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得流油(2 / 2)

好女人的爱情 艾丽丝·门罗 13976 字 2024-02-19

卡琳双手滑过一块石英,它看起来像一片内部有支蜡烛的冰块。她问:“是因为罗斯玛丽吗?”

“不,”德里克说,“说正经的。安的这片地儿有人出价要买。一个斯托克[8]来的奸商告诉她,有家日本公司想买下这里。他们想开采云母。用来做陶瓷的汽车发动机缸体。她正在考虑这事。她要是愿意,就可以卖掉它。这里是她的。”

卡琳说:“她为什么想这样?想卖掉它?”

“钱嘛,”德里克说,“从钱的角度来想想吧。”

“罗斯玛丽付给她的租金不够用吗?”

“那能用多久?今年牧场没租出去,土地太湿了。房子需要钱维修,不然就要塌了。我忙了四年写一本书,却还没写完。我们现在入不敷出。你知道那个房地产商对她说了什么吗?他说:‘这儿可以变成又一个萨德伯里[9]。’他可不是在开玩笑。”

卡琳听不出这为什么有可能是在开玩笑。她对萨德伯里一无所知。“要是我有钱,我就可以买下它,”她说,“你们就可以像现在一样继续过下去。”

“你总有一天会有钱的。”德里克实事求是地说。“不过到那时就来不及咯。”他把相机收回套子里。“好好跟着你妈吧,”他说,“她富得流油噢。”

卡琳脸庞一阵发烫。她感觉到这话带来的震撼。她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富得流油。仿佛充满憎恨。

他说:“好了—进镇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洗出这些。”他没问她是否想跟着去,她反正几乎也没办法回答他。她眼里悲惨地充满泪水。她被他的话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必须去浴室,她朝房子走去。

厨房里飘出一阵香味—文火慢炖的肉汤味儿。

唯一一个洗手间在楼上。卡琳听到安在上面,在她的房间里走动。她没招呼安,也没朝房间里看。不过她下楼时,安叫住她。

她在脸上敷了粉,略微遮挡住红斑。

床上、地上堆了不少衣服。

“我正试着收拾东西呢。”安说。“这儿有些衣服,我都忘了有过它们。我得下决心丢掉一些。”

这意味着她正认真考虑搬走。走之前扔掉各种东西。罗斯玛丽准备搬走时,她趁着卡琳还在学校,收拾好了箱子。卡琳从来不曾看到她挑挑选选装箱子的过程。她只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后来又被取出,先是在多伦多的公寓里,后来是在拖车里。一个垫子,一对烛台,一个大浅盘—很眼熟,但是放哪里都不搭调。对卡琳而言,最好她什么都没带来才好。

“看到那只手提箱没,”安说,“衣柜顶上那个?你能不能站到椅子上,把它歪到边上,让我取下它?我试过自己拿,但是头昏哪。只要把它歪到边上就行,我就能接住它了。”

卡琳爬上去,把箱子推出,让它摇摇晃晃地歪在衣柜边上,安接住它。她把它砰的一声放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对卡琳表示感谢。

“我有钥匙,在这儿。”她说。

锁很紧,扣子很难弄开。卡琳帮着使劲。箱盖打开,朝后落下,一股樟脑球味儿从一堆乱糟糟的布料上冒出。这个卡琳很熟悉,罗斯玛丽喜欢光顾的二手货商店就是这味儿。

“这些是你妈妈的旧东西吗?”她问。

“卡琳!里面是我的婚纱啊,”安带着笑道,“这只是裹婚纱的旧床单啦。”她掀开灰不溜秋的罩布,拎出一捆蕾丝和塔夫绸玩意儿。卡琳在床上给它清出一片地方。安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塔夫绸像树叶一样沙沙响。

“还有我的面纱呢。”安说,拎起一片搭在塔夫绸上的薄纱。“哎哟,我真该更小心保管它才是。”

裙子上有一道长长细细的裂口,像是剃刀割出的。

“我该把它挂起来的,”安说,“我该把它装进洗衣店给的那种袋子里的。塔夫绸很脆。这道裂缝就是在折叠的地方破的。这个我是知道的呀。绝对,绝对不能折叠塔夫绸。”

