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做海豹。你想看我装海豹吗?”
这是我喜欢做的一件事。我从来不担心做不到,或者模仿得不完美;我从不害怕让任何人把我当成傻瓜。我甚至在学校也做过,在少年红十字会的时候,大家都笑了;这奇异的笑声如此让人安慰,让人宽恕,以至于我可以永远模仿海豹。
我跪下,把胳膊肘放在两侧,手像鳍一样摆动,同时叫着,我的叫声美妙而刺耳。我是从玛丽·马丁的一部老电影里学的,她在绿松石池塘边唱歌,海豹们用叫声与她合唱。
张伯伦先生慢慢低下杯子,靠近我的嘴,但是每次我停止叫就抽回去。我跪在他的椅子旁边。弗恩背对着我,她的胳膊抬起;母亲的头被遮住了,她在缝弗恩的腰部。内奥米看过海豹模仿很多次了,对做衣服更感兴趣,她在看弗恩和母亲。张伯伦先生终于让我的嘴唇碰到了杯子边缘,他一只手拿着。另一只做了别人都看不见的事情。他隔着我潮湿的上衣,摸我的腋下,然后摸进我无袖长衣的袖口。他隔着棉布,快速而用力地摸我的乳房。把柔软的肉都撮起,摊平。然后一下子缩回手去。就像打了一巴掌,让我刺痛。
“是什么味道?”内奥米后来问我。
“像小便。”
“你没有尝过尿吧。”她狡猾而令人迷惑地看了我一眼,她总是能察觉秘密。
我本想告诉她,但是没有,我缩了回去。如果告诉了她,就要再现整个场面。
“怎样?开始时他的手是怎么放的?他是怎么伸到你的衣服里的?他摸还是拧,还是又摸又拧?用手指还是用手掌?像这样吗?”
城里有一个牙医,费潘先生,聋子图书馆员的哥哥,据说他给女孩子看后牙时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内奥米和我从他的窗前经过时会大声说:“难道不想和费潘医生约个时间吗?菲利·费潘医生。他是个细致周到的人。”我和张伯伦先生就是那样,我们会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希望制造出丑闻,计划让他落入圈套,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太漂亮了。”内奥米说,听起来有些疲倦。
“什么?”
“孔雀。树上的。”
听她把“漂亮”这个词用在那种东西上面,我很吃惊,还有点儿生气,我必须让她记得这个,因为我习惯于让她以某种方式行事,意识到某些东西,没有别的。我已经想到要跑回家写一首关于孔雀的诗。她也想到这个几乎就是一种冒犯;我从来不让她或任何人进入我心里的那个角落。
上楼睡觉时我真的开始写我的诗了。
朦胧的夜晚,是什么在树上鸣叫?
是孔雀的歌喉,还是冬天的幽灵?
这是我最满意的部分。
我也想到了张伯伦先生,他的手迥异于他以前用他的眼睛、声音、笑声和故事表现出的关于自己的一切。它就像一个信号,在将会被人明白的地方发出。粗鲁的骚扰,那么自信而强制,毫无情趣。
下次他来时,我给他提供了机会,当他在黑暗的厅里穿套鞋时,我靠近他站着。每次我在等信号时总能等到。他不会拧一下胳膊,拍拍胳膊或搂搂肩膀,带着父亲或同志式的友好。他直接摸乳房,屁股,大腿上部,像闪电一样野蛮。这是我期待的性接触—疯狂的闪念,对体面的表象世界的一次梦幻般的、无情的傲慢入侵。我已经放弃了对法兰克·威尔士的感情所滋养起来的爱的理念、安慰和温柔,那一切似乎都苍白无力,异常幼稚。我将认可秘密的性冒犯,脱离了仁慈,超出了人的善意。
我不是打算尝试性。闪电的一击不一定要有什么结果,而是通向下一次闪电。
尽管如此,当张伯伦对我按喇叭时,我的膝盖还是感觉发软。他在离学校半个街区处等我。内奥米没和我在一起。她患了扁桃体炎。
“你的女朋友呢?”
