她是在海边长大的,那里至少是有春天的。但在这儿,好像冬天直接跳到了夏天,一个月前还在下雪,现在出门已经热得要穿短袖了。一片片刺眼的水泊躺在田野之间,阳光从枯干的杈枝中倾泻下来。
上了第二趟车,她开始神经紧张,忍不住琢磨,身边的那些女人,哪一个和她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她们都是单身出门的,大半也都精心打扮过,大概是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去教堂。那些年纪大的,看上去似乎属于一个传统的、严格的老教区,大家都得穿上长裙、长袜,戴上帽子。而年轻的,仿佛属于灵活的教区,能接受女人穿裤装,配上鲜亮的围巾、耳环,还留一头爆炸式的发型。
多丽不属于这两种人。在这里工作的一年半,她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工作的时候穿制服,其他时候就穿牛仔裤。以前,她不化妆,是因为他不让。现在,她可以化妆了,但也没化。谷穗式的刺儿头,配她瘦骨嶙峋的脸,一点儿也不合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上了第三趟车,她坐在车窗边,看着路边的指示牌,试图让自己平静。她在心里做游戏,让自己别的什么也不要想。她眼睛落在哪个单词上,就从这个单词里找另外的单词,看到底能找到多少。比如说,coffee这个词里能找到fee,然后foe。off里面有of,shop里则有hop、sop和so,哦等等,还有posh。出了城,能看见的单词就更多了,广告牌上,大型卡车经销店,轿车经销店,就连屋顶上系的气球都是销售广告。
多丽头两次去,没告诉桑兹太太,这一回,大概也不会告诉她。尽管她每周一下午都要见桑兹太太,谈谈近况,尽管桑兹太太永远说慢慢来,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间,不要急。她对多丽说,你做得很好,你会慢慢发现自己是强大的。
“我知道这些话都快烦死人了,但无论如何吧,都是真话。”她说。
她的脸突然红了,因为意识到自己说到了死字。但是,道歉只会让场面变得更糟糕。
多丽十六岁的时候—那恰好是七年前,她每天放了学,要到医院去看妈妈。她妈妈后背动完了手术,正在恢复,听说情况严重,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劳埃德在医院当护理员。他和多丽的妈妈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嬉皮士。当然了,劳埃德要年轻几岁。劳埃德一有时间,就到病房去和她聊天,聊他们都听过的演唱会,他们都参加过的游行示威,他们认识的那些狂暴的人物,还有那些让他们丧失知觉的吸毒幻觉,总之就是这类事儿。
病人都喜欢劳埃德,因为他的幽默感,还有他强有力的、自信的拥抱。他人长得结实,肩膀宽厚,有副权威的模样,常常被病人当成了医生。不过,他对此并不高兴,因为他觉得大部分药都是骗人的,大部分医生都是蠢货。他的皮肤是敏感发红的那种,头发的颜色很淡,长了一双醒目的眼睛。
他在电梯里吻了多丽,告诉她说,她是沙漠里的一朵花儿。然后他自己就笑了,说:“你能更有创意点吗?”
