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之年(2 / 2)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 艾丽丝·门罗 8964 字 2024-02-19

耶稣受难节到了。我准备出去。母亲进了客厅说:“你戴上贝雷帽干吗?”

是时候表明立场了。“我要去礼拜。”

“没有礼拜。”

“我去圣公会教堂。他们耶稣受难节有礼拜。”

母亲无奈地坐在台阶上。她带着打探、苍白、激怒的表情审视着我,就像一年前,她在草稿本上发现我和内奥米画的画一样,那是一个丰满的裸体女人,长着气球般的胸部和一大片蓬勃、漆黑的阴毛。

“你知道耶稣受难节是为了纪念谁吗?”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简洁地回答。

“那是耶稣为我们的罪而死的日子。那是他们告诉我们的。现在你相信吗?”

“是的。”

“耶稣为我们的罪而死。”母亲说着,跳了起来。在客厅的镜子里,她大胆地看着自己暗淡的脸。“那么,好吧。用血解救。这是个可爱的想法。你也可以学习阿兹特克人剜出活人的心,因为他们认为如果不这样做,太阳就不会升起和沉落。基督教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认为一个要求血的上帝会怎么样?血,血,血。听听他们的圣歌,都是有关血的。直到有人在十字架上吊了六小时或九小时才感到满意,这样的上帝是怎样的上帝啊?如果我是上帝,我不会这样残忍。一般人不会这样残忍。我没有算上希特勒。也许他们曾经是,但是现在不是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我真诚地说。

“上帝是人类创造的!不是上帝创造人类!上帝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我们希望是在比现在低等和残忍的发展阶段创造的。人类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我和牧师辩论过。我愿意和任何人争辩。我从来没有遇到任何能够有道理地反驳这一点的人。”

“我可以去了吗?”

“我不拦着你,”母亲说,尽管她实际上已经走到了门口,“去经受一下吧。你会明白我是对的。也许你像我母亲一样。”她认真地盯着我的脸,想看看有没有宗教狂的迹象。“如果你是,我想我也是管不了的。”

母亲的论说没有让我灰心,即使是别人这样说我也不会动摇。尽管这样,我穿过城里时还是在寻找反面观点的证据。商店都锁上了,窗帘也放了下来,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安慰。它们证明了一些东西,不是吗?如果我一路上敲所有房子的门,问一个问题—耶稣是为我们的罪而死的吗?—回答一定是肯定的,并且无疑会带着惊讶和尴尬。

我意识到我自己不太在乎,耶稣是为我们的罪而死的。我只想要上帝。但是如果耶稣为我们的罪而死是通向上帝之路,我会继续努力的。

耶稣受难节那天,不合时宜地温和晴朗,垂冰滴水、坠落,房顶蒸汽升腾,街上有小溪流淌。阳光透过教堂的普通玻璃窗。因为母亲的缘故,我迟到了。牧师已经站在前面。我溜进后排凳子,戴天鹅绒围巾的女士—谢里夫太太—气愤地白了我一眼;也许不是生气,只是夸张地吃惊;好像我是坐在了栖木上的一只鹰的旁边。

不过我见到她很兴奋。我高兴见到所有人—六个,八个,或十个,真实的人,他们戴上帽子,离开自己的房子,穿过融雪的街道,出现在这里。他们这样做不可能没有理由。

我想找到一个信徒,一个真正的信徒,我可以释放疑虑的人。我想从这样的人身上汲取力量,让自己振作起来,而不是和他们交谈。开始我以为会是谢里夫太太,但是她不行,她的疯狂让她失去了资格。我的信徒必须是理智而能给人启发的。

啊,主啊,出现吧,来帮助我们,以你的名义解救我们。

啊,主啊,出现吧,来帮助我们,以你的荣誉解救我们。

看看耶稣,是他带走了世人的罪。

我开始想象耶稣的痛苦。我紧紧握住双手,这样我就可以把一个指甲用全力压进另一只手掌心里。我手指弯曲地挖着,却连血也没有流出;我感到惭愧不安,知道这无法让我分享他的痛苦。上帝,如果他有辨别力,会不屑于这样的愚蠢的(但是他有吗?看看圣徒们做的,并获得了认可的事情)。他会知道我真正的想法,试图把它们赶出我的大脑。那就是:耶稣的痛苦真的那么深重吗?