“她病了。”
“真可惜。想搭车回家吗?”
在车上我开始发抖。舌头干,整张嘴都干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欲望吗?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因此苦恼?和他单独在一起,没有人或环境的保护,一切都不同了。他会干什么呢,大白天的,在他的车座上?
他没有靠近我。他也没有开向河水街,而是镇静地沿着不同的小街行驶,避开冬天留下的凹坑。
“如果我请求你,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好吧。”
“你认为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他把车停在乳品店后,在刚发芽的苦黄绿色的栗子树下。就在这儿?
“你能进弗恩的房间吗?家里没有人时你能进她的房间吗?”
我的思路慢慢从强奸的预想中转回来。
“你可以进她的房间帮我做点儿调查看看她有什么东西。我会感兴趣的东西。你觉得怎样?什么会让我感兴趣?”
“什么?”
“信。”他的语调突然降低了,煞有介事地,被他可以看到但我无法认清的事实所苦恼。“看看她有没有旧信。可能在她的抽屉里,柜橱里。很可能是放在一个旧盒子里什么的。绑成一捆,女人都是那样的。”
“谁的信?”
“我写的。你以为呢?你不必读,看看签名就行了。有些时候了,纸张可能发黄了。我不知道。用钢笔写的,我记得是,应该还看得清楚。看。我给你一份我笔迹的样板,会有帮助。”他从手套格层拿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道:黛尔是个坏女孩。
我把它夹在我的拉丁语书里。
“别让弗恩看见,她会认出我的笔迹。还有你妈妈。她会好奇我写了什么。她会大吃一惊的,是不是?”
他开车送我回家。我想在河水街口下车,他说不好。“那样好像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那么你怎么通知我呢?星期天晚上好吗?我来吃晚饭,我会问你作业做了没有。如果你找到了,就说做完了。如果找了,没有找到,就说没有做完。如果有什么原因你没有机会看,就说你不记得留了作业。”
他让我重复:“做完意思是找到,没做完是没有发现,忘了做是没有机会找。”这种操练真让我耻辱;我的好记性是众所周知的。
“好吧。加油。”别人从外边看不见,他把拳头捶在我大腿上,很疼。我把自己和书拖下车,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大腿还在刺痛着。我拿出信封看他写的字。黛尔是个坏女孩。张伯伦先生毫不费力地就看出我身上隐藏的背叛,以及可耻的淫荡,等待被利用。当他摸我的乳房时他就知道我不会叫的,他知道我不会告诉母亲,现在他知道我不会把我们的谈话报告给弗恩,而是会照他吩咐监视她。他发现我的真正自我了吗?确实,我在学校摆弄量角器和圆规的单调无聊中,曾用拉丁文写下句子(搭起帐篷,秘密地杀掉敌军马匹之后,野蛮人首领维钦托利准备第二天开战),并且始终意识到自己的恶习像春天的麦苗一样蓬勃,我的身体被摸过的地方有看不见的创伤。穿着蓝色连背心的背带裤,打完排球,用香皂洗得几乎要掉了皮,我望着女厕所的镜子,诡秘地对着自己红润的脸笑,想着我被怎样的邪恶所诱惑,我多么善于欺骗。
