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藉(1 / 2)

尼娜一下午都在高中的球场上打网球。刘易斯从学校离职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球场了,但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朋友玛格丽特说服她再去打球—玛格丽特也是一个退休教师,她的离开是常规和正式的,不像刘易斯。

“可以的时候最好多出来活动活动。”

刘易斯出事的时候,玛格丽特已经走了。她从苏格兰写信支持他。但是她是这么有广泛同情心的人,富于坦率的理解和深厚的友情,她的信本身也许并没有多少分量。起作用的更多的是玛格丽特的善良用心。

“刘易斯怎么样了?”尼娜那天下午开车送她回家时,她问道。

尼娜说:“沿边走走。”

太阳已经沉到湖的边缘。一些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尽,闪着金光,但是夏天下午的温热已经迅速消逝。玛格丽特房前的灌木丛都用麻袋布条扎起来,像木乃伊一样。

一天的这个时刻总让尼娜想起放学后她和刘易斯在晚饭前的散步。天黑下来,必要的短时间散步,沿着城外小路和旧铁路的路堤。散步虽短,但是充满细致的观察,说出的或没有说出的,她从刘易斯那里了解或吸收到很多东西。虫子,蛆,蜗牛,苔藓,沟渠里的芦苇和草丛中的杂乱鬃毛,动物脚印,蛇果,酸莓—混淆每天都澄清一点。每天向冬天迈进新的一步,日甚一日的贫瘠与衰败。

尼娜和刘易斯住的房子是1840年代建造的,房子靠近人行道是那时候的风格。在客厅或饭厅,你不但可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还能听到人们的谈话声。尼娜希望刘易斯能够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

她吹着口哨走进屋门,尽量吹得好一些。看,凯旋的英雄回来了。

“我赢了。我赢了。人呢?”

当她还在外面的时候,刘易斯已经不行了。事实上,他一直想自杀。床头柜上放着四个小塑料包,衬着锡纸。每个里面有两片烈性止痛药。另外两包放在旁边,没有动过,白色的胶囊还在塑料盖里。后来,当尼娜捡起这些,她看见其中一个的锡纸上有一点痕迹,好像他刚开始用指甲挖进去,就放弃了,仿佛确定他已经吃的够多了,或者是那一刻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喝水的杯子差不多空了。水没有洒出来。

他们曾经谈论过这件事。计划达成了一致,但总是像一件在将来才可能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尼娜设想那时她会在场,而且会有某种正式的仪式。音乐。枕头摆好,拉过来一把椅子,这样她就可以拉着他的手。有两件事情她没有想到—他特别不喜欢仪式,这种合作的负担会落在她身上。问题提出来了,意见交换过了,她的风险仅在于作为行动一方。

他这样做是尽量不给她留下需要掩饰的地方。

她寻找便条。她认为上面会写什么呢?她不需要指示。她当然也不需要解释,更不要说道歉了。便条告诉不了任何她不知道的事情。甚至是为什么这么快?这个问题,也是她自己可以弄清楚的。他们谈论过—或者说是他谈过—忍受无助、痛苦和自我反感的极限,还有意识到那个极限的重要性,而不是省略过去。宁可早点,而不是晚点。

同样,他似乎没有什么还没有对她说的话了。她先查看了地板,觉得当他最后一次放下杯子时,有可能用睡衣袖子把便条从床头柜拂到了地上,或者他会特别小心尽量避免这样—她又检查了台灯底下。然后是桌子的抽屉。他的拖鞋下面和里面。她拿起他最近看的书,抖抖书页,那是一本古生物学的书,她认为,是关于所谓坎博里安多元生命爆炸的。

