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和现在都很严肃。”洛娜说。
“可我不是,”波莉把脸压在胳膊肘上,“我想如果喜欢上了什么合适的人,和他约会,下定决心只看人优点,也许行得通。”
“什么优点?”洛娜坐起来,这样她就能看着伊丽莎白骑海豚了。
“让我想想,”波莉咯咯地笑着说:“不。有很多优点。我刚才有点刻薄了。”
她们收拾玩具和毛巾时,她说:“我真的不介意明天再来玩一次。”
“我也不介意,”洛娜说,“但是我要准备去欧肯那根。我们接到邀请,要去参加婚礼。”她让这事听起来像是件烦人的琐事—因为实在让人不快和乏味,所以直到现在才提起。
波莉说:“噢,那我自己来吧。”
“当然。你应该自己再来玩玩的。”
“欧肯那根在哪里?”
第二天晚上,把孩子们弄睡着后,洛娜来到波莉睡的房间。她从柜子里拿了一个衣箱出来,她以为房间会没人—波莉应该还在浴室里,在不冷不热的水和苏打里泡一泡因为暴晒了一天而晒伤的皮肤。
但是波莉已经在床上了,像裹了裹尸布似的围着床单。
“你洗完了,”洛娜说,尽量让口气听起来正常,“晒伤感觉好些了吗?”
“我没事。”波莉的声音有些听不清。洛娜立刻意识到她哭过,很可能还在哭。她站在床尾,无法离开房间。一阵失望如疾病一般袭来,一阵厌恶涌上心头。波莉不想隐瞒了,她翻了个身,向外望着,脸皱皱的,显得很无助,因为日晒和哭泣变得红红的。又有眼泪从她眼里涌了出来。她简直就是一大坨的痛苦,实实在在的控诉。
“怎么啦?”洛娜问。她假装惊讶地表示同情。
“你不想要我。”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洛娜,伴随着眼泪夺眶而出的不只是痛苦和对背叛的控诉,还有愤怒的要求,要求被抱住,被摇晃,被安慰。
洛娜想打她。是什么给了你这个权利,她想说,你靠着我想得到什么?是什么给了你这个权利?
家庭。是家庭给了她权利。她攒钱,计划逃跑,想着洛娜会收留她。是真的吗—她竟梦想待在这里,不再回去了吗?分享洛娜的好运,成为洛娜那已经改变了的世界的一部分?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洛娜说,恶毒的语气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你认为我有什么能力吗?他每次给我的钱甚至从未超过二十块,一分钱都不多给。”
她拖着箱子离开了房间。
一切都这么糟糕和讨厌—用这种方式来哀叹自己的不幸,以期与波莉的悲哀一争高下。一次二十块钱有什么关系吗?她有记账户头,他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
她睡不着,心里痛斥着波莉。
欧肯那根的炎热比海滨更让夏天显得真实。山上灰白的草和干地松树稀疏的影子给热闹的婚礼设置了天然的背景,源源不断的香槟,跳舞和挑逗,短暂的友谊和善意的流溢。洛娜一下子就醉了,这么容易喝醉真是不可思议,酒精释放了精神的枷锁。凄凉的蒸汽升起。她上床时还醉着,春心荡漾,正合布伦登的心意。甚至第二天的宿醉也很温和,是净化,而不是惩罚。她感到虚弱,但一点都没对自己不满,她躺在湖边,看布伦登帮伊丽莎白堆沙堡。
“你知道你爸爸和我是在婚礼上认识的吗?”她问。
“但是和这个婚礼不太一样。”布伦登说。他是说他参加过的那个婚礼—一个朋友娶了麦奎加的女儿(那是洛娜家乡最显赫的名门望族)—正式而枯燥。典礼在联合教堂大厅举行—洛娜是招募来分发三明治的女孩之一—喝酒也是匆匆忙忙的,在停车场里。洛娜不习惯男人身上的威士忌味道,她觉得布伦登一定喷了太多奇怪的发雾。尽管如此,她还是欣赏他宽阔的肩膀、牛一样壮的脖颈、他的笑容和威严的金棕色眼睛。听说他是数学老师时,她又对他的聪明才智倾心起来。她对男人所拥有的她完全陌生的任何知识都感到兴奋。自动机械知识也对她同样有效。