她试着把衣料片分开,鼓励地轻轻嘘着气,把衣料一点点拎起,最后终于抖开整件衣服,让它变成一件裙子。面纱掉在地上。卡琳拾起它。

“像网啊。”她评论。她开口,是为了把德里克的声音驱出脑海。

“是薄纱,”安说,“薄—纱。蕾丝和薄纱。我真该死,没好好保管它。它能保存成现在这样,已经是奇迹了。居然没坏,根本就是个奇迹。”

“薄纱,”卡琳说,“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薄纱。好像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塔夫绸。”

“从前,”安说,“人们大量用着它们呢。”

“你有穿着它们的照片吗?你有你的婚礼照片吗?”

“妈妈和爸爸有一张,可我记不得它到哪去了。德里克不是喜欢婚礼拍照的那种人。他甚至连婚礼也不想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成那事的。我是在斯托克的教堂结的婚,想想看吧。我有三个女朋友来参加,多萝西·史密斯、穆瑞尔·里夫顿和唐·查勒瑞。多萝西演奏风琴,唐做我的伴娘,穆瑞尔负责唱歌。”

卡琳说:“伴娘穿什么颜色?”

“苹果绿。一件缀满雪纺绸的蕾丝裙子。哦不对,是反过来。缀满蕾丝的雪纺裙子。”安一边检查裙子的接缝,一边有点狐疑地说。

“唱歌的那个人唱的是什么?”

“穆瑞尔吗?《哦,完美的爱》。‘哦,完美的爱,超越所有人间之爱……’—不过这其实是一首赞美诗。它其实讲的是一种神圣的爱。不知道是谁选了它。”

卡琳摸着塔夫绸。手感干巴巴、凉丝丝的。

“穿上试试。”她建议道。

“我吗?”安说。“这可是给腰围二十四英寸的人做的呀。德里克去镇上了吗?带着胶卷去的?”

她没顾得上听卡琳说是的。她想必听到汽车引擎声了。

“他觉得必须做一份图片记录。”她说。“我不知道干吗那么着急。然后他要把它们全装起来,贴上标签。他好像再也见不到它们似的。他是不是让你感觉这地方被卖掉了?”

“还没吧。”卡琳说。

“没有。还早呢。我也不想这样,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走投无路,不然我不会这么做的。尽管我觉得我迟早会没得选。有时候事情由不得你呀。不必非得把它说成个悲剧,或者什么个人的惩罚吧。”

“我可以试试它吗?”卡琳问。

安打量了她一阵道:“我们得小心点。”

卡琳蹬掉鞋子,脱掉短裤,扯下衬衫。安把裙子套上她的脑袋,把她暂时封进一团白云。蕾丝衣袖得非常小心地拉下,直到末尾部分耷拉在卡琳的手背位置。它们把她的手背衬成棕色,尽管她还没把皮肤晒褐呢。腰部的扣子和扣眼得一路扣下去,脖子后面还有更多钩子和扣眼。她们得把一片蕾丝紧紧卡到卡琳的喉咙上。她在裙子下光着身子,只穿内裤,皮肤被蕾丝擦得发痒。蕾丝这里那里刺在身上的感觉,比她穿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灼人。它刺着她的乳头,让她一阵退缩,幸运的是衣服的这个部位比较宽松,迎合着安从前的胸部。卡琳的胸仍旧几乎扁平,只是有时乳头会肿胀、敏感,好似要爆裂。

得把塔夫绸从她两腿之间拉出,拉成一个钟形裙摆。蕾丝在裙子上一环一环耷拉下来。

“你比我以为的要高呢。”安说。“拎起来一点,你就可以走动了。”

她从梳妆台上拿起发梳,梳卡琳的头发,让它披在蕾丝裹住的肩头。

“栗色头发,”她说,“我记得在书里,女孩们总被描述为长了一头栗色头发。你知道,她们真的会用栗子壳染它呢。我母亲记得女孩子们煮栗子壳,做成一种染料,涂在头发上。当然了,要是你手上沾到了这颜色,那就彻底露馅了。要洗掉它可不容易。”