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迅速翻看床上用品。她撤掉羽绒被,然后是床单。他躺在那里,穿着几星期前她给他买的深蓝色丝绸睡衣。他抱怨过冷—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床上感觉过冷—所以她出去买了商店里最贵的睡衣,因为丝绸又轻又暖,因为她看见的所有其他睡衣—它们的带子,它们散发着或古怪或顽皮的气质—让她想到老人,或滑稽剧里的丈夫,失意的洗牌者。它们几乎和床单一样颜色,只向她露出他身体的很少的部分。脚,脚踝,胫。手,手腕,脖子,头。他侧身躺着,背对着她。决心要找到便条,她移动着枕头,从他的头下拖出来。

没有。没有。

从枕头挪到床垫上时,他的头发出某种声音,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就是那样,像铺展的床单一样明显,似乎在对她说她的寻找是徒劳的。

药片可能是让他睡着了,秘密中止了他身体器官和组织的运行,所以没有死不瞑目,没有面目扭曲。他的嘴微微张开,但是很干。最后这几个月他变了很多—到现在她才真正感觉到。当他睁着眼睛时,甚至他在睡觉时,他的一些努力让人们觉得损伤是暂时的—一个有活力的六十二岁的男人还在那里,在他发蓝的皮肤皱褶下,对疾病的冷漠警惕下,总是蕴涵着积极向上的潜能。从来不是骨骼的结构让他的脸呈现出凶猛生动的特点—而是深陷的眼睛、抽搐的嘴与随和的表情,迅速变化的皱纹影响了他表现嘲弄、怀疑、有讽刺意味的耐心和痛苦的厌恶的全部才能。课堂全部曲目—而且并不总是局限于此。

没了。都没了。现在,在死亡后的几小时之内(一定是她一离开他就开始行动了,不想冒险等她回来时自杀还没有完成),现在,很显然虚损和颓废终于胜出,他的脸深深地萎缩了。它被死亡盖上了封印,疏离,衰老,稚气—也许就像出生时已死的婴儿。

疾病有三种发作形式。一种是在手和胳膊上。手指麻木笨拙,很难或根本无法握拳。或者可能是腿先变得虚弱,脚开始踉踉跄跄,很快无法抬起上台阶,甚至迈上地毯的边缘。第三种,很可能是最严重的一种,是对咽喉和舌头的侵害。吞咽成了靠不住的、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戏剧,讲话成了烦人的音节滞涩的语流。常常是控制肌肉受到了损坏,一开始听起来的确没有那么可怕。心脏和大脑没有故障,不会发出有问题的信号,也没有恶性的人格错位。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最好的是智力,还像从前一样活跃,强大。大脑忙于调节外部的失灵,合计错误和消耗。这不是比其他状况还要好吗?

当然,刘易斯说过。不过那只是让你采取行动的机会。

他的问题是从腿部肌肉开始的。他报名参加了一个老年人健身班(尽管他不喜欢这样做),看看是否能加强些肌肉力量。头一两个星期他觉得是奏效的。但随后腿就变得像铅一样重,总是拖沓和绊倒,不久,诊断出来了。他们刚了解到足够的真相时就开始谈论料理后事的问题。夏天开始的时候,他拄双拐走路。到了夏末,他就根本走不了路了。不过手还可以翻动书页,还能很困难地拿叉子、勺子和笔。对尼娜来说,他的讲话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虽然来的客人听不清楚。他还是决定不见客了。他的饮食也变了,为了让吞咽更容易一些,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能顺利度过。

尼娜询问过轮椅的事。他不反对。他们不再谈论那个全面瘫痪。她甚至想,是否他们—或他—会进入一种她曾在书上读到过的阶段,处于致命疾病中期的人们会发生的一种改变。乐观的态度变得很重要,不是理应如此,而是整个经历已经成为现实而非空想,应对的办法早有定数,并非无稽之谈。

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活在当下。抓住今天。

这种心境似乎和刘易斯的性格不符。尼娜没想到他能这么最为有效地自我欺骗。但是她也从来没想到他会被身体垮掉而击败。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难道其他的就不会发生吗?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不是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吗?隐秘的希望,突然的转机,狡猾的交易?