她让自己显得友好一点,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个诗人。”
一天夜里,妈妈突然就去世了,死于栓塞。多丽的妈妈有很多女朋友可以照顾她。她和其中一个待了一段时间—不过,多丽还是更喜欢和自己的新朋友劳埃德待在一起。接下来的生日时,她怀孕了,然后就结婚了。劳埃德以前一直没结婚,但至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尽管他并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不过,反正他们应该已经长大了。当他渐渐变老,人生哲学就变了,他开始相信婚姻,相信忠诚,而且反对避孕。他和多丽曾经住在色秋半岛,后来发现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老朋友多,以往的生活方式多,还有一堆老情人。于是,很快他就带着多丽穿越了整个国家,到了一个小镇去生活。他们是在地图上单单凭名字挑中了那里:迈尔德梅镇。他们没有住在镇上,而是在乡下租了个地方。劳埃德在一家冰激凌厂找到了工作,他们耕种自己的花园,劳埃德很懂园艺,还会做木工活儿,搭了一间木头温室,一辆老掉牙的轿车也是由他来保养。
沙沙出生了。
• • •
“非常自然。”桑兹太太说。
“是吗?”多丽回答。
多丽一直都坐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她从没有坐过沙发。沙发是花儿的图案,还有几个靠垫。桑兹太太把自己的椅子移到桌子一边,这样她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障碍了。
“我有点儿,有点儿希望你可以……”她说,“我想,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会这么做。”
开始的时候,桑兹太太从来没这么说过。甚至仅仅是一年之前,她说话会更小心的。因为她知道多丽有多讨厌这种话—不管是谁,随便哪个活人,怎么可能和她的处境一样?现在的她知道,多丽只把这种话当成一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可能是谦虚的方式,只是表示试图理解。
桑兹太太不像他们。她不敏锐,不瘦,也不漂亮,也不太老。如果多丽的妈妈活着,也就是她这把年纪。当然了,她看上去,不像曾经是个嬉皮士。她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颊的一边有块胎记。她穿平底鞋,宽松裤,绣花上衣。不过,不管上衣是紫绛色,还是翠绿色,她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在乎自己穿什么的人,反倒更像有人劝她应该打扮漂亮点,然后她就信了,跑去买了别人叫她买的衣服。她浑身散发出友好的、严肃的气息,把衣服愉快的、傲慢的气质都赶得无影无踪。
“嗯,头两次我没见到他。”多丽说,“他不肯出来见我。”
“那么,这次呢?他出来见你了?”
“出来了。我差点认不出来那是他。”
“他老了?”
“我想是吧。我觉得他也许瘦了。我是说,那种衣服,制服,我也从来没见过他穿成这样。”
“你觉得现在的他,和以前相比,不像是一个人了?”
“不。”多丽咬住上嘴唇,努力地想,到底区别在哪里。他很安静。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安静。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坐在她对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打算坐下来吗?”然后,他回答的是:“我可以坐?”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她回答,“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给他吃药了?”
“也许吧,也许是让他保持镇定的药。不过,我其实也不清楚。你们没有聊一聊吗?”
多丽想了想,不知道能不能说是聊过了。她问了他几个愚蠢的普通问题。他觉得怎么样?(还好。)吃得饱吗?(他觉得饱了。)要是他想散步,有地方可以走走吗?(可以在监控下走走。他想,那儿怎么也算是个地方。他想,非要说成是散步也是可以的。)
她说:“你得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说:“没错。”
她差一点就问他有没有交些朋友。这种问题,似乎是在问刚上学的小孩子,总之,要是自己的孩子去上学,就会这么问。
“嗯,这样啊。”桑兹太太把舒洁纸巾盒子往前轻轻推了一下。不过,多丽其实不需要。她的眼睛是干的。有麻烦的是她的胃,胃的最深处,有什么在翻滚。
桑兹太太只是等待,自觉地把手拿开了。
后来,就像发现她要说什么了似的,劳埃德才说,有个精神病医生常常来找他谈话。
“我告诉他,他是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他少。”
这是唯一的一次,多丽觉得,他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整个会见过程,她的心脏都咚咚地跳。她以为自己会晕倒,或者死掉。她是那么努力,才让自己能去正视他。把这个消瘦的、头发灰白的、踌躇的、冷淡的、动作机械的、精神紊乱的男人纳入视野。
这些话,她没有对桑兹太太说。桑兹太太也许会问—巧妙地问,你在怕谁?你是怕自己还是怕他?
