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存的记忆(2 / 2)

梅里埃尔说:“没有。”她最近还在报纸上见过一次回顾展或者颁奖什么的。

“哦?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也许我弄错人了—你认识迪兰尼一家吗?”

她直接问医生而不是梅里埃尔。

“我想我不认识,”他说,“不认识。”

“有些人在我们过去经常去的鲍恩岛上有房子,迪兰尼一家,我以为你或许听说过他们。发生了各种事情。我说我过去是个恶魔,就是这个意思。冒险。嗯,看起来像冒险,但都是按照脚本来的,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实际上也算不上什么冒险。当然,我们都醉得像臭鼬一样。但他们总是要点一圈蜡烛,当然还有音乐—更像是一种仪式。但又不完全是跟着脚本。这并不意味着你不会遇到什么新的面孔,然后让脚本去见鬼。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疯狂地接吻,一头钻进森林。在黑暗中。你走不了太远。没关系。被压在地上。”

她开始咳嗽,一边还拼命想讲话,然后放弃了努力,停下来剧烈地咳嗽。医生站起身,在她弓起的背上熟练地拍了几下,她终于呻吟着停止了咳嗽。

“好些了,”她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但却假装不知道。有一次,他们把我的眼睛蒙上,不是在树林里,是在室内。是我同意的,没有问题。尽管进行得不那么顺利—我的意思是说我确实知道。不管怎么说,很可能没有什么我认不出来的人。”

她又开始咳嗽,尽管不像刚才那么要命了。然后她抬起头,大声深呼吸了几分钟,举起手,示意谈话暂停,仿佛她很快就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了。但是她最终只是大笑起来,说:“现在我有了一个永久的眼罩。白内障。这个眼罩不会让我在什么放荡的饮宴作乐中被人占了便宜。”

“长了多久了?”医生带着彬彬有礼的兴趣问:让梅里埃尔欣慰的是一场投入的交谈开始了,关于白内障的富有见地的讨论。白内障的摘除,摘除手术的利弊,还有缪丽尔姨妈对—如她所言—转到这里来照看老年人的眼科医生的不信任。淫秽的幻想—梅里埃尔确定就是这个—不知不觉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医学方面的谈话,缪丽尔姨妈的态度是亲切随和的悲观,医生则是谨慎周到的鼓舞,在这里,这类交谈一定经常发生。

过了一小会儿,梅里埃尔和医生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说是不是待得太久了。私密,体贴,几乎是夫妻之间的一瞥,其中的伪装和淡漠的亲密,能唤起那些还没结婚的人的兴趣。

快了。

缪丽尔姨妈自己采取了主动。她说:“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不过,我要说,我累了。”她的态度中没有暗示是谁先开始了最初的话题。带着隐隐的羞愧感,梅里埃尔心不在焉地俯身和她吻别,就跟演戏一样,她感觉到她再也不会见到缪丽尔姨妈了,她真的再没有见到她。

拐过一个角落,房间的门都开着,里边的人躺着睡觉,或是在床上观望着。医生把手放在她的肩胛之间,然后从她的后背移到腰部。她意识到他在扯她的裙子,刚才她靠着椅子背坐着时,衣服贴在了她潮湿的背上。她腋下的衣服也湿了。

她想上洗手间。她不停地寻找着访客洗手间,她记得他们进来时见到过。

在那儿,她是对的。一阵轻松,但还有一个困难,就是她不得不突然离开他身边,说:“稍等一下。”她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冷淡而气恼。他说:“好的。”然后快速朝男洗手间走去。微妙的瞬间消失了。

当她来到灼热的阳光下,她看见他在车旁边走来走去,抽着烟。他之前没抽过烟—在乔纳斯父母家里,在来这儿的路上,或者和缪丽尔姨妈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种行为把他孤立起来了,显示出某种不耐烦,也许是了结一件事,开始着手下一件事的那种不耐烦。她现在不能确定,她是下一件事,还是要了结的那件事。

“去哪儿?”他把车发动起来的时候问。然后似乎觉得说得太唐突了,便又问:“你想要去哪儿?”几乎就像是在对一个孩子或缪丽尔姨妈说话—对某个他有义务在这个下午逗她开心的人。梅里埃尔说:“我不知道。”仿佛她没有选择,只能让自己变成那个累赘的孩子。她忍住失望的悲叹,压制欲望的喧闹。那欲望似乎羞怯而零星,但又不可避免,现在一下子不合时宜地单方面宣布出来了。他把着方向盘的手完全属于他自己了,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来没有触摸过她。

“斯坦利公园怎么样?”他说,“你想到斯坦利公园去散散步吗?”