没有。

她拿起床头电话簿,寻找“殡仪员”,这个词当然是不会出现的。“葬礼指挥”。她总是和他一样对此类事情感到愤怒。殡仪员,看在上帝的分上,殡仪员有什么不妥的吗?她转头看着他,发现自己就这样把他留在那里,无助地暴露着。拨号码前她又重新盖上床单和羽绒被。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问她,有没有医生在场,医生还没有到吗?

“他不需要医生。我进来时他已经死了。”

“是什么时候?”

“我不清楚—大概二十分钟前吧。”

“你发现他死了?那么—你的医生是谁?我打电话叫他过去。”

尼娜和刘易斯正式讨论自杀的时候,她记得,他们从来没有谈到这件事要保密还是公开。某种程度上,她确信他想公开。他想让人们知道,他这样处理自己的问题是可敬的和明智的。另一方面他也许不想曝光。他不想让任何人觉得,这是丢了工作的结果,他和学校的斗争失败了。让人们以为他是因为那个失败而屈服于此的—这会使他大发雷霆的。

她把床头柜上的药包,满的和空的,都找了出来,冲下了马桶。

殡仪人员带来的都是本地人,又高又壮的小伙子,有他原来的学生,无法掩饰的紧张与难堪。医生也很年轻,是个陌生人—刘易斯的医生去希腊度假了。

“那也算是有福了。”医生充分了解到事实后说。听到他这么公开地认可,她有点吃惊,她认为刘易斯如果能听见,会从这话里捕捉到一点讨厌的宗教意味。医生接下来的话不那么让人吃惊了。

“你想和什么人谈谈吗?我们现在正好有人可以,你知道,帮助人们缓解情绪,理清思绪。”

“不用,不用了。谢谢。我没事。”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要给朋友打电话吗?”

“噢,是的,要的。”

“你现在想给什么人打电话吗?”

“是的。”尼娜说。她在撒谎。医生、年轻的抬尸者和刘易斯刚刚离开房间—刘易斯像家具一样被包裹着,防止磕碰—她就得继续她的搜查。现在局限于床周围似乎是愚蠢的。她翻遍了自己挂在卧室门背后的睡衣。这是绝好的地点,每天早上她都穿着它急赶着去弄咖啡,她总是能在口袋里掏到舒洁牌纸巾和口红。除了这,他也许还会从床上起来,穿过房间—没有她搀扶,他已经几个星期没迈过一步了。

但是为什么便条要昨天就写好和放好呢?几星期前就写好藏起来不也是很可能的吗,尤其是他不清楚自己写字能力的衰退程度?如果情况是那样,那就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在她的抽屉里—她现在正在翻。或者香槟酒瓶下面,那是她买来给他庆祝生日的,放在橱柜上,提醒他还有两个星期了—或者在这些天她翻过的书页间。实际上他不久前问过她:“你现在自己读什么书呢?”他的意思是除了读给他听的书—南希·弗里德里奇写的《伟大的弗里德里奇》。她选择给他读戏说历史类的书—他受不了小说—科学书留着他自己读。她告诉他:“只是一些日本小说。”边说边举起书。现在她正把别的书拨开,寻找那本书,把它倒置地握着,摇晃书页。每本被她推开的书都受到同样对待。她习惯坐在上面的椅子垫被抛到了地上,看看后面有没有什么。最后沙发上的所有垫子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咖啡豆被从罐子里摇出来,以防他反常地在那里藏了告别信。

她不需要什么人在她身边,监督她的搜查—尤其是灯全都开着,窗帘也没拉下来。没有人提醒她要控制自己。天已经黑了一会儿了,她想起来应该吃些东西了。她也许可以打电话给玛格丽特。但是没有。她起身去拉上窗帘,结果却把灯关了。