但是,她根本不害怕。
沙沙一岁半的时候,芭芭拉出生了,然后,芭芭拉两岁的时候,他们又有了季米特洛。沙沙的名字是他们一起取的。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以后他取男孩的名字,她取女孩的名字。
季米特洛是第一个得婴儿疝气的。多丽觉得是因为他喝的奶不够,或者是她的奶水营养已经不够了。难道是营养过剩?总之,有问题就是了。劳埃德从国际母乳会请来一个女人,和她谈了谈。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用奶瓶代替,这个女人说。这是得寸进尺的开始,很快他会连乳头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多丽已经在用奶瓶喂他了。而且看起来确实他更喜欢奶瓶。渐渐地,他对乳房越来越抵触。再后来,就改成全用奶瓶喂了,三个月之后,没法再瞒劳埃德了,她只好告诉他说,她的奶水干了,必须得用替代品。劳埃德发了疯,用很大力气一个个地挤她的奶头,终于成功地挤出两三滴可怜的奶水,然后他就骂她是个骗子。他们吵了起来,他说她和她妈妈一样,是个婊子。
所有的嬉皮士都是婊子。他说。
很快,他们就和解了。不过,只要季米特洛一不高兴,只要他感冒,或者害怕沙沙的宠物兔,或者到了哥哥姐姐都能自己走路的年龄,他自己还得扶着椅子,没用母乳喂养的旧话就会一提再提。
多丽第一次去桑兹太太的办公室时,那里的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了个金色的十字架,字是金色和紫色的。“当你所失去的不可弥补……”里面有一张色彩柔和的耶稣像,还有些更精美的印刷品,不过多丽没有看。
坐在桌子前,坐在她那把椅子上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本小册子。她开始颤抖。桑兹太太只好硬掰开她的手,把小册子给拽出来。
“是别人给你的吧?”桑兹太太问。
多丽回答:“她。”脑袋猛地转向关上的门。
“你不想要?”
“你倒下的时候,就是人们抓住你的时候。”多丽说。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妈妈住院的时候说的话,那时候,总有一些气场差不多的女人来探望她。“他们觉得太好了,你就要跪下来了。”
桑兹太太叹了口气。
“好吧,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她说。
“基本没可能。”多丽说。
“也许没有。”
那些日子,她们从来没有提过劳埃德。只要能控制自己,多丽是绝对不会去想他的。当他不过是生物界的一个可怕意外而已。
“就算我相信这些东西……”她说,她指的是小册子上的话,“那也不过是……”她想说的是,这样的信念倒是挺方便的,相信劳埃德在地狱里被火烧,或者随便什么,总之就是这类惩罚吧。但是,说不下去了,这些话简直蠢得说不出口。还因为一种熟悉的障碍,就像一把锤子在肚子里敲她。
• • •
劳埃德认为,他们的孩子应该在家接受教育。不是宗教原因,不是因为反对恐龙、野人、猴子之类的进化论,而是因为他希望他们待在父母身边,要缓慢地,要小心翼翼地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能一下把他们扔进去。“我只不过正好想起来,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咱们的孩子,不是教育部的孩子。”他说。
多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好这事儿,不过后来她发现,教育部有指导手册,有课程安排,所有的学校都可以领到。沙沙是个聪明的孩子,实际上,是他自己学会了阅读。另外两个,还太小,学不了什么东西。晚上和周末的时候,劳埃德教沙沙地理、太阳系、动物冬眠,还教他车子为什么会跑,总之生活中出现的、包罗万象的种种问题。很快,沙沙就超过了学校的课程规定,不过多丽还是会去学校拿学习的试题,让他及时通过测试,这样合乎法律的要求。
这个区,还有一位妈妈也是自己在家教孩子。那位妈妈叫玛吉,她有一辆小型客货车。劳埃德上班要用车,多丽还不会开车,所以玛吉主动说每星期带她一起去学校,一起把上一周的试题交掉,再把下一周的试题领回家。多丽为此很高兴。当然了,她们会把所有的孩子都带去。玛吉有两个男孩儿,大的那个对什么都过敏,玛吉只好处处盯着他,但凡他要吃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地观察。这就是她必须在家教他的原因。而且,看来她也会把小的留在家里,这个小男孩想和哥哥待在一起,再说了,小男孩自己也有哮喘病。