他对她的吸引力的回应似乎像个奇迹。她后来得知他在找老婆,他年龄不小了,该成家了。他想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是同事或学生,甚至也许不是那种家里要送去读大学的女孩。不娇生惯养,聪明但不娇纵。一朵野花,在最初的热度中,他会这么说,即便是现在,他有时也会这么说。
开车回来的路上,在卡拉米尔斯和普林斯顿之间的某个地方,他们把这炎热的金色乡间留在了后面。太阳还在闪耀,洛娜心里仅有的一丝不安像眼前的一根头发可以被弹开,或自己飘出视线之外。
但它总是不断地飘回来。变得越来越不祥和执拗,直到最终向她扑来,她认清了它的真面目。
她害怕—一半确信—当他们在欧肯那根的时候,波莉会在北温哥华他们的厨房里自杀。
在厨房。正是洛娜预想的这幅景象。她确切地看到了波莉会采用的做法。她会把自己吊死在门后面。他们回到家从车库走向房子的时候,会发现门锁着。他们打开门锁,但是推不开门,因为它被波莉的尸体抵住了。他们会匆匆跑到前门,进入厨房,满眼都是波莉死时的样子。她会穿着皱巴巴的粗斜纹布荷叶边裙子,白色系带衬衫—她第一次考验他们的好客程度时大胆的装束。她苍白修长的腿垂下,头致命地歪在纤细的脖子上。她的尸体前面会是厨房的椅子,她先是爬上椅子,然后从上面跨下来或跳下来,看痛苦是如何自我了结的。
独自置身于不想收留她的房子里,墙壁、窗子、她喝咖啡用的杯子一定都仿佛在鄙视她。
洛娜记得,有一次她和波莉单独留在祖母的房子里,由波莉负责照看一天。也许她父亲在店里,但是她认为他也走了,三个大人都不在镇上。那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场合,因为他们从不去买东西,更不要说去旅行了。葬礼—几乎可以肯定是葬礼。那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洛娜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她的头发也不够长,扎不成马尾辫,就一绺一绺地披在头上,像波莉现在一样。
波莉那时正热衷于做糖果或祖母食谱上的任何甜腻食品。巧克力红枣蛋糕,蛋白杏仁饼干和蛋白奶油糖。那天她正把什么东西混拌在一起,发现橱柜里没有她需要的一种配料。她要骑车去镇上商店里找。那天多风而寒冷,地面光秃秃的—一定是深秋或初春。离开前,波莉把木材炉子的风门推上了,但她还是想起了母亲因为类似的情况短暂外出时房子着火烧死孩子的故事,所以她让洛娜穿上大衣,把她带到外面,待在厨房和主屋之间的角落里,那边风不是很猛。隔壁的房子一定是锁上了,不然她会带她去那里的。她告诉她站在那里别动,就骑车去商店了。待在这里,别动,不要担心,她说。接着她吻了洛娜的耳朵。洛娜严格按照她说的做,十分钟,也许有十五分钟,她就蹲在白色的丁香花丛后面,研究房子地基上石头的形状,深色浅色的石头,直到波莉匆匆回来,把自行车甩到院子里,叫着她的名字奔过来。洛娜,洛娜,波莉抛掉装黄糖或核桃的袋子,在她的头上吻个不停。因为她想到洛娜可能会被潜伏的绑架者发现—就是因为有坏人,大人才不许女孩们到房子后面的田地里去的。她一路祈祷,不要发生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她赶紧把洛娜拉进屋,焐焐她光光的膝盖和手。
“啊,可怜的小手,”她说,“噢,你害怕了吗?”洛娜喜欢这种大惊小怪的体贴,低头任她抚摸,仿佛自己是匹小马驹。
浓密的常青树林代替了松树,棕色的山丘转成了渐远渐亮的蓝绿色高山。丹尼尔开始抽噎,洛娜拿出他的果汁瓶。接着,她让布伦登停车,她就可以把孩子放在前座上,给他换尿片。布伦登走开一段距离,抽了根烟。换尿片的场面总是让他有点儿不舒服。
洛娜还趁机拿出了伊丽莎白的故事书,当大家重新安顿好后读给孩子们听。是苏斯博士的书。伊丽莎白知道所有的儿歌,甚至连丹尼尔都知道在哪里用自己编造的词儿插话。
波莉不再是那个用自己的手搓洛娜的小手的人了,不再是那个知道所有洛娜不知道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了。一切都掉转过来了,似乎洛娜结婚以来,波莉一直停滞不前。洛娜超越了她。现在洛娜有后座上的孩子要爱护,要照顾,这种感情似乎不是波莉那个年龄的人可以奢望分享的。
