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与柱(1 / 2)

莱昂尼向他们讲述了他母亲的死。

她要拿化妆品。莱昂尼拿着镜子。

“这要花一个小时。”她说。

粉底霜、粉饼、眉笔、睫毛膏、唇线笔、口红、腮红。她很慢,手总是抖,但结果还不错。

“没用一个小时。”莱昂尼说。

她说是没用,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的是死。

他问过她要不要他去叫父亲。他的父亲,也就是她的丈夫,她的牧师。

她说为什么。

她只是差五分钟了,她自己预测。

他们坐在房子后面—洛娜和布伦登的房子—在一个小平台上,与巴拉德湾和格雷角的灯两相对望。布伦登起身把洒水器挪到另一片草地上。

洛娜只是几个月前才见到莱昂尼的母亲。一个娇小的白发女人,勇敢又富有魅力,她从落基山脉的一个镇来到温哥华,来看法国喜剧巡演。莱昂尼让洛娜和他们一起去。演出结束后,莱昂尼正展开她的蓝色天鹅绒斗篷,他母亲对洛娜说:“我很高兴见到我儿子的‘belle amie’[1]。”

“别那么夸张地用法语。”莱昂尼说。

洛娜甚至搞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belle amie”。漂亮的朋友?情妇?

莱昂尼越过母亲的头顶,对她扬了扬眉毛。仿佛在说,不管她说什么,都不是我的错。

莱昂尼在大学曾经是布伦登的学生。天生奇才,十六岁,是布伦登所见过的学生中最聪明的数学天才了。洛娜事后想布伦登是不是在夸大其词,因为他对有天赋的学生有种不同寻常的慷慨。另外的原因就是事情发展的方式。布伦登背弃了整个爱尔兰的一套—家庭、天主教会和伤感的歌曲—但却对悲剧故事情有独钟。毫无疑问,在光鲜灿烂的开端之后,莱昂尼经历了某种崩溃,不得不住院治疗,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直到布伦登在超市里遇到他,发现他就住在离自己还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就在温哥华北部。他完全放弃了数学,在英国国教教堂的出版社工作。

“来看看我们吧。”布伦登说。他觉得莱昂尼看起来有些褴褛和孤独。“来见见我的妻子。”

他很高兴现在有家了,可以请人们来做客了。

“我当时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样子,”莱昂尼对洛娜叙述时说,“我以为你会很可怕。”

“噢,”洛娜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妻子们都那样。”

他常在晚上过来看他们,那时候,孩子们都睡了。家庭生活的轻微干扰—婴儿的哭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布伦登有时不得不责备洛娜,任由玩具乱扔在草地上,没有放回沙箱;他从厨房叫她,问她买没买做金汤力酒的酸橙—这些都会让莱昂尼高高瘦瘦的身体和专注疑惑的面孔猛的一紧,发抖打战。这时,他需要停顿一下,才能转回正常的人际接触水平。每当他轻轻唱起《圣诞树》和《哦,婚姻生活,婚姻生活》时,都会微笑,或者说在黑暗中,洛娜以为他笑了。这种微笑在她看来就像四岁的女儿伊丽莎白在公共场合对妈妈小声说出有点恼人的言论时,露出的微笑。一个秘密的小微笑,令人愉快,但又有些让人警觉。

莱昂尼骑着他高高的老式自行车上了山坡—这个时候,除了孩子以外,几乎没有人骑自行车。他不会换掉白天工作穿的衣服。深色裤子,白衬衫,袖口和领子总是看起来又脏又旧,系着平常的领带。他们去看法国喜剧时,他在外面加了一件粗花呢的夹克,肩太宽,袖子又太短。也许他没有其他的衣服了。

“我为少得可怜的薪水卖命,”他说,“我甚至都不是在上帝的葡萄园[2]里。是在大主教的管辖区。”

而且,“有时我想我是在狄更斯的小说里。可笑的是,我不喜欢狄更斯。”

通常他说话时头会稍微倒向一边,目光注视着洛娜头上某处。他的声音轻柔而敏捷,有时因为神经质的兴奋而有点儿尖利。他讲什么话都带点惊讶的语气。他讲到他在大教堂后那座楼里的办公室。小小的哥特式高窗和刷清漆的木制品(给人教堂的感觉),帽架和伞架(不知为什么给他一种深沉的忧郁之感),打字员詹妮和教堂新闻编辑潘福德太太。还有心不在焉的大主教会偶尔如幽灵般出现。詹妮和潘福德太太有关茶包的争执仍未平息,詹妮喜欢茶包,而潘福德太太不喜欢茶包。大家都大声咀嚼秘密的食物,从来不分享。詹妮吃焦糖味奶糖,莱昂尼自己则喜欢甜杏仁。潘福德太太的秘密享受他和詹妮还没有发现,因为她不把包装纸扔在废纸篓里。不过她的上下颌总是偷偷摸摸地忙个不停。