星期六早上,母亲到农场去做清洁,我进了弗恩的房间。我从容地四处张望,看着她枕头上的考拉熊、梳妆台上撒落的粉、干了的去味剂瓶子、止痛药膏、晚霜、旧口红、已经封住的指甲油瓶。一个穿着有很多层花边裙子的女士画像,像是披了很多围巾似的,很可能是她妈妈,抱着一个胖小孩,应该是弗恩。仔细看看,能确定是她,蝴蝶袖子,拿着一束玫瑰,头上一层层的鬈发。镜子上贴着的快照,边缘卷曲。张伯伦先生戴着时髦漂亮的草帽,白裤子,看着镜头,仿佛他比它懂得更多。弗恩不像现在这么臃肿,不过也很胖,穿着短裤,坐在度假森林的原木上。张伯伦先生和弗恩穿着整齐—她胸前有花饰—一个陌生城市的街头摄影,走在去向电影院的门口,那里正在上映《起锚》。邮电局员工在杜伯敦公园野餐,天上多云,弗恩开心地穿着休闲裤,拿着棒球拍。
我没有找到任何信件。我翻遍了橱架上的抽屉,床底,甚至衣服箱。我的确找到了三捆纸,用橡皮筋扎着。
一捆是连锁信,和同一首诗的很多抄本,用铅笔或钢笔,以不同的笔迹写成,还有打字和影印的。
这个祈祷已经环游世界六次了。是一个威特岛的千里眼在梦中见到而写下来的。抄写六遍寄给六个朋友,然后抄写附件的祷告寄给名单上前六个人。如果你没有打破这个连锁,收到这封信的六天后你就会收到世界各地的祷告的抄本,它们会带给你祝福和好运。如果打破了连锁,收到信起的六个月后你就会遭遇悲哀和不幸。不要打破连锁,不要省略结尾的秘语。这个祈祷会把幸福带到世界各地。
上帝啊,我祈祷和平与爱
今天降临到这位朋友身上。
治愈他(她)的烦恼,祝福他(她)的心,
永远和力量与爱的源泉同在。
卡卡蒙德
第二捆是模糊不清的印刷品,有隐约的灰色插图,我开始以为是有弯管子的灌肠袋,读了上面的文字才知道是男女人体解剖的横截面,带着阴道环、棉塞、避孕套之类的东西(这些名词我听都没听说过)。看着这些插图我感到震惊和一种强烈的不安,于是我开始读起来。我读到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农妇发现自己怀了第九个小孩,冲到马车下自杀了;读到妇女在家里死于怀孕或生产,死于用可怕的帽针、毛衣针、空气泡做的流产。我读了或跳读了人口增长的统计数据,各个国家通过的支持或反对人口控制的法律,因宣传计划生育被抓进监狱的妇女。然后还有使用各种避孕用具的指导方法。内奥米妈妈的书里有一章是讲这些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读全,困惑于“病历和各种性交”这一部分内容。现在我所读到的关于泡沫和明胶,甚至“阴道”这个词的使用,都使整件事显得繁琐,让人联系起膏药、绷带和医院,让我感觉就像在医生那里不得不脱衣服一样讨厌、荒谬和无助。
第三捆是打字的诗。有的有标题,“自制的柠檬汁”,“卡车司机妻子的悔恨”。
我亲爱的丈夫,我该怎么办?
我等待你带给我强烈的满足,
可你总是不在家或者酩酊大醉。
(只要把你的大东西放在我里面就行了!)
我很吃惊,竟然有成人会知道,或还记得这些话。贪婪的句子,粗短的词汇,无耻的形式,激起情欲,像煤油喷到篝火上。但是它们是重复的,详细的;机械的努力需要设计谋划才能被感知,让它们进展艰难;它们单调得让人困惑。但是这些词汇本身还是闪现出力量,尤其是“性交”,我们从来没有真的在篱笆或人行道上看见过。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它的插入会是粗暴的,催眠一般的炫耀。
当他问我有没有完成作业时,我说没有。他整个晚上都没有碰我。可是星期一我从学校出来时,发现他在等我。
“你的女朋友还在生病吗?太糟糕了。不过也好。不是吗?”
“什么?”