洛娜这样想也没有用。她一把论据安置就位,心中就冒出他们试图开门时尸体撞在门上的感觉。不堪的重荷,灰色的尸体。那是波莉的尸体,她什么都没得到。她在家人那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梦想的改变在她生活中出现的希望也很渺茫。
“现在读《玛德琳》。”伊丽莎白说。
“我不记得带《玛德琳》来了,”洛娜说,“不,我没有带来。不要紧,你都能背下来了。”
她和伊丽莎白一起背了起来。
在巴黎有一座老房子,覆盖着葡萄藤,
住着十二个小姑娘,排成笔直的两排。
她们把面包分成笔直的两排,
刷完牙,然后上床睡觉—
这是愚蠢,是狗血剧,是内疚。不会发生的。
但是这样的事情的确会发生。有人沉沦,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帮助。他们完全没有得到帮助。一些人被抛入了黑暗之中。
半夜的时候,
卡拉维小姐打开灯
说:“有点儿不对劲—”
“妈妈,”伊丽莎白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洛娜说:“我得停一会儿。我嘴很干。”
他们在霍普吃了汉堡和奶昔,然后下到弗雷泽山谷,孩子们在后座上睡着了。还有一些时间。他们到了奇利瓦克,到了阿伯茨福德,他们看到了前面新威斯敏斯特的山和其他上面有房子的山,这是城市的开始。他们还要经过很多桥,转很多弯,开过很多条街道,很多拐角。这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下次再看到就是将来了。
他们进入斯坦利公园时,她突然想祈祷。这真无耻—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临时抱佛脚的祈祷。不要让它发生,不要让它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不要让它已经发生了。
那天没有云。他们从狮门桥上眺望乔治亚海湾。
“你能看到温哥华岛吗?”布伦登说,“你看看,我看不到。”
洛娜挺着脖子越过他的肩膀望着。
“很远,”她说,“模模糊糊的,但确实在那儿。”
望着那些似乎漂浮在海上,渐渐暗淡最后几乎消融的蓝色丘体,她想到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交易。她相信还是有可能的,到最后一分钟还是有可能做交易的。
必须是严肃的,最终的痛苦许诺和奉献。接受吧。我答应。如果能让它不成为事实,如果能不让它发生。
作为交易的不能是孩子。她迅速抓走了那个想法,仿佛是把他们从火灾里抢救出来。不是布伦登,不过是出于相反的原因。她还爱他不够深。她会说她爱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认真的,她希望被他爱,但是还有一丝憎恨的嗡嗡声与她的爱一路并肩奔来,几乎一直都存在。所以在任何交易中把他当作筹码是应受谴责的—也是无用的。
她自己?她的美貌?她的健康?
她想到自己可能步入了错误的轨道。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由不得你选择,由不得你设定规则。等你得知规则的时候就明白了。你必须答应去遵守它们,即使你不知道它们会是什么。答应。
但是绝对不要和孩子有关。
上了卡皮拉诺路,进入这个城市中他们所居住的区域,世界上属于他们自己的一角。在那里,他们的生活具有真实的分量,他们的行动会产生后果。他们房子那不折不扣的木头墙透过树木显露出来。
“走前门会轻松些,”洛娜说,“不用上楼梯。”
布伦登说:“上几级楼梯怎么了?”
“我没有看到桥,”伊丽莎白突然醒了过来,失望地叫道,“你怎么不叫醒我看桥呢?”
