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娜夜里是在客厅过的。她以为自己睡着了,但是睡得不踏实,一直能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有刘易斯—在殡仪馆。
现在她试图讲话,但是牙齿在打战。这对她来说完全是意外。
“我想要他立即火化。”她试图这样说,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正常。然后,她听到,或是感觉到,她自己的喘气声和无法控制的结巴。
“我想—我—他想—”
艾德·肖拉着她的手臂,用另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布鲁斯抬起了胳膊,但没有碰她。
“我应该让她坐下的。”他哀伤地说。
“没问题,”艾德说,“你想走到我的车那儿去吗,尼娜?我们要让你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艾德摇下了车窗,把车开到镇上的老区,到了街道的尽头,转弯处俯临湖水。白天人们开车过来欣赏风景—有时吃野餐—夜晚是情人们的天下。停车的时候,艾德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种想法,就和她一样。
“新鲜空气够了吗?”他说,“你出来都不穿外套,不是想感冒吧。”
她小心地说:“天开始变暖了。比如昨天。”
他们从来没有一起坐在停着的车里,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从来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单独相处。
现在这样想似乎是不道德的。
“对不起,”尼娜说,“我失控了。我只是想说刘易斯—我们—他—”
又是这样。她的牙齿又开始打战了,颤抖,词不达意。可怕得令人同情。它甚至表达的不是她现在的感觉。她之前的感觉是愤怒和烦闷,因为和布鲁斯讲话—或听他讲话。现在她感觉—她以为她感觉—非常镇静和理智了。
这时,因为他们单独在一起,他没有碰她。他只是开始说,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立刻就好。我保证一切顺利。我明白。火化。
“呼吸,”他说,“吸气。保持住。现在呼气。”
“我不会有事的。”
“当然啦。”
“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打击。”他干巴巴地说。
“我不是这样。”
“看地平线。那也有帮助。”
他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手绢?但是她不需要手绢。她没有眼泪。她只是在打战。
是一张折叠得很紧的纸。
“我帮你保存着这个。”他说,“在他的睡衣口袋里。”
她把纸放在手袋里,小心地,没有激动,仿佛那是医生的处方。然后她意识到他在对她说什么。
“他被送来的时候你在场。”
“是我处理的。布鲁斯打电话叫了我。发生了车祸,事情多得他应付不过来。”
她甚至没有问,什么车祸?她不在乎。她现在只想一个人看他的信。
睡衣口袋。她唯一遗漏的地方。她没有动他的身体。
艾德送她回来后,她开着自己的车回家。他挥手告别,刚一驶出她的视线,她就靠边停了下来。甚至一只手还在开车时,另一只手就在手袋里摸索出那张纸。她读着上面的文字,引擎开着,然后继续开车。
在她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有另一个信息。
上帝的意愿。
用粉笔写得很匆忙,细长而潦草。很容易擦掉。
刘易斯留给她的是一首诗。几段尖锐的打油诗。标题是—“创世说和达尔文的后裔们为了软弱无力的一代人的灵魂的斗争”
有一座知识的殿堂
坐落在休伦湖畔
很多目光呆滞的笨蛋来到这里
听许多讨厌的人讲课。
那些人中为首的是一个正义的家伙
经常咧嘴大笑
头脑里只有一个伟大思想的蠢人—
他们愿意听什么你就讲什么!