尼娜身高六英尺多一点儿。早在她十几岁时,体育老师、辅导员、关心她的她母亲的朋友,都催促她改掉驼背的坏习惯。她尽量去做了,但即便是现在,每当她看自己的照片时,总会悲伤地看到自己是多么柔顺—肩膀缩到一起,头歪向一边,整个就像一个微笑的服务员。年轻的时候她习惯了别人给她安排见面,朋友把她和高个子男人拉到一起。好像男人的其他方面都不重要了—如果他是六英尺多高的话,就一定能和尼娜般配。男人经常对此感到郁闷—毕竟,高个子男人是有挑选余地的—而尼娜还是照样驼背,微笑着,陷于尴尬之中。

至少,她父母对她的态度让她意识到她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让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掌握。他们都是医生,住在密歇根的一个小城。尼娜大学毕业后和他们一起住。她在当地的中学教拉丁语。假期她和大学的朋友去欧洲旅行,那时他们还没有让结婚和再婚耗去钱财,也许将来也不会。在开贡徒步旅行时,他们遇到一群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临时的嬉皮士,他们的领队就是刘易斯。他比其他人大几岁,与其说是嬉皮士,不如说是经验丰富的漫游者,在出现争端和困难的时候一定是找他处理的。他不是特别高—比尼娜矮了三四英寸。尽管这样,他总是和她在一起,说服她改变行程,和他一起去—他开心地离开了队伍,让他们自行其是了。

结果他厌烦了流浪,还有他在新西兰拿到了正规的生物学学位和教育证书。尼娜跟他说起加拿大休伦湖东岸的小城,她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看望亲戚。她描述了街道两边的高大树木,朴素的旧房子,湖上的落日—一个他们共同生活的绝佳之处,因为国籍属于联邦成员国之一,刘易斯很容易在那里找到工作。他们的确都找到了工作,两个人都在中学—虽然几年后,拉丁语课程被废止时,尼娜就不干了。她本来可以再进修,准备教别的课程,但是她对于不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暗自开心,而且不需要像刘易斯一样做同样的工作。他人格的力量,多变的教学风格,让他同时赢得了朋友和敌人,而她可以休息一下,脱离是非之地。

他们很晚才生了一个小孩。她认为是两个人都有点儿自负—他们不喜欢让自己深陷在有些滑稽、失去个性的爸爸妈妈的事务中。他们两个人—尤其是刘易斯—因为不像其他成人那样围着家庭转而受到学生的崇拜。身心上都更精力旺盛,更复杂和生动,能够从生活中受益。

她加入了一个合唱团。演唱会大多是在教堂举行,就是那时她才意识到刘易斯是多么不喜欢这种地方。她争辩说是因为经常没有其他合适的场地,而且并不意味着音乐是宗教性的(尽管演奏的音乐是《救世主》时就很难争辩了)。她说他太落伍了,现在的宗教不会有什么害处。这引发了一场严重的争吵。他们不得不赶紧把窗子都关上,以便在夏天炎热的傍晚,人行道上的行人不会听到他们提高的嗓门了。

这样的争执很是吓人,不但表现出他对敌人有多么警觉,而且她也不会放弃争论,于是争执就升级成了愤怒的争吵。两个人互不相让,苦苦地坚持各自的原则。

难道你不能容忍和你不一样的人吗,这件事有什么重要呢?

如果这不重要,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了。

空气因为厌恶变得浓重浑浊了。全都是因为一件从来得不到解决的事情。他们上床睡觉,互不理睬,第二天早晨无言地各行其是,整天被恐惧笼罩着—她担心他不再回家,他担心回到家她会不在家。不过他们还都算幸运。傍晚时分他们一起回来,因痛悔而面色苍白,因为爱而颤抖,就像从地震中侥幸逃生的人们,一直在光秃的废墟上徘徊。

那不是最后一次。生性平和的尼娜,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正常的生活。她不能和他讨论这一点—他们的和好太令人欣慰,太甜蜜,也太愚蠢。他叫她“甜心尼娜海伊娜”(谐音鬣狗),她叫他“快乐时光刘易斯”。

几年前,路边开始出现一种新路标。很久以来,那里都有鼓励皈依的标志,那些有着大大的粉红色心形和漂亮心律线的,是反对堕胎的标志。现在展现的是《创世记》的文本:

起初,神创造天地。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

造男造女。

它们通常装饰着彩虹、玫瑰,或伊甸园美景的象征,画在那些话的旁边。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呢?”尼娜说,“毕竟还是一种改变。从‘上帝如此爱着的世界’开始的改变。”

“是神创说。”刘易斯告诉她。

“这我明白。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贴在这里所有的标志上?”