没有人回答她。
“丹尼尔的胳膊都晒伤了。”她用不太满意的语调说。
洛娜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她觉得是从邻居院子里传来的。她跟着布伦登转过房子的拐角。丹尼尔躺在她肩膀上,睡得很实。她拿着尿片袋子和故事书袋子,布伦登提着箱子。
她看见了刚才说话的人就在她自家的院子里。波莉和莱昂尼。他们拉了两把草地椅,坐在树荫下,背对着风景。
莱昂尼。她完全忘记他了。
他跳起来,跑过来开后门。
“集体旅行回来了。”他说,那种声音洛娜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自然的热心,简单恰当的信心。家庭朋友的语气。他拉开门等着时凝视着她的脸—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对她微笑着,那笑容全然是微妙的,隐秘的,带有同谋者讽刺的神情,不再有神秘的奉献。所有复杂的含意,所有私密的信息都不复存在了。
她的声音好像是他的回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期六,”他说,“我忘了你们要外出。我辛辛苦苦跑过来打招呼,你们却不在。波莉在,她告诉我,我才想起来。”
“波莉告诉你什么?”波莉从他身后走上前来。她并不是真的在发问,而是一个女人半开玩笑的话,她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会被很好地领会。波莉被晒伤的地方变成了古铜色,至少前额和脖子发红了。
“来,”她对洛娜说,接过她肩膀上的两个口袋和手里的空果汁瓶,“我拿东西,你抱孩子。”
莱昂尼松软下垂的头发现在呈现出棕黑色而不是黑色—当然,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太阳下看到他—他的皮肤也晒黑了,额头苍白的光几乎消失了。他穿着平时的黑裤子,但是衬衣她没见过。是一件黄色的短袖衬衣,仔细地烫过,发亮的便宜料子,肩膀太宽,也许是在教堂的旧货店买的。
洛娜把丹尼尔抱到楼上,放在摇篮里,站在旁边,轻声哼着抚摸他的背。
她想莱昂尼一定是因为她进他房间的事在惩罚她。房东应该会告诉他。洛娜本应该想到这一点,如果她停下来思考的话。她没有停下来思考,很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没关系。她甚至想要亲自告诉他。
去游乐场的路上,我想进屋到你的地板上坐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在你的房间里,坐在地板的中间。
她本以为—在接到信后?—他们之间有了一种纽带,不需要明言,但是可以信赖。可是她错了,她吓到他了。太多的臆想。他转身就遇到了波莉。因为洛娜的冒犯,他转向了波莉。
可也许不是这样。也许他只是变了。她想起他异常荒芜的房间,还有墙壁上的光。也许会从这一切中走出一个全新的他,毫不费力地一眨眼就完成了。那也许是对某件出了点差错的事情的反应,或是他认识到无法把这件事做到底。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只是一眨眼。
丹尼尔睡着了她才下楼。她在浴室发现,波莉已经把尿片漂洗好放在了桶里,洒了蓝色消毒液。她捡起搁在厨房地面中间的衣箱,拎到楼上,放在大床上,打开,把要洗的衣服挑出来,要收起来的整理好。
这个房间的窗子对着后院。她听到一些声音—伊丽莎白因为回家而发出的兴奋的尖叫声,也许是想招来更多听众的注意,还有布伦登的声音,在富有权威又愉快地描述着旅行见闻。
她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她看见布伦登走到储藏棚,打开锁,开始往外拖儿童泳池。门眼看着就要关上了,波莉赶紧跑过去把门拉住。
莱昂尼过去解开盘绕的水管。她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水管在哪里。
布伦登对波莉说着什么。感谢她?你会以为他们的关系不错。
怎么会这样?