“别动,”她说,把纱巾拂过卡琳光滑的头发,站在她面前用发针固定。“配套的发饰根本找不到了,”她说,“我肯定用它做别的事了,或者给别人在她们的婚礼上用了。我记不得啦。反正现如今,它看起来肯定够傻的。那是一个苏格兰玛丽女王的皇冠。”

她四处看看,从梳妆台上的花瓶里挑拣了一些绢花—一枝苹果花。这个新想法意味着她不得不把发针取下,重新摆弄起来,把苹果枝掰弯,做成头饰。枝条很硬,不过最后她还是设法把它弄弯、别好,直到心满意足。她让到一边,轻轻把卡琳推到镜子前。

卡琳说:“哎哟哟。我结婚时可以穿这个吗?”

她其实没这想法。她根本没想过结婚。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让安开心,告慰安的这番努力,同时也是为了掩饰她看进镜子时的一阵发窘。

“到那时肯定会流行别的样子了,”安说,“现在这个也已经过时啦。”

卡琳视线离开镜子,又看了回去,这次有心理准备了。她看到了一个圣女。发亮的头发、苍白的花朵,垂落的蕾丝在她脸颊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像故事书里一样虔诚,一种娴静贞洁,以至于带着点命定气息、也带着点傻气的美。她做个鬼脸,好打破这张脸模子,可没奏效—仿佛新娘,也就是诞生在镜子里的女孩,才是掌控全局的人。

“真想知道要是德里克看到你这副样子会说什么,”安说,“真想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想不起这是我的婚纱呢。”她的眼皮害羞窘迫地眨动着。她凑近些,摘下花朵和发针。卡琳闻到她胳膊下的肥皂味,她手指上的大蒜味。

“他会说,这算是什么蠢衣服啊?”安摘下面纱的时候,卡琳学着德里克高高在上的口气说。

她们听到汽车开进山谷的声音。“说着人就到了嘛。”安说。突然她急急忙忙想解开那些钩子和扣眼,手指笨拙颤抖。她试图把衣服从卡琳头上拉下,但什么东西钩住了。

“见鬼。”安说。

“你去吧,”卡琳闷在衣服里说,“你快去吧,我来弄。我知道怎么脱了。”

她重新露出头的时候,看到安的脸好像是悲伤地扭曲着。

“我只是拿德里克开个玩笑嘛。”她说。

不过,没准安的表情只是出于对衣服的心疼和担心吧。

“你说什么?”安说。“哦,别提了。没事的。”

卡琳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听着厨房里的说话声。安刚才抢在她前头跑进去。

德里克说:“会好吃吗?你在煮的东西?”

“希望吧,”安说,“是炖小牛肘。”

德里克的声音变了。他不再焦躁。他急于表现友好。安的声音则是宽慰的,上气不接下气,力图跟上他的新情绪。

“够给来人吃吗?”他问。

“什么人?”

“只有罗斯玛丽。我希望够吃啊,因为我已经邀请她了。”

“罗斯玛丽和卡琳。”安平静地说。“菜是够的,但是酒没有啦。”

“这里,”德里克说,“我买了一些。”

德里克对安嘟哝或者耳语了一阵。他想必站得离她很近,凑在她的头发上或者贴在她耳朵边。他好像同时是在调戏、恳求、安慰、允诺回报。卡琳真害怕其中有什么词会突然蹦出来—会让她听明白,到死也忘不掉—所以她砰砰地跑下台阶,闯进厨房,嚷道:“谁是这个罗斯玛丽呀?我听到的是‘罗斯玛丽’吗?”

“别这样偷偷溜进来呀,丫头,”德里克说,“你得发出点声音,让我们知道你来了。”

“我听到的是‘罗斯玛丽’吗?”

“是你妈的名字,”他说,“我向你保证,是你妈的名字。”

所有紧绷的不快都已烟消云散。他现在情绪高昂,跃跃欲试,就像他去年夏天有些时候那样。

安看了看酒,“这酒真不错,德里克,用来配菜再合适不过。我们来瞧瞧。卡琳,你可以来帮忙。我们把走廊上那张长条桌铺起来。我们要用蓝碟子和好银器—运气真不错,我们刚清洗了银器,不是吗?我们来摆两套蜡烛。高高的黄色蜡烛放中间,卡琳,然后小小的白蜡烛在周围围一圈。”

“就像一朵雏菊。”卡琳说。

“不错,”安说,“摆个庆祝晚宴。庆祝你回来过暑假。”

“那我做什么?”德里克说。

“我想想。哦—你可以出去帮我摘点做色拉的菜嘛。一点莴笋,一点酸模草,你觉得小溪里会有点水芹吗?”