当你知道,他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他会完整地复活,明亮而永恒,坐在全能上帝的右边,然后审判活人和死人,他的痛苦还有那么深重吗?很多人—也许不是全部,甚至是大多数人,如果他们能够确信像他那样死后复活,会将自己的肉体交付给相似的痛苦。事实上很多人做到了,那些圣徒和殉教者。

好吧,但是有差别。他是上帝,对他来说更多的是降级,是屈服。那个时候,他是上帝,还是上帝在这世界上的儿子?我无法彻底弄清。他是否明白整个事件是有目的的,最后一切都没问题,还是他的神性暂时熄灭了,以致他只看到失败?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

带有预言的有关衣服和命运的绵长圣歌之后,牧师走上讲道坛说,他将做一个有关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临终遗言的简短布道。这正中下怀。结果,耶稣最后的话比我知道的要多。他以“我渴望”开始,他说这就表明,耶稣在身体上和我们在同样情况下一样,要承受相同的痛苦,一点儿也不会少,而且他不耻于承认和求助,给可怜的士兵一个以沾了醋的海绵获得恩典的机会。“人,注视你的儿子……儿子,注视你的母亲”,说明他最后或者几乎是最后的时刻还在想着他人,当他离开后让他们互相安慰(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即使在痛苦和受难中,他也没有忘记,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美好和重要。“今天你将和我同在天堂”表明,他仍在关心着吊在旁边十字架上的罪人,被社会摒弃的罪犯。上帝呀,你不憎恨你创造的一切……不希望罪人死亡,而是要他摆脱邪恶继续做人—

但是为什么—我忍不住这样想,虽然我知道这会带给我痛苦—为什么上帝要憎恨他创造的一切?如果他憎恨,为什么要创造?如果他是按照他的意愿创造,它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这或多或少推翻了关于罪的整个思想,不是吗?那么为什么耶稣要为我们的罪而牺牲?布道对我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让我迷惑,让我的看法有了争议,甚至让我感觉讨厌耶稣了,虽然我不能承认,因为不断有人指出他的尽善尽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牧师简洁地,非常简洁地说,耶稣和上帝失去了联系。是的,即使是他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失去了这种联系,在黑暗中绝望地呼喊。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必须的。因此我们应该知道,在我们最黑暗的时刻,我们的疑惑,我们的悲惨是和耶稣同样的,了解了这一点,我们的困惑很快就会过去。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要这么快地过去?也许那是耶稣最后、最真实的呼喊,人们听到的最真实的东西?我们至少有必要这样设想,不是吗?我们必须考虑这一点。假如他呼喊,死去,不再复活,不再发现那都是上帝难解的戏剧呢?有痛苦。是的;想象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真的。全都不是真的。那么手脚撕裂的痛苦也比不上那种清醒后的痛苦。看穿这个世界,经历他所经历的,说他说过的话,然后看到—什么也没有。说说吧!我在内心对牧师叫喊。啊,说说吧,把它亮到明处吧—然后战胜它!

但是我们做我们力所能及的,牧师也只能到此为止。

几天后我在街上遇见谢里夫太太。我这次是一个人。

“我认识你。你一直在圣公会教堂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是联合教堂的呢。”

雪差不多都化了,河水流淌,每个星期六,欧文和我分头去弗莱兹路的农场。班尼叔叔住了整个冬天、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住着的房子—他只有一些周末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简直太脏了,根本不能算是房子了,就像是室外扩建的棚子。厨房油布的图案没有了;灰尘本身形成了图案。班尼叔叔对我说:“现在清洁女工来了,正是我们需要的。”可我不这么认为。整个地方都是狐狸的腥臊味儿。到晚上炉子才有火,门是大敞四开。外面有乌鸦在泥泞的田地里叫着,河水涨得很高,闪着银光,地平线的轮廓神秘地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忘掉然后又记起来。狐狸紧张地叫着,这是母狐狸生幼崽的季节。大人不允许欧文和我接近围栏。

欧文在白蜡树下的绳子上荡秋千,就是我们去年夏天荡秋千的地方。

“梅杰咬死了一只羊!”