她说:“噢,斯坦利公园。我很久没有去那儿了。”仿佛这个想法让她重又振作起来,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她又补充说:“天气真的太棒了。”这让事情更糟糕了。

“是啊。太棒了。”

他们像漫画里一样讲话,真让人受不了。

“这些租借的车上没有收音机。嗯,有时有,有时没有。”

经过狮门大桥时,她摇下车窗,并问他介不介意。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介意。”

“把窗子摇下来,胳膊肘伸出窗外,让微风吹进来,那对我就意味着夏天—我想我永远也无法适应空调了。”

“控制在一定温度,你可以适应的。”

她决定让自己沉默下来,直到公园的树林将他们拥入怀中,高大茂密的树木或许会吞没愚蠢和羞耻。然后她用过于赞赏的叹息毁掉了一切。

“观光处。”他读出标志牌上的字。

周围有很多人,尽管这是五月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假期还没有开始。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对此发表评论。沿途停满了车,一直到餐厅,观光平台上有人在排队,等待投币看望远镜。

“啊哈。”他发现一辆车正从停车位上开出来。片刻的暂时解脱,不用说什么话了。他慢慢地倒车,然后熟练地开进相当狭窄的车位里。他们同时下车,到人行道上会合。他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仿佛拿不定主意去哪里。每条路上都有人来来往往。

她的腿在颤抖,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带我去别的地方吧。”她说。

他凝视着她的脸说:“好吧。”

人行道上,光天化日之下。疯狂地接吻。

带我,她是这么说的。带我去别的地方吧,不是让我们去别的地方。这对她很重要。冒险,权力的转移。完全的冒险和转移。让我们去—就会有冒险,而不是放弃,而这种冒险对她来说—每次她在心中重温这一时刻时—都会是堕入淫欲的开端。如果他自己放弃又怎么办呢?别的什么地方?那也不行。他只能这么说,他只能说,好吧。

他带她到他暂住的公寓,在基斯兰奴。这套公寓是跟渔船出海的一个朋友的,他去了温哥华岛西岸的什么地方。那是一座体面的小建筑,三四层楼高。她所记得的只有入口处的玻璃砖和精致时髦的高保真音响设备,那似乎是客厅里唯一的家具。

她宁愿要另一个场景,来替代她的记忆。一家局促的六七层的酒店,曾经是时髦的住所,在温哥华西端。黄色蕾丝边的窗帘,高高的天花板,窗户上也许还有半高的铁栅栏,还有一个假阳台。没有任何肮脏或不体面之处,只是有一种长驻的隐秘的痛苦和罪恶的气氛。在那里,她要走过小小的大堂,低着头,胳膊贴在身体两侧,整个身体弥漫着强烈的耻辱。他会用低低的毫不张扬的声音跟接待员讲话,但是并不掩盖他们的目的,或是为之感到抱歉。

然后是乘坐老式的笼子电梯,由一个老男人操纵—或许是老妇人,或许是一个瘸子,一个狡猾邪恶的仆人。

为什么她要凭空想象,为什么要加上那个场面?是为了那暴露的片刻,当她走过(假想的)大堂,刺骨的羞耻感和自豪感会遍布全身;是为了他的声音,他对服务员说了些她没听清楚的话,声音中带着慎重和威严。

车停好之后,他说:“稍等一下。”他在离公寓几个街区远的药店里讲话时,用的可能就是这种口气。这种在婚姻生活中似乎让人心情沉重和沮丧的现实安排,能在这些不同的场景中在她身上激起一种微妙的热度,一种新奇的慵懒和屈就。

天黑后,她又被带回来,穿过公园,过桥,穿越西温哥华,经过离乔纳斯父母家不远的地方。她几乎是在最后一刻到达了马蹄湾,走上了渡轮。五月的最后几天是一年中最长的几天,尽管船坞上的灯和车灯照亮了船身,她依然可以看见西天的余晖,还有一个岛屿黑乎乎的轮廓—不是鲍恩岛,而是她不知道名字的岛—像块布丁一样整洁地排在海湾口。