“有的,”德里克说,“我看到的。”

“那也摘点来吧。”

德里克一只手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揽。他说:“遵命!”

他们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德里克放了一张唱片。这是他带到罗斯玛丽那里的唱片之一,想必又拿了回来。它名叫《鲁特琴古典咏叹调和舞曲》,封面上画着一群异常纤细的古典女士,全都穿高腰裙,耳朵上耷拉着两绺小小的鬈发,围成一圈跳舞。德里克经常应着这音乐跳起一种庄严、滑稽的舞蹈,卡琳和罗斯玛丽都会加入他。卡琳懂得配合他的舞步,罗斯玛丽却不会。罗斯玛丽用力过猛,试图模仿那些只能是本能地跳出的舞步,总是慢半拍。

这会儿,卡琳绕着厨房桌子跳起来,安在桌旁撕色拉菜叶,德里克在开酒。“《鲁特琴古典咏叹调和舞曲》,”她投入地唱着,“我妈妈要来吃晚饭。我妈妈要来吃晚饭。”

“我相信卡琳的妈妈要来吃晚饭。”德里克说。他举起手,“安静,安静。我听到的是她的汽车引擎声吧?”

“哦,天哪,我至少应该洗洗脸。”安说。她丢下绿色蔬菜,匆忙跑进大厅,爬上楼梯。

德里克停掉唱片。他把唱针挪到开头处。重新放起唱片后,他出门去迎接罗斯玛丽—他很少这么做。卡琳本来也打算跑出去的。但是看到德里克这么做了,她改了主意。相反她跟着安上楼,半路上停下来。楼梯平台处有扇小窗,那里从来没人停下来或者朝外看过。窗上有一层纱网,所以外面不大容易看进来。

她动作够快,正好来得及看到德里克走过草坪,穿过篱笆缺口。大大的、急切的、偷偷摸摸的步子。他可以及时赶到,弯下腰打开车门,用夸张的动作拉开,迎接罗斯玛丽出来。卡琳从没见他这么做过,不过她知道他正打算这么干。

安还在浴室里—卡琳听到淋浴的声音。还有几分钟时间,她可以不受干扰,继续观察。

她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但她没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她听不到,音乐正在房里轰鸣。他们还没从篱笆缺口冒出来。没有。还没有。仍旧还没有。

罗斯玛丽离开特德后,回来了一次。不是回家—她可没法回家了。特德把卡琳送到罗斯玛丽下榻的饭店。她俩在饭店吃午饭。卡琳喝了一杯“秀兰·邓波尔”[10],吃了一份土豆条。罗斯玛丽说她打算去多伦多,她在一个出版商手下找到份工作。卡琳不知道出版商是什么意思。

他们出现了。身体紧贴着,一道穿过篱笆缺口,本该一个一个钻进来才对。罗斯玛丽穿着灯笼裤,是用薄薄、柔软的紫红色棉布做的。双腿在里面若隐若现。她上身穿了件厚一点的棉布衣服,满是刺绣和小小的、缝上去的亮片。她似乎很关心高高堆起的发型—她的手扬起来,做了个讨人喜欢的神经质的动作,拂下更多的碎发和鬈发,它们飘荡着,拍打着她的脸颊。(和《鲁特琴古典咏叹调和舞曲》封面上的女士们耳朵上飘动的鬈发有点相似。)她的手指甲涂成和裤子配套的颜色。