一年冬天,玛格丽特想组织一系列晚会,晚会上人们可以谈论—不是很详细地—任何他们知道和关心的东西。她的设想是给老师们举办—“老师们总是站着对被迷住的听众胡扯。”她说,“他们需要坐下来听别人告诉他们一些事情,改变一下。”—但是后来决定,如果非教师也被邀请来会更有趣。首先,将在玛格丽特家举办一次有酒的百乐餐。
就是那样,在一个清朗寒冷的夜晚,尼娜发现自己站在玛格丽特的厨房门外。黑暗的入口处,堆着玛格丽特儿子们的外套、书包和曲棍球棍—那时他们还在家里。客厅里—尼娜听不到那里的任何声音—基蒂·肖在继续讲自己选好的话题—圣人。基蒂和艾德·肖是“真正”被邀请的人之一—他们也是玛格丽特的邻居。艾德有一天晚上发过言了,话题是关于登山的。他自己登过山,在落基山脉,但他谈得最多的是他喜欢读的危险而悲惨的探险故事。(那晚他们喝咖啡的时候,玛格丽特告诉尼娜:“我担心他会谈论尸体防腐。”尼娜咯咯地笑着说:“但那不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不是业余爱好。我想不会有很多业余爱好尸体防腐的。”)
基蒂和艾德·肖是相貌漂亮的一对。玛格丽特和尼娜都认为,如果艾德不是做这个职业的话,会是很吸引人的。长长的灵巧的手被清洗得异常苍白,让人联想,那双手曾经抚摸过哪里?曲线优美的基蒂被认为是个可爱的人—她身材矮小,胸部丰满,目光温暖,眼睛呈深褐色,声音中充满了热情的气息。对她的婚姻、孩子、季节、城镇,尤其是对她的宗教充满热情。在她所属的英国国教教堂里,像她这样的热衷者还真不多见。有人说她令人讨厌,因为她很认真,喜欢空想,特别热衷秘密仪式,比如妇女的安产感谢礼。尼娜和玛格丽特也发现很难接受她,刘易斯认为她是毒药。但是多数人都被她迷住了。
今晚她穿了暗红色的羊毛裙,戴着耳环,是一个孩子给她的圣诞礼物。她坐在沙发的一角,腿蜷曲在身子下面。只要她局限于圣人的历史和地理影响就没有问题—也就是说,尼娜可以接受,她希望刘易斯觉得没有必要还击。
基蒂说她被迫省略了所有东欧的圣徒,主要集中在英伦诸岛的圣徒,尤其是康沃尔、威尔士和爱尔兰,那些有着美妙名字的凯尔特圣徒,是她最喜欢的。当她谈到治疗、奇迹时,尤其当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欢快和深信不疑时,她的耳环叮当响着,尼娜就感到忧虑。她知道人们会认为她轻浮,基蒂说,当她煮饭出现灾难时和圣徒讲话,但她真的相信圣徒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强大有力,对灾难和困苦以及我们生活的细节不感兴趣,我们会羞于用这些来打扰宇宙中的上帝。在圣徒的帮助下,你多少会留在孩子的世界,了解一个孩子对帮助和安慰的希望。你必须成为小孩子。而且是小小的奇迹—当然是小小的奇迹帮助我们为大大的奇迹做好准备?
那么,有没有什么问题?
有人问圣徒在英国国教里的地位。在基督新教中的地位。
“哦,严格来说,我不认为英国国教是新教。”基蒂说,“我不想加入。当我们在信条里说,‘我相信神圣的天主教会’,我认为它指的是整个宇宙的基督教会。我们说,‘我相信圣徒相通。’当然我们在教堂里没有雕像,尽管从个人来说,我觉得有雕像会很好。”
玛格丽特说:“要咖啡吗?”这时,大家明白晚会的正式部分结束了。但是刘易斯把椅子挪近基蒂,差不多是友善地问:“那么,我们可以认为你相信这些奇迹了?”
基蒂笑了。“完全相信。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存在了。”
尼娜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刘易斯悄悄地展开无情的辩论了,基蒂反对快乐的信念,反对她认为魅惑人的东西和女性的善变。当然,她信仰—她自己的魅力。但是刘易斯不为所动。他想要知道,当下这些圣徒以什么形式出现?在天堂,他们会占据先前死者、善良先辈们的领地吗?他们是怎么被选定的?难道是凭经过验证、被证实的奇迹吗?你又如何证明生活在十五个世纪前的人的奇迹呢?如何证明奇迹?以面包和鱼为例,用算术。但那是真的算术,还是感知?信念?啊,是的。那么一切都归于信念。在日常生活中,在她的全部生活中,基蒂是靠着信念生活的吗?