他提到他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谈到在秘密吃东西这方面,医院很像办公室。普遍的秘密。但是区别在于,在医院里,时不时会有人来把你绑起来带走,按照他的说法,把你接到电源插座上。

“那很有趣。事实上疼得要命,但是我无法形容。这就是诡异之处,我能记得却无法描述。”

因为医院的这些事件,他说他的记忆力下降了。总是忘记细节。他要洛娜讲讲她自己的故事。

她讲起和布伦登结婚前的生活。讲起在她长大的小镇上,有两座挨在一起的一模一样的房子,前面有条小溪叫作染溪,因为以前针织厂的染料水流到里面,让它带上了各种颜色。房子后面是一片野草地,女孩子们不能去那里玩。她和父亲住其中一座房子里—祖母、比阿特丽斯姑妈和表姐波莉住另一座。

波莉没有爸爸。他们是这么说的,洛娜曾经也相信是那么回事。波莉没有爸爸,就像曼岛猫没有尾巴一样。

祖母的前屋有一幅圣地的地图,是用颜色深浅不一的羊毛做成的,显示与《圣经》有关的地点。她在遗嘱上说把它捐给联合教堂的主日学校。自从发生了那件不体面的事情后,比阿特丽斯姑妈便不再与男人来往,如今,她的耻辱已被洗清了。她对生活的操行如此挑剔,如此的孤注一掷,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她怀上波莉这件事是清白的。洛娜从姑妈那里学到的唯一一件事是要始终从一边的接缝熨烫,而不要敞开着,这样熨烫的痕迹就看不出来了,还有,不要穿没有衬里的透明衬衫,因为没有衬里就遮不住你的胸衣带子。

“哦,是的,是的。”莱昂尼说。他伸展着双腿,好像欣赏之情已经扩散到了他的脚趾头。“那么谈谈波莉。生在这么不开化的家庭,她是怎样的?”

波莉很好,洛娜说,精力充沛,善于交际,善良而且自信。

“啊,”莱昂尼说,“再给我讲讲那个厨房。”

“哪个厨房?”

“没有金丝雀的那个。”

“我们的厨房。”她描述了她怎样用打蜡的面包纸把厨房炉灶擦得发亮,炉灶后面放炒锅的变黑的架子,水槽和上面的小镜子,一个角上缺了一块的玻璃,还有它下面的小铁罐—是她父亲做的—里面总有一把梳子、一个旧的杯子把儿、一小瓶干胭脂,那一定是母亲的。

她给他讲了有关她母亲仅剩的记忆。冬天的一天,她和母亲去城里。街道和人行道之间有雪。她刚学会看时间,她抬头看了看邮局的大钟,发现已经到了她和母亲每天收听广播肥皂剧的时间。她感到了深深的忧虑,不是因为怕错过故事,而是想知道在收音机没有开,她和母亲都听不到的情况下,故事中的人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想到由于不经意的缺席或巧合,事情有可能会错失,有可能会不发生,她感觉到的就不仅仅是忧虑,而是恐惧了。

即使在那个记忆里,母亲也只是裹在厚重大衣里的圆臀与肩膀。

莱昂尼说他对父亲连那样的记忆都没有,尽管父亲还活着。白法衣飒飒作响?莱昂尼和母亲经常打赌,看父亲能多久不和他们说话。他曾经问过母亲,是什么让父亲这么疯狂,她回答说她真的不知道。

“我想也许他不喜欢他的工作。”她说。

莱昂尼问:“那他为什么不另找一份工作呢?”