相比之下,自己有三个健康的孩子,多丽是多么心存感激。劳埃德说这是因为多丽生孩子的时候年轻,玛吉却等到快要绝经了才生孩子。玛吉根本没那么老,他说话太夸张了,不过他也没说错,玛吉一直在等。玛吉以前是个验光师,她和她的丈夫是工作的伙伴,他们一直等到她的实习期结束,在乡下买了一幢房子以后,才开始了家庭生活。
玛吉的头发是椒盐色的,贴着头皮剪得非常短。她个子高,平胸,人很开朗,固执。劳埃德叫她拉拉,当然不是当着她的面。他一边在电话里和她开玩笑,嘴却冲着多丽说:“是那个拉拉。”多丽没多想,反正他把大部分女人都称为拉拉。不过,她觉得这个玩笑对玛吉来说,可能有点亲密过头,不说是骚扰,至少也是在浪费人家的时间。
“哦,你要和那位传统女性说话?好的,我叫她,她正忙着擦地板呢……对,你说得对,我就是那种把人当奴隶使的人,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后来,多丽和玛吉养成了习惯,到学校拿完试题之后,她们再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之后,有时候会到蒂姆·哈德斯买外带咖啡,和孩子们一起到河边公园去。沙沙和玛吉的儿子赛跑,或者一起挂在攀缘架上,芭芭拉爬上秋千,季米特洛则玩沙盒子,她们就坐在长椅上。要是天气冷,她们就坐在车里。她们的话题大半都是孩子,或者做什么吃的。不过多丽还是发现,原来玛吉在当验光师之前,曾经背包艰苦地环游欧洲。而玛吉也发现了,多丽结婚的时候是那么年轻,也知道了起初她有多容易怀孕,现在没那么容易了,因此劳埃德生了疑心,还去搜查她的衣柜抽屉,看她是不是私藏避孕药,他觉得她肯定偷吃避孕药。
“你偷吃了吗?”玛吉问。
多丽吓了一跳,回答说,我根本不敢。
“我的意思是,不告诉他就吃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去搜衣柜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哦。”玛吉回答。
有一回,玛吉问她:“你都还好吧?我是说,你的婚姻还好吧?你快乐吗?”
多丽说她很快乐,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从此之后,她说话就小心了。她发现,有些她习以为常的事情,别人却无法理解。劳埃德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这只是他个人的方式而已。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子。当时的护士长是那种非常古板的人,他不叫她的名字米歇尔太太,而是叫她母狗儿太太,他发音太快了,所以大家其实都没听出来。他认为这个护士长偏心,而他不是她喜欢的人。如今在冰激凌厂,有个男人,他一直叫人家“舔冰棍”。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不过,这至少能证明,他讨厌的不光是女人。
多丽知道,这些人没有劳埃德设想得那么坏,但反对他的看法没用。也许男人就是这样,男人需要敌人,就像需要开自己的玩笑一样。有时候,劳埃德也把敌人编进他的玩笑里,仿佛他嘲笑的是他自己。只要她没有先笑,他也不反对她笑。
她不希望他这样对待玛吉。她时不时会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万一他不让她搭玛吉的车去学校,去购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耻的是,她还不得不为此编些愚蠢的谎言。玛吉不会上她的当,至少玛吉知道她在撒谎,玛吉也许把谎言当成了信号,多丽的婚姻极其糟糕的信号。玛吉对事情的看法,有她自己尖锐的一面。
然后,多丽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在乎玛吉的看法。玛吉是个外人,甚至不是多丽喜欢相处的那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凝聚力,别人不会明白,也不需要他们明白,不关别人的事儿。劳埃德这么说,他说得对。要是多丽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忠贞不渝就好了。
渐渐地,越来越糟。没有明令的禁止,但是越来越多的苛责。劳埃德提出一个全新的观点,他认为玛吉的孩子之所以过敏,之所以哮喘,都是她的过错。他说,原因经常都在当妈的身上。他在医院的时候见得太多了。过度控制,在受教育过多的母亲身上常见。
“有时候孩子出生就有问题啊。”多丽不明智地插嘴说,“你总不能说什么都是当妈的错。”
“哦?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
“我不是说你。我不是说你不能说。我是说,难道生下来就有问题不可能吗?”