刘易斯说现在绝对有一种风潮来强化人们对《圣经》故事的笃信。

“亚当和夏娃。老套的垃圾。”

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困扰—或者他所感到的冒犯的程度,没有超过每个圣诞节不是放在教堂前而是放在市政厅草坪上的马槽。在教堂的地盘是一回事,他说,在市政厅就不同了。尼娜的贵格会教义没有非常强调亚当和夏娃,所以当她回到家,她拿出詹姆士王的《圣经》,把故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很喜欢那前六天的壮观进程—水的划分,太阳和月亮的安置,地上走兽和空中飞禽等等万物的出现。

“这太美了。”她说,“它是伟大的诗篇。人们应该读。”

他说那和地球所有角落冒出来的创世神话一样,不好也不坏,他厌倦了,讨厌听人说它有多美,还有诗歌。

“那是烟幕。”他说,“他们对诗歌没有丁点儿影响。”

尼娜笑了。“地球各个角落,”她说,“一个科学家怎么那么说话?我敢说是出自《圣经》。”

偶尔她会趁机用这个话题揶揄他一下。但是她必须小心,不能太过火。她要注意他在哪一点上会感到致命的威胁,不敬的侮辱。

有时尼娜在邮箱里会发现小册子。她不读,有段时间她以为人人都会收到这类东西,还有垃圾邮件,提供热带旅游度假和其他各种花里胡哨中大奖的信息。接着她发现,刘易斯在学校也拿到了同样的材料—他叫作“神创论者的宣传”—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或塞进他办公室的文件架里。

“孩子们可以接近我的办公桌,但究竟是谁在往我的邮箱里塞东西呀?”他对校长说。

校长说他也不清楚,他也能收到这类东西。刘易斯提到几个教师的名字,他叫他们为“秘密基督徒”,校长说不值得为此紧张,扔掉就行了。

班级里有问题。当然,问题总会有的。一定会的,刘易斯说。一个病态的小圣女或耍小聪明的笨蛋试图打破进化论。刘易斯有屡试不爽的办法对付这类情况。他对捣乱者说,如果他们想要对世界历史做出宗教性的解释,可以到旁边的镇上去读基督徒专门学校,那里会欢迎他们的。问题出现得更频繁的时候,他就补充说,有公交车到那里去,如果他们愿意,可以立马收拾书过去。

“祝你们一路顺风—”他说。后来还出现过争议—关于他是真的说了“笨蛋”这个词,还是话到口边又没有说出来。可即便他实际上没有说,他也的确是冒犯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说完整时是怎么回事。

这些天学生们采取了新的方法。

“我们并不是非得坚持宗教观点,先生。我们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给予平等的时间。”

刘易斯卷入了争论。

“这是因为我在这里是教授你们科学而不是宗教。”

他说他是这样说的。有些人报告,他是这样说的:“因为我在这不是要教你们那些垃圾的。”的确,事实上,刘易斯说,经过四五次的打断,提出问题的方式会有轻微的不同(你认为听出故事的另一面会伤害我们吗?如果我们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那不也是一种宗教教育吗?),那个词也许会溜出口,在这样的挑衅下,他没有为之道歉。

“我碰巧是这个教室的主宰,我决定教什么。”

“我认为上帝才是主宰,先生。”