她的确是这样。
她在任何方面都不依赖科学吗?当然不。当她的孩子们生病时,她不给他们吃药。她不关心车里的汽油,她有信念—
很多谈话围绕这些事情展开,但是因为其中的紧张和危险—基蒂的声音像电线上的鸟儿一样跳来跳去,说别这么天真,你认为我完全疯了吗?刘易斯的讽刺变得更加轻蔑和致命—整个屋子里的人一直在听着他们俩的谈话。
尼娜嘴里有股苦味儿。她去厨房给玛格丽特帮忙。她们彼此错过,玛格丽特端来了咖啡。尼娜径直穿过厨房,来到走廊里。通过后门的小窗,她瞥见没有月光的夜晚,街道边的雪堤,星星。她把发烫的脸颊靠在窗玻璃上。
厨房的门开了,她立刻挺起身来,转过头,微笑,准备说:“我正要出去看看天气。”但是当她看到关门那一刹那,艾德·肖背光的脸,她想她没有必要那样说了。他们彼此简短亲切地打了个招呼,略带歉意和婉转的笑,借此传递和理解了很多信息。
他们抛弃了基蒂和刘易斯—只是一小会儿,基蒂和刘易斯不会注意的。刘易斯不会精疲力竭的,而基蒂也会找到方法—对刘易斯同情可能就是一个办法—摆脱进退两难的境地。基蒂和刘易斯不会对此厌倦的。
艾德和尼娜就是这样感觉的吗?厌倦别人,至少厌倦争辩和轻信。厌倦从不放弃努力的个性。
他们不会这样说。他们只是说感觉累了。
艾德·肖用一只胳膊搂住尼娜。他吻了她—不是嘴唇,也不是脸颊,而是喉咙,喉咙上有激动的脉搏跳动的地方。
他要弯腰才能做到。对于大多数男人,当尼娜站直的时候,吻她这个部位是很自然的。但是他高得需要屈身,特意吻她那个暴露的、温柔的地方。
“你到外面会感冒的。”他说。
“我知道。我就进来。”
到现在为止,尼娜除了刘易斯之外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性关系。从来没有接近到那一步。
性爱。性交。很长时间她不能那样说。她说做爱。刘易斯什么都不说。他是精力充沛的、有创造力的伴侣,在身体上不忽视她。也不是不够体贴。但是他警惕任何接近多愁善感的东西,从他的角度来看,这种东西很多。她对这种厌恶变得很敏感,几乎和他一样了。
然而,对艾德·肖在厨房门外的一吻的记忆,变成了一笔财富。合唱团每个圣诞节都会表演弥赛亚,每当艾德的男高音独唱时,那个时刻就回到她的心中。“安慰你们,我的人民”像明亮的针直刺她的喉咙。那时,仿佛她的一切都获得了承认,变得荣耀,燃烧起来。
保罗·吉宾斯没有想到尼娜会有麻烦。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温和的人,有她保守的方式。不像刘易斯那样刻薄。但是很聪明。
“不,”她说,“他不愿意那样。”
“尼娜,教学是他的生命。他付出了很多。有这么多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有多少人,他们记得坐在他的教室里听得入迷。他们很可能对高中别的事情都记不得了,除了记得刘易斯。他有一种风度,尼娜。这是天生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刘易斯无疑就有。”
“我对那个没有疑义。”
“所以有这么多人想来和他告别。我们都需要道别。也是对他表示敬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所有这些结束,就完结了。”
“是的。我听见了。完结。”
卑鄙的语调,他想。但是他没在意。“不一定要带宗教色彩。不用祷告。不用陈述。我和你一样了解他不喜欢那一套。”
“他是那样。”
“我知道。我差不多可以主持整个葬礼,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想好了哪些人可以做简单的答谢致辞。也许五六个人,最后由我总结。‘悼词’,我知道是这个词,不过我喜欢用‘答谢’—”
“刘易斯更愿意什么都不要。”
“你可以决定参与到什么程度—”
“保罗,听着。现在听我说。”
“当然。我在听。”
“如果你这样进行,我会参加。”
“那太好了。”
“刘易斯死的时候留下了—他实际上留下了一首诗。如果你这样安排,我会朗读这首诗。”
“是吗?”
“我的意思是要在那里朗读,大声读。我现在给你读一点儿。”
“好。读吧。”
“有一座知识的殿堂
坐落在休伦湖畔
很多目光呆滞的笨蛋来到这里
听许多讨厌的人讲课。”
“听起来是刘易斯的风格。”
“那些人中为首的是一个正义的家伙
经常咧嘴大笑—”
“尼娜,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哈勃谷家庭教师协会?”