“也许他想不出他喜欢什么工作。”

莱昂尼想起来母亲带他去博物馆时,他被木乃伊吓坏了,她说它们并没有真的死掉,当人们都离开博物馆回家的时候,能从棺材里出来。所以他问:“他会不会是个木乃伊?”他母亲把木乃伊(mummy)和妈妈(mommy)混淆了,后来把这个故事当成了笑话讲,他气馁至极,都没法儿纠正她了。在那么小的年纪,他就对沟通这个巨大的问题感到了气馁。

这是他还能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往事之一。

布伦登笑了—他比洛娜和莱昂尼更觉得故事好笑。布伦登会和他们一起坐一会儿,说:“你们两个在喋喋不休地讲什么呢?”然后好像已经暂时完成了任务,他会稍显轻松地站起身,说他还有什么工作要处理,就进屋去了。仿佛他为他们的友谊感到开心,以某种方式预料到了,并促使它发生—但是他们的谈话令他不安。

“他过来正常地待一段时间,而不是坐在自己家里,这对他有好处,”他对洛娜说,“当然,他对你怀有渴望。可怜的笨蛋。”

他喜欢说男人们迷恋洛娜。尤其是当他们去参加系里的派对,她是那里最年轻的妻子。如果有人听到他那样说,她会感到尴尬,除非他们认为那是一厢情愿、愚蠢、可笑的夸大。但有时,特别是她有点儿醉意的时候,想到她对那么多人都具有吸引力,她会和布伦登一样冲动。不过,对莱昂尼,她确信不是这样,她非常希望布伦登不要当着他的面暗示这种事情。她记得他越过母亲的头顶看她的神情。一种否认,一种温和的警告。

她没有告诉布伦登关于诗的事。大约每周一次,会有一首诗封得好好地寄过来。这些诗不是匿名的,有莱昂尼的签名。他的签名曲里拐弯的,很难辨认—但是每首诗的每个字都是这样。幸运的是,这些诗不是很长—有时总共才十几二十个字—奇怪地散布在纸上,像不确定的鸟踪。第一眼看去,洛娜总是什么都看不明白。她发现最好不要太努力去辨认,只要把纸举在面前,长时间定定地看着它,仿佛出神了一般,通常接着就会有字出现了。不是所有的字都这样—每首诗里总有两三个她永远都看不懂的字—但是没有多大关系。没有标点符号,只有破折号。那些字多数是名词。洛娜并不是对诗一无所知的人,也不是看不懂就轻易放弃的人。但是她对莱昂尼的诗的感觉,多少有点像对佛教的感觉—是将来她可能会理解和深入领会的资源,但现在还做不到。

收到第一首诗后,她极其苦恼,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些感谢的话,但不能显得太蠢。她说出的只是“谢谢你的诗”—当布伦登听不到的时候。她忍住没有说:“我很喜欢。”莱昂尼飞快地点了点头,发出停止这个话题的声音。诗继续到来,不再被提起。她开始想她应该把它们当作馈赠,而不是某种信号,但不是爱情的馈赠—比如布伦登就一定会那样想。里面没有任何莱昂尼对她的感情,完全没有个人化的东西。它们让她联想起有时春天在人行道上依稀可辨的印迹—上一年留下的湿树叶贴在地上留下的阴影。

还有件别的事,更紧迫的事,她没有对布伦登说,也没有对莱昂尼说。她没有说波莉要来拜访。她的表姐波莉要从家里来这儿拜访。

波莉比洛娜大五岁,高中毕业后就在当地的银行工作。她以前曾经攒够了旅行的钱,最终却决定买一台污水泵。现在,她已经坐着汽车在路上了。对于她来说,这样做是最自然和最恰当不过的—来拜访表妹一家。对布伦登来说,这几乎肯定是一种干扰,除非收到邀请,不然任何人都不应该这么做。他不是厌恶来访者—看看莱昂尼—但是他想要自己选择。洛娜每天都在考虑怎么把这事告诉他。她一天天拖着。

这件事也不能和莱昂尼说。你无法对他说任何严肃得像个问题的事。说到问题,就意味着寻求并希冀解决措施。那很没趣,那不代表对生活饶有兴趣的态度。那是一种浅薄而让人厌倦的希望。普通的焦虑,简单的情感,不是他喜欢听的。他喜欢极端令人费解和无法忍受,但又让人啼笑皆非、甚至开心地承受的事情。

她告诉他的一件事可能是不确实的。她提起在结婚那天她是怎么哭的,就是在结婚典礼上。不过她能够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因为她使劲要从布伦登紧握的手里抽出她的手去找手绢,但是他不放手,以至于她要不断地吸鼻子。事实上她并不是因为不想结婚或是不爱布伦登才哭的,而是因为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如此珍贵—尽管她一直计划着要离开—家里人比以往与她更亲近,尽管她从不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们。她哭是因为婚礼前一天她和波莉一起清洗厨房架子,擦油毡时,她们俩笑了,她假装像情感剧中那样说,别了,旧油毡,别了,茶壶上的裂缝,别了,我习惯粘口香糖的桌子底,别了。

你干吗不让他算了,波莉说。但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骄傲,洛娜自己也骄傲,十八岁,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男朋友,现在她正要嫁给一个三十岁的英俊男人,一个教授。

尽管如此,她还是哭了。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她接到家里的信就会哭。布伦登逮到过她哭,说:“你爱你的家人,是吧?”