有人被驱逐出教室。家长来和校长谈话。他们也许想要和刘易斯谈,但是校长保证那种事不会发生。只是在后来,刘易斯才从办公室里多少是开玩笑的传言中听说了那些面谈。

“你不必为此担心。”校长说—他名叫保尔·吉宾斯,比刘易斯小几岁。“他们只是需要有人倾听他们。需要一点鼓励。”

“我本来要劝说他们的。” 刘易斯说。

“是啊。那不是我想的鼓励。”

“应该贴个告示。狗和家长禁止入内。”

“有一定道理,” 保尔·吉宾斯和蔼地叹息着说,“但是我想他们有自己的权利。”

当地报纸上开始出现信件。每隔几个星期就有一封信,署名为“忧虑的家长”或“基督教纳税人”或“从这里可以走到哪儿?”它们书写认真,段落清晰,论说有力,仿佛都是出自一个代表之手。他们强调,并不是所有家长都支付得起私立教会学校,但是所有家长都纳了税。因此他们的孩子应该在公立学校里受教育,不受冒犯或故意摧毁他们的信仰。一些信用科学语言解释了记录被误解的过程,表面上支持进化论的发现实际上证明了《圣经》的叙述。然后是引用《圣经》的文本,预言当今错误的教育会将人引入歧途,放弃所有体面的生活原则。

语气会及时改变,变得愤慨。反基督代理人掌握了政府和学校。撒旦的魔爪伸向孩子的灵魂,他们实际上被迫在考试中不断重复遭天谴的教条。

“撒旦和反基督者有什么区别吗,还是他们是一体的?”尼娜问,“贵格教对此不是太严格。”

刘易斯说,如果她不把这一切当儿戏,他能坚持下去。

“对不起,”她严肃地说,“你认为是谁写的,是牧师吗?”

他说不是,那样应该会比这更有条理。精心策划的宣传造势,某个中心办公室,提供从本地地址发出的信件。他怀疑是否有一些是从这里,在他的教室里开始的。一切都是有计划的,以学校为攻击目标,很可能有希望激起公众同情心的地方。

“那么。不是个人行为了?”

“这不能让我感到安慰。”

“不是吗?我以为是呢。”

有人在刘易斯的车上写了“地狱之火”四字。不是用喷漆写的—只是手指留在灰尘上的痕迹。

他的高年级班开始遭到一小部分学生的联合抵制,他们坐在外面的地板上,手持着父母的便条。刘易斯开始讲课时,他们就唱歌。

所有明亮美丽的事物

所有伟大渺小的生灵

所有智慧美妙的事物

都是上帝所造—

校长实行了一条规定,不准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但是没有命令他们回教室。他们不得不去体育馆的储物室,在那里继续唱歌—他们还准备了其他的圣歌。他们的声音和体育老师刺耳的指令声,以及在体育馆地上跺脚的声音,不和谐地混杂在一起。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一张请愿书出现在校长的桌子上,同时还有副本送到了本地报社。不但有家长的签名,还有来自镇上不同的教堂团体,大多是来自基要主义教堂,也有的来自英国国教及长老会教堂。

请愿书上没有提到“地狱之火”的事,也没有提到撒旦或反基督者。它仅仅要求给《圣经》的神创论以平等的时间,作为一个选择予以尊重。

“我们签名的人认为上帝被忽略得太久了。”

“简直是废话,”刘易斯说,“他们不相信平等的时间—他们不相信选择。他们是绝对论者。法西斯主义者。”

保罗·吉宾斯来过刘易斯和尼娜的房子。他不想在有可能被偷听的地方讨论这个问题。(一个秘书是礼拜堂的成员。)他不太奢望说服刘易斯,但是他必须试一下。

“他们把我逼到枪口上了。”他说。

“解雇我,”刘易斯说,“雇用一个愚蠢的神创论的家伙。”

这狗娘养的很开心嘛,保罗想。但是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些天他做得最多的就是控制自己。

“我过来不是要谈论那件事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认为这群人有道理。包括董事会的人。”

“让他们开心开心。炒掉我。让亚当和夏娃进场。”