“还有更多的。”
“我相信还有。我想你太伤心了,尼娜。如果你不是伤心过度,你不会这样的。等你感觉好些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不会。”
“我觉得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现在要挂了。我要去道别的。”
“哇,”玛格丽特说,“他怎么受得了那个?”
“他说他要来道别。”
“你想让我一起去吗?只是陪陪你。”
“不用了,谢谢。”
“你不想有人陪吗?”
“我想不用。暂时还不用。”
“你确信吗?你不会有事吧?”
“我很好。”
就电话中的交谈来说,她对自己真的不太满意。刘易斯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无聊地要安排什么悼念性的东西,你一定要阻止。那个女里女气的家伙做得到的。”所以有必要制止保罗,但是她阻止这事的方式似乎粗暴而夸张。愤怒被留给了刘易斯,报复是他的专长—她所能做到的就是引用他的话。
只凭借她过去的平和习惯,她无法想象自己如何生活下去。失去了他,让她冷漠而无言。
天黑了一会儿之后,艾德·肖敲她家的后门。他拿着一盒骨灰和一束白玫瑰。
他先把骨灰交给她。
“啊,”她说,“已经结束了。”
她感到一丝温暖透过沉重的纸板。不是立刻而是缓缓地传过来,像是透过皮肤的血液的温度。
她要把这个放在哪儿呢?不是在餐桌上,靠近她迟了的、几乎未碰过的晚餐。搅鸡蛋和沙拉,是她晚上经常吃的搭配,当刘易斯有事晚回来,和其他老师在提姆·霍顿饭店或酒吧聚餐的时候。今晚证明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也不能放在吧台上。它像是一件笨重的杂货。地上也不行,更容易被忽略的同时也会显得是被降低到了一个低下的位置—仿佛里面装的是猫粪或花园肥料,某种不应该太接近餐具和食物的东西。
她其实想把它拿到另一个房间里,安置在没有点灯的前屋的什么地方。最好是橱柜的架子上。不过这么快就放起来也不太合适。而且,考虑到艾德·肖在看着她,她这样做可能会显得像在为轻快残忍地清除障碍而准备行动,一种庸俗的诱惑。
最后她把盒子放在低低的电话桌上。
“我本不想让你站着。”她说,“请坐。请坐下吧。”
“我打扰你的晚餐了。”
“我不想吃了。”
他手里还拿着花。她问:“那些是给我的吗?”他拿着花束的形象,他拿着骨灰盒和花束的样子,当她开门时—显得很奇特,现在她回想起来,觉得特别滑稽。这是那种她会歇斯底里地告诉别人的事情。告诉玛格丽特。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
那些是给我的吗?
它们应该是给死者的。给死者房间摆放的。她开始寻找花瓶,然后把水壶灌满了水,说:“我正要冲点儿茶。”回身继续寻找花瓶,找到了,装上水,找到了剪刀,她需要修剪花茎,最后从他手里接过了花。然后她注意到她没有打开水壶下的炉子。她几乎控制不住了。她感觉她几乎要把花扔到地上,打碎花瓶,用手指把餐盘里凝结的一团捏碎。但是为什么?她并不是生气。正是这种疯狂的努力,让她一件一件不停地做事。现在她要把锅烧热,她要估摸放多少茶叶。
她说:“你有没有读从刘易斯口袋里拿出来的纸条?”
他摇摇头,没有看她。她知道他在说谎。他是在说谎,他在颤抖,他想要深入了解她的生活到什么程度呢?万一她崩溃了,告诉他自己感到的震惊,会怎么样呢—为什么不说,寒冷围绕着她的心脏—当她看到刘易斯写的文字?当她看到他写的只有那些。
“不要紧,”她说,“只是几行诗句。”
他们是没有中间地带的两个人,在礼貌和亲密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之间的平衡是因为他们彼此的婚姻。他们的婚姻是生活的真正内容—她和刘易斯的婚姻,有时粗糙和让人困惑,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另一件事的甜蜜,给人安慰的许诺,也要依赖于这些婚姻。它不可能成为独立存在的事物,即使他们都是自由的。但它并不是虚无。尝试它,看着它崩溃,然后想到它一直是虚无,都是危险的。
她点上了炉子,准备加热茶壶。她说:“你真周到,我还没有感谢你呢。一定要喝杯茶。”
“那很好。”他说。
当他们在桌子旁安顿下来,倒满茶杯,备好了牛奶和糖—本来可能会惊慌失措的时刻—她却奇怪地振奋起来。
她问:“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我做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说—你对他做了什么,昨天晚上?通常没有人问你吗?”