“你什么时候变成医学权威的?”
“我可没说过我是医学权威。”
“你确实没说,你也确实不是。”
越来越糟糕。后来,他想知道她们究竟聊什么。她和玛吉平时都说什么。
“……我不知道。其实没说什么。”
“太有意思了。两个女人坐在同一辆车里。我头一回听说,两个女人在一起,竟然什么也不说。她就是想让我们分手。”
“你说谁?玛吉?”
“这种女人,我了解。”
“哪种女人?”
“就她这种。”
“别犯傻了。”
“说话小心点。你说我傻?”
“我们分手,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她就是想这么干而已。你等着看,迟早有一天,她要跟你胡说八道,说我是个畜牲。迟早有一天,快了。”
不过,结果跟他所说的一样。至少对劳埃德来说,看起来确实就是这样。某一天,晚上十点,她发现自己竟然身处玛吉的厨房里,捧着清凉茶,泪水涟涟。她敲门的时候,隔着门听到玛吉的丈夫说:“见了什么鬼?”他不认识她。她说:“真对不起,打扰你了……”他看着她,扬扬眉毛,嘴巴紧闭。然后,玛吉就出来了。
多丽是在夜色中一路走到玛吉家的。开始是沿着她和劳埃德住的那条马路,然后就转上了高速路。只要有车来,她就得在沟里走,所以她走得很慢。她会看看路过的车,想是不是劳埃德的车。她不希望他找到她,至少不要这么快,至少在他完全清醒以前不要找到她。以前,都是她把他吓清醒的,她会大哭,号啕,甚至把脑袋往地板上撞。反复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一遍又一遍。最终他会妥协的。他会说:“好啦,好啦,我相信你。亲爱的,安静一点。想想,还有孩子呢。我相信你,真的,安静,安静。”
但是,今天晚上,她正打算开始这样表演的时候,突然清醒了。她穿上外套就出了门。他在她身后吼:“我警告你,别这么干!”
玛吉的丈夫上床睡觉了,多丽不停地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么晚了来敲门。”他的表情没有任何起色,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算了,闭嘴吧。”玛吉说,语气友好,有点职业化的客气,“你想喝杯酒吗?”
“我从不喝酒。”
“那么现在也别开始喝。我给你泡茶吧。茶有镇定作用。莓子甘菊茶。不是因为孩子吧?”
“不是。”
玛吉拿走了她的外套,递给她一卷舒洁卫生纸,让她擦眼泪和鼻涕。“先别告诉我。你先镇定下来再说。”
她镇定多了,不过她不想什么都告诉玛吉,她不想让玛吉知道她自己的问题。而且,她也不想解释劳埃德,不管和他相处有多么疲惫,在这个世界上,他仍然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觉得,一旦她开口告诉别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对他彻底的背叛,那么接下来,现有的一切都会崩塌掉。
她说她和劳埃德又吵了起来,老调重弹,她烦了,她厌倦了,所以她想出门走走。没关系,会过去的。她说。他们没问题。
“每对夫妻都这样。”玛吉回答说。
这时候,电话响了。玛吉接了电话。
“她没事儿,嗯……她就是想出来走走,清醒一下……嗯,挺好的……那么行,明天早上我送她回家……没事儿,不麻烦的……好的,晚安。”
“是他。你听见了。”她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正常吧?”