梅杰是我们的狗,虽然它不特别在意欧文,欧文还是很喜欢它。它是一只金棕色混血牧羊狗,去年夏天太懒惰了,连车都不追,光是在阴凉处睡觉;不论醒着或睡去,它都有一种迟缓的参议员般的尊严。可是现在它在追羊;老了反而开始犯罪了,就像一个骄傲的并且到目前为止小心谨慎的老参议员可能会公然堕落。我和欧文去看它,欧文在路上说羊是波特家的,他们的土地挨着我们的,他们家的男孩子从卡车上看见梅杰,停下车,跳过栅栏大叫着,但是梅杰已经把一只羊和其他的分开,一路追赶过去咬死了它。

咬死了!我想象羊浑身是血,被撕开的情景;梅杰一辈子从来没有捕猎或咬死过任何一个活物。“它要吃吗?”我感到疑惑而厌恶,欧文不得不解释说从某方面来看是个意外。好像那只羊可能是奔跑而死,惊吓而死,它们那么软弱、肥胖和恐慌;尽管因为体形的缘故,梅杰获得了战利品,满嘴都是羊脖子上温暖的毛,搞了突然袭击,并且有点儿撕咬的动作。然后它要飞跑回家(如果它能飞跑的话,梅杰!),因为波特家的男孩们跟来了。

它被绑在谷仓里,门开着,以便让它透透光和空气。欧文跳起来跨到它身上,弄醒了它—它总是很快醒来,庄重,并不忙乱,很难知道它究竟是不是真的睡了,还是假装的—欧文和它在地上打滚,想和它玩。“老杀羊犯!老杀羊犯!”欧文说,骄傲地拍打着它。梅杰忍受着,但是不再像平时那样顽皮;他好像只是以这种令人惊骇的方式恢复了青春活力。它俨然以施恩的态度舔着欧文的头顶,等欧文放开它,就又躺下去睡了。

“要把它拴起来,这样它就不能去追羊了,这个老杀羊犯。波特家的人说,如果再让他们逮到,就开枪杀了它。”

这不是开玩笑。梅杰的确成了引人注目的中心。父亲和班尼叔叔来看它,在谷仓地板上,它装出一副威风和无辜的样子。班尼觉得它命运已定。他认为染上追羊习惯的狗不可能有希望再摆脱掉。“一旦它尝到滋味,”班尼叔叔边说边抚摩着梅杰的头,“就会染上这个嗜好。就不能留着它了,一个杀羊犯。”

“你是说要杀掉它?”我大叫着,并不是完全出于对梅杰的爱,而是因为让一个大家都认为有喜剧色彩的故事这样结束未免残忍。就像白发的参议员因为令人尴尬的恶作剧被当众行刑。

“杀羊凶手不能留。为赔偿它咬死的羊,会害得你一贫如洗。如果你下不了手就让别人干吧。”

我让父亲说句话,父亲说,也许梅杰不会再追羊了。毕竟它被拴起来了。如果必要,以后可以一直拴着,直到死,或者至少等到它摆脱这段老年的智力衰退期,那时它会衰弱得什么也追不了;要不了多久的。

但是父亲错了。班尼叔叔充满讥笑的悲观主义是对的,他悲哀的预言得到了满足。一大早梅杰就挣脱了囚禁。谷仓的门是关着的,但是它撕开没有玻璃的窗子上的铁丝网,跳了出去,跑到波特家又开始了它新发明的游戏。早餐时它回来了,但是波特家农场上咬断的绳子和碎玻璃,还有死掉的羊都说明了问题。

我们正在吃早饭。父亲在城里过夜。班尼叔叔打电话告诉了他。父亲回来,走到桌子前说:“欧文,我们不能要梅杰了。”

欧文开始颤抖,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父亲简单地述说了狗的逃脱和死羊的事。

“哎呀,它已经是只老狗了。”母亲带着虚伪的热心说,“它已经老了,它一辈子过得不错,谁料想现在会变成这样呢,都是老年的疾病和痛苦。”

“它可以来住这里,”欧文胆怯地说,“那样它就找不到羊了。”

“那样的狗不能住在城里。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回来。”