“鸟很好。树木很好。你和我去兜风,帮我做些调查都很好。”他的语调显得幼稚。对他来说,邪恶从来不会堂而皇之。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做什么事都可以,任何事情,就像开玩笑一样,拿所有的庄严和内疚,世界上所有有道德有情感的人开玩笑,那些“严肃对待自己”的人。那是他让人无法忍受的一面。他的笑容令人反感,自鸣得意,在不负责任的深渊上伸展,甚至更糟。可是这些没有让我犹豫和他一起出来,做他心里想做的事。他的道德对我不重要;甚至有必要让它变坏。
弗恩肮脏的文字带来的兴奋完全控制了我。
“你仔细看了吗?”他的声音显得很平常。
“是的。”
“什么都没找到?你翻了所有的抽屉了吗?我是说她梳妆台的抽屉。帽子盒,衣箱?看了柜橱了吗?”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我庄重地说。
“她一定是扔掉了。”
“我想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多愁善感?我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小姑娘。”
我们开出了城。在四号高速公路上向南开,然后在第一个叉路拐下来。“今天早上天气不错。”张伯伦先生说。“哦,对不起,是下午。美妙的天气。”我向窗外望着;他的存在,他的声音,对我们一起要做的事情的强烈预感改变了我熟悉的乡间风景。有一两年,我带着隐秘而强烈的兴奋看着树木、田野和风景。某些情绪下,某些日子里,从一簇草、一条围栏、一个石堆,我可以感觉到这样纯粹的无限的情感,就像我盼望的那样,接受到和上帝相关联的暗示。我和任何人一起的时候都无法做到这点,当然,现在和张伯伦先生一起,我看到整个自然都被贬低了,变得疯狂而色情。现在是一年最为丰茂蓬勃的季节,沟壑里长满雏菊、云兰和毛茛;山谷里满是不知名的淡淡的金色灌木丛,和高处小溪的闪光。我把这一切当作一个巨大的藏身处,开垦的田野像是无耻的床垫。小路,灌木丛中的开阔地,草间被牛躺过压倒的地方,对我来说特别具有急切的诱惑力,像某些话语或压力一样。
“开到这里,希望不会碰到你妈妈。”
我觉得没有可能。母亲和我现在处在不同的现实中。
张伯伦先生开下小路,很快就到了尽头,一片被灌木丛占领的田地。停车,我悬浮其中的声音和运动的暖流的消失,让我一惊。事件就要变成真的了。
“我们到小河那边去吧。”
我们分头从驾驶室两侧下了车。我跟着他,走下山楂树间的一个斜坡,树在开花,发出酵母的味道。这里经常有人走,草上扔着烟盒、啤酒瓶、方块形口香糖盒。小树和灌木包围着我们。
“为什么不在这里停一下呢?”张伯伦先生很实际地说,“河边太潮了。”
小河边这个半阴凉的地方让我感到寒冷,我急切地想知道什么事情会降临到我身上,我腿间的热度和舞动的麻痒感觉麻木了,仿佛一块冰被放在了那里。张伯伦先生解开上衣,松了皮带,然后拉开拉链。他伸手进去分开里面遮挡的什么东西,然后说:“嘘!”
并不像大卫雕像的那个大理石的东西,它直接从他前面支出来,和我在书上读到的一样。它有一个像头似的东西,像蘑菇,颜色红紫。和手指脚趾的丰富表现力或者只是和胳膊肘或膝盖相比,它都显得又迟钝又笨拙。但是对我来说它并不可怕,尽管我认为张伯伦先生可能想要吓唬我。他站在那儿,表情专注,手拉着裤子展示着。那家伙猥亵而蠢笨,颜色像伤口一样丑陋,让我觉得脆弱、可笑和幼稚,像长着突出的长鼻子的动物,奇形怪状的单纯样子反而是善意的保障。(和通常意义上的美相反。)它没有唤起我的兴奋。它似乎和我毫不相干。
他还在看着我,笑着,他把手放在上面开始上下抽动,不是太用力,不失控而有节奏。他的脸变得柔和;眼睛还盯着我,变得湿润。渐渐地,几乎是实验性地,他加快了手抽动的速度,节奏也没有那么平滑流畅了。他蜷缩着,笑容展开,嘴唇拉到牙齿后,眼睛向上翻。他的呼吸急促而颤抖,现在他的手疯狂地动着,呻吟,痉挛,仿佛临死的痛苦挣扎。他弯腰时,脸还对着我,像棍子上插着的面具,盲目而摇摆。那些声音从他的嘴里不情愿地发出,人处于绝境的声音,同时又戏剧化,不真实。事实上,在静静的花枝的环绕中,整个表演似乎是被迫的,怪异而意料之中地夸张,像印度舞蹈。我读过人体处在极度喜悦中会仿佛妖魔缠身,但是那些表情和这里进行的可怕的愚昧努力和故意的狂乱完全不同。如果他没有尽快达到他想要的程度,我想他可能会死掉。但是,这时他发出一种新的呻吟,最绝望最强烈的呻吟;颤抖着,好像有人敲了他的喉咙。这呻吟奇异地平息下来,变成安静的感恩的呜咽,这时有东西喷射出来,真正的稍带白色的东西,精液,溅到我的裙摆上。他直起身,颤抖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快速把它塞进裤子里。他拿出手绢,先擦他的手,再擦我的裙子。
“你真走运,呵?”他对我笑着,虽然他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
这样的骚乱后,这样的展示后,一个男人怎么能把手绢放回口袋,检查好拉链,就开始向回走—脸仍然红着,眼睛还在充血—按我们来的原路返回?