“不是这样多话。”
“你介意吗?如果介意就不用回答我了。”
“我只是吃惊。我不介意。”
“我也吃惊于我会问这个。”
“那么,好吧。”他说,把茶杯放在茶垫上,“基本要做的是吸干血管和体腔,这可能会碰到问题,要看有没有结块什么的,那样就得想办法解决。大多数情况下,可以使用颈静脉,但有时得用心脏穿刺放液。用叫作套管针的东西把体内空腔吸干,是一条长而细的针,带着易弯曲的管子。不过,如果有尸体解剖和器官摘除,情况当然就不同了。要补进去一些东西,恢复自然的外形……”
他给她讲的时候眼睛一直小心地看着她。没有问题—她感到自己内部被唤醒的仅仅是一种寒冷和广泛的好奇心。
“这是你想要了解的吗?”
“是的。”她确定地说。
他看出一切正常。感到释然。放松,也许还有感激。他一定是习惯了人们完全回避他所做的事情,或者是就此开玩笑。
“然后注射液体,是一种甲醛、苯酚和酒精溶液,经常要加染料,用在手和脸上。大家都觉得脸重要,眼皮要做很多处理,还要用金属丝捆扎牙床。还有按摩、细致的眼睫毛以及特殊化妆。但是人们容易在乎手,希望它们柔软自然,指尖没有皱纹……”
“你做那么多工作。”
“没关系。那不是你想要的。我们大多做的只是美容装饰工作。我们更关心的是现在而不是长期保存。甚至老列宁,你知道,他们不得不经常进去重新注射,这样他就不会干掉或褪色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在继续。”
某种夸张或舒畅,与他嗓音里的严肃混合起来,让她想起了刘易斯。她想起前天晚上,刘易斯声音微弱但是满意地对她说起单细胞生物—没有细胞核,没有配对的染色体,没有别的什么—是地球三分之二的生命史中唯一的生命形式。
“现在说到古代埃及人。”艾德说,“他们认为人的灵魂继续旅行,要花三千年才能完成,然后回到身体里,身体应该保持比较好的状况。所以,他们主要关心的是尸体保存,我们今天还没有达到同等的程度。”
没有叶绿体,也没有—线粒体。
“三千年。”她说,“然后回来。”
“对,他们是那么说的。”他说。他放下空杯,说他该回去了。
“谢谢你。”尼娜说。接着匆忙地又说道,“你相信灵魂这种东西吗?”
他站在那里,手压在餐桌上。他叹息着摇摇头说:“是的。”
他一离开,她就拿出骨灰放在汽车客座上。然后回屋去拿钥匙和外套。她把车开到镇外一英里的地方,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下了车,走上一条岔道,拿着盒子。夜晚清冷而静谧,月亮高挂在天空上。
这条路起初穿过长着香蒲的软泥地—现在香蒲已经干枯,看起来高而萧瑟。还有乳草属植物,豆荚空空的,像贝壳一样闪亮。一切在月光下都显得棱角分明。她可以闻到马的气息。是的—附近有两匹马,香蒲那边显现出马匹结实的黑色形体和农夫的栅栏。它们站着,互相摩擦着巨大的身体,看着她。
她打开盒子,把手伸进去,将冷却的骨灰扬到空中,或撒在地上—还有其他执拗的碎渣—撒在那些路边的植物中。这样做就像涉过浅水,然后把自己投进湖里,开始六月的第一次冬泳。起初是令人厌恶的震惊,接着是惊诧自己还在移动,被一股顽强的激流抬起—你生命的表面一片平静,你活着,尽管寒冷的痛苦继续侵蚀着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