“想想要在城里把它拴着,欧文。”母亲用责备的口吻说。

欧文起身离开桌子,没再说什么。

母亲也没有叫他回来说对不起。

我习惯了看宰杀。班尼叔叔喜欢打猎,用陷阱抓麝鼠,每年秋天,父亲都要杀狐狸卖毛皮,赚钱养家。一年中,他把老了、瘸了或没有用的马杀掉喂狐狸。我以前曾经做过两个噩梦,隔了好一段时间了,但我还记得。一次我梦到去父亲的肉类储藏间,谷仓旁边一间有纱窗的棚子,夏天他把杀掉的马剥皮挂在钩子上。棚子在海棠树的树荫下;纱窗上爬满苍蝇,变成了黑色。我梦见我向里望,并不意外地发现他真正挂在里面的是剥了皮的肢解人体。另一个梦和英国历史有关,是我在百科全书上读到过的。我梦见父亲在厨房门外的草地上竖了一块普通的粗陋的木头,把我们排成一行—欧文、母亲和我—要砍我们的头。不会疼的,他告诉我们,好像我们只是怕疼,一下子就好了。他友好、镇定、通情达理的样子,令人厌烦地有说服力,解释说这全是为了我们好。逃跑的思想在我脑海里挣扎着,就像掉进油里的鸟,无助地伸着翅膀。这种合情合理,这么简单、熟悉又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安排,这疯狂又被视为安宁的表情,都吓得我动弹不得。

白天我不那么害怕这些梦意味着什么。我从不担心经过肉棚,或听见枪响。但是当我想到梅杰要被射杀,当我想象父亲像平常一样,仪式性地,不紧不慢地上子弹,唤着梅杰,它习惯了人们带枪,不会有任何怀疑,他们两个走过谷仓,父亲找一个好地点—我又看到那通情达理的亵渎神明的脸的轮廓。我反复思索的是这种故意性,有预谋地选择把子弹射入大脑让系统停止运转—这种选择和行动,不论多么必要与合理,是认可让死亡成为可能。不是因为这不可避免,而是因为人们想要这么做—那些大人、管理者、刽子手们想要这么做,带着善良却毫不留情的面容。

我呢?我不想要它发生,我不想要梅杰死,但是我心中充满遗憾的同时也满怀兴奋。我想象的行刑场面,让我感到一刹那的黑暗—真的绝对令人讨厌吗?不。我想着梅杰的轻信,对父亲的感情—它确实喜欢父亲,以那种矜持的方式,就像它对任何人的爱一样—它半盲的开心的眼睛。我上楼去,看欧文怎样接受这个现实。

他坐在卧室地板上,在玩抓子游戏。他没有哭。我暗自希望能说服他去闹事,不是因为我认为会有什么用,而是觉得剧情需要。

“如果你祈祷梅杰不被杀它就不会被杀吗?”欧文以苛刻的声音说。

我从没有想过要祈祷。

“你祈祷不给缝纫机穿线你就真的不需要穿线了。”

我悲哀地看到宗教和生活不可避免的冲突出现了。

他站起来,站在我面前紧张地说:“祈祷。怎么做?现在就开始!”

“你不能,”我说,“为这样的事情祈祷。”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本可以对他说,因为我们不祈祷让事情发生或者不发生,而是祈祷拥有力量和恩典去承受发生的一切。一个好方法,但可恶地含有挫败的意味。但是我没有想这一点。我只是在想,并且知道,祈祷不会阻止父亲出去,沿弗莱兹路开车去拿枪,叫“梅杰!过来,梅杰—”。祈祷不会改变那一切。

上帝不会改变它。如果上帝站在善良、仁慈和怜悯的一边,他为什么让这些东西那么难以达到呢?不要介意说,那才让痛苦显得值得;不要介意那一切。祈祷行刑不发生是没有用的,很简单,因为上帝对这些抗议不感兴趣,它们和他无关。

有没有不存在于教堂之内,通过咒语和十字架也无法做出安排的上帝,真实的上帝,真正存在于世界上,像死亡一样陌生和不可接受?可能有奇异、冷漠、不可相信的上帝吗?

“你怎么祈祷的?”欧文固执地问,“要双膝跪下来吗?”

“那不重要。”

但是他已经跪下了,手紧握在身体两侧。然后不是低头而是用力地仰起脸。

“起来,欧文!”我粗暴地说,“不会有用的。不会有效的,欧文,站起来,好孩子,亲爱的。”

他用攥紧的拳头狠狠地打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祈祷的时候,他的脸显示出几种绝望而隐秘的表情,每一种都似乎是责备和揭露,像剥开皮肤的血肉一样让人目不忍睹。看到有人有信仰,接近信仰,比看见有人把手指剁掉更难受。

传教士们曾经有过这样震惊和羞耻的时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