德里克的手并没有放在罗斯玛丽身上的任何一处,但是看起来他随时准备着。

“嗯。可是你会住在那里吗?”餐厅里,卡琳问道。

身材高大的德里克俯身凑近罗斯玛丽那头狂乱美丽的头发,好像那是个他一心打算休憩其中的鸟巢。他全神贯注。不管有没有碰她,不管是不是在和她说话。他想把她拉向自己,为此全力以赴。但其实他自己正被拉过去,忍不住要取悦她。卡琳想到的是当女人说着“不要,我还不想睡嘛,不嘛,我还没睡着嘛”的时候那种可爱的撒娇感觉。

此时的罗斯玛丽有点无所适从,但又觉得她暂时无须劳神。瞧啊,瞧瞧她在那个玫瑰色系的“笼子”里打转的样子。她那个黏黏糖似的“笼子”。瞧瞧罗斯玛丽叽叽喳喳、让人迷醉的模样。

富得流油,他说过的。

安从浴室走出,灰头发变成了湿漉漉的深色,从额头往后抹去,因为沐浴的缘故,显得容光焕发。

“卡琳,你在这儿做什么?”

“观察。”

“观察什么?”

“一对小鸳鸯嘛。”

“够啦,卡琳。”安说,一边往楼下走。

同时,从前门(特殊情况下才使用)和门廊传来欢乐的嚷嚷,“这美妙的味道是什么哟?”(罗斯玛丽的声音)“不过是安在炖的一点老骨头罢了。”(德里克的声音)

“哎呀,那个—真是太美了!”罗斯玛丽惊叹道,好像一团好交际的旋风刮到起居室里。她指的是安在起居室门边的奶油罐里插的一把绿叶:禾草和早开的橙色百合花。

“就是安薅来的一把老野草罢了。”德里克回答。而安说:“嗯,我觉得它们挺好看的。”罗斯玛丽再次惊叹:“太美了。”

午饭后,罗斯玛丽说想给卡琳买份礼物。不是生日礼物,也不是圣诞礼物—就是一份迷人的礼物。

她们去了一家百货商店。每次卡琳放慢脚步打量什么,罗斯玛丽马上热情洋溢,打算买下。她差点买下一件带毛领子和毛皮袖口的天鹅绒外套,一匹风格古朴的彩绘木马,一只差不多有真象四分之一大的粉色毛绒大象。为了终止这场痛苦的逛街,卡琳抓了个廉价装饰品—一个踮脚站在镜子上的芭蕾舞者。不会旋转,也没配音乐盒—实在没什么可以支持这个选择。你或许以为,罗斯玛丽会懂的。她本该明白这个选择的含义—讨好卡琳没用,想补偿她是不可能的,想得到她的宽恕也毫无希望。可她没看出来。或者她故意装糊涂。她说:“对啊,我喜欢那个。她多优雅啊。放在你的梳妆台上一定很好看。哎呀,真不错。”

卡琳把芭蕾舞者塞进抽屉。格蕾丝发现了它,卡琳推说是一个学校里的朋友送的,她没法告诉朋友她不喜欢,免得伤人家感情。

格蕾丝那会儿还不大了解小孩子,否则准会对这种说法起疑。

“我能理解,”她说,“我把它送到医院的拍卖会吧—她永远不会知道的。再说这样的玩意儿肯定生产了有几百个了。”

楼下传来冰块的咔哒声,德里克正把它们丢进酒里。安说:“卡琳就在附近,我相信她马上就会跳出来了。”

卡琳轻手轻脚地爬完剩下的楼梯,走进安的房间。床上堆满衣服,婚纱重新包上床单,放在衣服堆上。她脱下短裤、衬衫和鞋子,开始了穿婚纱的绝望的、困难重重的努力。她不是把它套到头上,而是自己扭着身子钻进去,挤进沙沙响的裙子和蕾丝胸衣。她把胳膊伸进袖子,小心不让指甲钩到蕾丝。她的指甲大都很短,构不成威胁,不过她还是很注意。她把手背上方的蕾丝尖儿拉出来。扣上腰部的扣子。最难的是脖子后面的扣子。她弯下头,拱起肩膀,试图让手更容易够到它们。即便如此,她还是遇到了一场灾难—一只胳膊下方的蕾丝撕裂了一点点。她吓了一跳,甚至停了下来。不过,她已经走得太远,没法放弃了,于是她顺顺当当扣好其余的扣子。等她脱掉这衣服,她可以把裂口缝好。或者她可以撒谎,说穿上前就看到有裂口了。反正安未必会注意。