玛吉笑了。“我怎么知道?他本来就挺正常吧。反正,听起来没喝醉。”
“他也不喝酒。我们在家里连咖啡都不喝。”
“来点烤面包?”
• • •
一大早玛吉就开车送她回家。玛吉的丈夫还没去上班,他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们。
玛吉急着赶回家,只说了一句:“要是想聊聊,给我打电话。再见。”然后就在院子里倒车。
春天的早晨很冷,地面上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可是,劳埃德坐在台阶上,连夹克衫都没穿。
“早上好。”他声音洪亮,语气嘲讽。她也说早上好,装作没听出他的讽刺来。
她想上台阶,但他动都没动,根本没打算让她进门。
“你不能进去。”他说。
她决心轻松一点。
“我说请,也不行吗?请你让我进去。”
他看着她,却没有回答。他笑了一下,连嘴唇都没分开。
“劳埃德,劳埃德?”她问。
“你最好还是别进去。”
“我什么也没和她说,劳埃德。离家出走,是我不对。我想,我只是需要点空间,呼吸。”
“最好别进去。”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孩子们呢,在哪里?”
他摇头,仿佛她说的话他一点也不爱听。仿佛她的话挺粗鲁。仿佛她说的是“狗屁”。
“劳埃德,孩子们去哪里了?”
他稍微侧了侧身,让她进去。
季米特洛在自己的婴儿床里,婴儿床倒在走道上。芭芭拉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似乎是掉下了床,或者是被拽下了床。沙沙在厨房门边上—看起来他想逃,只有他的喉咙上有伤口。其他的孩子,是用枕头干的。
“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劳埃德说。
“是你自作自受。”他说。
陪审团裁定他有精神病。不能审判他。他是犯罪型精神病。他应该被关在安全的机构里。
多丽跑出那幢房子,绊倒在院子里。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肚子,仿佛她的身体被切碎了,而她想要把它们再拼回去。这就是玛吉看到的情景。玛吉回来了。玛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在半路上又转了回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多丽挨了打,也许她丈夫踢中了她的肚子。她完全听不懂多丽发出的噪音。可是,明明劳埃德还坐在台阶上。她要进门,他彬彬有礼地为她让路,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她看见了谜底。她报了警。
有一段时间,多丽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从泥巴,到杂草,纸,或是浴巾,甚至她自己的衣服。仿佛她想要压下去的,不仅仅是号叫,还有脑海里的那个情景。然后,就给她定期注射药物,让她平静下来。药物奏效。她变得异常安静。不是那种紧张症。他们说她稳定了。她出院以后,社工就把她带到了这个全新的地方,桑兹太太接管了她的事务,帮她找地方住,给她找工作,为她安排每周一次的常规谈话。玛吉会来看她,但是,多丽受不了见她。桑兹太太说这种感受很自然—会引发联想。桑兹太太说玛吉会理解的。
桑兹太太说,要不要继续探视劳埃德,多丽可以自己做主。“我和你谈话,不是为了批准你做什么,不批准你做什么。你感觉怎么样,见他时,好还是不好?”
“我不清楚。”
多丽没办法解释清楚。她觉得她见到的,根本不是他。她见到的,仿佛是个游魂。苍白,如此苍白。肥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罩住了他。鞋子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也许他穿的是拖鞋。她还有个印象,他开始脱发了。他浓密的头发,波浪般的头发,色泽如蜂蜜般的头发。他的肩膀丝毫没有宽度可言,锁骨窝,她的脑袋常常依靠的地方,也不见了。
后来,他对警察说—这句话也被登在了报纸上—“我是为了免除他们悲惨的命运。”
什么悲惨命运?
“他们会知道,他们的妈妈离家出走,抛弃了他们。悲惨的命运。”他说。
这句话在多丽的大脑里灼烧。也许就是为了这句话,她才决定去看他。她要他收回这句话。她要让他明白,要他亲口承认,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你叫我别和你顶嘴,否则就滚出家门,所以我才滚出家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