我们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恢复过来,准备启动车子前只说了一句话。
“没见过,是吧?”他说。
风景是高潮后的,遥远而没有任何意义。张伯伦先生可能也感觉有点儿发愁,或者担心,因为进城后他让我蹲在车子里,然后绕路把我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那条路靠近火车站。不过,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我两腿之间,这感觉更像他的风格,仿佛在检验椰子的声响。
这是张伯伦先生的告别场面,我本应该猜到的。下午回到家我发现弗恩坐在餐桌旁,准备吃晚饭,母亲从厨房的叫声,压过了马铃薯捣碎机的噪音。
“别管人们说什么。你没有结婚。没有订婚。不关他们的事儿。你的生活由你做主。”
“想看我的小情书吗?”弗恩把信放在我鼻子底下扇动着。
亲爱的弗恩,因为我无法控制的情况,我今晚要开着我的庞蒂克离开去西边。世上还有很多我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没有意义把自己封闭在这里。我可能会从加利福尼亚或阿拉斯加给你寄明信片,谁知道呢?做个好女孩,就像你一直以来一样,继续舔邮票,熏蒸气拆封邮件,你可能发现百元大钞呢。妈妈去世时我会回来,但是时间不会长。再见,阿尔特。
和黛尔是个坏女孩出自同一只手。
“私拆他人邮件是弥天大罪。”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我认为他说的不明智。”
她搅拌着罐装胡萝卜、马铃薯泥和肉馅糕。不论什么季节,我们中午都要饱餐一顿。
“不管怎样,看来它没有影响我的胃口。”弗恩叹息着说。她倒了番茄酱。“我本来可以拥有他,很早以前,如果我愿意的话。他甚至写信谈到结婚的事。我本该保留那些信,我本可以说他违背诺言。”
“好在你没有,”母亲精神十足地说,“不然现在你会在哪里呀?”
“没有什么?说他违背诺言还是嫁给他?”
“嫁给他。违背诺言是对妇女的贬低。”
“啊,我没有结婚的危险。”
“你有你的歌唱。你有你的生活情趣。”
“我通常过得太开心了。我了解婚姻,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
弗恩说玩得开心是指去湖滨亭跳舞,去杜伯敦的帝豪酒店喝酒吃饭,星期六晚上从一家客栈被赶到另一家客栈。母亲试图理解这样的开心,但是不行,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在集市上开车,下车,呕吐,然后再上车。
弗恩不是个爱伤感的人,尽管她了解歌剧。她表现出来的感觉是,离开的总是男人,而且最好是在你开始厌倦他们之前离开。不过她变得很健谈;她从来不能安静下来。
“和阿尔特以前一样糟糕,”吃晚饭时,她对欧文说,“他不会碰黄色的菜。他小时候他妈妈就应该打他。我过去经常这么说。”
“你的身材和阿尔特正好相反,”她对我父亲说,“问题是他身长腿短,做衣服要去杜伯敦的兰森裁缝店,那是唯一适合他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看见他发脾气。在湖滨亭跳舞时,一个家伙请我跳,我站起来,因为无法拒绝,他把脸放低,就在我脖子上狂吻,仿佛我是巧克力糖霜似的!阿尔特对他说,如果你想要流口水,别弄在我女朋友身上,我自己还要她呢!然后用力把他推走了。他是那么做的!”