现在是面纱。她必须非常小心地对付面纱。万一撕坏,肯定很明显。她把面纱完全抖开,试着像安一样用苹果花枝固定。但她没办法正确地掰弯树枝,也没法用滑溜溜的别针别住它。她觉得不如用根缎带或者腰带把这玩意儿绑到脑袋上。她到安的柜子里找了找。里面挂着男士领带架,有一些男人的领带。德里克的领带,尽管她从没见他用过。

她从架子上扯下一根条纹领带,绕在额头上,在脑后系个结,把面纱牢牢绑住。她在镜子前做这个,完事后发现自己弄成了个吉卜赛人的模样,有一种夸张的喜剧效果。接着一个念头袭来,她费了大劲,把所有扣子重新解开,从安的床上抓起衣服,揉成团塞在胸前。她往按照安的胸部缝制,如今瘪下去的蕾丝里塞了又塞。就这么干,能逗他们笑才好呢。弄好后,她没法扣上所有扣子,不过还是扣了足够多的扣子,固定住衣服垫起的小丑似的胸部。她把颈带上的扣子也扣好。她忙出了一身汗。

安不用口红或眼影,不过在梳妆台上,出乎意料地有一罐发硬的胭脂。卡琳往里面吐点口水,在脸颊上涂出红色圆块。

前门通向楼梯底部的大厅,而大厅里,有一扇边门通向阳光走廊,另一扇门(在同一侧)通向起居室。你也可以通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从阳光走廊直接走进起居室。这房子的规划非常奇怪,或者干脆就没任何规划可言,安说过。各种东西都是人们突发奇想,随心所欲地添进来的。长而狭窄的玻璃走廊吸收不到什么阳光,因为它位于房子东面,再说又被一片白杨树苗挡住了,后者是自己冒出来的,像所有白杨树一样飞快地长高了。安小时候,走廊的主要用处是储藏苹果,但她和姐姐很喜欢这条三扇门构成的循环路线。不过,现在她还是喜欢这道走廊,夏天总在这里开晚饭。如果把桌子拉出来,椅子和内墙之间就几乎没有空隙容人走过。不过,要是你让人们面对窗户,坐在桌子同一侧和两端—今天晚上就是这么安排的—那么就有空间容一个瘦点的人走过,卡琳当然没问题。

卡琳光脚走下楼。起居室里的人都看不到她。她选择不从通常的门走进起居室,而是先进走廊,走过餐桌,然后出乎意料地从走廊里出现在他们眼前,或者猛地跳进去。

走廊已经变得昏暗。安点燃了两支高高的黄色蜡烛,不过还没点燃围着它们的一圈白色小蜡烛。黄色蜡烛有一股柠檬香味,或许她指望靠这个驱散走廊里的闷热空气。此外她还打开了靠桌子一头的窗子。哪怕最闷热的晚上,你也总能感到阵阵微风从白杨树丛吹来。

卡琳两手提着裙子,走过桌子。为了走路,她不得不把裙子提高一点。此外她也不想塔夫绸发出声音。她打算进门时唱《新娘来啦》。

新娘来啦

金发、肥胖、身板宽

瞧啊,她一摇又一摆

扭来又扭去……

微风袭来,风力有点大,牵动了面纱。不过它牢牢地绑在她头上,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会掉下。

她转身打算走进起居室,整张面纱却飘起来,拂过蜡烛火苗。房里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看到了追逐在她身后的火焰。她自己也只来得及闻到蕾丝烧着的味道—用作晚餐的大骨头汤的香味儿中突然混进一股古怪的毒气味儿。旋即是一阵莫名的热度和尖叫声,黑暗瞬间袭来。

罗斯玛丽第一个冲向她,抓起块垫子拍打她的脑袋。安扑向门廊的花瓶,把水、百合、绿叶和所有别的东西一股脑儿泼向她滚烫的面纱和头发。德里克从地板上掀起毯子,把椅子、桌子和饮料一下全部掀翻,紧紧裹住卡琳,扑灭最后一点火苗。一点点蕾丝的余烬粘在她湿透的头发上,罗斯玛丽为了挑出它们,烫伤了手指。