尼娜给他们端来了咖啡。保罗说了声谢谢,试图捉住她的眼神,看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但是没有用。

“是的,当然。”他说,“我想做也不能那样做。况且我也不想那样。工会会追着我。我们会在全省出名的,甚至可能会发生罢工,我们得考虑考虑孩子们。”

你以为那可以让刘易斯动心—考虑考虑孩子们。但是他像平时一样考虑自己。

“让亚当和夏娃进场。无论有没有无花果树叶。”

“我所想要的就是一个小演讲,表明这是不同的解释,一些人相信一件事,而另一些人相信另一件事。把《创世记》故事压缩到十五或二十分钟。大声朗读。只不过要带着尊敬的态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人们感觉被忽视了。人们不喜欢被忽视的感觉。”

刘易斯沉默地坐了很久,足够让保罗,也许还有尼娜—产生希望,谁知道呢?—但结果是,这么长的停顿只是个策略,让这个极不公正的提议落空。

“怎么样?”保罗小心地问。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整本《创世记》都大声朗读出来,然后宣布,那是自我夸大和从别的更好的文化借鉴来的神学概念的大杂烩—”

“神话,”尼娜说,“毕竟神话不是真实的,只是—”

保罗觉得听她说没有太大意义。刘易斯不是。

刘易斯写信给报社。第一部分是温和而博学的,描述了大陆漂移,海洋的开口和闭口,生命不详的开始。古微生物,没有鱼的海洋和没有鸟类的天空。繁荣和毁灭,两栖类、爬行类和恐龙时期;气候的变迁,最早的肮脏的小哺乳动物。反复的试验,灵长目动物迟到的渺茫未来,类人后脚直立行走,明白火的用途,削尖石器,划分领地,最后是近期的飞跃,建造船只,金字塔和坟墓,创造语言和诸神,献祭和彼此谋杀。为他们的上帝是耶和华还是克里希纳(这里语言激烈起来)而争斗,或者为是否可以吃猪肉,跪下,对着天空的怪老头号叫着祷告,他对谁在战争和足球赛中获胜很有兴趣。最后,不可思议地,弄清了一些事情,开始认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宇宙,决定最好扔掉得来不易的知识,把怪老头带回来,再次强迫每个人下跪,接受教诲,相信古老的废话,当我们还在上面时为什么不恢复地平学说呢?

您忠实的,刘易斯·施皮尔斯。

报纸的编辑不是本地人,刚从新闻学校毕业。他对骚动很满意,继续发表那些回应(“上帝不是伪造的”,后面有礼拜堂每个成员的签名,“作者让辩论变得低俗了”,来自宽容而悲哀的联合教堂牧师,被“废话”和“怪老头”冒犯了),直到报纸出版人说明这种争吵是老套的,不合时宜,而且令广告商灰心。快点了结吧,他说。

刘易斯又写了一封信,这封是辞职信。保罗说,它被遗憾地接受—他的话也出现在报纸上—原因是身体欠佳。

原因是真的,尽管不是刘易斯自己愿意公开的理由。有好几个星期,他感到腿部无力。当他需要在课堂里站着的时候,他就来回走动。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渴望能坐下来。他始终没有放弃,但有时他不得不抓住椅子靠背,仿佛是为了强调。有时他说不清自己的脚在哪里,它们失去了知觉。如果有地毯,他可能被最小的皱褶绊倒,甚至在没有地毯的教室里,一小块掉在地上的粉笔,一支铅笔,都可能意味着灾难。

这种疾病让他很暴躁,他认为是身心失调。他在班上或任何人群面前从来都不紧张。在神经病专科医生的办公室,当他拿到了确诊书,他首先感到的—他这样告诉尼娜—是一种荒谬的解脱之感。

“我担心自己得了神经病。”他说。他们都开始大笑起来。

“我担心自己得了神经病,但是我只有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他们大笑着,沿着寂静的、铺着长毛绒的走廊跌跌绊绊,进到电梯里,人们吃惊地盯着他们—在这种地方,大笑是最不合常理的。