她觉得他的声音充满同情,就说:“是的。”

他叹息着说:“我想你爱他们胜过爱我。”

她说不是那样的,只是有时为家人感到难过。他们的生活很艰难,祖母年复一年地教四年级,尽管眼睛糟糕到几乎没法儿在黑板上写字了;姑妈经常神经兮兮,牢骚满腹,以至于根本没法儿工作;她父亲—洛娜的父亲—在五金店给人打工。

“艰难?”布伦登说,“他们去过集中营,是吗?”

然后他说人们在这世界上需要有进取心。洛娜躺到婚床上,狠狠地发作,愤怒地哭了起来,现在她都耻于回忆。过了一会儿,布伦登来安慰她,不过仍然相信她哭是因为当女人们无法用别的方法赢得争论时就会哭。

洛娜忘了说波莉的长相。她有多高,她的脖子多长,腰又有多细。还有差不多是扁平的胸部。凹凸不平的小下巴,有点歪的嘴。苍白的皮肤,淡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像羽毛一样细。她看起来既脆弱又坚韧,像长茎上的雏菊。她穿着皱巴巴的粗斜纹布裙子,上面绣着花。

四十八小时之前,布伦登知道了她要来这件事。她从卡尔加里打来电话,是对方付费的,是他接的。后来他问了洛娜三个问题。他的语调疏远而冷静。

她要待多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打电话为什么要我们付费?

“我不知道。”洛娜说。

洛娜在厨房准备晚餐,她在那里紧张地听着,看他们会说些什么。布伦登刚刚到家。她听不到他打招呼,只听见波莉的声音,很响而且充满冒险的快活劲儿。

“那么我真的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了坏印象,布伦登,听我说完。我和洛娜从车站走回来,我说,噢,老天呀,洛娜,这就是你们住的漂亮的上等街区吗?接着我说,看看那座房子,它在这里干吗?我说,它看起来像个谷仓。”

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开局了。布伦登很为这房子自豪。它是当代建筑,西海岸风格,称为梁柱结构。这类建筑不粉刷,为了和原先的森林和谐一致。所以从外表看简朴而实用,平屋顶突出墙外。里面,房梁是裸露的,木头都没有掩盖起来。房子里的壁炉设在通往屋顶的石头烟囱里,窗子长而窄,没有窗帘。建造者告诉他们,这类建筑一直是“出类拔萃”的。每当第一次向人们介绍这房子的时候,布伦登都会重复说这个词,而且还要加上“当代”这个词。

他不厌其烦地对波莉这样说,或拿出杂志,上面有一篇介绍这种建筑风格的文章,还有照片—尽管不是这座房子的照片。

波莉从家里带来的说话习惯是开始总要特别加上对方的名字,“洛娜—”她会说,或者,“布伦登—”。洛娜已经忘记了这种说话的方式—现在她觉得这样很霸道,而且粗鲁。晚餐桌上波莉说的大多数话都是以“洛娜—”开始的,而且说的都是只有她和波莉才认识的人。洛娜知道波莉不是故意没有礼貌,她只是咄咄逼人却很勇敢地努力要显得放松。她一开始想试着把布伦登也拉进她们的谈话中。她和洛娜都这样做了,她们开始解释她们在谈论的是什么人—但是没有用。布伦登只是在桌子上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出声提醒洛娜注意,或者指出丹尼尔把捣碎的食物洒到宝宝椅周围的地上了。

和洛娜一起收拾桌子的时候,波莉继续说话,洗碗时又接着说。洛娜通常是先给孩子们洗澡,让他们上床睡觉,然后再洗碗。但是今晚她太慌张了—她感觉波莉快要哭出来了—无法按照正常的条理做事。她让丹尼尔在地上乱爬,而伊丽莎白对社交场合和新来的人很感兴趣,在周围晃来晃去,听她们讲话。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丹尼尔把宝宝椅碰翻了—幸好没有压到自己,但是他吓得号叫起来—布伦登从客厅走了过来。

“上床睡觉的时间好像推迟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洛娜手中接过儿子,“伊丽莎白,去准备洗澡。”