她不得不加入拥挤的人群,想办法到楼上去。到达乘客甲板后,她在看到的第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她甚至懒得像平时那样去找靠窗的位子。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海峡的另一端,在这段时间里她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一开船,她旁边的人们就开始交谈了。他们不是在船上偶遇的闲谈者,而是朋友或家人,彼此熟悉,一路上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她站了起来,来到甲板上,爬到最顶层,那里的人总是要少些。她坐在放救生设备的箱子上。她身上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在疼。

她觉得,她要做的工作是记住每一件事—“记住”的意思是指她在心里再次体验—然后永远封存起来。这一天的经历要整理好,一点儿都不能凌乱或四处散落,所有的一切都要像珍宝一样收集起来,了结,放在一边。

她坚持两个预测,第一个预测给人安慰,第二个预测现在很容易接受,以后无疑会变得艰难一些。

她和皮埃尔的婚姻会继续,会持续下去。

她永远不会再见亚瑟。

这两个预测结果证明都是对的。

她的婚姻确实持续下去了—之后持续了三十多年,直到皮埃尔去世。他生病的初期,相对不那么痛苦的时候,她给他读书,读完了他们以前都读过,想要重读的几本书。其中一本是《父与子》。她读完巴扎洛夫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表白炽烈的爱情,安娜被吓坏了的那段以后,他们中断了朗读,讨论了起来。(不是争吵—他们已经变得温柔到不可能争吵了。)

梅里埃尔想要不同的情节。她相信安娜不会有那样的反应。

“是作者,”她说,“我平时不觉得屠格涅夫是那样的,但在这里,我感觉是他插手把他们分开了,他这样做是有个人目的的。”

皮埃尔淡淡地笑了。他所有的表情都变得肤浅粗略。“你觉得她会屈从吗?”

“不。不是屈从。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和他一样为爱痴狂。他们会结合的。”

“那太浪漫了。你在为大团圆的结局削足试履。”

“对于结局我什么都没说。”

“听着。”皮埃尔耐心地说。他喜欢这样的谈话,但是这对他很困难,他要不时地停下来休息,攒足气力。“如果安娜屈服,那是因为她爱他。那之后,她会更加爱他。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我是说如果她们坠入爱河的话。那他会怎么做呢—他会在第二天离开,也许连一句话都不和她说。那是他的本性。他憎恨爱上她。所以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会拥有一些东西。他们的经历。”

“他很可能会忘个精光,而她会因羞愧和抛弃而死。她很聪明。她明白这一点。”

“嗯,”梅里埃尔停顿了一下说,因为她觉得陷入了困境,“好吧,屠格涅夫并没有那样说。他说她吓坏了。他说她感到冷。”

“聪明让她感到冷。对女人来说,聪明意味着冷。”

“不。”

“我的意思是说在十九世纪。在十九世纪是那样的。”

那天晚上在船上,她想要把一切都理清头绪,却并没有那么做。她不得不重温的是一阵一阵紧张的回忆,而且在未来很多年里,她会不停地重温这些回忆—虽然频率会越来越低—很多年。她会不断捡起丢失的东西,这些东西仍会令她震惊,她会再听到或看到一些东西—他们一起发出的声音,作为认可和鼓励而交换的眼神,一种本身看起来很冷淡的眼神,其实却包含着深深的敬意,比任何已婚或彼此亏欠的人之间传递的眼神都更加亲密。

她记得他那榛果灰的眼睛,他那粗糙的皮肤近看时的样子,鼻子旁边一个圆形的旧伤疤,他从她身上直起身时平滑宽大的胸部。但是她不能够准确描述他的样子。她相信,她从一开始就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让一般的观察都变得不可能了。突然想起他们开始时不确定的试探性的时刻,仍然会让她蜷缩起身子,似乎要保护自己身体那本色的惊奇和欲望的喧腾。我的爱—我的爱—她会刺耳机械地低语,那些词就是一剂秘密的药膏。

她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时,没有马上感到剧烈的痛楚。剪报是乔纳斯的母亲寄来的,只要她活着,就坚持与他们保持联系,一有可能就提醒他们想起乔纳斯。“记得乔纳斯葬礼上的医生吗?”她在小标题上方写道。“无人区医生死于空难。”那肯定是张旧照片,在报纸上印得很模糊。一张相当短胖的脸,微笑着—之前她从没想过他会对着照相机这么微笑。他不是在自己的飞机上死的,而是在一架进行紧急行动的直升机上。她把剪报拿给皮埃尔看,问他:“你有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来参加葬礼?”