当我走进房间,她和母亲的谈话会出现不自然的、等待的安静。母亲带着困惑而坚定的同情心,以及悲惨的表情倾听着。她能怎样呢?弗恩是她的好朋友,也许是唯一的。但是也有些事情她认为自己不该听。她可能想念张伯伦先生。
“他对待你很卑鄙。”她对弗恩说,但是弗恩耸着肩暧昧地笑了。“他是那样。我看人从来没有错过。不过尽管如此,听他们试图读广播新闻时我还是想起他。”
现在诸伯利的电台还没有找到一个像张伯伦先生那么好的播音员,能不慌不忙地读出很多俄罗斯名字。电台有一个人,在《纪念》那档节目中,播放《耶稣,人类渴望的欢乐》时把巴赫叫成巴兹,这让母亲忍无可忍。
我本想告诉内奥米张伯伦先生的事,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病好后她瘦了十五磅,对生活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她的直爽坦白和矮胖的身材一同消失了。语言也纯净了。勇敢的精神泯灭了。对自己慎重起来。她坐在树下裙子摊开,看着我们打排球,不断地摸额头,看自己有没有发烧。她甚至对张伯伦先生离开的事实漠不关心,只关注自己和自己的病情。她体温升到一百零五度。所有关于性方面的粗野话题都从她的谈话中消失了,显然也从她的头脑中消失了,虽然她很多次谈到沃利斯医生,在她生病时,他是怎么用海绵擦拭她的腿,而她为暴露在他面前感到怎样的无助。
所以我没有把张伯伦先生的事编成恐怖却滑稽的故事,并从中得到释放。我不知道该拿这件事怎么办。我无法让他回到原来的角色,不能让他扮演我白日梦中头脑简单至极、活泼、热心、谦和的淫棍了。我对单纯的堕落的看法减弱了。也许只有在白日梦中陷阱门才会那么甜蜜轻松地打开,让身体没有思想没有身份地投入彼此,自我放纵,沉迷于疯狂和淫荡。相反,张伯伦先生让我明白,人们有很多要忍受的东西—不能克服的肉体,要压榨出狂喜和心醉神迷,还有所有固执的迷惑和自我的阴暗曲折。
六月,联合教堂后的草坪上举行一年一度的草莓大餐。弗恩穿着母亲帮她做的花雪纺绸裙子到场。现在裙子的腰部看起来很紧。自从张伯伦先生离开,她就胖了起来,所以她现在不只是柔和圆润,而是真的胖了,像蒸好的布丁一样膨胀了,有斑点的皮肤不再阴暗而是舒展发光。
她拍着自己的肚子。“不管怎样人们不会说我憔悴了。要是胀开了线可就丢丑了。”
我们听见她的高跟鞋走下人行道。夜晚茂盛阴暗又安静的树下,声音传到很远。联合教堂里人们聚会的喧闹甚至冲到我们的台阶前。母亲不希望戴着帽子穿着夏天的薄裙子去参加聚会吗?她的不可知论和善于交际与诸伯利格格不入,这里的社交和宗教生活是合一的,一致的。弗恩叫她去。“你是成员。你不是说结婚时就加入了吗?”
“那时我的思想还没有形成。现在我是伪善者。不是信徒。”
“你觉得他们都是吗?”