她肩膀、后背和脖子一侧的皮肤上留下了烧伤的疤痕。德里克的领带把面纱绑得离她的脸蛋有点远,比较靠后,使她避免了最明显的破相。不过,等她的头发再度变长,她把它朝前梳,还是无法完全掩盖住脖子上的疤痕的。

她做了一系列植皮手术,最后终于显得正常了一点。上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穿泳衣了。

在贝尔维尔医院第一次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雏菊。白色雏菊,黄色、粉色和紫色雏菊,甚至窗台上也有。

“它们可爱吗?”安说。“他们不断地寄来。寄得越来越多,先到的那批还新鲜着呢,至少还没到要丢掉的程度。每次他们在旅途中停下,就会再寄一些来。他们这会儿应当已经到达布雷顿角[11]了。”

卡琳问:“你卖掉农场了吗?”

罗斯玛丽说:“卡琳。”

卡琳闭上眼睛,又试着睁开。

“你以为是安在这里吗?”罗斯玛丽问。“安和德里克出发去旅行了。我正跟你说这事呢。安确实在卖农场,或者正打算这么做。你这会儿还惦记这事,真滑稽。”

“他们在度蜜月。”卡琳说。这是个诡计—想让安变回来,如果这真是她的话—想让她责备地说:“哎哟,卡琳。”

“准是婚纱让你想到了这个。”罗斯玛丽说。“实际上,他们是出发去看看接下来想住在哪里。”

这么说真是罗斯玛丽咯。而安在旅行。安和德里克在旅行。

“那只能算是二度蜜月啦。”罗斯玛丽说。“你从没听说过谁去过第三个蜜月的吧,对吗?或者第十八个蜜月?”

很好,所有人各就各位了。卡琳觉得,她或许就是促成这一切的人呢—通过某种要命的努力。她知道她应该满意才对。她确实心满意足。不过在某个方面,这似乎根本无关紧要了。就好像安和德里克,或许甚至还有罗斯玛丽,都与她隔了一道篱笆,它太浓密、太难爬了,无法翻越。

“不过我在这里了,”罗斯玛丽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他们不让我碰你。”

她最后这话说的,好像这事让人心碎似的。

她每过一阵,仍会提起这事。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没法碰你,一直在想你是否能理解。”

卡琳说是的。她理解。她没费心去解释的是,那会儿她觉得罗斯玛丽的悲伤傻透了。就好像她是在抱怨没能越过一个大陆来触摸她。因为那就是卡琳觉得自己变成的东西—某种巨大、发光、结结实实的物质,某些地方痛苦地鼓成山脊,另一些地方平铺开去,化为漫长、迟钝的距离。罗斯玛丽远远地位于它的边缘,卡琳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将她削减为一颗喧嚣的小黑点。而她自己—卡琳—则能够既像这样拓展开来,又能萎缩进她的领土中央,彻底凝缩,好似一枚珠子或者一只瓢虫。

当然,她走出了这种感觉,她做回了卡琳。所有人都觉得她除了皮肤之外,一切还是老样子。没人知道她已经变了,没人知道她已经多么自然地掌握了保持距离、彬彬有礼,学会了老练地自我保护。没人知道她有时会涌出的平静、胜利的感觉—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经如此自由。

[1] 1963年好莱坞电影,比利·怀尔德导演。

[2]拉·萨勒爵士,法国探险家,1682年沿密西西比河南下,发现了路易斯安那州。

[3] 1963年彻底退出市场的美国老牌老爷车。

[4]1959年好莱坞喜剧片,比利·怀尔德导演,玛丽莲·梦露在其中有热情性感的演出。

[5] 美国著名民谣歌手,1919年出生。

[6] 一位加拿大印第安人酋长(1720—1769),曾领导印第安人起义,反抗英国军队的占领。

[7] 英文拼写为DREAD。下文中都是用这些字母随意组合拼出的单词。

[8] 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个大湖。

[9] 加拿大安大略省矿业城市。

[10] 一种不含酒精的饮料,儿童也可以饮用。

[11] 加拿大旅游胜地,建有高地国家公园。