也许波莉现在适于被纳入考虑了,成为了莱昂尼的选择,而不是洛娜的负担。
或许布伦登纯粹是因为外出而开心起来了。他也许暂时放下了维持家庭秩序的重担。也许他公正地认识到,波莉变了,她并不是一种威胁。
一幅这么普通而奇妙的景象如魔法一般出现了。大家都开心起来。
布伦登开始把塑料泳池的边框吹鼓起来。伊丽莎白脱得只剩下了短裤,迫不及待地跳来跳去。布伦登都没有叫她跑去穿上泳衣,因为短裤不适合游泳。莱昂尼已经打开了水龙头,等到把水池灌满,他就站在那里浇旱金莲,跟所有的户主一样。波莉对布伦登说了什么,他把吹气孔压着堵上,把半充气的塑料泳池递给她。
洛娜记得在海边就是波莉把海豚吹起来的。像她自己说的,她气力很足。她稳稳地吹着,显得毫不费力。她穿着短裤,叉开光溜溜的腿,牢牢地站在那里,皮肤像桦树皮一样熠熠生辉。莱昂尼正望着她。这正是我需要的,他也许这样想。这么能干又体贴,柔顺又可靠的女人,没有虚荣,实实在在,对一切都心满意足。那也许正是他将来要娶的那种女人。一个可以接管一切的妻子。然后他会改变,再次改变,也许会以他的方式爱上别的女人,但是他妻子会忙得注意不到这些。
那或许会变成现实,波莉和莱昂尼,或许不会。波莉会按计划回家,如果她回去,也就不会有人伤心了。或者那只是洛娜的想法。波莉可能会结婚,也可能不结婚,但不管怎样,和男人之间发生的事不会让她伤心。
不一会儿,泳池的边框就鼓了起来,光溜溜的。它被放在草地上,里面放着水管,伊丽莎白在里面用脚拍水玩。她抬头看看洛娜,似乎知道她一直在那儿。
“很冷,”她狂喜地喊着,“妈妈—水很冷。”
布伦登也抬起头看洛娜。
“你在上面干什么?”
“收拾行李。”
“不必现在收拾。出来吧。”
“我马上就来。”
自从她进了家门—事实上是自从她意识到她听见的声音是从自己家后院传来的,是波莉和莱昂尼的声音—洛娜就忘记了她原来的想象,一路上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的想象,想象波莉吊死在后门上。现在她对这样的想象感到吃惊,就像有时你醒来很久以后回想梦境时感到吃惊一样。惊异于梦的威力和耻辱,还有梦的无用。
不是在那一刻,而是稍晚一些,她想起了她的交易。她脆弱的,纯属神经过敏的交易。
但是她答应了什么呢?
绝对和孩子无关。
是和自己有关的什么事吗?
她答应,要她做什么都行,只要她知道要做什么。
那是套期保值,是不成为交易的交易,没有意义的诺言。
但是她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几乎是在构思一个要对别人讲述的故事—现在不是对莱昂尼讲了—而是对别人,权当消遣。
放弃阅读。
收养困难家庭和贫穷国家的小孩,尽力医治他们的创伤与因被忽视而产生的伤痛。
去教堂做礼拜。同意信仰上帝。
剪短头发,不再用化妆品,不再把乳房塞进带钢圈的胸罩里。
她在床上坐了下来,对这个玩笑,对这些不相干的胡思乱想感到很厌倦。
更有意义的事情是,她所参与的交易就是要继续原来的生活。交易已经生效。接受发生的一切,清楚将要发生的事情。一天天,一年年,感觉大多相同,除了孩子们会长大,还可能再有一两个孩子,他们也会长大,她和布伦登会一天天变老,直到最后老去。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她才清晰地看到她在盼望什么,一件能够改变她生活的事情。作为一个重大改变,她接受了婚姻,但不是最后的改变。
所以,现在除了她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理性预计会发生的事,就再不会有其他事了。她要用交易换取的东西就是幸福。没有秘密,也不陌生。
要关注幸福,她想。她产生了一个戏剧性的想法,她要双膝跪地。是认真的。
伊丽莎白又在叫了:“妈妈,到这儿来。”还有其他人—布伦登、波莉和莱昂尼,一个接一个,都在喊她,拿她开涮。
妈妈。
妈妈。
到这儿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在北温哥华,他们住在梁柱结构的房子里时的事儿。那时她二十四岁,对交易这件事还很陌生。
[1] 法语,意为“漂亮的女朋友”。
[2] 典出《圣经》,喻指精神劳作的田地。
[3] 加拿大的一家零售公司,主营汽车、健身休闲及家居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