波莉从镇上的人又谈到家里的情况。不太好。五金店的老板—洛娜的父亲一直更多地把他当成朋友而不是雇主—卖掉了店铺,成交前一个字都没提。新老板在扩大生意的同时却在与加拿大轮胎公司[3]的较量中日渐式微,没有一天不找茬和洛娜的父亲争吵。父亲从店里回来,灰心丧气,只想往沙发上躺。他对报纸和新闻一概不感兴趣。他喝碳酸苏打水,不愿意讨论自己胃痛的事。

洛娜提到父亲曾经写信略微透露过这些麻烦事。

“唉,他不会说的,是吧?”波莉说,“不会对你说的。”

波莉说,两座房子的保养成了一场持续不断的噩梦。他们都应该搬到一座房子里,卖掉另一座,但是现在祖母退休了,整日找波莉母亲的茬儿,洛娜的父亲无法忍受同时和她们两个一起生活。波莉一直想离开,不再回去,但是没有她,他们该怎么办呢?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洛娜说。给波莉提建议让她感觉怪怪的。

“哦,那是当然,”波莉说,“诸事皆顺时我就该走的,我想我本应该那么做。但什么时候是诸事皆顺的时候呢?我不记得情况有过好转。另一方面,我也要留下来看着你毕业。”

洛娜以遗憾和想提供帮助的语气说话,但拒绝停下手头的活去肯定波莉的信息的价值。她接受了这个信息,仿佛它和她认识和喜欢的什么人有关,而她本人是不为之负责的。她想到父亲晚上躺在沙发上,忍受他不愿意承认的痛苦;比阿特丽斯姑妈在隔壁哭泣,担心别人会说她什么,害怕他们在背地里嘲笑她,在墙上写有关她的事情,因为去教堂时露出了肩带而哭泣。想到家让洛娜痛苦,但是她忍不住想是波莉在敲打她,试图让她屈服,把她包裹在某种熟悉的痛苦中。她一定不会屈服的。

看看你,看看你的生活。你的不锈钢水池。你那建筑工艺杰出的房子。

“如果我现在离开,我会太过内疚,”波莉说,“我忍受不了。离开他们我会太过内疚。”

当然,有些人从来不感到内疚。有些人从来就没感觉。

“你的故事真惨。”布伦登说。他们并排躺在黑暗中。

“是她想象的。”洛娜说。

“记住,我们不是百万富翁。”

洛娜吃了一惊。“她不是想要钱。”

“不是吗?”

“她告诉我这些不是那个目的。”

“别太肯定。”

她僵直地躺着,没有回答。接着她想起一件事,可能会让他心情好一些。

“她只待两个星期。”

这回轮到他保持沉默了。

“你不觉得她好看吗?”

“不觉得。”

她想说波莉给她做了结婚礼服。她本打算穿着海军蓝的西装结婚。婚礼前几天,波莉说:“这不行。”随后她拿出自己高中的晚礼服(在舞会上,波莉总是比洛娜更受欢迎),她镶了白色花边,缝了白色的蕾丝袖子。她说,新娘子没有袖子可不行。

但是他会在乎这些吗?

莱昂尼离开好几天了。他父亲退休了,莱昂尼帮他把东西从落基山脉的镇上搬到了温哥华岛。波莉到达的第二天,洛娜收到他的信。不是诗—是一封真正的信,虽然很短。

我梦见我用自行车带着你。我们骑得很快。你似乎并不害怕,尽管你本应该会害怕。我们不要用受召唤来解释这件事。

布伦登很早就走了。他在暑假班教课,他说他去食堂吃早餐。他刚一离开,波莉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穿着便裤而不是荷叶边的裙子,她一直在微笑,好像是被自己的一个笑话逗乐了。她一直低着头,回避洛娜的目光。

“我最好出去看看温哥华的风景,”她说,“看来我很可能不会再来了。”

洛娜在地图上标了一些地方,告诉她方向,说抱歉不能陪她去了,出行带孩子很麻烦,得不偿失。

“噢,不用了。我没指望你陪我。我来这里不是想要一直麻烦你的。”

伊丽莎白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她说:“为什么我们是麻烦?”