“他们一定是好朋友。所有那些远在北方的迷失的灵魂。”

“你和他都谈了些什么?”

“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去教乔纳斯开飞机。他说:‘再也不教他了。’”

然后他问:“他是不是开车送你去过什么地方?哪里来着?”

“林恩山谷。去看缪丽尔姨妈。”

“那你们谈了什么?”

“我觉得很难和他交谈。”

他去世的事实似乎对她的白日梦并没有什么影响—如果能够称之为白日梦的话。她在这些白日梦里想象的巧遇,或是不顾一切安排的重聚,无论如何都不会在现实中找到立足之处,也不会再被改写,因为他已经死了。记忆只会以一种她不能控制也不能理解的方式自行消退。

那天晚上她回家时,天开始下雨,不是很大。她仍然留在露天甲板上。她站起来走了走,没法再坐在装救生设备的大箱子上了,她的裙子上会湿一大片。她呆呆地看着船尾激起的泡沫,想到了在某一类故事中—现在没人写这类故事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跳入水中。就因为幸福溢满了她的身心,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犒赏了,她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甜蜜的自尊。这个浪漫的举动—从一个禁讳的角度看来—极其理智。

她被诱惑了吗?她也许只是任由自己去想象被诱惑而已。也许根本算不上是屈服,虽然那一天的规则就是屈服。

直到皮埃尔去世后她才记起了一个细节。

亚瑟开车载她到马蹄湾去赶渡船。他下了车,绕到她身边。她站在那儿等着跟他说再见。她主动上前要吻他—在经历了之前的几小时之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但是他说:“不。”

“不,”他说,“我从不。”

当然,他也并不是从来不那样做。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公开接吻。可就在那天下午,他就那样做了,在观光处。

不。

那很简单。那是一种戒备。一种拒绝。你可能会说,这是在保护她,他自己也会这么说。虽然在那天的早些时候,他根本就不担心。

我从不完全是另一回事。是另一种戒备。这样的信息不会使她高兴,尽管这是要防止她犯大错误,是要把她从某种错误的虚假希望和屈辱中拯救出来。

他们最后是怎么告别的?他们握手了吗?她想不起来了。

但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轻快而浑厚的音调,看见了他那张坚定而可人的脸,她感到有点想不通。她并不怀疑回忆的真实性。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一直成功地压制住这种情感的。

她觉得,如果她没有那样做的话,她的生活会迥然不同。

怎么不同呢?

她可能不会留在皮埃尔身边。她可能无法保持平衡。如果她能试着让自己在船上说的话和那天早些时候说的话、做的事情匹配,这会让她更警觉更好奇。骄傲与矛盾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为了让某些人收回那些话,认错道歉,以及拒绝吸取教训—但不会是全部。她本来可以拥有另一种生活—不是说她会更喜欢那种生活。可能是因为她的年纪(她总是忘记考虑的一件事),也可能是因为自从皮埃尔死后,她所呼吸的稀薄冷酷的空气,她把另一种生活纯粹当成了一种研究,有它自己的挫折和成就。

也许你不会发现那么多。也许同样的事情会一遍遍重复—那是有关你自己的某个明显但不确定的事实。就她的情况来说,事实上审慎—或至少是对情感的某种有节制的管理方式—始终是她的指路明灯。

他小小的自卫之举,善意而无情的谨慎,不灵活的态度在他身上体现得有些迂腐了,就像一种过时的排场。她现在可以用一种日常的不解来看待他,就如他是丈夫一样。

她不知道他是否会一直都是老样子,或者她是否有新的角色在等待着他,在未来的岁月里,有些角色仍会使他在她脑海中浮现。

[1] 皮埃尔·巴尔曼(Pierre Balmain),法国著名时装品牌巴尔曼的创始人,巴尔曼的时装以典雅气质见长,其客户包括了很多影视明星和皇室贵族。

[2] 原文是“Piss—hair”,和“皮埃尔”(Pierre)音近。

[3] 由缪丽尔(Muriel)改成了梅里埃尔(Meri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