我在阳台上读《凯旋门》,从图书馆借的。图书馆有人捐了钱,购买了不少新书,多数是沃利斯太太,医生的妻子推荐的,她有大学学位,但是市议会也许不重视她。有人投诉,人们说应该把钱留给贝拉·费潘,但是只有一本书—《广告商》—从书架上被撤下来了。我先读过。母亲拿起来读了几页,很不满意。
“我从来没想到这样利用印刷文字的。”
“是关于广告业的。多腐败啊。”
“恐怕这还不是唯一腐败的事情。恐怕明天连怎么上厕所都要写了,为什么把这个漏掉了呢?在《赛拉斯·马纳》里可没有那些东西。经典作家都不写那些。他们是好作家,他们不需要。”
我已经不读原来喜欢的那些书了,《克丽丝汀·拉夫兰斯达忒》,历史小说。我现在读现代的书了。萨默赛特·毛姆,南希·米特福德。我读到有头衔的富人们对诸伯利上层社会的人—药商、牙医、店主—不屑一顾。我知道了诸如巴仑西亚伽、夏帕瑞丽这类的名字。我了解了喝的东西。威士忌和苏打水。杜松子酒和滋补剂。沁扎诺牌苦艾酒,汤姆利乔酒,金万利橙酒。我了解了伦敦、巴黎、新加坡的旅店、街道和饭店的名字。那些书中提到人们上床,人们总是做爱,但是没有具体细致的描述,不管我母亲怎么想。一本书把性交比喻成穿过火车隧道(假设你是整列火车),然后冲进高高的山间草地,神圣美丽,感觉你仿佛在天上。书上总是把它比喻成别的东西,从来不直截了当。
“你不能在那里读,”母亲说,“你不能在那么暗的光线下读书。过来台阶这边。”
我便过去,但是她根本不想读书,只要我给她做伴。
“看,丁香花变色了。我们很快就要去农场了。”
我们院子前面的人行道旁,紫色的丁香花变得像清洁布一样柔软,暗淡,锈迹斑斑。远处的路也是尘土飞扬,野黑莓树丛在木板圈起来的工厂前长着,木板上还可以辨认出大而褪色的虚荣的字母:蒙迪钢琴。
“我为弗恩难过,”母亲说,“我为她的生活难过。”
她难过而隐秘的语调让我警觉。
“也许今天晚上她会找到一个新男朋友。”
“你什么意思?她不会去找新男朋友的。她已经受够了。她打算唱《你将去何方》。她嗓子还是很好听。”
“她胖了。”
母亲用她那严肃、充满希望和训斥的语调对我说。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开始改变了。是的。我们需要自己努力实现这种改变。到现在女人所有的一切都和男人有联系。我们所有的一切。和家畜一样没有我们自己的生活,真的。当他的热情消耗掉那奇异的力量,他会拥抱你,比他的狗亲近一些,比他的马珍贵一些。丁尼生写的。过去是这样。虽然你希望有小孩。”
她对我的了解就仅限于此。
“但是我希望你会用你的脑筋。动脑筋。不要被迷惑。一旦你犯了错误,受到迷惑—被一个男人,你的生活就不再是你的了。你就会负上重担,女人总是这样。”
“现在有人口控制了。”我提醒她,她吃惊地看着我,虽然是她自己公开写信给诸伯利《先驱导报》,提倡“避孕器具应该发给瓦瓦那什的妇女,帮助她们防止家庭人口增加”,这让我们家人很尴尬。学校的男生对我大叫:“嘿,你妈妈什么时候发避孕器具呀?”
“那还不够,虽然很方便,但宗教是最大的阻碍,仿佛它就是一切,可以缓和人世间的痛苦。我说的是自尊。自尊。”
我不是太明白,或者即使我真的明白了,我还是决定反抗它。我会抗拒一切她那么热切、固执、充满希望地告诉我的东西。她对我生活的关注,我需要并视为理所当然,可我不能容忍它表现出来。我还感觉这和她给其他女人、女孩的建议没有什么两样,她认为作为女性就是要受到伤害的,需要一定的谨慎、严肃和自我保护,而男人可以出去,尝试各种经历,摆脱他们不需要的,然后志得意满地回来。甚至不用考虑,我就决定了我也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