洛娜提早让丹尼尔打了个盹,等他醒来时,把他放在手推车里,告诉伊丽莎白说要去游乐场。她选择的游乐场不在附近的公园,而是在山坡下,靠近莱昂尼住的那条街。洛娜知道他的地址,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那座房子。她知道是座房子,而不是公寓楼。他住楼上的一个房间。

没过多久她就到了—回程的时间无疑要久一些,因为要推车上坡。她来过北温哥华的老城区,这里的房子要小一些,地基也窄。莱昂尼住的房子门铃边有他的名字,另一个门铃旁,是B.哈钦森的名字。她知道哈钦森太太是房东。她按了门铃。

“我知道莱昂尼不在。很抱歉打扰您,”她说,“不过我借了书给他,是图书馆的,现在到期了,我能不能到他的房间看看能否找到。”

房东说:“噢。”她是个老太太,头上裹着印花围巾,脸上有些大黑斑。

“我丈夫和我跟莱昂尼是好朋友。我丈夫是他大学时的教授。”

“教授”这个词总是有用的。洛娜拿到了钥匙。她把手推车停放在树荫下,告诉伊丽莎白等着,看着弟弟。

“没有游乐场。”伊丽莎白说。

“我跑上去就下来。很快的,好吗?”

莱昂尼的房间尽头有一个凹室,放着双灶的煤气炉和橱柜。没有冰箱和洗手池,只有厕所里有洗手池。软百叶窗卡在窗子的一半,一块油毡上的图案被棕色的油漆盖住了。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煤气炉味儿,混合着没有晾晒的厚衣服的味儿、汗味、还有松香碱充血剂的味儿,她把这当成了莱昂尼自己的气味—几乎连想都没想,一点都没有不喜欢。

除了那些,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线索。她来这里不是找图书馆的书,而纯粹是想到他住的地方待上片刻,呼吸一下他的气息,从他的窗子向外望望。可以看到其他的房子,散布在格劳斯山树木茂密的斜坡上,很可能像这座房子一样,被隔成小小的公寓房。光秃秃的房间毫无特色,富有严厉的挑战性,床,写字台,桌子,椅子,只是必要的配备,这样就可以把房间宣传成是装修过的了。甚至棕褐色的雪尼尔布床单也可能是他搬进来时就有的。没有画—连日历都没有—最奇怪的是,一本书都没有。

东西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写字台的抽屉?她不能看。不仅是因为没有时间—她听见伊丽莎白在院子里叫她—是个人物品的缺失让人更强烈地感觉到莱昂尼的存在。这里不仅能感觉到他的简朴和隐密,还有一种警觉—几乎就像是他设好了一个圈套,等着看她会怎么做。

她真正想做的不是继续调查,而是坐在地板上,坐在方形油毡中间。坐上几个小时,与其说是看看他的房间,不如说是沉浸在里面。待在他的房间里,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对她有所求。待在那里,很久,很久,变得尖锐,轻盈,针一样轻。

星期六早上,洛娜和布伦登带着孩子开车去彭蒂克顿。有个研究生邀请他们出席婚礼。他们星期六晚上,以及星期天的白天和晚上都会待在那里,星期一早上才回来。

“你告诉她了吗?”布伦登问。

“没问题。她没指望来。”

“但是你有没有告诉她?”

星期四是在安布尔赛德海滨度过的。洛娜、波莉和孩子们是坐车去的,换了两次车,带着毛巾、沙滩玩具、尿片、午餐,还有伊丽莎白的吹气海豚。他们体力不支,而且他们这样成群结队的,在其他乘客中激起了怒气和郁闷,这引起了一种特别的女性反应—一种近乎狂欢的情绪。离开洛娜扮演妻子角色的房子也有帮助。他们成功地到达海滩,如散兵游勇般混乱,搭起帐篷,轮流下水,照看孩子,拿饮料、棒冰和薯条。

洛娜晒黑了一点,波莉一点也没有。她把一条腿伸到洛娜腿旁边,说:“看,生面团。”

她要负责两座房子的家务,还要应付银行的工作,她说,根本没有片刻时间可以坐下来晒太阳。她现在实事求是地说话了,毫无宣扬美德与牢骚抱怨的潜在意味。围绕她的酸腐气—像破抹布一样—消失了。她独自找到了在温哥华游逛的方法—她第一次在城市里做到这一点。她在汽车站和陌生人搭讪,打听该看看什么景点。有人建议她坐升降滑梯去格鲁斯山顶。

她们躺在沙滩上时,洛娜开始跟她解释。

“布伦登这段时间很忙。在暑期学校上课特别紧张,要快速地完成很多事情。”

波莉说:“是吗?那不仅是我的原因了?”

“别傻了,怎么会是因为你呢。”

“啊,那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他讨厌我的大胆。”

接着,她说到家那边有一个男人想和她约会。

“他太严肃了。他在找老婆。我猜布伦登也太严肃了,不过你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