湖滨殡仪馆是金色砖砌的宽敞的新建筑—新到周围的土地还没有种上草坪和灌木。除了招牌,你也许会认为它是一座内科门诊,或政府办公楼。湖滨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它面向湖水,而是殡仪事务承办人姓氏的巧妙组合—布鲁斯·肖。一些人认为这毫无品位。当这项生意在镇上一间维多利亚式大房子开始运作时,它属于布鲁斯的父亲,那时的名字只是简单的肖殡仪馆。它实际上是一个住家,二楼和三楼有很多房间,给艾德和基蒂·肖及其五个孩子。

没有人住在这个新的建筑里,不过有卧室和厨房设备,还有淋浴。这是为了方便布鲁斯·肖晚上待在这里,不必开十五英里的车去乡间他和妻子养马的地方。

昨天夜里就是这样,镇北部发生了车祸。一辆满载十几岁孩子的车撞到桥墩上。这种事情通常发生在春天毕业前后,或者九月开学前几周的兴奋中—刚拿驾照的司机或根本没有驾照的司机,每个人都酩酊大醉。这样的时候,你能更多地看见新来者的命运—去年从菲律宾新来的护士们—陷在陌生的第一场雪中。

尽管如此,完全晴朗的夜晚,干燥的路面,还是有两个七十岁的人,都是从镇上来的。在那之前到的是刘易斯·施皮尔斯。布鲁斯手上满满的活儿—他必须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看,这个工作要到深夜才完成。他给父亲打了电话。艾德和基蒂夏天还是在镇上的房子里住,没有去佛罗里达,艾德过来打理刘易斯的事情。

布鲁斯刚去跑了一圈,放松一下。当他看到施皮尔斯太太停下她那辆旧本田雅阁时,他甚至还没有吃早餐,还穿着跑步的装束。他匆匆来到会客室,为她开门。

她个子很高,瘦削,灰白头发,但是动作年轻而敏捷。她今天早上看起来不是太伤心,尽管他注意到她连外套都没穿。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刚去锻炼了一下。恐怕雪莉还没有来呢。我们对您失去亲人感到难过。”

“是的。”她说。

“我十一年级和十二年级的时候,施皮尔斯先生教我科学,他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老师之一。您请坐。我知道您一定也做了些准备,但是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仍然是始料不及的。您想现在看看手续,还是想看看您的丈夫?”

她说:“我们只要火化就行了。”

他点头。“当然。接下来是要火化的。”

“不。他应该立刻火化。那是他的愿望。我可以拿回他的骨灰。”

“噢,我们没有那样的指令,”布鲁斯坚定地说,“我们准备了瞻仰遗容的环节。实际上他看起来不错。我想您会满意的。”

她站在那儿,盯着他。

“不想坐下来吗?”他说,“您安排了瞻仰,不是吗?某种悼念仪式?很多人要向施皮尔斯先生表达敬意。你知道,我们也举行没有宗教派别的其他仪式。只是有人致悼辞,而不是牧师。如果您不想那么正规,可以让人们一起表达他们的悼念。由您决定棺材开着还是关着。不过这里的人们通常是开着的。当然,去火化时,不是用同样的棺材。我们有很像样的棺材,但是会占用一部分开销。”

她站在那儿,盯着他。

事实上工作已经做完,没有指示说不要做。像其他任何工作那样需要付费。更别提材料的费用。

“我只是在说,我认为您可能需要,等您有时间坐下来仔细考虑之后。我们会遵照您的意愿的—”

也许那样说太过分了。

“因为没有相反的指示,我们就先这样做了。”

外面有一辆车停下,车门关上,艾德·肖走进会客室。布鲁斯感到如释重负。他在这一行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和家属这一边打交道。

艾德说:“你好,尼娜。我看见你的车了。我想我应该进来表达我的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